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鹏霖

在首尔和朋友们聚会后，21岁的哈耶娜（化名）觉得自己似乎喝多了。她独自去了一家汽车旅馆，打算在那里休息一晚。

睡梦中，她隐约感觉有人碰到了她的腿。心存戒备的她一下子惊醒，睁眼看到床边有一名陌生男子正在用手机拍她。

“你是谁？”尽管心里害怕，哈耶娜还是壮着胆子大声问对方。大概没有料到醉酒的哈耶娜会突然醒来，这名男子在慌乱中迅速逃离了现场。

随后，她找到旅馆员工说明了情况，并报了警。

“我的钱包和贵重物品都在，他并没有拿。但我的裤子被脱下，那个人还用手机不断地拍照。”哈耶娜告诉警察，她怀疑这名陌生男子拍摄了她的下体照片。

依靠旅馆监控，警方很快将偷拍哈耶娜的男子逮捕。然而，偷拍事件在七个月后才以和解的方式结束——这名男子还给哈耶娜写了三页道歉信，恳求她不要追究此案：“如果全世界都知道我做了什么，我还怎么在公共场合露面？”心软了的她，最终放弃了刑事诉讼。

这件发生在2017年的“午夜偷拍”案已经过去许久，但留给哈耶娜的却是长时间难以愈合的创伤。

“我好几个月都沉浸在恐惧中。”哈耶娜回忆起那天晚上在汽车旅馆的事情，仍然心有余悸。“与我情况类似的照片在互联网上会一直保存着，这对受害者来说实在是太残酷了。”

哈耶娜的遭遇，不过是数万韩国女性日常的缩影。甚至，她在一定程度上比其他女性更幸运——警方抓到了偷拍者，这种情况在韩国不常见，更多数情况下，偷拍者从未被绳之以法。

在韩国，偷拍之风近年来十分盛行，这让女性即使身处公共空间也没有安全感可言。据统计，2006年，涉及偷拍的犯罪占韩国性犯罪总数的3.6%，而2015年，这一比例已经达到了24.9%。

就连总统文在寅也承认，偷拍“几乎成了（韩国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充满好奇心”？

如今，韩国可谓“十面埋伏”，摄像头藏匿在不同公共场所，令人防不胜防。地铁站的偷拍摄像机数量最多，但其他各种公共场所也普遍存在，包括公共汽车和出租车上、书店、超市甚至银行。偷窥者常常把目标锁定在穿着裙装的女性身上，当她们乘坐扶手电梯或是坐在桌前，作案者就打开智能手机里的特殊应用，偷拍女性的裙底。

偷拍行为甚至已经不限于韩国国内。9月19日，韩国TVN电视台一档制作中的综艺节目发表公开声明，称在海外拍摄时，于两名女明星嘉宾的宿舍内发现了伪装成充电宝的偷拍设备——偷放该设备的工作人员，将在回国后交警方处理。

偷偷安装在卧室、更衣室甚至卫生间的偷拍设备，记录着全无戒备的女性的私密影像，事后被偷拍者上传到互联网甚至色情网站，暴露在一道道好奇、猥瑣的目光之下，成为众多用户意淫和评头论足的对象。

因此，韩国女性在使用公厕、试衣室、公共交通工具等公共空间时，都已经养成检查是否有摄像头的习惯——被偷拍的受害者，还有两成为男性。

作案者更是广泛分布在各个群体中，就连人们印象中道德感更强的神职人员也曾卷入其中。2013年7月，一名37岁的牧师在地铁站猥亵、偷拍年轻女性，被便衣警察当场逮捕。事后警方发现，他手机里存满了偷拍的女性照片。在那之前不久，一名韩国某神学大学的研究生在地铁的扶手电梯上偷拍女性的腿部，被发现后遭到了逮捕。

至今影响最大的一桩偷拍案发生在韩国国家游泳队。2016年，两名男选手在女子更衣室安装隐形摄像机偷拍女选手，引发一片哗然，主教练也因此辞职。在采访中，涉案男选手表示自己从2013年开始涉足偷拍并持续到案发，犯罪动机很简单——“对女性充满好奇心”。

据首尔警察地铁小分队的负责人介绍，“好奇心”也正是许多作案人在被捕后宣称的理由。这个组织成立于1987年，一开始是为了对抗如偷窃这样的地铁犯罪，现在的主要任务是处理包括偷拍行为在内的地铁性骚扰。

