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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陵绝(话剧剧本)

2018-09-10/庞

作品 2018年12期
关键词:山涛阮籍嵇康

文 /庞 贝

时间:

曹魏末年,故事背景在公元三世纪;战国末期,故事背景约在公元前四世纪。

场景:

魏国山阳,魏都洛阳;齐国乡野,韩都阳翟。

人物:

嵇康/聂政

嵇康,字叔夜,魏末名士,四十岁,风神俊逸,才冠群伦,然恬静寡欲,狷而不狂,性峻烈,有侠气,擅论辩,好打铁,著《琴赋》;聂政乃流落齐国的义人,二十多岁,好读书,高大清俊,家境贫寒承父业打铁营生,后以琴艺进见韩相行刺。

阮籍/严遂

阮籍,字嗣宗,魏末名士,家学渊源,五十四岁,样貌清奇,放浪形骸,外冷内热,擅以醉酒装傻,而内心实苦;严遂字仲子,韩国大夫,被聂政视为知己者。

山涛/韩傀

山涛,字巨源,五十八岁,“竹林七贤”之最年长者,亦为七贤之为官最显者,老成持重,宽宏有器量;韩傀乃韩相,体壮有力的龌龊之辈。

向秀/仙人

向秀,字子期,三十六岁,斯文清秀,研《庄子》,有深情,念竹林之游作《思旧赋》;仙人乃琴师,聂政曾向他学琴。

钟会/廷尉

钟会,字士季,三十九岁,大书法家钟繇之子,有文韬武略,司马昭鹰犬和谋士;廷尉乃战国时韩侯令执行者。

曹璺/聂嫈

曹璺为嵇康妻,曹操后人,长乐亭主,有生逢末世之哀;聂嫈乃聂政姐,其事迹堪可媲美安提戈涅。

开 场

【场灯渐熄。隐约传来某种嗡嗡的噪音,某种空洞而昏沉的隆隆响声,某种巨大的混杂的噪音,像是黎明时分半梦半醒中隐隐可闻的那种含混的轰鸣声,依稀可辨的是其中有某些机械撞击的刺耳的声响,有类似老式垃圾车装卸时的哐当声,有类似建筑工地的那种单调而沉重的打桩声。

【噪音渐息。幕后传来悠远神秘的古琴声,琴声清丽悠扬,沉静而舒缓,仿佛是平沙落雁的景象。顷刻复有洞箫响起,琴箫合奏,一派秋水苍茫的意境。

【演员们走上舞台,他们在台侧落座。在演出过程中,背景演员也可以形体扮作某种道具,或演示某种情节。

山 阳

【起风了。山雨欲来。这是初秋时节。一个丰神俊逸的白衣男子在暴走。这是披头散发、脚蹬木屐的嵇康。他振臂甩手,疾步乱走,褒衣博带,随风飘展。他旁若无人地疾走不停,身上似在微微发散着热气。

【阮籍拎酒坛上场。阮籍须发散乱,亦是一袭宽袍大袖的白衣。嵇康依然目不旁顾地大步疾走。阮籍暗自苦笑,便曲起右手二指,将这手指纳入口中,便仰头鼓腮使力发一声长啸。山鸣谷应,这长啸声震林木,有数片竹叶在簌簌颤动。此乃嵇康隐居的竹林。这片竹林地处河内郡的山阳,黄河北,太行南,距河南的魏都洛阳不近不远。

【竹林清幽苍润,有云雾缥缈,林深处有一楹简朴的园宅,远处大柳树下也有一座锻铁炉。嵇康夫人曹璺在远处现身,她忧心忡忡地望着阮籍。阮籍并未注意到她。

阮籍:

(迷迷糊糊地低吟)“徘徊将何见,忧思独伤心……”

【阮籍兀自坐在竹席上,叉开双腿,打开酒坛,冲着嵇康摇晃。嵇康收住步子,晃悠悠走来。

阮籍:

(略带讥讽地)飘飘欲仙啊!爽了么?

嵇康:

(气喘吁吁地)不怎么爽!这身上忽冷忽热的……

阮籍:

怕是吃药吃多了,又怕是吃错了药吧?近来又去苏门山云游否?遇见孙登神仙了么?

【嵇康躁急地冲夫人招手,他的神情有些飘忽,似有服药后的迷醉感。曹璺拿两个长柄酒勺来。这女子长裙曳地,大袖翩翩,身姿优雅而飘逸,而神色却有些凄哀。

曹璺:

(施礼)阮大人光临,有失远迎。

阮籍:

阮大人?听着好别扭!哈,亭主!阮大人失礼!(忽觉自己箕坐不雅观,便欲起身)

嵇康:

(讥讽地)阮大人阮步兵免礼!(阮籍便不再起身,只是抚一下束发的布巾,双腿也略微收拢些)

阮籍:

(自嘲地)礼法岂为我辈设!没错,我说过这话……都传开了……可这不还没醉么……

【阮籍正欲倒酒,却被曹璺止住。

曹璺:

这酒他不能冷着喝,我拿去温温。今儿个是啥好酒?

阮籍:

是你祖上最爱喝的酒!

【曹璺闻言立时有些不悦,她抱起酒坛转身回屋。阮籍便有些纳闷。

嵇康:

嗣宗兄别见怪。女人嘛,也是心太细,近来尤其不敢提她的家事,这曹魏的江山眼看就要改姓司马了……

阮籍:

(自语)何以解忧,唯有杜康……这可是陈年老酒啊!我领这个步兵校尉的闲差,着实是冲着营房那些库存酒,待到喝光了,我也就该辞职了!

嵇康:

也好,快喝完,赶紧辞!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阮籍:

(闷闷地)时无英雄,遂使竖子成事……

【嵇康忽然有些分神,他霍然起身,又弯腰捡起一片竹叶,便劈空挥舞起来。这竹叶坚挺如铁,锋利如短剑。阮籍顿感很诧异。

阮籍:

活见鬼!你看到什么?!

嵇康:

(犹自挥舞)苍蝇!一只苍蝇!烦!

阮籍:

不爽啊!嵇叔夜当世名士,眼里容不得一只苍蝇!这事若是别人见着,又得传开了……

嵇康:

我就不信我打不着!(更凶猛地挥舞)

【曹璺端上温好的热酒,托盘里还有一大串葡萄,还有几块鱼干、几块开花饼。阮籍又起身欲接,忽又止住。

阮籍:

(恨恨地)男女授受不亲!且让我喝醉先!

曹璺:

哟,好清醒!我听阿咸说,去年令嫂回趟娘家,只是回去探个亲,你就痴痴地去送别……是执手话别么?你就不顾这礼防了么?你就不怕邻里说闲话?

阮籍:

(尴尬地)邻里确实没少闲话,可我回敬道:礼俗岂为我所设!(停顿)酒!

曹璺:

(放下竹盘,倒酒)阮大人真个是苦!赶紧喝个醉,忘了这些礼俗!

阮籍:

(猛饮一勺,便沾酒劲)知我者曹夫人也!

曹璺:

立马就来劲!(又为他倒一勺酒)要说这男女之大防,我倒想求证个事。听说那天你在黄公酒垆喝醉了,就睡倒在那女掌柜的脚下,她那男人却也不见怪,人家那可是美色少妇……

阮籍:

少妇也罢,少女也罢,不都是人么?其实这事也不是头一回,好在那家男人不见怪,我也不避嫌,我是坦荡得很!夫人既要求证,我也愿说与你听,我是想说那个姑娘,那个兵家的小女子……(又猛喝一口酒)其实我压根就未见过她,听说是个颇有才色的姑娘,那天忽然听人说她死了……如花似玉的姑娘,含苞待放的姑娘,还没待到嫁人,却说没就没了……(出神地)我是真的好难受,我好想去为她哭一场!……这样想着,我就去了,就找到那家门上,就去放声大哭了一场,直到哭够了我这才回家……

【长长的静默。嵇康静静地回来坐下,他披襟袒胸,似乎身体仍是燥热。曹璺为他倒一勺酒。

曹璺:

你们阮家也真是出情痴!还有你那侄儿阿咸,追回个外国女人做妻子,听说那眼睛碧绿碧绿的,也真是让人大开眼界了!他也不带来我看看。

阮籍:

(颓然自得地)快要生儿子了!那个鲜卑女人,生个碧眼小狐狸!也好!这侄儿是被我带坏了,那天他正与族人饮酒,他是以大盆盛酒,一群猪便过来凑热闹,他就跟那些猪一起喝!有他跟我混就够了,不承想我那小儿也跟样学样,那天被我狠骂了一通!

