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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生如寄

2018-10-20赵剑云

文学港 2018年7期
关键词:王辉小姨芒果

赵剑云

1

秦嘉卉打开便利店的时候,不早不晚,刚刚七点。周围的店铺一般八点以后才开,她每天起得早。开门早,挣钱早。勤快一点是没错的。生意要兴旺,得老老实实地守着。

便利店门面很小,只有20平米,位置也不算好。就一点好,朝南,有阳光。门前的人行道上有健身器材,右手是麻辣烫店,左手是个药店。人气倒是挺旺的。住在这一片的大人孩子都爱来店里买东西。孩子们愿意上来,还因为她店里养着一只两个月大的猫。她经常把猫栓在门口,小猫在门口跑来跑去,时而眯着眼睛晒晒太阳,真是奇怪,大家都喜欢这只猫。猫自然成了秦嘉卉的招财猫。春节期间店里光卖礼盒就把一年的房租挣回来了。

秦嘉卉打开音乐,泡了一杯红茶,给店门口刚刚发芽的蔷薇浇了点水。

她统计了一下需要补的货,每天的工作都一样。便利店卖的主要是日用百货,生活用品,零食,关东煮,水,这些销量一直很好。开了八年,她的生活就是看店、上货、吃饭睡觉,生活如同钟摆般规律。一年到头,秦嘉卉休息的日子是固定的几天,去给父亲扫墓的日子、大年三十、去看中医的日子。

几场浩浩荡荡的沙尘暴刮过后,兰州的春天才算来了。清晨,微风轻拂垂柳柔细的枝条,像妙龄少女在梳理流泻的发丝。花园里有含苞待放的玉兰,草丛中有星星点点的蒲公英,路边柳树上的两只喜鹊在谈情说爱,健身器材边聚了好多人,大家说说笑笑一天不知不觉就过去了。

可昕的电话来了。

可昕说,中午,我来找你,给你带午饭,我们一起吃。你得开导我,不然我快活不下去了。

秦嘉卉笑着说,还是要活下去,你不是有我吗?

她和可昕认识22年了,从小学开始一直同班,经常一起做作业,一起吃零食,一起回家,走在路上也要手拉着手。偶尔可昕会到秦嘉卉的家里留宿。可昕的妈妈也认识秦嘉卉的妈妈,但关系不像两个孩子。

秦嘉卉出事后,除了父母,可昕是最伤心的。如今,可昕在一家事业单位上班,工作悠闲,她最近有烦心事儿,几乎天天打电话,有时候一天打好几个。

秦嘉卉接完电话,有人推门进来,她打开收银机。客人选了中老年核桃粉,还想买牛奶,不知道选什么好,秦嘉卉经常被问到这样的问题。她总会说,各有各的好,都是大企业,是放心奶。

秦嘉卉说放心的时候,十分心虚。这是一个让人放心的时代吗?苏丹红、吊白块、三聚氰胺、毒蘑菇、地沟油……谁敢说自己一点没吃过?现在买什么都觉得提心吊胆。秦嘉卉从来不进小供货商的东西,她不信任他们。她的两个店里有专门的绿色食品的货架。货架上有绿色牛初乳、放心大米、各种粗粮、豆浆粉,还有纯粮酿造的白酒,专柜贴着一个标签,“有了健康的身体才能拥有一切”。绿色食品销量一直不错。生活好了,大家都更注重健康。

客人买了特仑苏,刚出去,又推门进来一个男人,秦嘉卉认识这个人,他是芒果的爸爸。秦嘉卉和他不熟悉,却和他的女儿芒果很熟悉。芒果刚满四岁,几乎每天都来找秦嘉卉玩儿,她眼睛亮晶晶的,每次来都挨到秦嘉卉身边缠着她讲故事。小孩子有一种特异功能,她凭感觉就能分辨谁对她好,谁是好人。

看样子芒果爸爸一夜没睡。他穿着白衬衫,牛仔裤,一双深蓝色运动鞋,加上微笑的单眼皮,是偶像剧里男主的样子,根本不像是结了婚的人。秦嘉卉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只听说离婚了。秦嘉卉从没见过芒果妈妈,听母亲说,那个女人跟着她的老板去了澳大利亚。在一个楼梯里,他和她常常打照面,却从来没有说过话。倒是母亲每次见了芒果都要抱一抱。最近芒果的奶奶中风住院了,芒果爷爷天天跑医院,母亲还去医院看过一次,回来直摇头,说人老了最怕中风。芒果是她爷爷奶奶带大的。芒果的爷爷奶奶都不喜欢讲话,却极和善,偶尔还会送些吃的给秦嘉卉母女,端午节送粽子,三伏天送绿豆粥,偶尔还送老家带来的小黄米,弄得秦嘉卉过意不去。

有一次芒果的衣服掉到了一楼秦嘉卉家的护栏上,芒果爸爸匆匆跑下来拿,恰好秦嘉卉刚洗完头发,坐在阳台上边晒太阳边看书。他看了一眼秦嘉卉,脸一下子红了。

给孩子吃方便面不好!结账的时候,秦嘉卉脱口而出。

芒果的爸爸拿了三包方便面,又拿了火腿肠和鸡蛋。他抬起头,看了一眼秦嘉卉,一下子没回过神,笑了一下,略微羞涩地说,这是我吃的,芒果早餐吃面包,我昨晚一夜没睡,赶个活儿,客户催着要,吃碗面就睡觉去了。

芒果去幼儿园了吗?

刚送去,我才来买吃的。

秦嘉卉立刻感到自己多此一举了。幸亏店里来了买盐的阿姨,才算把她从尴尬中解救出来。

芒果爸爸付了钱,抓了零钱匆匆走了。

母亲提着早餐来了。早餐很简单,一个煮鸡蛋,一碗粥,一碟泡菜。

秦嘉卉想让母亲中午看一会儿店,她打算去超市买点东西,顺便给她和母亲各买件裙子,买几件内衣裤,兰州的春天很短暂,一眨眼就到夏天了。

收音机里传来王菲的歌,秦嘉卉跟着哼唱“你渴望,我期待,美好灿烂的未来,不完美,也要精彩。”她的声音继承了母亲,清澈婉转。上学的时候,同学们都说,她不学音乐可惜嗓子了。

母亲把货架上上下下都擦干净了,说,今天我要和你小姨去趟市里。你一个表姨的女儿结婚。

秦嘉卉点点头,心想只能改天去超市了。那你们好好玩,红包包好了吗?

母亲说,包好了,三百块。

秦嘉卉觉得母亲去散散心也好。

那你中午吃个牛肉面,我晚上就回来了。母亲说。

放心吧,不会饿着的。秦嘉卉说。

秦嘉卉生病的頭几年,家里的亲戚除了小姨忙前忙后,其他的都退避三舍,生怕她们借钱。这几年,亲戚们的红白喜事全都请她们。母亲说过去亲戚们看不起我们,现在日子好了,也对我们好了。

秦嘉卉说,那是因为钱好,看我们家挣钱了。

秦嘉卉的哥哥在上海一家外企做经理,也是亲戚里干得最好的。

母亲提着碗筷回家收拾去了。

秦嘉卉站起来,把拐杖放在一边,这个拐是她春节的时候从淘宝上新买的。拐杖很轻,能防滑,长度自由调节,夜里有LED灯光,方便实用,还有报警器,这个拐是她左腿的重要支撑。自从能拄着拐站起来走路,她感觉世界都美好了。

18岁那年春天,成绩优异的秦嘉卉梦想着考入人民大学新闻系。一天下午放学回家,她被一辆疾驰而过的大货车撞飞。车祸造成脊椎栓裂,又引发骨髓炎、血液病、皮肤病等一系列并发症,先后进行多次手术,最终一条腿瘫痪。司机肇事逃逸,后来被公安部门抓获,但那个司机一穷二白,根本无力负担医疗费用。

车祸后,不要醒来该多好!秦嘉卉有几年一直抱怨老天爷给她留了一条命。

她生活不能自理,躺在床上。父母为了给她看病,卖掉了市区的大房子,用房款的一半在小姨住的小区买了个小户型,其余的钱都用来给她看病,供哥哥秦嘉浩上大学。祸不单行,那一年,父母同时下岗,每月只领200元的生活费。父母只能打零工维持生活。

不能参加高考,所有的亲朋好友都替她惋惜。她们搬了家,离开了熟悉的生活。她每天躺在床上,分不清白天黑夜,烦躁的时候,她会哭着说:“我怎么还不死啊!我把你们都拖累死了。”

有段时间,秦嘉卉几乎不说话,整天像幽灵一样,呆坐着静静地看窗外的风景,沉默得好像已经死去。很多次她想到割腕结束自己的生命,可她连下床拿刀的力气都没有。她只能躺在床上,听着广播,绝望又浑浑噩噩地活着,有时像在云雾中漂浮,有时在像荒漠里流浪。直到做完第二次手术,两条腿奇迹般地可以动了,秦嘉卉才看到了活下去的希望。

经过三年不懈地治疗,秦嘉卉能站起来了,她要学的第一件事就是走路,她拄着双拐,每天在院子里练习,摔过无数次跤,流过无数次血,她当时想绝不能再拖累父母,我要独立。后来,父亲又送她去康复医院,做了很多恢复性的训练,直到她能拄着一根拐杖走路。

那时她离开学校已经四年了,父亲曾劝她重新参加高考,秦嘉卉看了看父亲的一头白发,她打消了这个念头。上了大学又能怎么样?健康的大学生找工作都难,谁会用一个残疾人?再说上大学,又是一笔大开销,父母更加难以承受。秦嘉卉放弃了这个念头。如今她的右腿机能全部恢复,只是左腿还不能用力,需要拄着拐杖。

2

秦嘉卉生在兰州,长在兰州。兰州有山有水,黄河穿城而过,古往今来,在这条狭长的河谷里演绎了多少人情冷暖、湮没了多少悲欢离合,没人说得清。兰州地处交通要道,火车通过兰州,才能去更西更远的地方。从这里,有去广州打工的,有去新疆摘棉花的,有去西藏旅游的,有去北京读书的。兰州的南北两山有树,都是几代人辛辛苦苦种的。黄土高原上,一棵树活下来是很难的。依山傍水,兰州人生活得踏实热闹。一城的人喝黄河水,吃牛肉面。秦嘉卉也喜欢吃牛肉拉面。今天早上,她幸亏吃了一碗牛肉面,不然忙活了一上午,早就累趴下了。一上午,她都没顾上喝口水。

中午的时候,小燕来了,小燕是她另外一家店的店长。那个店不大,但地段好,已经开了三年,收益可观。小燕戴着白碎花口罩,她花粉过敏。嘉卉姐,我想去看大夫,这几天我都快毁容了。

说着她摘了口罩,的确很严重,一脸的红疹子。

去吧,挂个专家号,看大夫怎么说。

小燕转身想走,突然又回过头来,吞吞吐吐地说,嘉卉姐,那个店能不能再雇个人?我们每人半天看店,这样也有点自己的时间。

秦嘉卉看了一眼小燕,这丫头已经是大姑娘了,像她一样,一个人守一整天店是不可能了。

秦嘉卉笑笑,你再坚持一下,我正在物色人。

小燕说,其实我有个表妹初中毕业后一直没什么事干,人老实内向,想找个工作。秦嘉卉看了一眼小燕,她看不穿这个只有22岁的姑娘。

你哪天带她来看看,如果合适你们俩就每人半天。不过你的工资可能会受影响了。

小燕的工资秦嘉卉是底薪加绩效还有年终奖。

小燕说,没事儿,我就是想要点自己的时间。

中午,可昕来了。

先吃饭吧,吃完说!秦嘉卉说。她怕可昕一说事儿,就吃不下饭。

可昕去后面取碗筷,她提的牛肉土豆饭和茄子豆角饭,都是秦嘉卉喜欢吃的。她们会分享这两个菜。可昕熟悉她这里的一切,摆好碗筷,支起折叠桌椅,两个人坐在店外的蔷薇花下。

可昕说,怎么这么热!我还是把外套脱了。

秦嘉卉说,你怎么穿这么多?

