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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子俩

2018-11-13

核桃源 2018年4期
关键词:豁口禾苗灌水

随 玉

这狗日的月光,比一千瓦的灯还亮!老蹦嘟囔着,踩了一脚路边的野草,听那脆生生的断裂声。

好几个月没下雨了,所有的物事都是脆生生的,一碰就断。抓一把空气放在鼻子下,能闻到干枯朽烂的味道,仿佛手指轻轻一捻,就能把空气捻成粉沫。

田里的水已经干透了,泥土裂出一条条骇人的缝,地势高的庄稼地,地里的禾苗都已干枯泛黄,绝收是一定的。羊毛淀那块一亩五分的庄稼地,因为地势低洼,现在还勉强保留着绿色,微微鼓着肚子的禾苗有气无力地站着。

老蹦和儿子满溜用了三天时间,把地头那眼井往下挖了十几米,才锄到一个小小的泉眼。泉眼每天咕咚咕咚往外冒水,断断续续的,比牛撒尿快不了多少。老蹦白天守着井,晚上吃过饭后,就跟儿子扛着锄头和“灌”(一种往田里灌水的工具,形似大型汤勺),来给田里的禾苗浇水。

许是夜深,旷野里一片静寂,除了叽叽的虫叫声外,只听到老蹦的鞋打着后脚跟,踢托踢托地响。满溜扛着长长的三脚架,嘴里叼着烟,一声不响跟在后面。“噗”一声,满溜放了个屁,老蹦像抓着话题般,立马大声嚷嚷:“他娘的!谁放屁?”

满溜心头一阵厌烦,嘴唇动了动,不出声地骂了一句娘。

来到田头,满溜架好三脚架,绑上灌,瘦小的身子吊在灌上,踮着脚一起一落地压着灌柄,猴一样灵醒有力。

老蹦扛着锄头,绕着田地转了一圈,把有豁口的田埂一锄泥拍严。现时水可是稀罕物,一点一滴都能救命,可不能浪费了!

水一股一股地流进田里,无数裂缝发出吱吱的声音,贪婪地吞噬着这救命的稀罕物。一时间,土地活了!

老蹦仿佛听到,田里有无数的贝壳,一起叭叭地张开嘴巴,向他要吃的喝的。随着婉延的水流越走越远,禾苗也舒展了身体,卷曲的叶子渐渐张开,露出绿色的鼓囊囊的肚子。老蹦蹲下身,满意地摸了一把叶子,望了一眼旁边那块干枯泛黄的稻田,眉头又深深皱了起来。

满溜压了好一阵,累了,丢下灌把,蹲在地上抽烟。老蹦走过来,接着灌。这么大一块田,估计得忙活好大一阵,水流不到田那头,怕挡不住明天的烈日。

爷俩轮换着,使尽气力灌水。眼看月亮渐渐偏西,井里的水位也渐渐下降,爷俩的腰弯得越来越低,村里谁家发癜的鸡都叫开了!

眼看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满溜有点急了,顺着田埂走了一遭,田那头的泥都还是干巴巴的,一丝水也流不到头!

“这土地,咋总是灌不饱呢?”满溜烦燥地点上一根烟,噗巴噗巴地抽,不耐烦地溜了一眼老蹦。

老蹦低下头,更加用力地往下压着灌柄,瘦小干巴的身子夸张地一起一坐,胸口拉风箱似的,呼哧呼哧响。

“不行!我得再去仔细查看,别是漏到谁家去了!”满溜说完,烟屁股一丢,扛起锄头一寸一寸地顺着田埂查看。“在这里了!这里有个大豁口!爸,你咋没注意呢?长那一双眼,愣是没看着么?”满溜气呼呼地大声嚷,恶狠狠地转身瞪着老蹦,像要跟他拼命一样。

“我……我没注意,许是草深看不清。”老蹦嗫嚅着说,低下头不敢看满溜。

“没看清没看清!我看你是故意的!”满溜锄了一揪泥,“啪”一声把豁口堵死,气势汹汹地蹿到老蹦面前,“都说你跟田嫂有一腿,我还不信呢!你想讨好她就自个拆两根老骨头给她,别拿你儿子的终身幸福去贴她的老屁股!”

老蹦一听,梗着脖子,瞪着溜圆的两眼辩解:“谁说我跟她有一腿?没影的事儿,甭乱讲!”

“乱讲?这眼前就有证据!旁人说三道四的还少?昨儿秀芳妈说了,再不拿出彩礼,秀芳就要嫁给上漠的刘满江!我寻思着,今年粮食稀罕,咱再把彩礼往下压一压,给她个十袋大米,她还不乖乖把秀芳送咱家来?你现在闹哪出?想让咱家绝后吗?活该你儿子一根光棍打到底!”满溜气呼呼地瞪着老蹦,脸都要贴到他老子脸上去了。为了娶媳妇,他处处算计,精心侍弄这块庄稼地,就指着它换老婆了!

“你田婶……她也挺不容易的。”老蹦气焰熄了,搓了一把累得直抖的胳膊,哆哆嗦嗦从袋里往外掏烟。

“她可怜?我才可怜呢!人家的儿子在城里买了房,开着大奔,左一个老婆右一个小三,吃香喝辣。我呢?我猫在这破山旮旯里,整日里侍弄这几亩土地,连娶个丑婆娘都要到处算计!你可怜她她怎不可怜你?”满溜想起田嫂哧着鼻子笑的模样,火气越涨越大。自从那个女人的儿子发了后,她两眼总是往上翻,恨不能用下巴代替眼睛看人。每晚吃完饭,顶着一张油汪汪的嘴在村里转悠,生怕别人不知道她有钱似的!按说她有钱,也碍不到他什么事儿,他气的是她明明有钱,还一副不知足的样。田埂已经被她削尖得能扎脚了,牛不小心踩伤的作物,她不管青红皂白,点上一撮香,对着他家跳着脚骂,什么“穷死鬼”啦,什么“嫉妒她要害她啦!”,一大堆莫虚有的罪名,全都扣在他父子俩身上,好像穷的都是贼似的!