曹璺:

可见那是你没醉的时候。

阮籍:

(兴奋地)知我者——(瞟嵇康一眼便打住)

曹璺:

对了,阿咸也有日子没来了,前次在这儿醉酒,那把琵琶也落下了,正好托你给他带回去。

嵇康:

(抱膝而坐,抿一口酒)好酒!(冲着妻子)快去把向秀唤来,来喝嗣宗兄的好酒! (曹璺转身离去)

阮籍:

向秀老弟,好,我也许久不见了,他还跟你打铁么?

【他们望着景深处那座简陋的锻铁炉。

嵇康:

向秀在埋头做大学问呐,他在忙着注《庄子》。我是给他泼过冷水,大道难言,又如何能注解?蛟龙缚足,注不好不如不注。看来我是小瞧了他,读过他注过的几篇,我不得不叹服!我跟他在一起总斗嘴,总是争辩不休,这事算他将我驳倒了!这个向秀必将著大名于天下!话又说回来,这五百年来,《庄子》却也没有像样的注本。上一个乱世出了孔孟老庄,然后是儒术独尊独享;这一个乱世老庄复兴,玄风振起,也还需要妙解原典才是,这玄学说到根上还就是庄学。

阮籍:

咱们都是心属老庄,可是境界也不一样。依我愚见,内丹尽可修炼,外丹也就罢了。你看你方才这一番折腾!是药三分毒,你这五石散……这仙药恐是有七分也不止,这些石英硫磺之类的东西……

嵇康:

还好,服食后就是燥热,就得这么大步走走,发散发散药劲儿,出出汗,然后吃寒食,喝温酒,然后就通体舒坦……这好处也是说不尽,健体,固神,养生,延年,而且还美颜……

阮籍:

(盯着嵇康裸露的皮肤)哦,还真是,还真是越来越白了,又白又嫩,吹弹可破!

嵇康:

过奖!神仙可以学得,这药你不妨也尝尝。

阮籍:

(连忙摇头)我又不是没尝过,不灵!咱们这伙人,有一个成仙也就足够,而你已然是半仙了,甚好!成不了天仙成地仙,也好!再说我这把老骨头,也经不起服药后的这通暴走……这番行散……

嵇康:

是……散步!

阮籍:

散步?……散步……这个词甚好!许慎《说文解字》里没这个,我得赶紧记下来。纸!笔!我恐酒后忘了……

嵇康:

不急不急,先喝酒……

阮籍:

(自顾起身朝书斋走)散步……散步……

【天色渐暗,那些竹叶的剪影更是酷似剑刃了。风吹竹林,远空传来几声雁鸣。

【嵇康起身随阮籍朝书斋走。

嵇康:

(沉吟地)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当以慷,忧思难忘。……刘伶不在,也是可惜!不在也好,要在这酒就没你我的份了……

【阮籍从书斋里拿出一张信纸,急急地展阅。

阮籍:

阿都……是吕安么?跟你一起灌菜园的那个?

嵇康:

(手挥麈尾)吕巽吕长悌,吕安同父异母的兄长。说来我是先识吕巽再识吕安,我与吕安遂成莫逆之交, 眼下这档子烂事是……其实也是去年的事了。那吕巽趁吕安不在家,灌醉奸污了那位貌美的弟媳。可怜那女子,醒来便羞愤自尽了。阿都气愤不过跟我说,想去告发吕巽,我却想着息事宁人,说是家丑不可外扬。我找吕巽讨说法,吕巽深表痛悔,也保证今后不找阿都的麻烦。我回头又劝解阿都,这事也就过去了。岂料吕巽忽就恶人先告状,他倒打一耙告阿都一个不孝罪!

阮籍:

(念纸上文字)“何意足下包藏祸心邪?都之含忍足下,实由吾言。今都获罪,吾为负之。吾之负都,由足下之负吾也。怅然失图,复何言哉!若此,无心复与足下交矣。古之君子绝交不出丑言。从此别矣!临书恨恨!……”(读罢望着嵇康)与吕长悌绝交书。

嵇康:

真不知那吕巽到底学了多少坏!阿都也是放达之人,他听信了我的话……这是我害了他……

【向秀随曹璺上场。这位风度翩翩的白衣秀士怪怪地梳着双丫髻,头上还簪了一朵花。

向秀:

(拱手)嗣宗兄好久不见,别来无恙!

阮籍:

好歹也还活着……老弟近况如何?听说是学问大长啊!

向秀:

惭愧惭愧!小生既无嗣宗兄的诗才,便只好下点笨功夫做学问。日夜与庄子神交,也是人生一乐!

嵇康:

子期的笨功夫也真是笨到家了!你那八十多首《咏怀》诗,他也下了一番笨功夫,不得了!你让他自己说!

向秀:

不是呼我来喝酒吗?

【阮籍奔向酒坛,曹璺递上另一只酒勺。阮籍为向秀倒酒,又以双手献给向秀。

向秀:

不敢当不敢当!折煞小弟!(品酒)

阮籍:

(期待地)怎么样?

向秀:

好!

阮籍:

你这大学问也就一个好字!

向秀:

酒也好,诗也好,反正都是好,这意思就是好得不好说。道,就是“不好说”!“道可道,非常道。”——不好说,可不好说,非常不好说!

阮籍:

我洗耳恭听!

向秀:

嗣宗兄是天下第二号的酒鬼,可你洋洋八十多首《咏怀》诗,竟无一个酒字!(阮籍惊愕地望着向秀)这话是说得有点绝……酒字倒也是有一个,但也只有一个,但却不是说喝酒……(吟诗)“对酒不能言,凄怆怀辛酸”……(阮籍便面有痴呆状)这怎么说?若说醉酒是你的真性情,《咏怀》诗就不该不说酒……要么咏怀是假,要么醉酒是假……嗣宗兄!怎么说?

【静场。众人不语。

阮籍:

(默默喝一口酒)没错,借酒浇愁而已。知我者——

曹璺:

装癫卖傻,装醉作痴,玩酒遁,翻白眼,可这毕竟也是真功夫!有司马昭大将军包容,也真是好福分!(转向嵇康)阮大人这番修炼,几时你能学点皮毛也好!人家这才是达人!

嵇康:

(似有歉疚地望着曹璺)说的是……我这倔性子也真是麻烦,养生先要养气,我却动辄生气,总是心气难平,又轻肆直言,遇事则发,天生就没这“忍”字功夫……也是难!有些事也不是你翻个白眼就能过去。

阮籍:

一个不成我翻两个!

向秀:

嗣宗兄放浪形骸,猖狂怪诞,不拘礼俗,可是喜怒不形于色,不议时政,不问国事,不得罪大将军,凡事都有大将军护着;叔夜兄美风仪,好气质,举止不出格,虽狷而不狂,可是不识时务,嫉恶如仇,又率性而为,论理每每惊世骇俗,文章兴高而采烈,大将军哪容得下这个!

阮籍:

要说他容我,我也没话说。他说我是“天下之至慎”,我也就是装癫卖傻呗!那天有司报来一起案子,儿子杀了母亲,我便说,杀父尚可,怎能杀母呢?钟会他们便指责我说疯话。大将军也说,杀父是天下之极恶,你怎么说是可以?我说,禽兽知其母而不知其父,那么,杀父便是禽兽之行,而杀母则是禽兽不如!(停顿)怎么?不好笑么?你们都不笑!……那天他们可是都很悦服……

【曹璺他们都是神色凝重,阮籍也就严肃些了。

阮籍:

那个钟会好诡诈!他时常拿这事问我,也让我评判人物,他是想套我的话,然后找碴治罪,可我偏不上他的套,每每我都是装醉敷衍……

曹璺:

(忽然失控地冲着嵇康喊)不要去洛阳!(又冲着阮籍喊)劝劝他,不要去洛阳!

【静场。他们望向竹林深处。

阮籍:

(故作轻松)你说我是天下第二号的酒鬼,那第一号是……?

向秀:

还能是谁?刘伶老儿呗!天生刘伶,以酒为名!

阮籍:

(猛拍脑袋)看看!谁说我是装!我这是真傻!