“（被抓之后）他们通常哭着求我们放过他们，说他们就是单纯好奇，”这名负责人说，大部分被他们抓到的偷拍者都是二三十岁的年轻人，其中包括很多受过高等教育的白领。

然而，即使不是全然由利益驱使的专业偷拍，偷拍者自以为随便一拍、上传到网上与同好们的“分享”，每一条都是严重的罪行。一旦定罪，偷拍者面临最高1000万韩元（约6万元人民币）的罚款和最长5年的刑期。

“你为什么喝那么多酒？”

严峻的偷拍现状，与韩国的文化密切相关。韩国的社会文化是以男性为主导的，性别不平等现象依然十分严重。

即使嫌疑人受到了惩罚，责任和伤痛也往往落在受害者身上。“人们会说你为什么不锁门？你为什么喝那么多酒？甚至我的父母也谴责我，作为一个女孩却表现得如此轻率。”哈耶娜说。

“我看过很多案例，被害女性离职、考虑整形、改名，甚至自杀。因此，女性对偷拍相机当然很恐惧。”韩国犯罪学研究所学者张多惠（音译）表示。

与此同时，警方的低效率执法以及性别歧视也引发了民众的不满，这也是今年5月上万女性走向街头抗议偷拍的重点内容。

“我感到非常震惊。”哈耶娜在接受韩国杂志《Korea Expose》采访时向记者表露了她的担心。目前，她正在一个在线跟踪偷拍片段并向受害者提供帮助的非政府组织——电子性犯罪（DSO）工作。“我看到一个偷拍案件，被偷拍的女人被男人勒索，但警察仍然没有逮捕他。”

《韩国先驱报》称，5月份韩国女性示威活动的导火索是“弘益大学人体模特遭偷拍”事件。

当时，一名男模特为该校大学生充当人体绘画模特，而在场的一名女模特对他进行了偷拍，并将该男模的裸照上传到一个“极端女权主义网站”。事件曝光后，韩国警方迅速行动，12天后便逮捕了嫌疑人，并对相关网站进行调查。

韩国警方的高效行动并没有赢来赞声一片，反而激怒了该国女性。一名抗议者对《韩国先驱报》抱怨称，“政府用了十多年时间才关掉了分享偷拍女性视频的网站，但是只用了12天就开始调查偷拍男性的网站。”这种性别歧视令韩国女性无法接受。抗议者们谴责警察在调查偷拍案件时，对受害者是男性的案件加速调查，对受害者是女性的案件敷衍塞责。抗议者们要求政府对同一类犯罪，进行同样的处罚。

但警方辩称，这种“歧视”并不存在。“很难想象警察会因为性别放缓调查的进度，这是不可能存在的。”韩国国家警察厅的负责人李俊明（音译）表示。

在這种情形下，民间也成立了抗击偷拍的组织，首尔的“打击隐形摄像机”小队就是其中一个。这个全部由女性组成的小队，手握探测器去到首尔各处的公共卫生间和更衣室，从坐便器到卷纸筒，甚至是门把手都被她们里里外外检查过一遍，连天花板上的通风口都不放过。

然而，一些声音认为，韩国的偷拍现象不会有本质性的好转，除非性别不平等的现象得到改善。

“警察可以赶上这些变化吗？”

对于警察来说，技术的发展极大增加了执法的难度。韩国是世界上电子技术及网络连接最发达的国家之一，智能手机使用率领先。近90%的韩国成年人拥有智能手机，93%的人能连接网络。网络的便利也助长了偷拍风潮。并且，犯罪者能在数分钟内拆卸、安装摄像头，这也为警方执法增加难度。

此前，韩国知名社交网站Soranet，曾经是偷拍者的狂欢地。不仅仅是不雅视频，妇女在卫生间、穿着比基尼以及日常在家中的照片，都会被分享到这里——甚至有男性会上传自己女朋友或妻子的照片，要求其他人评分。

尽管Soranet 在2016年被关闭，但还有很多其他在线平台从这些偷拍中获利——它们的服务器通常位于国外。首尔警局特别性犯罪调查队队长朴美慧（音译）表示，使用国外服务器的罪犯很难追踪，并且一些色情网页被关闭后，又会更换服务器，卷土重来。在一些国家散播此类色情影片并不违法，因此需要国际间共同努力。