生完朵朵我一身的火气没了,现在特别怕冷。

电话里还要死要活的,此刻蔷薇花下的她,大大的眼睛里充满了迷雾,俏皮可爱的瓜子脸带着憔悴的美。

秦嘉卉把饭菜一扫而光,她端着碗筷去后面的水池子洗,可昕摸了一把她的腰,你这曲线赶上明星了。秦嘉卉说,没办法,是我爸遗传的,怎么吃都不胖。

可昕眼泪汪汪地说,那个王八蛋说要和我离婚。他说早就不爱我了。这么多年是因为女儿才和我凑合过,现在他说遇到真爱了,要为自己活!

秦嘉卉给可昕倒了一杯红茶。

不怕,那就离,你这么漂亮喜欢你的帅哥排着队呢!

我和你都30岁了,哪有什么帅哥啊!可昕叹着气。

可不我们都30岁了。秦嘉卉点着头。

30岁的秦嘉卉比同龄的人要成熟许多,她经历了比死亡更可怕的事,18岁那年,她命运的华彩乐章戛然终止,剩下的是一个又一个的真实,一个又一个的无情,直到她经济好转,可以随意买一些东西的时候,她才感觉活着并不可怕。

命运推着人走,容不得你有半点选择的权利。

可昕和她老公王辉是大学同学。王辉相貌一般,他爸做建材生意。谈恋爱的时候,王辉经常开着家里的车,带可昕去看电影,参加朋友聚會。秦嘉卉当时劝她,富二代还是留点心吧!可昕哪里听得进去。可昕在大学里就和他偷食了禁果,这么私密的事儿,她第一时间告诉了秦嘉卉。工作后,可昕烫了头发,穿了职业装,每次来,都让秦嘉卉觉得她们已经在两个世界了。秦嘉卉觉得世界是分好多层的。有钱人在有钱人的世界,穷人在穷人的世界。有段时间,秦嘉卉故意躲着她。可昕却对她始终如一。

婚后可昕两口子磕磕绊绊,经常小打小闹,把离婚放在嘴边。女儿朵朵出生后,王辉开始不着家。可昕发现他和一个女同事关系暧昧,便提出离婚,搬到了娘家,王辉拿着刀威胁可昕说如果她不回家,他就自杀。可昕觉得王辉还是爱她的,于是原谅了她。后来,王辉当了行长,收入和脾气巨增,找女人毫无顾忌。

王辉过去常和可昕来店里,那时候,他胖墩墩的,戴个眼镜,很斯文,待人很有礼貌,看起来值得托付终身,现在他更胖了,胖得五官都变形了,上次秦嘉卉去找可昕,王辉给她开的门,嘘寒问暖,秦嘉卉觉得他有些虚伪了,钱可以让一个男人欲望膨胀失去自我。秦嘉卉当时就想,可昕不服输的性子可能忍受不了他的虚伪。

王辉说财产一人一半,但孩子得归可昕。他说孩子不能离开妈妈。其实他是不想要朵朵,他想和狐狸精再生一个。我说离婚可以,第一我也不要孩子,第二他净身出户。可昕咬着牙说。

秦嘉卉说我行动不便,不能帮你什么。不过,我觉得你先和他谈谈比较好,毕竟朵朵才三岁。

说到朵朵,可昕眼圈红了。

秦嘉卉拍了拍她的后背,算是安慰她。

你就当上辈子欠了王辉的,人家这辈子来报复你。

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我一定要让他净身出户。

她们又聊了一个小时,都是可昕在说,她语气豪迈,好像已经得到了有利的证据,把王辉撕成了碎片。秦嘉卉看得出来,可昕现在很矛盾。可昕走后,秦嘉卉也变得有点无精打采,她想靠着躺椅打个盹。

3

五月底,便利店门口的蔷薇开了。一起风,花香飘溢,花瓣在风中飞舞。这花当初是姨夫送来的,他栽到了店外的空地上。

蔷薇花满墙满架。有时候乱蓬蓬的,毫无章法,秦嘉卉就拿剪刀修剪一下,把剪下的花送给顾客,也会插一把到店里的花瓶里,鲜花会带给人好心情。

芒果哭着进来的时候,小燕带着她的表妹胖丫刚刚走。

胖丫初中毕业,胖乎乎的,眼睛笑起来眯成一条缝,一看就是个善良简单的女孩。她是小燕的表妹,两人好沟通,秦嘉卉当场答应让胖丫来。秦嘉卉和胖丫签了协议,也和小燕重新签了协议。她知道小燕偶尔会有一些隐瞒。但有些事大家心知肚明,不需要说破。不要做得太过分就好。秦嘉卉说,你们好好干,年底都有大红包。两个姑娘高高兴兴地走了。

芒果的身体充满无限活力,红扑扑的小脸蛋上,长着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头发黑而柔软,扎着两个小辫子,她的小脸儿像个初绽的粉色花瓣。这么漂亮的孩子,提什么要求都是不能拒绝的。

芒果哭着说,爷爷不给她买小熊娃娃。

秦嘉卉不知道怎么安慰她。秦嘉卉站起来,看到马路对面的芒果爷爷冲她招了招手。秦嘉卉也挥了挥手,意思让他放心,她会看着孩子的。

芒果手里捏着一块钱。

秦嘉卉说,小芒果,你想吃什么自己拿吧,千万别哭了,不然小脸就不好看了。

芒果点着头,眼泪止住了。

每天来买东西的孩子很多,但秦嘉卉真没有跟小孩打交道的经验。母亲说,你一个人太久了,说话硬邦邦的,表情也呆板。秦嘉卉照照镜子,的确,她的目光是灰色的。

这两年,她突然开始喜欢孩子了。

有一次小姨带着三岁的孙女瑶瑶来,瑶瑶一到店里就跑个不停,碰掉了很多货物。小姨喝斥了一下,没想到她居然“哇”地一声哭了。秦嘉卉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办,拿了很多零食给她,瑶瑶还是哭。小姨也没有办法,她说这孩子就胆小,脸皮薄。秦嘉卉说,小孩子都这样。她的口气好像自己生过孩子似的。小姨笑眯眯地看了她一眼。秦嘉卉立刻感到了一种羞涩。

直到父亲生前的朋友张叔抱着他家的猫来,小家伙才不哭了。那个小猫是张叔家的大猫生的,因为毛色与体型都很好看,秦嘉卉要了一只。刚刚满月的小猫咪,眼睛里充满了需要呵护的温柔。瑶瑶看到呆萌的小猫咪,破涕为笑,蹲下来和小猫玩。

自從养了猫,秦嘉卉才知道了什么叫温柔。秦嘉卉给小猫取名眯眯。秦嘉卉常常拿一个毛线团逗它,它扑来又扑去,抱着毛线团打滚,没有顾客的时候她会看着咪咪一直笑,她从来没有这么笑过。

芒果拿了一包薯片,递来一块钱。她是个懂事的孩子。

秦嘉卉把钱收了。薯片如今涨价了,卖4块5了。算了,邻里邻居的,何必太计较。

芒果撕开薯片,没有去找小猫玩,笑嘻嘻地凑到秦嘉卉跟前。秦嘉卉正捧着《傲慢与偏见》,这本书她看了五六遍了,她上初中第一次看,就喜欢达西那样的,只是现实中也许会有伊丽莎白,达西却罕见,伊丽莎白最后都变成了剩女。

阿姨,你在看书吗?

孩子毛茸茸的眼睛看过来,心立刻就被融化了。秦嘉卉伸手握住芒果的小手,她身上某种母性的柔情被激发了。

她合上书说,是啊!

那故事好看吗?

好看啊!

可以给我讲讲吗?我都好久没有听过故事了。爷爷要照顾奶奶,爸爸要挣钱养家,他们一天都很累很累,都不给我讲故事。

秦嘉卉说,好,阿姨给你讲个故事。

秦嘉卉给芒果讲了拇指姑娘的故事,又教她背了一首唐诗。芒果的爷爷进来看了一眼孙女,又去下棋了。

芒果肉呼呼的小手拽着秦嘉卉的衣服说,我最喜欢阿姨讲的故事了!