【他们难得有了一点笑声,男人们于是又喝酒。

向秀:

听说有阵子他驾辆破车瞎游逛,让人扛着铁锹跟在后头走,他说醉死就拉倒,死了就地埋……

阮籍:

(已是醉眼蒙胧)他可不是瞎说!他才是活得最舒展!最自在!看过他那篇《酒德颂》么?那也是绝妙文章!(悠然神往地)有大人先生者,以天地为一朝,以万朝为须臾,日月为门窗,八荒为庭堂。行无辙迹,居无室庐,幕天席地,纵意所如……

嵇康:

幕天席地,他这屋子是够大!所以他裸体醉卧,旁人说他有伤风化,他说人家是多管闲事!天地是他的屋子,屋子是他的衣裤,旁人进他屋里,也就成了他裤裆里的虱子!好气魄!

阮籍:

有这一篇文章,他也就算是没白活!(冲嵇康)咱们学学刘伶老儿,咱们也痛快点,豪饮一个!

嵇康:

(只喝一小口,苦笑)这酒劲还是蛮大!你也知道,我这酒量有限……

阮籍:

(嘟哝)小酌,雅饮,这你倒是好节制!也罢,有节制方能成大事!你看山巨源,谁见他醉过?还有阿戎那个小俗物,那琅琊王氏的人,既精明又务实……

嵇康:

(忽然伤感地)山巨源,刘伶,王戎,还有你那侄子阿咸……(曹璺忽然转身离去)那年咱们七人竹林同游,肆意酣畅,屈指算来也是十几年前的事了……

向秀:

如今阿戎弄了个小官干得欢,山巨源两年前你又绝了交……

嵇康:

天知地知,他知我知,司马昭让他拉我做官,我不干,又恐他为难,情非得已就写了那封绝交书……那场绝交弄得满城风雨,他自然也不便来山阳了。不过这次我去洛阳,说什么也得会会他……

曹璺:

(绝望地)不要去洛阳!

【曹璺抱着一件形似圆月的乐器走来。

曹璺:

阮咸落下的琵琶,嗣宗兄顺便给他带回去。

向秀:

琵琶?

阮籍:

他也是瞎鼓捣,鼓捣着就造出了这么个玩意儿。

嵇康:

阮咸妙辨音律,那也是神功!我修琴道多年,便深知这个。我也试着弹弄了几下子,这音色是跟琵琶不一样,这式样也是很特别,状若满月,有揽月入怀之感。回去你跟阮咸说,这乐器也该有个名字了……

【嵇康伸手欲取这乐器,曹璺并不给他。她眼含哀愁,冷冷地望着嵇康。

嵇康:

(自语)阿都听信了我的话,结果落得这下场。我得去洛阳,我得去为他申辩!

阮籍:

我看你还是别去了,夫人也是担心。……他那不孝之罪一般也就是流放,你若去洛阳,却定准就会给自己惹麻烦……弄不好是杀身之祸……

【静场。雷声隐然可闻。

阮籍:

年少时我也有过鸿鹄之志,我也练过剑,可是时不我与,形势比人强……就说眼前的事吧,嘉平元年诛何晏,灭三族;正元元年诛夏侯玄,灭三族。腥风血雨,人头滚滚。天下名士诛杀过半,剩下一半人人自危,也就我这无赖醉鬼样了。惨烈啊!多活一年便是一年吧。(打个酒嗝)浊世清流,好在还有你嵇叔夜!所以你得多保重!

【嵇康神色凝重,只是默然饮酒。

向秀:

甘露五年,权臣弑君,皇帝的罪名是不孝!司马氏宰割天下,以奉其私,总有冠冕堂皇的借口。先帝曾梦见三马食曹……司马懿,司马师,司马昭,迄今这三马都有了,曹家恐是气数将尽了……

【他们朝曹璺望去。曹璺不胜抑郁,疾步回屋。他们又默默地饮酒。阮籍忽然手伸进衣服里,似乎有些发痒,似乎扪住了一只虱子。向秀偷笑,阮籍却依然神情严肃地说话。

阮籍:

长乐亭主娘家这一支,虽说不显山不露水,与世无争,可终究也是皇族一脉……

嵇康:

我这不是没做曹家的官吗?

阮籍:

你可以不做曹家的官,可你不能不做司马家的官……

向秀:

两年前你那封绝交信,名为与山巨源绝交,可谁都看得出,你是与司马氏绝交……非汤武而薄周礼,越名教而任自然。……即便你皇亲的身份不碍事,这些言论也会是祸端……

嵇康:

名教,名教,以名为教,以君臣官长之名为教。我既然绝意仕途,自然就不必在意这个。

阮籍:

(哀叹)强者凌暴,弱者饥号。文武百官以名为教,不再修内圣外王之道了,昔为天下,今为一身……

嵇康:

天下无道,众生遭殃,我也实在是忍无可忍……

向秀:

叔夜兄,人说真话并不难,难的是忍住不说。

嵇康:

天下大事我可以不说,但阿都这小事我还是要说。

阮籍:

断断不可!洛阳有司马昭三千密探,时时处处有监视……

向秀:

我倒是害怕一个人——你得罪过的小人,若是阿都的案子有他插手……

嵇康:

谁?

向秀:

方才嗣宗兄也说起他了……

【静场。山雨欲来。雷声渐近。

【暗场。

洛 阳

【光渐起。

【魏都洛阳。

钟会:

(着紫袍)上钩了!果然钓到了!(停顿)人算不如天算,吕巽禽兽不如,无意中却帮了我大忙,我要大大地提拔他!这个嵇康果然是挺身而出了……心跳!多年未有的感觉了!我心跳得好慌!你名盖四海,文辞壮丽,可偏偏就是有勇无谋!你仙风道骨也还是一条上钩的鱼!就为朋友这点屁事,你还真就自投罗网了!我毁不了你的名,我自可要你的命!龙章凤姿,天质自然,你不修边幅,也还是天下第一美男子!好声价!凭什么?!凭什么对我如此傲慢?道不同不相为谋,可我十二分诚意登门求教,你却不理不睬!……(面向观众)那一年,我不辞劳顿驱车去访他,从洛阳到山阳,我诚惶诚恐来到那片竹林,他却硬是给我吃了闭门羹!我手捧自己的心血之作,那是关于官员才品的思辨,关于德才兼备的阐发。他却闭门不见!我徘徊良久,只好将书稿从门缝塞进去……我……我……我是谁?我当然是正宗名门贵公子!我是大书法家钟繇之子!……旷世奇才我没有,可我也有我的才情,而我不得不将书稿从他门缝塞进去!辱没先人啊!而他只不过比我长一岁!(恼恨地)是我灰头土脸。是他不识抬举。好!第一次我忍了,岂料还有第二次!这一次我可是来者不善了。这一次我是谁?我是司马大将军的人了!我是新封东武亭侯!侯爷驾到,他却依然孤傲无礼!

【另一光区。竹林中那个简陋的锻铁炉。嵇康和向秀在打铁。他们挽发赤膊,奋臂抡锤。嵇康抡大锤,向秀抡小锤,大锤小锤配合默契,锤头落出,火星四溅。那块通红的铁块在锤击之下渐渐变形。

【钟会站在远处望着他们。他们却目不旁顾,挥汗抡锤很来劲。钟会强忍怒气,又向前走几步,以期引起他们的注意,而他们依然旁若无人只顾抡锤。钟会受此冷落,脸色变得越来越阴沉。钟会负手而立,那二人犹自挥锤,他们看起来很快活。钟会感到很无趣,便悻悻地转身离去。

嵇康:

(抬头望着钟会的背影)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

钟会:

(迟疑停步,并不回身)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

【静场。收光。

【另一光区。

山涛:

乘兴而来,败兴而去。……祸事了!你那个冷脸早把他得罪了!(以杖杵地)资怨而助祸,他是嫉恨在心,而你是一味任性!不想跟他交往,你也可以笑脸相迎嘛!也届不惑之年了,敢情还是这么一派天真!

嵇康:

(故作轻松状)就是说……我还是不够聪明?

山涛:

简直就是个傻子!是真傻!(停顿)两年前你与我绝交,也是怪我没拦阻,你自然是一番好意,是为保全我,是恐我不好交差。你隐逸求道,不入官场,不求富贵,你拒绝朝廷征召,你要有番表白,也好,可那番措辞还是太随性!(袖中扯出绝交书)我荐你做吏部郎,你说自己生性懒散,为官有“七不堪”,这都可以,可你接着又说“二不可”,你直说自己“非汤武而薄周孔”,还有“赴汤蹈火”之类,你这没头没脑的侠气也是可怕!

