◎ 苏青

我做媳妇快十年了，成绩不能说好，也幸而不算太坏。我的母亲是城中有名的孝顺媳妇，她孝顺了一辈子，始终没有孝顺出祖母的良心来，因此我就灰了心，立志不做孝顺媳妇。哪知过门之后，我的公婆都是讲究遗传学的，他们相信女必肖母，把我照例的请安奉茶等习惯都看作孝顺的表现。我这个人是向来爱戴高帽子的，人家说我好，我便不忍坏了，因此决定做个好媳妇。

要做好媳妇，当然得有些好本领。我上了几年烹饪课，学会了炒鸡蛋，做媳妇时自然先卖弄这个仅有的本领，炒了给小姑尝过，她没说什么，可是怎么会不合公婆的食性呢？事后我才发现，原来是搅蛋时盐没有搅匀，给小姑尝的一边还好，剩下来的便咸得不得了。

我替公婆织的绒线衫又松又软，穿在身上不会不舒服，只是长短大小不是很合适。公婆不比父母，我不能随时麻烦他们，叫他们试样。他们穿了倒没说什么，就只是小姑挑剔得紧，眼看着我的女工又宣告失败了。

因为孝行做得不够好，我的孝心也打了折扣，心里着实懊恼。幸而公婆也看出这点，他们心想还是叫我做些别的事吧，于是机会来了。

先是婆婆叫我代写封信。她说：“你公公年纪大了，写起字来手要发抖，你给代写封吧。”我当然答应，心中暗喜，但回头瞥见小姑嫉妒的脸色，一团高兴便又化为乌有了。婆婆说：“你就这样写吧，叫云官到梅里溪时……”我不敢打断她的话，等她说完了，便赶紧问：“请问姆妈，这信究竟是写给谁的呢？因为信上先要有称呼。”她答：“当然是给云官的，我又没有第二个亲人。”

“云官又是谁呢？”

我听得小姑在旁冷笑一声：“嫂子直喊舅舅名字，恐怕有些不大应该吧！”我这才知道原来如此，于是提起笔来再写，可问题又来了：梅里溪三个字是怎样写的？我还是先问清楚吧，但是婆婆不大识字，她转问小姑，小姑撇撇嘴：“人家大学生还不知道怎么写，我会知道吗？”于是婆婆停了半晌，不高兴地说：“你且放着，还是叫你公公写吧。”

我不会持家，连帮忙也不会，只得出去教书了。赚来的钱都归我自己零用，回到家里吃他们的现成茶饭，自己也过意不去，因此我常买些参茸衣料去孝敬他们，当然也常送给小姑。

我会教书，公婆看着倒还欢喜，虽然他们并不想我的钱用。小姑却更加嫉妒了，她并不感激我送她东西，只是恨我吃现成茶饭，而她要下厨房帮做事。后来她对公婆说我在外面做事不好，婆婆想着不错，对公公说要阻止我再出去。公公觉得我住在家里也太没意思，还是让我跟丈夫到上海来组织小家庭吧，那时随便我居家也好，做事也好。

我奉他们之命到上海来，并没有丧失做孝顺媳妇的资格。我持了七八年家，生米饭吃过，衣服蛀坏过，给娘姨欺侮过，贼来偷过，什么苦都吃过,心里委实觉得还是与他们同住,努力学做孝顺媳妇的好，因此把他们都接了出来。至于小姑呢，现在也早已出嫁了，做过媳妇才知道做媳妇的苦处，她回家来总是向父母哭诉，说是公婆看轻她没读过书，不会到外面去赚钱做事，就连大场面的应酬也有些跟不上，只会在家里烧饭做针线，这些都是老妈子分内的事。她想到外面跟丈夫组织小家庭去，但是他们不许。

她羡慕我，而我现在已马马虎虎地能够持家了，公婆对我也还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