芒果爷爷来接芒果的时候,秦嘉卉抱着芒果玩连连看。见孙女睡着了,他有点不好意思,说耽误你时间了。

秦嘉卉笑笑,没事儿,芒果正好给我做伴。

你也关门吧,时间不早了。

秦嘉卉一看天阴沉沉的,像要下雨的样子,就说,行,那我们一起回。

他们住一个楼上。

回到家,母亲正在看电视。

两居室的房子,没有客厅,只有一个饭厅。母亲喜欢整洁,家中的一切收拾得井井有条。桌椅纤尘不染、衣被整洁干净、沙发上的坐垫摆得整整齐齐,就连平时喝茶的茶杯,都被母亲用盐清洗得干干净净……

他们家以前住在广场附近。父亲是车间主任,厂里分了一套120平米的房子。后来厂子倒闭了,秦嘉卉又生了病,哥哥要读大学,父亲就把大房子卖了,买了现在的两居室,这个小区位于黄河北,徐家山附近,地点偏僻,离黄河倒是近。房子唯一的好处是一楼朝南。原来的房子在5楼,看病的日子,父亲把她背上背下,每次都满头大汗。

现在的小区是老小区,不过很开阔,楼和楼之间都有小花园。小区外面的很多老房子全部都被开发了。小姨说,这么大的小区,拆迁是迟早的事儿。

母亲还在看电视,她说,你哥哥和丁丁刚刚打电话来了。

哥哥秦嘉浩和侄子丁丁每周六晚打一次电话。

秦嘉浩命好,长相好,从小爱学习,大学考上复旦大学,毕业又保送读研,父母一直觉得他是家里的骄傲。嫂子生下侄儿丁丁后,母亲更是高兴得合不拢嘴。亲友一夸,母亲总是说,老大最有福。她每次一说这话,秦嘉卉就想接下一句,老二真命苦。还用说吗,她的命苦全天下人都知道。

母亲关了电视,秦嘉卉已经洗漱完了。母亲说,你哥说过明年想换房子。

秦嘉卉没吭声。

秦嘉浩大学毕业又读了研究生,父母咬着牙把存在银行的10万又拿了出来,供他上学。父亲说,当时不要存银行,直接买成房子,还能赶上房价上涨。他们什么也没赶上。父亲去世后,家里欠了3万多的债,都是借小姨的,小姨从来不催,可欠了钱怎么能不还?秦嘉卉和母亲花了两年时间才把钱还清。

秦嘉浩毕业工作了,又要结婚买房,她们又给他攒钱。秦嘉浩结婚的那年春节,秦嘉卉把三年开店挣的钱全部给了他,她的账上没有多余的一分钱。秦嘉浩在电话里还抱怨着,结婚了没钱去旅行,一肚子的不满,电话末说了一句,听说现在兰州的房价涨了?

秦嘉卉一听,心里“咯噔”一下。

母亲那段时间催促她赶快嫁人,说,我不能照顾你一辈子。你现在行动自如,我要以后去带孙子。这房子按理是你哥哥的。你生病花光了家里的钱,给你哥哥什么都没有。

人落难的时候,谁会真心帮你?连母亲也会偶尔冲她发脾气。卧病在床的时候,有一次秦嘉卉吃不下东西,母亲当着她的面摔了碗。久病的人会让亲人也跟着崩溃绝望。

秦嘉卉知道,自己得为自己打算了。从那以后,她开始存钱,她打算开个分店,以后买个自己的房子。

秦嘉浩婚后一年,嫂子生了孩子。母亲去上海看孙子。母亲是带工资的保姆,秦嘉浩还满腹牢骚。他要买车,说上班不方便。秦嘉卉咬咬牙把自己一年的收入八万块全部打了过去,她给秦嘉浩打了个电话:从此以后,我不再欠你什么,作为下岗工人的孩子,我觉得你应该知足感恩,以后我不会再给你钱了。

秦嘉浩接受了那笔钱。那年春节她口袋里空空如也,只割了一斤肉包饺子。母亲打电话说,你爸要是知道你这么帮你哥,也会含笑九泉的。

秦嘉卉心里忽然很轻松,她觉得自己终于不欠哥哥什么了。

丁丁三岁后,母亲灰溜溜地回来了,说再也不去上海了,那地方没有人情味。秦嘉浩两口子也不孝顺她。母亲边说边哭,见人就说。秦嘉卉不知道如何安慰她。手心手背都是肉,母亲从小就疼秦嘉浩,好吃的从来都是先喊他,即使他不在家,做了好吃的,也要给他留一份。小时候秦嘉卉经常抱不平。父亲去世后,母亲天天嘴里说的是,我上辈子欠了你什么?

父亲去世,她在医院哭晕了过去,后来很少哭。这世上从来不缺看笑话的人。她很少诉说自己的遭遇,有些喜欢打探隐私的中老年妇女,有时候会站在店里盯着她笑,希望她说点什么,她总是笑一下,接着忙自己的事。

母亲带丁丁累出了病,一回来就住院了。出了院,秦嘉卉告诉母亲,她这三年,开了一家分店,按揭买了一套小房子。她说现在这个房子以后留给秦嘉浩,她随时可以搬出去。

母亲知道她说的是气话。

母亲说,那个没良心的东西。他在外企工作,一年都快50萬了,没给过我一分钱,真是白养了。

大城市人情淡漠,秦嘉浩有不给钱的道理,他觉得母亲有退休金,觉得他有房贷,有孩子,有车……

这房子是你的。我现在就打电话给他说清楚。母亲急于找个养老的依靠。

秦嘉卉说,秦嘉浩在上海生活不容易,我们生活都不容易。

母亲终究没有给儿子打电话说房子。

前年,秦嘉浩两口子带着丁丁回兰州过年,秦嘉卉给丁丁包了一个2000块的红包,她是替父亲包的。秦嘉浩来家里时竟然空着手,过节也没给母亲一毛钱。嫂子嫌房间太小,他们一来就住对面的宾馆。母亲为了迎接他们,打扫了三天的卫生,腰差点扭了,儿子全家到头来住宾馆,母亲算是彻底寒心了。

秦嘉卉本来要把燕子辞退了,让母亲去看分店。后来她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哥哥,她还是想分清楚一些事。比如她新买的那个一室一厅的房子。那个房子的租金刚好还贷,秦嘉卉当时凑首付的时候,还找可昕借了5万。她也想让母亲休息。60岁的人了,辛苦大半辈子,也该休息了。

秦嘉卉看了一眼墙上父亲的照片,父亲估计会劝她为自己打算吧!

一天傍晚,父亲兴冲冲地回来,说小区门口的那家五金店要转让,他已经盘过来了,打算给秦嘉卉开个便利店。秦嘉卉兴奋得一夜没合眼。

便利店开业那段时间,很多供货商父亲都要亲自去联系,亲自去看。父亲说,千万不能进假货。父亲有高血压,晚上父亲的工友张叔喊去喝酒。父亲喝多了,半夜起来喝水,人就倒下了。母亲哭着喊醒秦嘉卉,秦嘉卉按压着父亲的心脏。救护车来了,父亲最终没有醒来,没有留下任何话。

一想起父亲的死,秦嘉卉的心就绞痛。如果父亲现在活着,那该多好,他看到自力更生的女儿,该有多高兴啊!

临睡前,秦嘉卉说,妈,秦嘉浩有本事就让他换,我这边买房子还欠着可昕的钱呢。

秦嘉卉说完,去了卧室。这些年,她的心肠硬了许多,好像把生老病死悲欢离合都经历几回了。

4

周末,母亲和小姨去了炳林寺石窟,说好的当天回来,到了下午五点,母亲打电话说,她们决定住在那边的宾馆,晚上打牌,第二天下午再回来。

秦嘉卉挂了电话,母亲又把电话打过来,她总是一次不把话说完。母亲说,你早点关门,叫个外卖吧。

秦嘉卉口头答应着。秦嘉卉能做饭,但她几乎没有时间做饭,便利店不能关,母亲在上海的3年,她不是泡方便面就是叫外卖。

可昕打电话,激动地说高中同学聚会,见着绍远了。

秦嘉卉答应了一声,半天没有说一句话。

绍远问你的情况,我假装不知道。看来,绍远一直没有忘记你……

秦嘉卉听完心里酸酸的,有点难受。

17岁那年夏天,绍远和她并肩走着,他侧过头看着秦嘉卉说,以后我们生一个像你一样的女儿,她会有和你一样长长的睫毛。他穿着一件浅蓝色的T恤,领口的扣子都系着,他是个严肃的学霸。秦嘉卉穿着一件绿色碎花连衣裙,扎着马尾,走起路来一晃一晃的。绍远突然停下来,说,别动。秦嘉卉不知道怎么了,难道是头发上掉了一只毛毛虫?

秦嘉卉一动不动,绍远低下头轻轻地亲了她的脸蛋。秦嘉卉盯着绍远的黑边眼镜,她不知道该怎么办,那是她的初吻,也是绍远的初吻。

秦嘉卉一阵风似的跑回家,后来好几天都不敢抬头看绍远。

上高二了,他们就一直偷偷约会,每天晚自习后一起回家,他们差点越过雷池,秦嘉卉胆子太小,绍远不敢强迫她。他们经常抱在一起数星星,看月亮,听风吹树叶的声音。每天晚自习后,他们就粘在一起,只有半小时,秦嘉卉的母亲规定女儿必须10点半回家。回家的时候,绍远拼命地蹬着自行车,满头大汗,每次都送到她家不远处的拐角处。秦嘉浩告诉了父母,因为秦嘉卉学习没受影响,反而有进步,父母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高三那年,他们打算一起考到北京,将来一起出国读博。秦嘉卉出车祸后,绍远来医院看过她,她那时候刚刚脱离重症监护,还在昏迷,据说他嚎啕大哭。

秦嘉卉恢复意识后,拒绝见任何人,包括可昕。高考后,可昕捎来绍远给她写的几封信,秦嘉卉一直没有打开看。她们搬了家,连可昕都失去了她的消息。直到三年后,可昕在街上遇见了她父亲,才恢复了联系。

秦嘉卉一直保存着绍远写的信。那时候在班上,他们也互相写信给对方。每天分别的时候,偷偷塞给对方,那是多么快乐的日子,亲笔书写的信笺上写上对方的名字,然后期盼他的来信。

现在,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有一次打开收音机,无意间听到《第一次》,那是绍远经常唱的歌。秦嘉卉热泪盈眶。她找出了绍远写的信,当年隽秀的蓝色钢笔字迹,已经变淡,秦嘉卉知道,她从来没有忘记过他。那一年她18岁,已经10年没有他的消息,她的青春早已逝去……

秦嘉卉开了便利店,母亲也看到了希望。她开始规划本来不敢去想的女儿的人生。她和小姨张罗着给秦嘉卉介绍对象。有段时间,秦嘉卉回家总有男人坐在客厅等她,有离异的、有耳聋的、有工伤致残的,有年龄相仿的,也有差距悬殊的,各种情况,五花八门。

母亲说,像你这样的情况,找个腿脚利索、大脑聪明、有固定收入的人过日子就行,还挑什么?