嵇康:

(苦笑)侠气?难得你说我身上还有点侠气……

山涛:

有没有你都藏而不露吧!别把这侠气用错了地方,别用来自残!时局艰险,你是低估了大将军的阴狠!这封绝交书他随时可以拿出来说事……

嵇康:

阿都实在是冤枉……我跟他是至交,当年他家在山东时,每当思念我,便千里命驾来山阳……

山涛:

阿都既已发配徙边,你再为他申辩也只是徒劳,弄不好你是以身犯险,引火烧身……你这性子太峻烈!其实你也不是不明白,你这绝交书上也写了……(读绝交书)“阮嗣宗口不论人过,吾每师之,而未能及。”

嵇康:

不孝之罪!我也会请阿都的母亲一起作证。

山涛:

晚了!吕巽早已唆使,吕母已有证言,说阿都确是不孝之子!吕巽吕安同父异母,吕巽是亲生,老太婆自然向着他。(停顿)本朝以孝治国,不孝就是大罪。

嵇康:

真没想到……据我所知,阿都可是个大孝子!比他那兄长强十倍!

山涛:

强百倍也没用!父母在,不远游。阿都不是时常跟着你游山玩水么?时常多日不着家。他们的证言就是这个。

嵇康:

阮嗣宗听闻母亲过世消息时,他照常在司马府上喝酒吃肉!回家见到母亲遗体,他这才长号一声吐血数升!嗣宗居丧无礼,不也没人说他这是不孝吗?就连司马昭也大赞,说他这是不拘礼俗,是名士风度!阿都待到母亲百年之后,只会做得不比嗣宗差。

山涛:

这个没得比!人各有命,阮嗣宗有他装傻的福气。他不是有个闺女么?司马昭想跟他攀亲,他却连醉两个月,这事也就不了了之了。(压低声音)司马昭家这个小崽子,兴许就是未来的皇帝……

嵇康:

(略带讥讽地)山大人若有这样的机会,怕是不会装醉吧?

山涛:

(苦笑着微微摇头)你就取笑我吧,你开心就好,但是我有要紧话说!听愚兄一句话,别再任性,别再以卵击石!大丈夫与时舒卷,自足于怀。世事艰危,人心险恶,既然你不识人情,不谙世故,那就回去做你的隐士,就别掺和这官府的事。(停顿)赶紧离开洛阳,离开这凶险之地,速回山阳去,回你的竹林隐居!(抚摸竹杖)弹琴咏诗,莫问政事,采药打铁,逍遥一世,这就是极好!……哦,想起来了,去嗣宗家为大将军提亲的那人,你可知是谁?

嵇康:

这个我是懒得听……

山涛:

可我也得直言相告——是钟会!

嵇康:

可怜阿都,妻子被毁了,自己又蒙冤流放。这世道人心真是败坏了,可我就不信没天理!他们有他们的证言,我也有我的说法。(停顿)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山涛:

当心此话用在你身上!

【静场。收光。

【后景另一光区。

钟会:

从事中郎钟会启禀大将军! 查闻前中散大夫嵇康近来京师,为不孝罪人吕安鸣冤翻案,其所呈示悉为伪证。又查嵇康以太学博士身份蛊惑学子,妄称有秘藏琴谱。而据知情者报,嵇康所示片段尽为杀伐之声。嵇康向以名士自标,貌似恬静寡欲,远迈不群,实则蠢蠢欲动,图谋逆反。曩者毌丘俭淮南叛乱,嵇康即有暗助之嫌。更有末将亲眼所见,嵇康曾于山阳竹林锻铁,实为铸剑!(停顿。一束追光,光环中的那座锻铁炉,地上有一把剑)国家多事之秋,嵇康之流却玩世不恭,蔑视礼法,他们风流自诩,谈玄论道,实则暗藏异志,淆惑人心。嵇康更是文如其人,愤世嫉俗,锋芒毕露,纵情山水是假,呼风唤雨是真,其言论行状已犯国法刑典,宜当速速收拿归案!

【静场。收光。

【前景光区。监舍。月光清冷。嵇康默然独坐。

【远方有隐隐的雷声,亦有隐约的雁鸣。

【嵇康手指微微抚动,仿佛膝头有琴。

嵇康:

(低声沉吟)目送归鸿,手挥五弦。俯仰自得,游心太玄……

【后景另一光区。

山涛:

吏部尚书郎山涛启禀大将军!惊闻嵇中散大夫身陷囹圄,老朽深感不安。嵇康为吕安辩诬,此乃人之常情,亦是为人仗义。下官多年职荐举,可谓阅人无数,眼光一流,昔日也曾与嵇康交游。若就贤能而论,嵇康乃是不世出的奇才,本应为朝廷良选,奈何他超然物外,慕道不仕。人各有志,这个自然强求不得。嵇康幼年失怙,母兄失教,自是任性成长,恃才傲物,然文人清谈,风流自赏,于人无害,于国无伤。窃以为仍以放归为宜,以尽显大将军优容气度!

【静场。收光。

【后景另一光区。

钟会:

司隶校尉钟会再报大将军!吕安嵇康谋反!(袖中掏出一纸,念)“顾影中原,愤气云踊,哀物悼世,激情风烈,龙睇大野,虎啸六合,猛气纷纭,雄心四据,思蹑云梯,横奋八极,披艰扫秽,荡海夷岳,蹴昆仑使西倒,蹋太山令东覆,平涤九区,恢廓宇宙……”吕安徙边,途中作此书于嵇康,幸为密探截获。罪证确凿,论律当斩!不杀不足以安社稷,不杀不足以平民愤,宜将吕安速速追回伏法。同案嵇康,大逆不道,狂悖至极,宜当连坐大辟!

【静场。收光。

【后景另一光区。

山涛:

吏部尚书郎山涛再禀大将军!嵇康不可杀!吕安与嵇康书信,虽有愤激之气,但并无谋反之言。吕安性情中人,只因忍辱蒙冤流放天涯,便有此番悲伤发泄,书生狂语,情有可原。人命关天,有司不可断章取义,肆意挥发。而嵇康乃道行高洁之人,他为吕安申辩,也是重义重情,君子本色。嵇康旷达狂放,才冠群伦,引领当今天下风尚。大将军为留名青史计,切勿背负枉杀名士恶名!

【后景另一光区。

【两个光区同时呈现。

钟会:

当年姜子牙诛华士,孔夫子杀少正卯,原因无他,唯因他们自命清高,以其自负之才乱群惑众,害时毁教!华士、少正卯被杀,无损姜子牙、孔夫子圣名。而今皇道开明,四海风靡,边鄙无诡随之人,街巷无异口之议,而嵇康上不臣天子,下不事王侯,轻时傲世,不为物用,无益于今,有败于俗。嵇康、吕安发言放荡,非毁周孔,此为帝王者所不宜容。国家之大害,宜尽早诛锄,以淳风俗!不杀嵇康,无以震慑乱党,无以清洁王道!

山涛:

真风流者,必有玄心,必有妙赏,必有深情,必有洞见,嵇康非难周孔,鼓吹老庄,越名教而任自然,言论自是洒脱放荡,可也不无情由。孔夫子正名分,兴礼教,本意是行内圣外王之道,奈何世风日下,大道沉沦,名教遂成伪名教,遂成贪权逐利之幌子。嵇康口说“越名教”,其本意并非反名教,他恰恰是欲求真名教,真名教理应本乎自然,本乎大道。天高地厚,日照月明,自然而已……

钟会:

山大人仍在为嵇康辩护!大将军明察!当年嵇康欲助毌丘俭叛乱,也是山大人阻止才作罢……

【静场。

山涛:

大将军手下留情!(停顿)老臣今有两全之策!嵇康一篇绝交书,就毁了我为政多年清誉,人生苦短,终来都是一把黄土,而文章永存不灭,他这一篇文章我子孙后代也还要读……皇上加九锡于大将军,大将军已是屡番辞让,愚以为趁此时机,正可让嵇康以写劝进文免死。果能如此,则是上合天意,下承民望,大将军亦可名垂万世!两全其美之策,端赖大将军雅量!(蓦然跪地)大表弟格外开恩!

钟会:

(纳首伏地)大将军再听我一言!嵇康者,卧龙也,不可起!大将军无忧天下,而欲耳根清静,唯应以嵇康为虑!(停顿)大将军请听这雷声!这不是雷声,这是三千太学生在咆哮,他们在为嵇康请愿!……大将军难道不怕吗?