“田嫂儿子虽然有钱,但家里的农活都不帮她干,她一个女人家家,哪里侍弄得来?”老蹦垂着脑袋,像做错事的孩子。

“于是你就让你儿子费尽力气帮她灌水?”满溜看着垂头丧气的老蹦,牙齿咬得咯咯响。“难怪别人叫你‘老蹦’,蠢卵跌!这水,老子不灌了,老婆也不娶了,你爱帮谁帮谁!”满溜把锄头往田里一扔,砸倒一溜庄稼,气冲冲地从老蹦身边擦过,把瘦得打飘的老蹦挤下田里,滚了一身泥。

老蹦爬起身,看着满溜离去的背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把庄稼一棵棵扶正,歪歪倒倒地走到田嫂地头,看她家田里的水差不多够了,才把余下的豁口堵上,回到井边,弯着腰灌起了水。

关于他和田嫂的歪话从哪里来,他心里比谁都清楚。三十年前,他在屋后的粪堆边捡到满溜。那时,他只是一个刚满月的孩子,瘦得像只猫一样,包在一个破烂的包被里,小脸儿冻得发青,只剩一口微弱的气了!他把满溜抱回了家。但他一个大男人,完全不知道该拿这个脆弱的小东西怎么办,便找到隔壁的田嫂。

田嫂当时还在奶孩子,看到满溜,当着老蹦的面就撩起衣服,把肥硕的奶头往满溜嘴里塞。从那以后,田嫂的一只奶都留给了满溜,直到三个月后他能吃下米糕为止。

田嫂在老蹦家奶孩子的事,被村人看到了,大家议论纷纷,都说满溜是老蹦和田嫂生的野种,为这,田嫂的男人跑出家,至今不回,听说已在外地成了家,娶了另一个女人,生了一堆孩子,家里就留下她母子俩。

田嫂拼死拼活地把儿子带大,看着他在城里买了房,才安了心。在村里人看来,田嫂是守得云开见月明,毕竟儿子有钱,能不给他唯一的老娘使?哼,多少人红着眼盯着她呢,就巴不得她倒霉!

只有老蹦知道,田嫂的日子过得有多苦!那嘴上的油,是她买的一块肥猪肉,每天吃完青菜饭后,往嘴上抹一抹。这也是老蹦无意中发现的。她这么做,许是为了不让人戳她儿子的脊梁骨吧!

老蹦想起这事,又长长地叹了口气,细瘦的胳膊吊在灌柄上,咬紧牙关压下灌,装满水,再倾到田里。随着水位的降低,舀水越来越难了,他一张老脸涨得通红,才装上那么一点,弄得头上青筋直爆。唉,终究是老了!

看看灌了有小半个钟,老蹦的两手两脚直发抖。为了不打滑,他干脆脱掉鞋子,把十个指头紧紧抠进泥里,干瘦的身子一下一下往下压,整个人都快垂到井里去了!

老蹦又接着灌了一会儿,两眼直发花,实在撑不住了!老蹦丢下灌柄,哆哆嗦嗦地摸到田埂边坐下,从袋里掏出一支烟,点上抽了起来。烟从鼻子里喷出来,老蹦剧烈地咳嗽,直咳得上气不接下气,扯心扯肺。

老蹦抹了一把咳出来的眼泪水,喃喃地道:“看这光景,怕是活不长罗,唉。”

月亮还在西边静静地挂着,清晰地照出远山淡蓝的轮廓,山脚下的村子,沐浴在银灰色的月光中,宁静,安详。

老蹦呆呆地看着身后的村子,他想,这个时辰,村里的人都在床上睡着吧?满溜应该也睡着了吧?

满村人的呼吸声,就在老蹦身边,似乎触手可及,可又那么远。散发着汗臭味的床铺,对老蹦来说充满了诱惑。但他这把老骨头,还得侍候这田里的庄稼呢。

老蹦又长长地叹了口气,把最后一口烟抽完,再痛快地咳上一阵,撑着膝盖站起来,活动了下筋骨,细瘦的手刚摸上灌柄,就见远远的田埂上有个人,直直向他走来。

老蹦直起腰,眯着两眼定定地看。像是满溜?

真是满溜!他臭着一张脸,一声不响地走到老蹦面前,推开他,抓住灌柄,弯着腰灌满水,再倾倒到田里,一条腿随着身体的起落一翘一翘。

老蹦嘿嘿地笑:“你咋又来了?”

“累了就到一边歇着去,问那么多做卵?”良久,满溜没好气地答。

老蹦咧开大嘴,无声地笑,他真是累了!赶紧找了个平整的高地坐下,静静地看满溜灌水的样子。

天边翻出了鱼肚白,天就要亮了!

井里的水都被灌到了田里,大地喝饱了水,乖乖地闭上嘴巴。禾苗也抖擞起精神,一棵棵直挺挺地站着,叶儿上挂着一滴滴露珠,晶莹透亮。

看样子,这田里的庄稼能熬过明天的烈日了!

老蹦和满溜收拾好工具,一前一后地走在回家的路上,两人都默不作声,只有老蹦的鞋打着后脚跟,踢托踢托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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