秦嘉卉一个都看不上。人都有点虚荣心,女人都希望找个帅一点的,经济好点的,爱自己的,舍得为自己花钱的。秦嘉卉虽说腿残疾,但也希望找个看着顺眼真心待她的。她给自己设计的未来生活里没有婚姻,只有挣钱给母亲养老送终,自己孤独到老。

偶尔,秦嘉卉的心里突然会有空荡荡的感觉,她会叫可昕一起喝点酒。有一次,她喝了一小瓶二锅头,吐得一塌糊涂,对母亲哭着说,我不相亲了,我这辈子就这样,你就认命吧,别再张罗我的婚事了,再不要让你的姑娘被人挑来拣去,像猴一样耍了。

她觉得拄着拐出去相亲和耍猴是一个道理。

那天,母亲也淌了很多眼淚。后来她再也没找人给秦嘉卉介绍过对象。秦嘉卉再也没有喝过白酒。她未来的人生只有开店,挣钱,平静度过春夏秋冬,直到人老终了……

5

天气越来越热,秦嘉卉的头发长了,夜里睡觉天天一头汗。前一天晚上吃了一盘凉面,冷饮生意好,直到午夜才关店。今天一早起来,天阴着,有点无聊。秦嘉卉独自坐在店里,没人的时候,她就看看书翻翻杂志,偶尔沉醉于小说里,进来顾客,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秦嘉卉正在看书,姨夫进来了,他说,嘉卉,你快进上5条黑兰州,昨晚咱们小区里死人了。一会儿估计有人要来拿。

谁走了?

就是那个经常来你店里偷东西的刘老头。

秦嘉卉愣了一下,说,上个月,他还偷了一瓶醋,如果不是看监视器,我根本不知道谁拿的。

秦嘉卉明明知道是刘老头偷的,但没有报警。刘老头有退休工资,日子也不紧张,就是有偷的毛病,偷药店,偷便利店,偷五金店,什么都偷,偷了还给老伴说,别人送的。他老伴经常会偷偷把钱还给大家。刘老头爱说爱笑,看起来很乐观,谁都不知道他喜欢偷东西。

姨夫说,你先给我拿一条,我得去灵棚边帮忙,连个孩子都没有,真可怜。

秦嘉卉说,人都有这一天,走得突然也好,不受磨难。

姨夫是个热心人,原先在工会上班,能写会说,懂些阴阳。姨父是个直肠子,经常说话得罪人,看不惯的事总要管一管。他办事认真踏实靠得住,民政局和殡仪馆又有熟人,小区里的丧事都请他操办。父亲的后事,也是他帮忙处理的。

姨夫刚走,进来个乞丐,是个白发苍苍的老奶奶,她颤颤巍巍地向柜台后的秦嘉卉伸出手,秦嘉卉给了她一块钱。一看是苦命人,不像职业乞丐。她看到职业乞丐,总会说,你也可怜可怜我吧,你好歹行动自如,身体健康,看看我。秦嘉卉就扶着柜台一跛一跛走出来,乞丐一看都默不作声走了,渐渐都不来了。

秦嘉卉无心看书,她关了店,去隔壁理发店剪头发,刚坐下,就看见芒果爸爸坐在她旁边。

店里没别人,他们就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

来理发啊!

是,秦嘉卉有点不好意思。

前天晚上,临睡前,她看见芒果爸爸站在楼下抽烟,好像有什么心事。

秦嘉卉拉窗帘的时候,看见芒果爸爸朝她窗户看了一眼。她假装没看见。她不知道说什么。每个人都有心灰意冷的时候。

秦嘉卉洗完头发,芒果爸爸已经走了。等交钱的时候,店长摆摆手说,刚才的那个人有会员卡,已经交过钱了。

秦嘉卉想着什么时候把钱还给他,20块钱的人情,她不想欠。

直到3天后的晚上,芒果爸爸又来买东西,他买了一瓶洗发水两包番茄味的薯片,交钱的时候,一共68,秦嘉卉收了48,芒果爸爸愣了一下,说,你算错了吧。

然后丢下100元就走了。

秦嘉卉扶着柜台追出去,芒果爸爸摆摆手。

秦嘉卉心想,他还是看我是残疾人,从心里可怜我。秦嘉卉已经度过了为此黯然神伤的阶段。第二天,她在网上买了一件漂亮的裙子送给芒果。她不想欠任何人的。坐公交车,每次都有人让座,她都没有坐,后来她出门不坐公交车,都叫滴滴快车。她不需要被人同情,不需要接济。最困难的时候,父亲没有接受任何人的接济,秦嘉卉也不接受。

芒果穿着新裙子,高兴地在屋里唱歌儿。芒果奶奶热情地端来一盘水果。秦嘉卉看着兴奋的芒果,心想总算保全了一点尊严,幸亏有这个孩子在,不然真不知道怎么还人情了,她在心里出了口长气。

后来,芒果爸爸见了她,总会笑一笑。有时候带着芒果来找她,总问,有没有需要帮忙的?

秦嘉卉不好意思麻烦他,就说没有。后来有一次,芒果爸爸发现店里有一个灯不亮了,他就跑出去买了灯泡,帮忙换上了。

秦嘉卉断断续续知道了他的一些事。他读大学的时候父母上班的工厂也破产了,为了供他读书,他父亲起早贪黑打两份工,大学毕业后,他一直找不到工作。没办法,就开了一家手机维修店。店里生意好,他在市里买了房,芒果的妈妈是他的大学同学,生下芒果后,她说让找奶奶带孩子,她要去工作。芒果一岁的时候,她闹离婚跟别人跑了。

秦嘉卉问,她没来看过孩子吗?

芒果爸爸说,从来没来过,她们全家移民了。后来我想,她找我就是想着多带点钱出去。离婚的时候,她拿走了所有存款,房子卖了,我们一人一半。

她没想着带芒果走?

她想带走,是我求她留下孩子,我担心芒果受委屈。

你真傻!秦嘉卉说。

是,大家都说我傻,其实我觉得带着孩子做单亲爸爸也挺好的。

临走的时候,芒果爸爸说,我姓肖,以后叫我肖默吧。

我叫秦嘉卉。

知道。

知道?

你妈天天在门外面喊,院子里谁不知道……肖默说。

肖默抱着芒果回家了。秦嘉卉看著他的背影,心忽然动了一下,感觉有许多话想和他说。

秦嘉卉关了店门,天气闷热,院子里乘凉的人很多,有人在拉小提琴,有人在摇扇子,有人在喝茶聊天,有人绕着花坛倒着走路,有人坐着小马扎在路灯下下棋,孩子们在忽明忽暗的光影里嬉笑玩耍。多数人都在重复每天的生活,秦嘉卉也一样,她想回家冲个澡,然后看一会儿书。

接下来的日子,肖默几乎天天来店里买东西,有时候带着芒果,给芒果买个巧克力,或者棒棒糖,有时候一个人来买包烟。每次来都不急着走,帮秦嘉卉干点什么,擦擦货架上的灰尘,挪一挪牛奶和礼盒,出门的时候再带走垃圾。

芒果看着刚刚睡醒的小猫伸着懒腰,她激动地抱起它,小白猫已经长大了,它健壮、漂亮,依然乖巧,经常安安静静地趴在秦嘉卉脚边的蒲团上晒太阳。它也喜欢芒果,经常往她身上蹭,有时候挨着她,静静地看她画画。

肖默说,芒果是有猫万事足。

秦嘉卉总是歉意地说,你老这么帮我,真不知道怎么感谢你。

一天晚上,下了雷阵雨,店里没人,秦嘉卉关了收银机电源,准备关门,肖默进来了。肖默脸涨红,盯着秦嘉卉说,我来帮你!

他喝酒了。

肖默说我口渴,喝杯水再关门行吗?

秦嘉卉说,当然可以,我请客。

秦嘉卉让肖默坐凳子上,切了一块西瓜递给他。她喜欢吃西瓜,甜的水果可以让人忘记苦。

肖默吃着西瓜,话匣子打开了,他说他父母是包办婚姻,却很恩爱。又说了他几个朋友的命运,有的发达了,有的下岗了,有的离婚了,有的还单身,命运真是不会放过一个人。秦嘉卉静静听,偶尔插一句话,后来秦嘉卉也讲起了她的高中时代,两个人说到了12点。那天的月亮很亮。两个人都不舍得结束话题。本是早该要回去的,是夜晚的宁静留住了他们。

夏日的风轻轻吹拂。

肖默说:好久没有这么聊天了。

再不回家,天就要亮了。秦嘉卉看了时间,已经12点半了。

两人静静地走回家,秦嘉卉拄着拐,发出很有节奏的嗒嗒的声音,空气里有甜润的花香。

回到家,她一直回味着肖默的话。肖默个头高长得帅,又有钱,虽然离婚了,肯定有很多漂亮的女人喜欢。也许是同情她,才经常帮她,或者是因为芒果?夜深了,月亮很亮,秦嘉卉看着透过窗帘的月光,想起很多事,直到天快亮了才睡着。迷迷糊糊中,她听见母亲说,你再睡会儿,我早上去看店。

秦嘉卉答应着,沉沉睡去。

中午,有人敲门,秦嘉卉开门一看,是肖默,她还没洗漱,尴尬得不知道如何是好。不知道为什么,秦嘉卉对他忽然有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心情。

肖默说,门口有个你的快递,我顺便拿了给你带进来。

秦嘉卉紧张得手心都出汗了。

吃饭了吗?

还没。

肖默说,那我给你去买点吃的。

秦嘉卉说,不麻烦了,我随便吃点。

肖默还是去门口给她点了小碗炒拉条。肖默送去就走了,他说最近活很多。秦嘉卉吃了一半,又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下午3点才去店里。

6

夏天冷饮生意特别火爆,冰柜几乎天天要补货,秦嘉卉打电话让供货商明天一早再送100个冰激凌,康师傅饮料各一箱,五泉、雪花、青岛纯生各6扎,还有酒鬼花生、干炒瓜子。这几天气温升到38度了。秦嘉卉站在店门口,东张西望看有没有卖西瓜的三轮车,母亲喜欢吃西瓜。晚饭后母亲去跳广场舞了,秦嘉卉支持母亲去跳舞,人老了就要多活动,心情愉快,腿脚利落,走路也轻快。母亲跳了半年瘦了5斤,人也精神很多。

芒果和她爷爷来了。

阿姨,你真美。芒果一进来就说。

秦嘉卉穿的是纯棉的黑白格子裙。平常她基本都穿裤子,或者运动服。天气太热,是母亲让她穿裙子的。

店里闷热,秦嘉卉没有开空调,她的腿受不了空调,她也不能吃冰。芒果坐在地上的小板凳上给她的布娃娃换裙子,她说天气太热了,布娃娃都流汗了。秦嘉卉没有看到布娃娃的汗,倒是看到了芒果额头上的汗珠。

她给芒果拿了一个冰激凌。

芒果想要又不敢拿,她说,阿姨,我爷爷今天没有给我钱。

秦嘉卉笑了,这个是阿姨送你的,你别和你爷爷说啊,不然他又送钱给我。

芒果乖巧地点点头。

阿姨你陪我吃?