【静场。(大剧场若有转台,如上山涛、钟会二人这番交锋则可有最佳呈现。)

【收光。

【前景光区。监舍。

【雷声愈近。

【嵇康抱膝踞坐,似在闭目养神,而他落寞的神情中却有幽愤和哀伤。山涛曳杖而来,他手拎鸡首壶,神态很疲惫。

山涛:

阿都也是多事!发配就发配,熬过几年不就完事了?给你写什么信!满口狂言,全是废话!(停顿)他这篇废话连累了你,你也写一篇废话吧……

嵇康:

写给谁?

山涛:

大将军司马昭。

嵇康:

……劝进文?

山涛:

只有这条活路了!千字文,举手之劳……老套的戏路,司马昭想要皇上为他封晋公,封晋王,他要受九锡之礼,他自然先要做作谦让几番,而群臣更要屡番劝进奏请……今日之事难得有这个活口,好在我是他大表兄,我这张老脸也还是管用。(停顿)往事既已谬,来者犹可追。司马家搞的是屠杀和屈服,你就得表明个姿态,更何况你还是曹家的姻亲。司马昭料理文人的手段,比起他的父兄可是更高一筹,他是又杀又拉!对你这位大名士,他本是想拉你入伙,像阮嗣宗那样点缀太平,即便你那封绝交书触怒了他,他还是放下了已拿起的屠刀……可他只是在忍着,这倒好,不想你又为阿都的事自己送上来!(停顿)钟会诬你谋为不轨,非杀不可,幸好有我这番回护,那么今遭这局面就是明摆着,这是你唯一的活路了,既然司马昭要借你的名,你就得给他个面子,这样大家也都好有个台阶下……

嵇康:

(神情恍惚)外头是在打雷么?

山涛:

是太学生们在请愿,他们要你回太学开课讲音乐。

【地上就有饭碗,山涛为嵇康倒酒。

嵇康:

封公,封王,受九锡之礼,离篡位也就只有一步之遥了……还不只是篡位,是篡国,改朝换代……这是要逼我投诚吗?……一个人本心若是如何,别人就断难强求。这文章我要是不写呢?

山涛:

一篇文,一条命。(停顿)你不为世俗所拘,可也要顾及夫人和孩子。世路艰难,咱们都是幼年早孤,你是也要让孩子们这样吗?你看司马氏这势头,今后就是豪门权贵的天下了,寒门书生绝难爬到高位了……

嵇康:

(谛听外头的雷声)寒门书生……那些学生会怎样看我?这样的文章我不能写!我若写了,还能再让他们信什么?

山涛:

你的侠气又来了!收起来!天下书生无需你操心,既然你连自己的孩子都不顾!圣人忘情,那也只是传说而已!

嵇康:

我倒不是在意这点浮名,可我若是写了这个,今后恐就无脸见人了……

山涛:

你若不写,今生就恐难活着出去见人了……

嵇康:

(沉静地)生时安生,死时安死,死就死个清爽……

【嵇康捧起酒碗喝一口。

山涛:

(无力地)其实我是有海量,可我从未醉过……尊生以存道,全命以待时,留得青山在……

【嵇康默默地摇头。他的神情渐渐变得平静而邈远。

嵇康:

遥望山上松,长与俗人别。这宇宙八荒之气,这自然天地之理,我此生与道同在,我就绝难背道……福祸有命,亦又何求?我这一生两件最要命的事,都是因朋友而起,一是给你写绝交书;二是为吕安申辩……我忽想到太史公为李陵辩护而遭祸,其实他们原本并无多少交情,太史公只是要说公道话……不说了!今生事,今生了。(停顿)我又想起那年我在苏门山随孙登云游,老神仙临别送给我一句话,他说我是才隽而性烈,来日难免有祸……

山涛:

来日已来……这酒……我倒想有碗毒酒给你喝下去……只怕是,这事你若拒绝,司马昭就断难再应诺我什么……那会死得很难看……我不敢想!

【静场。

嵇康:

(喃喃自语)死……还是活?这还真是个事。……无以生为贵,实为贵生。君子行道,忘其为身……

山涛:

老死荒野才是好……

【嵇康缓缓起身。

嵇康:

(忽然大声喊)山公——

【这称呼令山涛有些愕然。嵇康朝山涛深施一礼。

嵇康:

(情绪旋即平复)孩子就托付于你了。有山公在,他们就不是孤儿。……绍儿还小,男儿还是要有点作为好,但教他切莫学我这般。小女也有十多岁了,过几年给她找个好人家,嫁了便是。亭主也请多照拂,跟了我这些年,她也没过上多少好日子……

山涛:

(痛苦地)叔夜……为何不要我救你?!

嵇康:

我一死了之容易,你在这世上活着实难,且还要照顾这罪人妻子。就当我是自私,我先选了这容易事,将这难事留给你……

山涛:

(绝望而冲动地)叔夜!他不许为你乞全尸!

嵇康:

(深深一拜)巨源兄多珍重,小弟先走一步……

【静场。

【收光。

【后景高处另一光区。

【雷声愈近。起风了。

【洛阳东市刑场。嵇康披枷戴锁跪坐于行刑台上,他乱发飘萧,神色凛然而疏淡,凛然中有某种萧索和寂寞,疏淡中亦有某种茫然和超然。他缓缓仰首望一眼天光,又望着刑场外的人群。

嵇康:

(自语)时辰未到,这最后的光阴真是不好过。……学子们不是要听《广陵散》么?太学我是回不去了。神人授我以此曲,要我发誓秘不示人。袁博士总闹着要听,可也未能如愿。待会儿我一死,这曲子也就失传了。我不愿这曲子成绝音,我就不妨弹一遍,只恐他们也记不住多少……

【轰隆隆的雷声。

【监斩官给嵇康打开枷锁。

【嵇康盘膝而坐。曹璺默默地送上琴匣,她为嵇康打开琴盖,双手将琴呈给丈夫。他们凄然相望,默然无语。曹璺静静地离场。

【嵇康揽琴在膝,深吸一口气,然后定神绝虑,屏声敛息。目光如秋水般沉静,淡然而悠远。手指拨动琴弦,似有无限情思。

【雷声渐息。

【嵇康左手攫援抑扬,右手摽拂徘徊,指掌反复,弦曲渐起,此乃《广陵散》之小序,悠缓,苍凉,悲郁而深情……

【向秀走到台口,默默地遥望弹琴的嵇康。

向秀:

在山阳,我跟嵇康吕安都住得近……在洛阳,我看到了这最后的一幕。琴以载道。圣人作琴,天地万物之声皆在其中。有天地万物之声,非妙指无以发。这是他誓不示人的珍藏,连我也未曾听过,只因这是他的心曲……

【向秀扯乱自己的双丫髻,从怀里摸出一个发套戴上,便立时变成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像是古时候的智者或是仙人。

仙人:

自从我的头发由黑变白以来,我就从未见过这样的事——惊天地,泣鬼神,这件事发生在六百年前的韩国,嵇康《广陵散》说的便是这件事……

【琴声渐变,更为清越和激昂。

【暗场。琴声持续。

齐 地

【光渐起。

【演员们也许不必穿古装,表演应有某种原始的野性,某种质朴而纯粹的力度。

【琴声持续。此乃《广陵散》的正声主调,主题是悲壮、愤怒和复仇。

【齐国乡野。后景中仍是嵇康向秀的那个锻铁炉。炉火熊熊燃烧,赤膊的聂政和姐姐聂嫈在打铁。聂政抡大锤,聂嫈挥小锤,姐弟俩配合默契。他们是在锻打一把剑。(聂政由嵇康扮演者饰;聂嫈由曹璺扮演者饰)

【他们暂歇一会儿。聂嫈倒一碗水给聂政喝,大汗淋漓的聂政将这碗水一饮而尽。他们相视而笑。

【有蝉鸣,有雷声,遥远的雷声。琴声暂停。

【聂政拿起地上的一把剑,此乃钟会诬陷嵇康时显现的锻铁炉边地上的那把剑。

聂政:

(持剑走向前台,面向观众,独白)母亲过世三年了,我为母亲守孝三年,如今姐姐也出嫁了,我便想起了那件事。我今日想起那件事,其实我何曾有一日忘过!在我穷困潦倒的时候,严仲子拿我当朋友,他拿黄金来为我母亲祝寿,他让母亲看到我聂政也是有朋友的人,而且这朋友是身份高贵之人——人家是韩国的大夫,是诸侯之卿相!我聂政本也是读书人,无奈家贫难以为继,不得已降志辱身与屠狗之辈一起混,而严大夫看得起我这市井之人,我只不过是有点见义勇为的小名声,严大夫却视我为高义之士。他不远千里来齐国结交我,他知我并非是庸人,他视我为君子,并以国士之礼待我。他待我为国士,我理当以国士之行报之。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母亲在世时,我不忍出门,如今我无牵无挂,就是该报严仲子知遇之恩的时候了。有了这一番结交,我不能装作没这事……

聂嫈:

(走向前台,面向观众,独白)弟弟!你是要为严仲子报仇么?严仲子与你结交,那是有他自己的企图。他拿黄金来为母亲祝寿,咱们可也没收下。那天你跟他说你不敢当,无功不受禄,他说只是为了交你这个朋友,无礼不成敬意,他说并不敢指望求你为他做什么。自那之后他就再也没来过,或许这事他早已忘了,或许你这朋友他也早已忘了。

聂政:

(依然面向观众,独白)大丈夫一诺千金。严仲子不再现身,他是不想使我为难。那时我跟他说,家有老母在,我不敢以身许人。君子之交淡如水,他自然不必再来找我,不必再刻意提醒我那件事,只因他相信我的承诺。他知道我既已以身相许,就早晚会去找他。咱们当初是没收下他的黄金,可我收下了他的另一件礼物,便是他的信任。这是比黄金更珍贵的礼物。我聂政何德何能配受这样的礼物?其实这些年我心里最清楚,我只有以行动才能证明这个,证明我配得上这样的信任。

聂嫈:

(依然面向观众,独白)我的好弟弟!严仲子不再来咱们家,或许他的仇已经报过了。姐姐既已嫁人,就难以事事为你操心了。我回来给母亲上坟,也就是想再劝劝你,你也该成家了,往后断不可脑子一根筋。我想说的是,你为朋友报仇是大事,难道咱们的父仇就不是大事吗?父亲为韩王铸剑,只因误了工期,就被韩王杀了,咱们就只好逃到齐地,那时候你还没出生……

【他们默默转身,望着那锻铁炉的火,还有那把剑。

【琴声再起。嵇康的《广陵散》,琴声渐有怒气。

聂政:

(痛苦地)这么多年来,你从未对我说……

聂嫈:

奈何我是害怕你这脾气……不要去阳翟!

聂政:

(悲愤地)杀父之仇不报,我怎还有脸在这世上活!

聂嫈:

可是那杀父的仇人已经死了。老天有眼!听说他是打猎时给雷劈死的!老天爷已经给咱们报了仇!

【静场。短暂的琴声。

聂政:

老天爷多事!这个仇我要自己报!韩王死了,我要杀他的儿子!

聂嫈:

万万不可!(停顿)……他这个儿子就是当今的韩王,可听咱们轵县老家的人说,这个韩王是明君!老家人日子都比咱们过得好……

聂政:

可我听说那个韩傀是奸相!韩傀就是严仲子要我杀的人。严仲子跟我说了这件事,他并不担心我泄露了口风,也不担心我去向韩傀告发并讨赏。这年头很多小人都是这么干,可严仲子绝不担心我,是因他坚信我绝不是小人,他来找我就是视我为君子。后来我也听说韩傀擅权营私害死了好多人,严大夫也是遭了他的迫害,这才躲到了卫国的濮阳……

聂嫈:

不要去阳翟!朝廷的事咱们草民百姓哪弄得清!如果韩傀是奸相,韩国百姓日子还过得这么好,那反倒是说国君治国有方了,苍天保佑他!

【聂政苦闷地走到舞台一角,此乃嵇康临刑时的行刑台,那里有一个琴匣,正是嵇康的琴匣。聂政打开匣盖取出琴来。

聂政:

(独白)三年来,我一边给母亲守孝,一边击剑学琴。我跟仙人学琴,三年学成一曲《鹿鸣操》,三年练就这手绝艺。我学琴是因那奸相兵卫严密,生人难以近身,只因他那夫人好琴曲,每当有名琴士路经韩都阳翟,他就总要请到府上助兴……

聂嫈:

不要去阳翟!

【聂政弹琴,此乃《广陵散》的某种躁急之音。

【仙人在台口现身,静静地望着弹琴的聂政。

【光渐收。仙人依然伫立原处。

韩 都

【后景光渐起。仙人依然站在台口。

【演员们也许不必穿古装,表演应有某种原始的野性,某种质朴而纯粹的力度。

【《广陵散》乐音持续,更峻急猛厉,更慷慨激烈。

【韩都阳翟。

仙人:

琴之为乐,可以静思虑,可以绝尘俗,可以发幽情,可以养精神,可以摄心魄,可以壮胆气,可以感天地,可以通鬼神。琴士不易得,而知音亦难也。(停顿)义无反顾,他来了!在韩都阳翟,他以琴艺闻名,那是我传授给他的《鹿鸣操》。满城争说这个新来琴士琴艺高,丞相府自然是要先睹为快。严仲子欲给他配车骑壮士同行,聂政却选择了独往。他恐人多泄密,而若有人被俘,就难保不把严仲子供出来,那定会给严仲子招祸。

【后景光区。聂政与严仲子缓缓走向对方,他们神情庄重地互拜。定格。(严仲子由阮籍扮演者饰)

【前景光区。相府。身材粗壮的韩丞相韩傀现身。(韩傀由山涛扮演者饰)

【后景收光。

仙人:

丞相夫人抱病卧床,她是在屏风后赏曲。聂政勇猛过人,而韩傀亦有搏虎之力。

【仙人隐去。

【聂政在嵇康临刑弹琴的台位弹《鹿鸣操》,琴声先是舒缓悠远,韩傀便有些昏昏欲睡。聂政抓过琴匣,转瞬间从中取出一把利剑。韩傀顿觉异常。

聂政:

(厉声)韩傀老贼!看剑!

韩傀:

(惊叫)左右弓弩手!

【韩傀也旋即拔剑相向。

【琴声持续。这是《广陵散》最狂乱最激烈的杀伐之声,戈矛纵横,如奔雷闪电。

【聂政韩傀怒目切齿,奋力搏击。聂政勇猛而暴烈,而韩傀也是一条壮汉,他的身材比聂政更粗壮,力气也就更大。他们嗷嗷喊叫着,一番搏杀几乎难分胜负。聂政动作更为凶猛,而韩傀已有些气喘。韩傀已受伤,但他也变得更狂暴。又是一个回合,韩傀剑落,便抓起琴匣砸向聂政。琴匣落地,便砰然破裂。聂政飞步向前,一剑刺穿韩傀胸口。

【聂政挥剑冲出相府,跑到郊外一片野地。他的伤口在流血。(追光)

【聂政狂乱地以剑刃割破脸皮,又号叫着抉出双眼,又以剑刺腹,剖出肚肠。他倒地而死。

【琴声戛然而止。静场。

【收光。

【另一光区。廷尉现身。(廷尉由钟会扮演者饰)

廷尉:

贼以琴艺进献刺杀丞相,又自毁面目不可辨识,有知其名姓者速来举报,查实重赏千金——

【后景光区。聂嫈挟一花布包袱现身,此刻她是男装打扮。

【琴声再起。此乃《广陵散》的乱声主调,主题是悲愤、伤悼和颂扬。

廷尉:

国君有令!贼弑国相,其罪当剐,贼既自裁,罪有应得。应当暴尸扬灰,他人不得擅自掩埋,违令者斩!

【收光。

【后景光区。追光。聂嫈缓缓走来,她踉踉跄跄地走近聂政的尸体,悲痛欲绝。

聂嫈:

(失声哭喊,又强抑悲恸,身体却在颤抖)我的好弟弟,你就这样死去了。你毁了父母所给的身体,可我还是能认出你。我能认出你的衣服,这是我亲手给你做的衣服。我也认得你的头发,我用山泉给你洗过的头发。还有你的牙齿,你毁了自己的面目,可我依然能看见你的笑容……

【聂嫈边说边脱下身上男装,将其盖在聂政尸身上。接着她又从包袱里取出铁壶,洒了三次酒水祭奠弟弟。她又缓缓地打开包袱,包袱里是细细的干沙。她默默地捧起沙土撒在弟弟身体上。

廷尉:

大胆刁民违抗禁令!本官早有宣示,不许人埋葬,也不许人哀悼,要让这贼人暴尸三日,给猛禽和野狗当食吃,要让人看见他不成人形!(停顿)他身上怎么多了一层新衣?