“人们发生性暴力的方式正在以各种形式发生变化。”张多惠说，“警察可以赶上这些变化吗？”

张多惠和许多人都持怀疑态度。不仅因为执法难度，还有司法上对偷拍的界定。韩国《性暴力惩罚法》 第14条将偷拍犯罪定义为“可以引起性欲或羞辱的行为”。

“对‘导致性欲或羞辱的法律解释不一致。”韩国女律师协会批评该法条，并在2017年将意见书提交给国民议会。

“但很多偷拍案件，警察并不认为是性暴力犯罪。”张多惠认为，正是这一法令导致警察将偷拍案件当作一般的案件处理了，因为偷拍的片段通常不符合第14条的规定——在2012年至2017年间，在2万多偷拍犯罪案件的男性嫌疑人中仅有2.6%的人吃上“牢饭”。

比如穿着衣服的受害者的全身照，就会被认定为并非色情内容。但问题是，即使像这样的图像也可以进行编辑以突出某些身体部位，并且可以作为色情在线消费。这恐怕也是韩国社会偷拍常态化的一个重要原因。

“我们需要从某些内容是否侵犯个人权利的角度出发，而不是判断它是否属于淫秽内容。”张多惠认为，“目前的韩国司法层面的做法不能让受害者满意。”

“无偷拍之忧的卫生间”

韩国政府已经意识到“偷拍之国”这一称号严重损害了本国和政府形象，而针对偷拍的密集游行让政府不得不采取措施回应民众的愤怒。

韩国总统文在寅曾在2017年痛斥偷拍行为是“摧毁女性生活的恶性犯罪”，并敦促“调查部门需要转变意识，将这一类犯罪归到重罪的范畴”。这一年9月，韩国政府宣布出台多项措施，包括定期检查公共场所、打击隐形摄像头走私活动、加大量刑等。

更早前，首尔市政府也有过一些其他尝试。2016年8月，首尔市新设了“女性放心保安官”岗位，负责巡逻公厕并检测是否安装偷拍设备。但由于仅有50人，只能每隔两三个月检测一次，实施效果有限：过去2年间，“女性放心保安官”举报成功的案例为零。与此同时，韩国偷拍犯罪事件剧增，从2012年的2400起增加到2017年的6470起，且受害者大多为女性。

正是因为过去失败的“反偷拍行动”，韩国政府在今年加大了投入和打击偷拍的力度——6月15日，韩国行政安全部、女性家族部、警察厅联合表示：为了杜绝韩国日益严重的偷拍事件，文在寅政府投入50亿韩元，对韩国5万多个公厕进行检查。

9月初，首尔市政府发布了《无偷拍之忧的卫生间推进计划》，称将从10月开始每天至少一次派专员巡逻市内的各处公厕，检测里面是否安装了偷拍设备。报道称，首尔各大地铁、公园、小区活动站、体育锻炼场、地下商场等共有25540处公厕，届时将有8157名专员参与巡逻和检测，每名员工估计每日需检查约2.5间公厕。

首尔市女性政策负责人尹熙灿表示，政府会努力构筑常态化检测机制，让人们感受到“至少公厕是安全的，不会被人偷拍”。

严格检查公厕安全的方法有很多种。负责公厕卫生的环卫工人们将每天用肉眼检查和记录“是否发现新的针孔或可疑设备”;给相关部门配发偷拍设备检测仪，每月至少一次对公厕进行检测，如发现可疑情况，要求相关部门出动进行精密探测;若发现公厕隔离门破损、有螺旋孔等可疑情况，区政府或大楼管理人员须立即维修。

此外，对于加油站等全市民营企业对外开放的3803处厕所，至少每周会进行2次以上检测。目前一些私营餐饮店或商务大楼内的厕所男女混用，但从明年起，首尔市政府将对每一间厕所最高拨款300万韩元对其进行改造，变为男女隔离。若实在无法改造，将引导商家分层安排男女厕所，或支援商家安装厕所出入口监控摄像头、紧急响铃等设备。

相比之前，这次行动的规模空前的大。此前，首尔市政府组织的反偷拍大队仅有50名员工，但却要负责检查首尔市内几乎所有的公厕，效果自然不佳。

不过，尽管目前韩国政府采取了新的措施，但到底能否取得效果，还有待时间的检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