秦嘉卉犹豫了一下,说,阿姨的腿不能吃冰冷的,阿姨看你吃。

芒果点点头。

秦嘉卉想不起最后一次吃冰激凌是什么时候了。

好像是绍远请她吃的。那天放学,绍远在校门口等他,吞吞吐吐地说要请她吃肯德基,那时候肯德基在兰州没几家店,离他们最近的在广场,绍远说,昨天是我的生日,爷爷奶奶给红包了,我们今天去美美地吃一顿。

绍远是独生子,父母都在高校工作,生活条件要比秦嘉卉优越。那天,他们吃完了一个全家桶,又吃了草莓冰激凌,两个人一直傻傻地笑,绍远话不多,他嘴巴周围开始冒一些小胡子,他总是低着头,生怕别人知道他发育的秘密。

也不知道可昕他们聚会怎么样了?可昕没说。秦嘉卉自然不能问。她相信可昕肯定会告诉她的。

芒果最近喜欢画画,经常来店里坐在小板凳上画,秦嘉卉曾经也上过绘画班,她还记得一些基本的笔法,就教芒果画。芒果总用认真崇拜的目光看着她。

店里来了人,秦嘉卉让芒果看图画书,她得盯着摄像头。店里最近老丢东西,有个老太太一进来就奔后面去了,秦嘉卉盯着摄像头,老太太一直往她布袋子里放东西。

秦嘉卉拄着拐走过去,咳嗽了一声,老太太惊呆了。

袋子里的东西都是要结账的吗?

老太太头都没敢抬,哼哼了一声,丢下袋子就走了。

芒果画了一个房子,一朵云,她突然抬头问,阿姨,你怎么沒有生宝宝呢?其他阿姨都生了。

秦嘉卉突然一阵悲哀,瞬间想到自己的余生。她去医院做过检查,她能怀孕生孩子,以前做手术吃药都不会影响。

芒果说,阿姨,你当我的妈妈,我当你的孩子好不好?

芒果怀里抱着布娃娃,她是那个布娃娃的妈妈。秦嘉卉把芒果紧紧抱在了怀里。芒果感觉到了,她抬头发现秦嘉卉在哭,用小手替她擦眼泪,关切地说,阿姨不哭,阿姨不哭。就像在哄她的布娃娃。

芒果的小手软绵绵的,她用她的体温融化开了秦嘉卉冰封的心。她笑了,说,芒果,以后我就是你的干妈,你喊我嘉卉妈妈!

太好了,我有干妈了,我们拉钩!

拉钩!

芒果爷爷来的时候,芒果把她有干妈的事儿,兴奋地告诉了爷爷,她一出门,估计全世界都知道了。

下午,可昕来了。

可昕一进门就说,绍远马上要移民了,他可能再也不回来了,他现在是我们同学中最有钱的。果然高学历高智商才能有好生活啊。他一直在我跟前问你,说从来没有忘记过你,说你出事后,他一个人经常在你们约会的操场的篮球架下,孤零零地在那里为你祈祷。他对我说的时候,眼泪都差点出来了。他曾经是真的喜欢你啊嘉卉,我就没有人这么喜欢过,你这辈子也值了,对了,他让我带给你一个礼物。

可昕说着拿出一个袋子。秦嘉卉打开,袋子里除了一套国外的化妆品,就一张银行卡,也不知道卡里的金额。

绍远说,卡的密码是你的生日和他的生日。

秦嘉卉很严肃地把卡递给可昕,你把这些还给他。告诉他,他的心意我领了,我现在有钱,够用。

可昕像犯错的孩子一样,小心翼翼接过袋子。秦嘉卉的目光不容拒绝。

分别时,秦嘉卉说,如果你透露我的住址,绍远出现在我面前的一刻,就是我们分道扬镳的时候。

知道了,知道了,我现在打车就给他还回去。他明天就回深圳了,我犯不着为了他得罪伟大的秦嘉卉小姐。

秦嘉卉笑了。

你的事儿怎么样了?

僵持着,我和他说了,如果他净身出户,要女儿,我明天就去办离婚手续。

可昕是现实的。

可昕说,一切已经完了,我必须现实一点。我觉得钱比男人可靠多了。可昕说着狠话。

秦嘉卉拍了拍她的肩,早点结束吧,何必僵持着,等过阵子回头看,会发现这些其实都不算事儿。

可昕点点头。

秦嘉卉看着可昕坐的出租车渐渐远去。想到绍远给自己的卡,她心潮起伏,心情忽变得难过又复杂,绍远的钱她怎么能要呢?如果没有车祸,她会和绍远在一起吗?人生的残酷就在于没有如果,只有不断的向前走,向前走。

7

连续的高温天气,冷饮的生意越来越好。秦嘉卉每天都要进货,两个店冷饮的销量飙升。秦嘉卉打电话,嗓子都哑了,刚放下手机,想喝口水,手机响了,是肖默打来的。

肖默说,晚上一起吃饭可以吗?

肖默请她吃饭,会是什么事呢?秦嘉卉不知道该不该答应。她犹豫了片刻。肖默说,我们吃火锅吧,你六点半在店里等我,我开车来接你。黄河边开了一家涮羊肉,听说味道不错。

那口气根本不能拒绝。秦嘉卉只能答应。放下电话,她有点慌乱和不知所措。她没有准备好。她急忙打电话给可昕。

可昕说,好事啊,你不是一直对他有好感吗!你等着啊,我中午过来陪你做头发,晚上你就放心去约会。

他约我吃饭,他怎么会约我吃饭?

秦嘉卉反复问。

因为喜欢你。

他喜欢一个瘸子?

瘸子怎么了?瘸子就不能爱了吗?何况你论相貌有相貌,论修养有修养。

一种紧张的、超过她承受力的慌乱压迫着她的心,她渴望着,又担心着。

肖默来接秦嘉卉的时候,西边的晚霞正浓,河面上泛着薄薄的微光,像少女害羞的红晕。秦嘉卉没有听可昕的建议去做头发,不过她换了一件淡蓝色的裙子,是前几天在网上买的,亚麻面料的欧版长裙。肖默把她的拐杖放到后备箱,秦嘉卉自己上车,在选择副驾和后座的时候,她心里矛盾极了,副驾是肖默打开的,很显然他想让她坐那里,而秦嘉卉想坐后面。她刚要打开后座车门,肖默冲她一笑,坐前面吧,吃完我带你去滨河路看夜景。

秦嘉卉的脸刷地红了。她很窘,只好上了副驾。坐上车,肖默帮她系好安全带。他们靠得很近。秦嘉卉听见自己的心在嘭嘭嘭地跳。

你吃辣怎么样?肖默问。

还行,以前吃药的时候一口辣都不能吃。整整三年,我一闻见对面麻辣烫店的味道就流口水。

肖默一听笑了。

秦嘉卉也笑了。

肖默说,今天不是周末,我们先吃饭,天气热,火锅店里估计人也不少。书上说,夏天人体内反而是寒的,该多吃热的食物。

肖默点了鸳鸯锅,点的素菜居多,秦嘉卉只要了一盘羊肉。聊了几句,秦嘉卉心跳踏实下来。

说好了,今天这顿我请客。秦嘉卉说。

哪能让你请,是我约你的。

秦嘉卉说,那好,我下次回请你,还来这家。

非得算这么清吗?

礼尚往来!秦嘉卉眨了眨眼睛说,她要和肖默保持适当距离,不能让他看出她对他的好感。

秦嘉卉吃了很少的肉,又吃了些青菜金针菇豆腐之类的。火锅店人多嘈杂,说话挺费劲。肖默一直给她不停烫菜,菜好了,就夹给她。

秦嘉卉的电话响了,是小燕打来的,说了一些要补的货,秦嘉卉让她列个名单微信发过来。放下手机,秦嘉卉发现碗里一碗菜。

你也吃点啊。秦嘉卉说。

肖默说,我在吃,你没看到啊。他说着端起现切的羊肉,放到锅里,麻辣锅和海鲜锅各放了一半。

我怎么吃得完?秦嘉卉看着碗里的菜,抱怨着。

多吃点,你太瘦了。

秦嘉卉一抬頭撞上了肖默的目光。

肖默随即低下头。

不知道为什么,每次我看见你,我都有点紧张,就像高中时见到漂亮女生一样,我都35岁了。

秦嘉卉吃着菜,不知道该说什么,说什么好像都有点心虚。

肖默给秦嘉卉要了一瓶干红葡萄酒,让秦嘉卉少喝点,他要开车,不能喝。秦嘉卉接过肖默递过来的杯子,碰触到了肖默的手,她看了一眼肖默,肖默的目光和她的又撞在了一起,这一秒变得漫长,好像一起进了时光隧道,却找不到出口。

肖默的脸通红,他说,嘉卉,我可以叫你嘉卉吗?

秦嘉卉点点头,我们都是朋友了,你就叫我嘉卉,我喊你肖默。说完心却是若有所失的感觉。

吃饭的后半段,秦嘉卉开始惶惶不安,她担心自己的目光暴露了一切,幸亏大厅播放音乐。

餐厅外面就是黄河。夜幕降临,华灯初上,河面波光艳影纵横交错。吃完饭,秦嘉卉一瘸一拐地下楼,再次引来一些人的侧目,她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目光,这些目光曾经像刀子一样割过她的心,现在对她没有任何影响。

想去看电影吗?肖默问。

还是兜风吧,难得有专车。秦嘉卉故作轻松地说。

以后你想出来散心,随时告诉我。

深邃、宁静的夜空,舒缓而温柔的河水。秦嘉卉望着河水,肖默的目光却一直盯着她。

秦嘉卉说,月亮真好。我们散散步吧,这样的夜晚真的让人心动啊!

肖默说,真想这么一直看下去,真美啊!