聂嫈:

我从齐国一路赶来,我一个妇道人家行路不便,便穿了这身男装……

廷尉:

你是谁?

聂嫈:

(自语)也正好给弟弟换身干净衣服……

廷尉:

弟弟!……那么……你是她姐姐?你们是齐国人?

聂嫈:

我们本也是韩国人,老家就在轵县深井里。

廷尉:

好好好,你这也算是在举报,可这赏金你恐是拿不到了,本官早已宣布禁葬令,违令者立斩。全城只有你一个人敢违抗,那么,法令严明,必须取信于民,我也不会因为你是个女人就开恩。告诉我,你知不知道有这个禁葬令?你没看见那些四处张贴的告示吗?

聂嫈:

我当然看见了。

廷尉:

那么你还敢?

聂嫈:

我只是要埋葬自己的弟弟,我要弟弟入土为安。他本也是个爱面子的人,我要让他的灵魂体面地离去。弟弟为人仗义,而我也有我的道义,我不能让他忍受这暴尸荒野的侮辱,神灵和祖先都在看着我,天理人伦都要我这样做!你的国法王法我不管,我只知你的禁令是犯天条。犯天条,伤天理——伤天理是要遭雷劈!(停顿)丈夫死了,我可以再找一个;孩子丢了,我也可以再生一个;而今我的父母已长眠地下,就再也不会有一个弟弟生出来……

【静场。远处有隐隐的雷声。廷尉似也真有几分恐惧了。

【聂嫈的手一次又一次地抓起一把把沙土,沙土绕过她的头顶飞撒开去,一圈又一圈,画出一条又一条优美的弧线。这是一个庄严肃穆的仪式。

廷尉:

不许埋葬!不许哀悼!我所宣布的是国君的法令!你必须遵从!

聂嫈:

不!我有权埋葬我的弟弟!

廷尉:

国法没有这一条!

聂嫈:

国法没有这一条,可这是不成文的天条,我就不能不遵从,这是天理,也是天意!

廷尉:

天条违背国法,你就必须遵从国法!

聂嫈:

国法是人制定的,人都是凡人。凡人不能下一道命令就废天条,这天条虽没文字写在纸上,也没人知道它是何时出现的,但这天条是永久有效。我若因别人阻止就违背这天条,那么我也会受惩罚。

廷尉:

可你违犯国法的惩罚是送死!

聂嫈:

我知道我是会死的,怎会不知道呢?若是在我该活的寿限之前死去,这倒是件好事,既然这苦日子不好过,死了反倒是得到好处了。我不为遭受这样的惩罚而感到苦,但若弟弟死了不得埋葬,我就会痛不欲生。如今既然是这样,我也就安心了。

廷尉:

(嘟哝)安心……我看你是在做傻事……

聂嫈:

我倒是想说,那说我是傻的人才是傻。

廷尉:

(气急败坏地)我不跟你磨嘴皮子了!

聂嫈:

那么你还想拿我怎么样?

廷尉:

不想怎么样了!你决定要死,我就成全你!

聂嫈:

那你为何还不下手?(停顿)我这样一个苦命人,除了在埋葬弟弟这事上能得到些荣光,还能从哪儿得到更大的荣光呢?(环顾四周)这些人全都会赞成我的做法,他们只因害怕而闭口不说。

廷尉:

(延颈四望)这些人会向你扔石头——只要我一声令下,他们就会这么干!你就会死于民众的乱石之下!

聂嫈:

他们要扔就扔吧!我遵从天理天条而犯罪,正可以跟弟弟躺在一起,亲人永远陪伴着亲人。我将永久得到地下那些亲人的欢心,那里也有我的父母,这强似去讨活人的欢心。

廷尉:

他杀了人!

聂嫈:

那被杀的也害死了好多人!

廷尉:

不许诽谤朝廷命官!我要知道这贼人是谁?

聂嫈:

他不是贼人!他是我弟弟!

廷尉:

好吧,他——你这弟弟,他是什么名姓?

聂嫈:

姓聂名政!(转身面向观众,大声)河内轵县深井里人聂政!

廷尉:

你再告诉我,他为何要挖眼毁容弄成这副样子?好吓人!

聂嫈:

他就是不想让人认出来!他不想泄露那雇他复仇的人,也不想连累他的姐姐。先前的义士都愿以死成名,而弟弟甘愿死而无名,虽死而不恨!弟弟忍痛自残,可我不能愧对他的亡灵!我冒死前来,就是要为他扬名!

廷尉:

可你这是在送死你明白不?

聂嫈:

我不能因为怕死就埋没了弟弟的名声。

廷尉:

那个雇他复仇的……可真是有知人之明啊!知人,得士……他究竟是谁?

聂嫈:

弟弟以死保守这个秘密,你如何指望我说出来!

廷尉:

你若说出来,我可免你一死。

聂嫈:

你们的法令就是这样随口而出。

廷尉:

你若招供,也就算是立功赎罪了。

聂嫈:

我没罪!我若供出那人来,就是玷污了弟弟的名声!

廷尉:

你这个小女人我还真就没治了?!真是好固执!

聂嫈:

我是做我认为应该做的事。老天爷也在看着我,我父母也在看着我。

廷尉:

我说你是在找死!

聂嫈:

我来就没想活着回去!

廷尉:

来人!那边有个石洞,那是谁家的空坟?把这个小贱人给我关进去!

聂嫈:

(激愤地冲着观众)好心人请记住!我弟弟聂政是义士!河内轵县深井里人!

【聂嫈飞快地从怀里掏出一把剪刀。

聂嫈:

(急迫地)啊!让我再看一眼这天光!(呼号)天啊——

廷尉:

(欲夺剪刀,惊呼)烈女啊!

聂嫈:

好弟弟!我来了!

【聂嫈自刺胸口扑倒在弟弟身上。

【琴声悲怆而激烈。

【探照灯刺目的光亮缓缓扫过舞台。

【仙人的身影出现在台口,他默默地望着这一幕。

【光渐息。暗场。

终 场

【激越的琴声延续至此。

【光渐起,仍是嵇康在原位弹琴。地上是聂政刺韩时碎裂的琴匣。

【仙人的身影仍在台口,他静静地取下发套,便复为书生向秀。他默默地遥望行刑台上的嵇康。

【蓦然间砰的一声,一根丝弦崩断了。弦断声犹在,余音袅袅。

嵇康:

(沉静地)《广陵散》从今就成绝响了……

钟会:

(后台喊)时辰到——

【雷声隆隆。一片血光。

【探照灯刺目的光亮缓缓扫过观众席。

【暗场。

【下雨了。

【风吹雨幕。向秀孤零零一个人站在台口,他手握一卷古书。

【天幕或为纸幕,此乃古版横轴《竹林七贤图》。若是如此设计,则此后演员可与画中人合一,或穿破纸幕走出,或以动作撕破纸画,最后只剩残破的画卷,甚至最后可由拾荒者缓缓地将其揉作一团。拾荒者或可将其投入那个锻铁炉。焚画。生光。

【拾荒者的这些动作将伴之以序幕中的那种噪音:某种空洞而昏沉的隆隆响声,某种巨大的混杂的噪音,像是黎明时分半梦半醒中隐隐可闻的那种含混的轰鸣声,依稀可辨的是其中有某些机械撞击的刺耳的声响,有类似老式垃圾车装卸时的哐当声,有类似建筑工地的那种单调而沉重的打桩声……

向秀:

(庄重地)时移世易,风流云散,那场竹林之游恍若梦境,那些放浪不羁的日子也成了梦影。然而我见证了这一切,我见证了这些虎狼之人的游戏。这个兵荒马乱的时世,杀气与文气同在。死亡是真实的,偷生也是真实的。嵇叔夜拒写劝进文,散骑常侍阮嗣宗却是躲不过了,他写了,他在袁博士家醉酒而书,一挥而就,不改一字。可是写过没多久,人也就死去了……(阮籍在后景中出现)有司马氏罩着,他看上去活得最自在,其实他内心里最苦!嵇叔夜直抒胸臆,山巨源与世沉浮,而阮嗣宗凡事都是忍着……“终身履薄冰,谁知我心焦!”……在那最后的日子里,他时常独自驾着牛车远行,率性随意往远处走,直到前方不再有车辙,直到野路都走不通,实在无路可走了,他便放声大哭一场,直到哭够了他才掉头返回……