夜晚的滨河路安静极了。

累不累?肖默回过头问秦嘉卉。他的声音浑厚有力,给人一种踏实感。

不太累。秦嘉卉轻轻回答。

肖默微笑着,累了我们就回车上去。

秦嘉卉说,我的腿现在挺好,站一个小时没什么问题,当然走一天半天肯定是不行的,

我走半天路也累,肖默笑着。他说话十分注意分寸,秦嘉卉尽量让自己坦然一点。但她心里也有黑暗的时刻,有时候她会问自己,腿残了,为什么还要活着?这样的念头像流星一样经常会闪一下,平常,她的心还是阳光灿烂的。

晚上刚回到家,秦嘉卉收到了一条短信:丸子,我犹豫再三,还是想见你一面,请你理解我这么多年牵挂你的心。

秦嘉卉的心里咯噔一下,是绍远发的短信。这个世界上喊她丸子的人只有绍远。

绍远的短信一条接一条。

这些年我一直在找你,我想尽办法联系上了可昕,找到了可昕的电话,打听到了你的消息。

我不想打扰你平静的生活。这十五年我经常祈祷,希望有生之年和你再见一面,这么多年了,我想了你这么多年,我只是想和你面对面说说话。

可昕说绍远在深圳一直做软件,他的收入不错,已经结婚,有个四岁的儿子。秦嘉卉努力地回忆绍远的样子,竟是模糊的,从前的事也记不清了,都是一些片段,从高一和他同班同学开始,算起来,已经15年了,时间是一条永不回头的河流。

绍远的短信发个不停。

那时候,你拖着长长的马尾辫,穿着白衬衣,像一朵青涩的栀子花。你的大眼睛那么亮,像星星一样,长睫毛忽扇忽扇的。我永远忘不了你的样子。但你不要有负担,把我当成哥哥就好,我们都经历了很多事。可我们的初恋是永远不能忘记的。

我可能要去国外定居了,公司在新西兰开了分公司,让我过去负责。以后来兰州的机会不多,不管我在哪里,只要你有需要,我一定会帮你。

秦嘉卉没有回信息。她把写好的一句——其实你不该把我记这么久,个人有个人的命——一个字一个字地删掉。她把那个电话拉进了黑名单。

这一切在17岁那年都结束了。和绍远在一起的青春往事,像是上辈子的事。秦嘉卉望着窗外的夜色,她知道,她永远也不会见他。也不想有什么联系。她的心也如她的目光一般平静。

她发信息给可昕,如果你再和绍远联系,我就没有你这个朋友了。

可昕发来无数个“对不起”……

8

中秋后的一天傍晚,天刮起了风。秦嘉卉一想到洗的衣服还晾在外面,急忙打电话给母亲,母亲没有接,打了好几遍,都没有接。秦嘉卉只能关了店,回家去收衣服。

豆大的雨点砸下来,像密集的爆竹,响个不停。浑身湿透的秦嘉卉推开家门,发现母亲昏倒在卫生间,嘴角还有血,她吓得急忙拿出手机给肖默打电话,肖默有车,她怕叫120耽误母亲的病情。肖默帮她把母亲送到医院,跑前跑后办手续。母亲直接被送进手术室。大夫说母亲有点血管堵塞,需要在血管里安装两个支架,秦嘉卉一听腿都软了。她手抖得不能签字,她让肖默帮她签字。

母亲的手术很顺利。肖默几乎天天跑医院,忧心忡忡的秦嘉卉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他。欠了他这么大的人情,该怎么还啊!母亲出事,她第一个想到的不是小姨和姨夫,而是肖默,这让秦嘉卉自己都很震惊。也许肖默早已在她的心上。

母亲出院后,秦嘉卉买了一大堆的东西去了肖默家。肖默在店里加班,不在家。芒果见了她,忽闪着两只大眼睛,喊着嘉卉妈妈,欢呼着伸开胳膊抱住了秦嘉卉的腿。肖默爸爸和妈妈端了水果,嘘寒问暖的像是久别重逢的亲人。

晚上回家,肖默发来微信。

我搬到这个小区,第一次见到你,就喜欢上了你,那天你站在蔷薇花下,穿着白衬衣,正在修剪花枝。我对你的喜欢和芒果喜欢你无关,我们都已过了小半生,如今做的决定都是深思熟虑过的,我真心想照顾你一辈子,你是那么坚强,又那么独立,我希望你给我们一个机会,我会用后半生来爱你。

秦嘉卉没有回信,肖默喜欢她,这算是表白吗?这两年,秦嘉卉断了结婚的念头,她觉得一个人,守着店过一辈子挺好的。想了想,她还是给肖默回了微信:我配不上你,别再说这样的话了,邻里邻居的,不然很尴尬。

母亲生日这天,秦嘉卉请肖默一家和小姨姨夫在附近的羊肉馆吃了一顿饭,一起给母亲过生日,也是为了表达谢意。肖默母亲一进包厢就给秦嘉卉一个礼物,是金镯子。秦嘉卉哪敢要这么贵重的礼物,她坚决不肯收。肖默妈妈拗不过她,只好装起来。

肖默忙前忙后,帮着招呼。秦嘉卉看着他,心里酸酸的。她想着,以后要保持点距离。小姨瞥了一眼秦嘉卉,她对他们的关系表示怀疑。小姨一直觉得秦嘉卉虽然腿有毛病,但人漂亮,男人见了她漂亮的脸蛋都会动心思。

秦嘉卉听见肖默爸小声问姨夫:你觉得这两个有可能吗?

我看有,姨夫低声说。

吃完饭,几个老人不约而同地说要散步回家,本来就一站路的距离。

肖默的车里只有秦嘉卉一个人了,她的心突突地跳了起来,她得说点什么,掩饰自己的紧张。

肖默把车开到了小西湖桥,夜晚,桥上的车辆依然川流不息,桥上五彩的灯光像水波一样微微荡漾。整个金城像笼罩在梦幻中。肖默的眼睛一直注视着前方,秦嘉卉侧过脸,看到他清晰的轮廓,他的侧脸线条柔和,眼角向上,他一定在笑。

秦嘉卉问肖默店里的事,肖默说,现在的人离不开手机,手机成了必需品,我整天忙得焦头烂额,最近活儿太多,上个月找了个小伙子帮忙。

秦嘉卉说也好,你能有点自己的时间了。

肖默并没有把车开回店里,而是停到了一个咖啡厅。

肖默说,去喝一杯再回去吧?

秦嘉卉踌躇了一下。她虽然拒绝了肖默,肖默好像根本没有放在心上,他更积极了。秦嘉卉觉得坐坐也好,或许可以把话说明白。

一下车,肖默走过来,轻轻握住了她的手,秦嘉卉的心颤了一下。很多年她没有握过男人的手了。肖默的手暖暖的,充满了力量。秦嘉卉急忙抽出手,气氛一下子尴尬起来。好在门口的迎宾小姐过来带路,才缓和了一下情绪。

咖啡厅里播放的是莫扎特的小提琴协奏曲。他们坐在靠窗的位子,这里闹中取静,还可以看到繁华的大街。

秦嘉卉笑道,我好些年没有来西关什字了。

肖默抬头看了一眼她,以后,你想来,就告诉我。

顿了顿,肖默又说,我离婚以后,心里发生了很多的变化,以前总在乎那些外在的,什么长相、学历、房子、车子、工作、家境,而現在我只看重人。

秦嘉卉笑了一下说,人都是会变的。

秦嘉卉现在的心境很明朗,她诚恳地说,肖默,我的话说得很清楚了。你不要说那些话了,再说,朋友都做不了了!

肖默不再说话。

他们默默地喝完咖啡,走出咖啡馆。回来的路上,秦嘉卉看着窗外,一直没有说话,肖默也没有说话,他们之间有一种天然的默契。

9

可昕说晚上要来,让秦嘉卉等她一起吃饭。

秦嘉卉一直在店里等,直到天黑,可昕才来。手里提着两碗砂锅。她脸色憔悴,眼窝深陷,看样子几天都没睡好了。

可昕跟踪了王辉半个月,只拍了几张吃饭的照片,这点证据,王辉肯本不能净身出户。她说王辉带那个女人几乎吃遍了兰州的高档餐厅。她每天打着不同的车子跟踪他们,跟着跟着,她有些受不了了。

王辉有认错的可能吗?秦嘉卉说。她说完了才觉得自己想多了。现在的王辉不是过去的王辉了,遇上渣男还能怎么样?

可昕说,今天晚上我想和你住。

朵朵怎么办?秦嘉卉提醒她孩子的事儿。

反正我不要孩子,我妈坚决不让我要。可昕坚定地说,语气决绝而又霸道。

秦嘉卉嘴里吃着一个丸子,嚼了半天,怎么也不能下咽。

可昕在掉眼泪,她哽咽着,我想要幸福的小家,我也想朵朵有父母陪伴,可命运给了我什么,我犯了什么错,会遇上这样的事。

没办法,你遇上了,就得咬着牙挺过去。孩子,财产,你都得考虑。秦嘉卉平静地说。

离婚大战伤筋动骨,一般人都吃不消。

可昕结婚前谈的男朋友太少,她当初看上王辉主要是看上了他的家产。当然感情是有,但有几个富二代是靠谱的?

她安慰可昕,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男人多得是,犯不着为这样的男人干傻事。

可昕终于笑了,说,行,到时候咱们一起找。

夜里秦嘉卉回到家,母亲还在看电视,小姨在一边织毛衣,这个点,小姨一般都回家了。姐妹住在一个小区来往方便,她们有说不完的心里话。有的兄弟姐妹成了仇人,有的却是永远的亲人。小姨放下手里的毛线,笑眯眯地站起来。秦嘉卉进屋洗了手,她猜小姨是来说媒的,她每次说媒的神情都一样,两眼放光。

母亲关了电视,把削好的苹果给她放到桌子上。秦嘉卉坐下,小姨和母亲也凑过来。房子里突然热闹起来。母亲好像很兴奋。

你知道今天谁托你小姨说媒了?母亲笑眯眯的。

秦嘉卉抬了一下眼皮,看了母亲一眼,不知道说什么。等母亲和小姨的心情平复了一些,房间里安静下来。

小姨说,嘉卉,你的好运来了,今天肖默的爸爸托我向你提亲。小姨的眼睛里闪着亢奋的光芒。

秦嘉卉说,小姨,你胡说什么,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小姨笑了起来,哎呀呀,我这把年纪了,怎么会胡说呢?今天中午肖默的爸爸专门提了烟酒到我家去的,肖爸爸说,肖默太害羞了,不敢向你表白。嘉卉,我们一直以为你会独身一辈子,我和你妈妈这两年都不抱希望了。本来给你介绍的,不是丧偶的,就是离婚的,或是残疾的,没有特别好的。

秦嘉卉听了这消息,她不知道怎么说。她吃了一口苹果,看了看两个老姐妹,她笑了,不让你们操心我的事儿,就是改不了。

小姨嘿嘿笑着。母亲也笑了。她们对肖默非常满意。

现在全院子的人都知道你是芒果的干妈。你就接了吧。小姨说。

秦嘉卉模棱两可地答应着,大晚上的,她不能让两个爱她的人睡不着觉。她得好好想想。听到肖默提亲的事,她脑子乱极了,不过,她很快冷静下来,她要快刀斩乱麻,把这事处理得干干净净,让肖默断了念头。

她对芒果好,那是真的好。难道肖默是因为芒果?别人会怎么说她?说她讨好一个小孩子,给自己找归宿。这话听着她特像心机婊,她得赶紧解决这事儿。

第二天秦嘉卉主动给肖默打电话。肖默正在忙,他心眼实,从声音里就分辨出他很高兴。

秦嘉卉说,晚上我请你喝咖啡。就小区斜对面的咖啡店里。

肖默一口答应下来。他兴奋地说我刚想给你打电话,约你晚上看电影。

傍晚,天还没黑,秦嘉卉急急忙忙关了店门,她害怕流言,她顾不上生意了,她去了斜对面的咖啡馆。那家咖啡馆,是对面高档小区新开的,环境简约,一天到晚播放着爵士乐。刚开的时候,可昕陪她来过几次。

肖默已经到了,他坐在角落的一张沙发上,看见秦嘉卉,急忙迎了上来。咖啡的可可香味弥漫着。她一般晚上不喝咖啡,喝了会影响睡眠。

咖啡端上来。

肖默说,你真美!

秦嘉卉拢了拢头发,不知道说什么好,她今天穿着灰色哈伦裤,上身一件淡蓝色小碎花的雪纺短袖,头发披着。

等到我不愁生计的时候,就在河边找个地方,也开一家咖啡馆,放很多书架,摆很多书,人们可以点杯咖啡安静地坐着看书,看黄河落日……

太阳一点一点下去。窗外的光黯淡下来。肖默望着她。她望着肖默,目光的对视中,好像已经说过了千言万语。

秦嘉卉喝了一口咖啡,说,我配不上你。

我对你是真心的。肖默说。

我是残疾人,我这辈子打算就这样,不想结婚了。

我会照顾你一辈子。

你还是找一个健康的女人吧,我和你一起散步都有困难。更何况,你能忍受和我一起出去遭别人异样的眼光吗?

我能!

我不想让你忍受,我不想让你的心情变糟糕。秦嘉卉激动地说。

日子是自己的,和别人无关。肖默说。

秦嘉卉叹了口气,我已经没有权力结婚了,以后不要再提这事儿了。

她说完心里轻松了一些,悲伤却怎么也挡不住。外人觉得,残疾的她可以嫁人,但不能嫁肖默这样的,她是配不上他。她顿时泪流满面,就要起身离开。

肖默說,喝完再走吧!

肖默递过来纸巾,秦嘉卉擦了眼泪。

走出咖啡馆,天完全黑下来了,寒冷的冬夜,夜空繁星点点,缤纷的落叶在静悄悄地飞舞。分手的时候,秦嘉卉拄着拐,站在路边,她的心如同眼前残败的落叶。

肖默几次都想说什么,他眼睛里流露出焦灼和失望。半天才说,我是真心对你,我已经想过了,到对面买一套电梯房,这样你也方便,芒果的事你别有负担,这孩子就是喜欢你,我爸说他会一直帮我带,而我喜欢你,是从第一次见到你就喜欢你,我希望你给我们一个机会,先别给自己下一辈子独身的决心。

秦嘉卉心一横,笑着说,你别再说了,我是芒果的干妈,现在,我们还是朋友,再说,我们连朋友都做不了了。秦嘉卉说完,鼻子酸了。

秦嘉卉慢慢走回店里,在路上,她努力平复着自己的心情,到了店里,母亲问,谈得怎么样?

秦嘉卉说,就那样。

这天晚上,秦嘉卉忽然觉得很累,心里空荡荡的,她洗了个澡,一觉睡到第二天早晨。

10

一入冬,兰州的天变得灰暗没有生机,天气一天比一天寒冷,路面也开始结冰,黄河水却变得湛蓝清澈起来。冬日的兰州,空气冰冷,阳光温暖。便利店生意清淡,秦嘉卉抱着眯眯,呵着白气,盯着路边树上刺向天空的枯枝,她打了一个寒噤,裹紧了棉衣。树下,几只蹦来跳去觅食的麻雀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秦嘉卉在这漫长的冬日,静静地呆在有暖气的屋子里听音乐,看小说,不知不觉,日落了,时光就溜走了。

周末,街上人很少。可昕突然打电话,她一般周末都在带孩子,很少打电话。再说婆婆家打电话也不方便。秦嘉卉感觉出事了,急忙接了电话。

可昕说,我活不下去了,你照顾好自己。

秦嘉卉急忙问她:你在哪?

我在广场。

秦嘉卉叫母亲来看店,她急忙打车赶到广场。

秦嘉卉背着她的牛皮小包,围着一条红色的长围巾,一瘸一拐地寻找着可昕,路上的行人望着她。隆冬苦寒,人都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唯恐冻着,又似乎怕被人认出。广场喂鸽子的地方,秦嘉卉发现了可昕。这里离王辉的银行很近。

可昕失魂落魄,脸色憔悴,捂着肚子坐在台阶上,她的黑色羽绒服上全是土,她的头发很乱,脸上有淤青,嘴角有血迹。显然是和谁厮打过。你这是怎么了,被人抢劫了?

嘉卉,我活不下去了,真她妈不想活了!

秦嘉卉知道她肯定见王辉了,而且两个人吵架了。

在大街上,你们这样打有意思吗?秦嘉卉苦笑着。

可昕不说话。

秦嘉卉说,快起來吧,这么多的人,你想让人把我们当猴看啊。

可昕这才神情黯然地从地上起来。秦嘉卉拍了拍她身上的土。

走,我们去吃饭,边吃边说。

可昕这才抬起头,咧开渗着血的嘴唇笑了,还是你对我好。

她们并肩走在人流中,秦嘉卉盘算着怎么安慰可昕。她忽然想起了父亲,父亲最会安慰人了。秦嘉卉骨子里是像父亲的,父亲朋友多,热心肠,有时候他会说,我一直在做善事,为什么我的女儿会有这样的命运?不过他大多数时候都在鼓励秦嘉卉,躺在床上的日子,他鼓励她,说肯定会站起来,站起来了,他说你一定可以自己走路,只要坚持锻炼。

看着可昕喝完一碗南瓜小米粥,又劝她吃了两个包子,秦嘉卉才问,到底出什么事儿了?

可昕流泪了,嘉卉,我错了,当初不该嫁给王辉,我是虚荣心的报应啊。我今天去王辉单位了,问他考虑得怎么样了,本来我是想像泼妇一样大闹一场,只是我拉不下脸,王辉把我拉出单位,后来因为孩子的事儿就吵了起来,他不想要朵朵,我说,你不要朵朵,永远也别想离婚。不是我不爱朵朵,我就是要让他和狐狸精后半辈子过得不那么舒服。

秦嘉卉叹了口气,她有些伤感。她听可昕痛骂了一个多小时王辉,可昕气消了大半,她们才离开饭馆。她不放心可昕,坚持把她送到了可昕父母住的地方。

可昕在楼下说,幸好有你在,不然我真的没法活了。

秦嘉卉笑笑,转头上了出租车。

开出一段路,秦嘉卉回过头去,可昕还在原地。秦嘉卉又挥了挥手。天上不知何时飘起了雪花,秦嘉卉想着该穿加厚的棉衣了。

一周后,可昕离婚了。可昕说,王辉没有办法,那个狐狸精怀孕了,他不能耗下去。王辉妈妈答应把朵朵一直带到十八岁,可昕随时可以去看孩子。可昕说,公公婆婆很疼朵朵,她平常有时间就去陪朵朵,后妈不会把孩子怎么样的。

秦嘉卉问,王辉的伤好点了吗?

他的右胳膊暂时还不能动。可昕的眼里燃烧着愤怒的火焰。

可昕拿着刀,在地下车库准备和狐狸精和她肚子里的孩子同归于尽,王辉挡了过来,刀子扎进了王辉的胳膊。可昕说,那一瞬间,我觉得为了这个忘恩负义的男人坐牢不值得,我就住了手。王辉没有起诉可昕。办手续的那天,可昕狠狠地扇了他一个耳光。

王辉一家不讲道理。连房子都不想给可昕,事情闹得这么僵,狐狸精肚子又大了,日子没法过了。婆婆怪她太较真,说哪个男人不偷腥,都是她闹的。王辉爸爸知道是儿子错,把婚房给了可昕,答应了可昕提的条件,可昕才去办了离婚手续。

11

冬天的被窝很暖和,秦嘉卉每次都依依不舍地起床。春夏秋冬她起床的时间,和上学的孩子们起床的时间是一样的。天还黑着,路上三三两两的行人,大多是赶着上班和送孩子上学的家长。秦嘉卉出门的时候,遇见芒果爷爷送芒果去上幼儿园。

她好几天没见肖默了。她把他的微信拉进了黑名单。为了避免尴尬,她三天没有去店里,整天昏睡,母亲以为她感冒了,说让女儿休息,店里有她。

秦嘉卉的脑子里挥之不去肖默的样子,她不想见人,不想说话,不想去店里,经常偷偷掉眼泪。她没有信心和肖默开始感情生活。夜晚漫长无边,她像条灰色的毛毛虫,一动不动地趴在被窝里,她整整睡了三天,才让自己渐渐平静下来。没想到刚一出门就遇见芒果。

芒果手里拿着一个油饼吃,她穿着毛茸茸的米色棉衣,像一只欢快的小羊羔。看到秦嘉卉,加快了步子,喊着,嘉卉妈妈,嘉卉妈妈!

秦嘉卉答应着,冲他们招了招手。

芒果还是扑过来,非要亲一下秦嘉卉再走。

肖默爸爸抱起芒果,秦嘉卉把脸凑过去,芒果冰凉的小脸亲了过来。

芒果先走了。秦嘉卉看着他们的背影,心情有点复杂。

芒果爷爷好像知道了,话少了许多。

刮了一夜大风,一地的落叶,路两旁的树在冰冷的寒风中哆嗦。

整个冬天,兰州干燥寒冷,迟迟不见下雪。冬天喝冷饮的很少,生意有些冷清。这段日子,秦嘉卉有点忙,她要看分店的账目,要退掉一些卖得不好的货,补一批新货,要在网上查,要和供货商沟通,这些都是耗费精力的事。

早上,秦嘉卉把这一年收支整理了一下,还不错,两个店收益可观。除去两边房租、小燕和胖丫的工资,那个分店今年赚了11万,秦嘉卉这个店收入了15万,今年比去年还好一点,她打算春节时给小燕和胖丫各包一个五千的红包。

秦嘉卉去银行取了鼓鼓囊囊的一万块现金,晚上回家递给母亲。还没到春节,她想让母亲提前高兴高兴。母亲很感动,她说我后半生靠你了,你放心,你给的钱,我存着呢,不会给你哥的。

秦嘉卉说,你看着办,各尽各的孝。

母亲叹了口气说,你哥哥那边快生了,可能春节前后,我得过去帮忙。

多一个孙子总是高兴的事。二胎政策一开放,嫂子就怀孕了。

秦嘉卉叹了一口气,我爸知道了,一定高兴得不得了。

母亲说,你爸没那个福气啊。

秦嘉卉信心满满地说,你就放心去吧,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母亲说,那我先准备准备。

春节前夕,秦嘉浩打电话说,他老婆这两天要生了,让母亲赶紧过来。

秦嘉卉对哥哥说,妈出院没多久,身体不好。

秦嘉浩说,我这边没有办法,你嫂子她不能辞职,要不孩子生下来,我们送到兰州,带到三岁我再接过来。

秦嘉卉说,这个你还是和妈商量。

母亲摇摇头,刚刚生下的孩子不能离开妈妈,还是我过去吧。

第二天,母亲和小姨、姨夫告别,又和一起跳广场舞的姐妹们告别,母亲整整告别了三四天,直到嫂子住院待产,秦嘉浩又打电话,她才决定坐第二天下午的飞机去上海。

秦嘉卉关了店,叫了滴滴快车,送母亲到机场。

兰州是中国版图的地理中心,但秦嘉卉一直觉得这里是塞外小城,是西域重镇。去中川机场的路上,沿途山坡上有零零星星的枯草,没有雪,在黯淡的光線中反射耀眼土层的白光。

母亲有点晕车,秦嘉卉只能说话转移她的注意力。母亲不是第一次去上海,何况秦嘉浩在浦东机场接,她没什么担心的。

机场高速路两侧干枯的树上,缠着一些粉色的假花,却掩饰不了满目苍凉。候机大厅冷清空旷。

母亲有点依依不舍,她几次欲言又止。

秦嘉卉说,你记得按时吃药,如果熬不住就让哥哥请保姆,我可以每月给你打点钱。

母亲说,放心吧,把你的事儿抓紧,肖默这孩子人好,别错过了。

秦嘉卉笑笑。别提这事了。妈,我这辈子就这样了,你不认也得认。

母亲眼圈红了。秦嘉卉说,你赶紧进去吧,别误了登机。

嘉卉啊,我和你小姨说好了,春节你去她家过年。

秦嘉卉笑了,不就是个年吗,我还看店呢!

母亲笑笑,我还是不放心啊!

秦嘉卉递给母亲一个信封,信封里是她取的一万块现金,说,这是我给未来的侄女的红包。

母亲攥到手里,眼圈又红了。

回来的路上,辽阔的天空,有一些淡淡的云。秦嘉卉想起自己过去的这十几年,往事历历,如在目前,浮生如寄,死生由命,秦嘉卉不胜感慨,也许一切都是注定的。

12

冬天刺骨的风无孔不入,秦嘉卉为了生意,店门还是半敞开着,挂了透明的塑料帘子,秦嘉卉抱着暖宝,穿着厚厚的棉裤。

小姨偶尔来店里帮一下忙。

母亲到上海的第二天,嫂子就生了,是女孩,秦嘉浩微信发来了小侄女的照片,母亲在电话里说,这孩子像你。秦嘉卉看着婴儿的照片,激动得流下泪来。秦嘉浩儿女双全,再次验证了他的福气。

小年这天,可昕打来电话。

嘉卉,我要飞香港,去台湾,看看冬季台北的雨,顺便透透气,反思一下我的前半生。

秦嘉卉说,去吧,小女孩,把不快乐的事丢进太平洋,把快乐带回来。

春节后我就开始相亲了,有亲友给我介绍了几个条件不错的男人,还有单身未婚的。

秦嘉卉笑着提醒她,这次你可睁大眼睛。

可昕说,现在的我,嫁妆丰厚,不能随随便便就嫁,对了,你和肖默什么情况?

秦嘉卉听见肖默的名字,心里就不对了。她急急忙忙说店里来人了,挂了电话。

听小姨说,肖默去深圳了。说是去参加堂弟的婚礼。秦嘉卉听了没有吭声。小姨唠叨着,嘉卉啊,肖默怎么就不可以了?我们看在眼里,他是个好孩子,他爸爸说,前几天,他一直不怎么说话,从店里回来也是倒头就睡,正好,他堂弟结婚,他爸就让他去了。

秦嘉卉还是不吭声。

一过腊八,店里的生意一天比一天红火。秦嘉卉忙得没有吃饭的时间。小燕和胖丫回家过年了。秦嘉卉关了分店。钱永远挣不够,该休息就休息。

除夕下午五点,秦嘉卉打算关了店,回家去贴春联,包饺子。春节前半个月,秦嘉卉店里又赚了不少。这让秦嘉卉开心不已,一年的辛苦总是有回报的。

一个人过年又不是第一次,她给母亲打电话,说,买了韭黄,晚上包韭黄鸡蛋的饺子,让母亲放心。母亲说,一想到你孤零零的一个人,我就睡不着觉,家里冷清,你去小姨家看春晚吧。

秦嘉卉呵呵呵地笑着。

我不觉得冷清,我要好好睡一觉。别煽情了,我要忙了。秦嘉卉急忙挂了电话。春节对于别人来说是团圆的日子,于她是休息的日子。打开电视,家里暖暖的,自己给自己做顿饭,然后看看电影,睡个安稳觉,比什么都好。

小姨打电话,让她晚上来吃饺子,秦嘉卉婉言谢绝了。

昨天晚上,秦嘉卉去了趟小姨家。小姨的儿子儿媳妇都来了。家里很热闹,秦嘉卉给小姨包了个1000块的红包,表达自己的谢意。

小姨死活不要。秦嘉卉硬装到了她的口袋里。

这么多年,我给你和姨夫添了多少麻烦,这只是我的心意。秦嘉卉笑着说。

秦嘉卉的年货都是在淘宝买的,她没时间逛超市,她也不能提重东西。她在网上买,让快递员直接送到家。她给自己买了红色羊绒大衣,买了加绒的打底裤,买了黑白格子裙,买了红色的围巾,还有雪地靴,给家里买了新的沙发套,买了靠垫,又给自己买了个防滑的拐杖。在门口的菜铺子里买了些菜。就三天街上没有吃的,初四牛肉面馆开了,秦嘉卉就不愁吃饭了。

下午,天开始下雪,天气寒冷,秦嘉卉关了收银机,心想着,再熬一段,春天就来了,她关了电源,想着带咪咪一起回家,她呼唤着,咪咪,咪咪,我们回家了……

却不见小猫答应,往常它都趴在柜台后面的暖气旁。秦嘉卉急了,在店里细细地找了一遍,没有。

秦嘉卉估计小猫跑出去了,她关了店,在店门口的花园里喊着,咪咪,你在哪?

雪越来越大,天已经黑了,路上都是行色匆匆赶着回家的人。秦嘉卉的耳边寒风呼啸着,她在便利店前面的花园里,用拐杖一点点地拨拉着花园里的杂草。以前咪咪也跑到这里来过,后来它都回店里了。

秦嘉卉回想不起来,最后一次见到咪咪是什么时候,店里的客人络绎不绝,她根本没有时间去顾及咪咪。

远处偶尔传来鞭炮声,楼上也有小孩子放烟花,五彩的火花,哧溜溜地响几声就灭了。冷不丁又一声炮响,秦嘉卉心里惊了一下,她的羽绒服的腰带套到了树枝上。秦嘉卉使劲拽衣服,刺啦,羽绒服扯破了。猝不及防,秦嘉卉滑倒在地上。拐杖也甩了出去。秦嘉卉坐在雪地里,北风呼啸着,她的手不知什么时候被划破的。秦嘉卉有点绝望地喊着,咪咪,你在哪里?你不可以丢下我。

秦嘉卉喊着喊着,眼泪就流了下來。

天黑了,路上没有人,家家户户灯火通明,迎接灶神的鞭炮声此起彼伏,有人楼上放烟花。此刻,全世界的人都在笑,都在团圆。秦嘉卉看着烟花,鼻尖酸楚,泪眼朦胧,那破灭的烟花,何尝不是此时落寞的她。

秦嘉卉没有找到咪咪,她相信咪咪一定会回来的,她想着明天天亮再去找。

她失魂落魄地拖着半身的泥来到家门口,楼道里的灯坏了,她在口袋里找了半天,才找到钥匙,在黑暗中,插了几次钥匙,都失败了。她想打开手机手电筒,突然有一束光照过来。

黑暗中传来熟悉的声音,嘉卉,是你吗?

你去哪里了?店里也不在,你小姨家也不在,电话也不接……

秦嘉卉呆呆地站在门口。

是肖默。

他说,我下午从深圳回来,放下包就去店里找你,你不在,又去你小姨家,你也不在,打电话不接,我就给你妈妈打了电话,大家都不知道你在哪。

秦嘉卉拿着钥匙,慢慢打开门,掏出手机一看,果然有几十个未接电话,有母亲打的,有小姨打的,有一个陌生号码打了二十几遍,可能是肖默的新号码。

店里太忙,手机我关静音了。秦嘉卉说。

我们都担心死了。肖默说着打开了家里的灯。

你怎么来了?秦嘉卉脱掉了泥外套,她没有扭头看肖默,她不能让他看到她的泪痕。

肖默看到了她手上的血,那么深的伤口,秦嘉卉自己竟然毫无知觉。肖默拉着她去卫生间冲洗。

冰冰的水流过伤口,她说,咪咪不见了,刚才找咪咪,不小心摔倒了。她努力地克制着自己,她的眼泪早已涌满了眼眶。

放心吧,明天我去找找看,家里有酒精或者碘伏吗?

秦嘉卉指了指电视柜的抽屉。

肖默拿着棉签给她的伤口认真地涂了碘伏,又贴了创可贴。

秦嘉卉嘴唇动了动,却没说出话来。她不敢看肖默,和他半个月没见,仿佛过去半生。她在桌子上的一堆礼盒里翻找着,低着头说,瞧,这是……我给芒果买的新衣服,这几天太忙了,没有给她送过去。

秦嘉卉递给肖默,抬眼看一眼,遇上肖默的眼睛,肖默的眼睛湿润着。

我们永远在一起好不好?肖默低声说。

秦嘉卉站在厨房门口,抽搐着,无声地落泪,肖默的话撕扯着她的心,是做梦吗?这么多年,她就想一辈子像过去一样心灰意冷地活着。她以为自己看透了世态炎凉人情冷暖。她以为,她像一只刺猬一样包裹着自己,无人可以靠近……

肖默一下慌了,不知道怎么安慰。

肖默说,我们包饺子吧,完了一起去黄河边看烟花……

秦嘉卉点点头,眼角的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滚下来。肖默靠近她,把她抱在怀里,轻轻拍着她的后背。肖默的脖子里热乎乎的,秦嘉卉的眼泪哗哗地往下流,这一刻,她的心又暖又静,她忘记了曾经的病痛、孤独,绝望,她只想在一个男人的怀里沉睡不复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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