【后景中的阮籍倒在地上,似在无声地抱头大哭,接着便缓缓舒展四肢,然后又蜷曲起身子,一动不动了。

向秀:

我也无处可逃,我只不过是个专研《庄子》的学者。嵇康被杀之后,我便去洛阳谋了个闲职混事,不图别的,只为立身安命,只为保家族平安……苟且偷生。圣人曾经说,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隐,可是谈何容易!人在世间行走,该有几多无奈的情由!即便是铮铮傲骨的嵇康……(停顿)任自然以托身,并天地而不朽,嵇康与道逍遥,可谓视死如归。可是看看他那篇遗书,他在狱中写的那篇《家诫》,关于为人处世,他竟有另一番说道。你就绝难想到,这与那位遗世高人是同一个嵇康……

【后景光区。曹璺教儿子读《家诫》(儿子以小布偶充当)。

曹璺:

谨慎的人最有福,狂言妄语会招祸。绍儿,你应切切记住这些话,这是你父亲的告诫……还有这一条教训也记着:对待本地长官,只宜尊敬他即可,不应和他过分亲近,往来也不宜太多。若要去拜访,也应注意时机。若是有人在场,走路时就不要和他一起落在后头,也不要在他家里留宿。之所以要你这么做,是因为长官喜欢打听外头的事情,外头有些事若是被揭发出来,那被揭发的人就会找原因,没准那天在场的人就会跟他说,说是看见你跟那长官单独说过悄悄话,那么他就会以为是你说的,他对你的猜疑也就来了,而猜疑又会变成怨恨。多做少说,凡事谨慎,学会保护自己,就会少招猜忌和怨恨……

山涛:

多年之后,绍儿长大成人了,我便举荐他为官。那年绍儿来到京师洛阳,洛阳俊男无数,人们却从没见过这样的美男子,有人惊叹道:“这简直就是鹤立鸡群啊!”(停顿。面向观众,但是自语)“鹤立鸡群”这个词,就是这么个来历。

向秀:

昂昂然若野鹤之在鸡群。王戎当时就在场,他听到这话便大声说:“你们也是少见!你们这是没见过当年他父亲!”

【后景高处,嵇康在抚琴。

阮籍:

(拎着酒壶)王戎这厮今日没来,我总骂他是俗物,他只留下了一个吝啬鬼的臭名,也许他是在学我,是在“装”,毕竟他是我带出来的。世道恶浊,自污是为自保,可他装得很成功,他做官最后做到了位至三公的大司徒,丞相的级别。他们琅琊王氏历经几世经营,后来成了江南第一高门,这小子也被尊为家族的先贤。

向秀:

不作恶,且苟活。王戎随波逐流,不过我还是拿他当朋友,毕竟他还是个念旧之人。彼时他已贵为尚书令,某日途经山阳那家黄公酒垆,想起我们当年的竹林之游,他还是大大地伤感了一番。沾了竹林的光,这厮也算是七贤中的一个,好在他也珍惜这美名……

钟会:

人过留名,雁过留声。我钟会本是文韬武略之人,奈何妒嫉使我走上了不归路。我妒嫉嵇康的名,我借司马昭之手除了他。我又妒嫉司马昭的权!嵇康死去过一年,我带兵灭了蜀国,接着我就想拥兵自立,结果是被司马昭给灭了。人算不如天算,我聪明一世万事如意,最终却落得这样的下场。(停顿。面向观众)我本也是才华横溢之人,但却并未能留下一篇传世文章,留下的只是这骂名。我真的是该闭嘴了,那么,就算留给你们这人生教训吧。(停顿)不必为我鼓掌,谢谢!(鞠躬谢幕)

向秀:

人死如灯灭,而文章不死。(翻动手中古书卷)嵇康说我必将著大名于天下,我的《庄子注》却是被郭象剽窃了,当然这是在我死后。你们只知有郭象不知有向秀,无所谓,好在我还有一篇《思旧赋》。嵇康死了,我不得不去洛阳做官。那天我向嵇康的山阳故居告别,物是人非,悲从中来,真是欲言难言!那一刻,我忽然听到了笛声,风中飘来的笛声……(笛声)那也许是邻家牧童的笛声,那么悠扬,那么清亮,那是复活的音乐,是嵇康的琴声……(嵇康的琴声)嵇康的琴声不再是绝响,千百年后的人们也听到了,嵇康的会稽老乡——那个叫作鲁迅的文人也听到了。嵇康的风骨也传给了他这位老乡。鲁迅神往所谓“魏晋风度”,他也喜爱我这篇《思旧赋》。仰赖他的喜爱,这篇不到两百字的短诗也成了传世美文。你们都该读过鲁迅那篇《为了忘却的记念》,他在文中写道:“年轻时读向子期《思旧赋》,很怪他为什么只有寥寥的几句,刚开头却又煞了尾。然而现在我终于懂了。”……谢谢他,他懂了。(停顿)也谢谢嵇叔夜。(转身遥望抚琴的嵇康)他是伯牙,我不敢说自己是子期,但我也是懂他的,也算是他的知音。(停顿)感谢!(向观众鞠躬谢幕)

阮籍:

谢幕的时候到了。我们这些人其实早已在历史中谢幕了,这样的一群怪人后世可再有过么?千载寂寥,今晚幸会!那么,我再一次向你们告别,感谢你们还记得我。作为传说中人,我还是有句话要说,请不必在意我那些伤风败俗的奇闻、那些佯狂没正形的段子,忘掉我那最有名的“扪虱清谈”的故事,很尴尬,很难为情,好在你们想必是没见过虱子了。我这人其实是外荡而内淳,我的真心藏在我的诗文里,就是那八十二首《咏怀》诗。其中就有这样一句:“谁云玉石同?泪下不可禁。”……这能使你们联想到曹雪芹吗?曹雪芹的字是“梦阮”,就是梦见我阮籍。那个宝玉也是像我,都是“情痴”!这句子出自我的第五十四首《咏怀》诗,而我也就活了五十四岁。好,不啰嗦了,此刻我是如此庄重地向你们作别,不再得意忘形,此刻我没醉,此刻我不装,也不再翻白眼……(向观众鞠躬致谢)

山涛:

喜欢谁他就青眼有加,讨厌谁他就白眼相向。青眼有加,翻白眼,这些词儿也都是从他这里来的。惭愧!我没文章留下,留下的只是只言片语,我说嵇叔夜为人若孤松之独立,醉态如玉山之将倾。……玉山倾倒,这词儿也就从我这里来了,你们不知这出处,这没什么。我无文章传世,倒是嵇康的一纸绝交书让人们记着我,我可真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自嘲地)好在我这个人宽厚有器量。生而为人,也实在是没办法。……要说我也是位至三公的大司徒,也是相国级别,后人却不记得这个。(手摩杖节)我有我的为官之道,我位极人臣,却是不贪权,不逐利,官场上我是少有的清廉。和光同尘,却是洁身自好。直到我死后,皇上才发现我的儿孙们都挤在一起,没个像样的住处。你们不知道这些事,你们也没兴趣。(停顿)嵇康托孤于我,我珍重这份信托,我与他契若金兰。(望着后景的曹璺和那个布偶)嵇康为司马氏所杀,我还要让他的独子在司马朝做官吗?世道无常,这事我还是想通了。(曹璺抱着布偶走向前台)我对绍儿说:“天地四时,犹有消息,而况人乎?!”(向观众鞠躬)

曹璺:

有山公在,我儿不孤。这就足可告慰叔夜了。(遥望后景高处的嵇康)绍儿为官,那已是司马氏的天下了。后来他们司马氏内乱,绍儿拼死保卫皇帝,自己也搭上了一条命,皇朝赐给他的谥号是“忠穆”。(停顿)绍儿舍身保护的人是司马衷,晋惠帝司马衷。大饥荒那年,大臣们奏报说老百姓饿得没饭吃,这皇帝却怎么也想不通,他问:“百姓无粟米充饥,何不食肉糜?”——老百姓没米吃,为何不去吃肉粥呢?……(停顿)我也真是无话可说了……有时候我望着天,想:我孩子的灵魂而今在哪儿?……谢谢观赏!(鞠躬谢幕)

【他们默默地望着后景高处,嵇康仍在抚琴。

【琴声止。风声起。嵇康携琴缓缓走向前台,也望一眼地上那个碎裂的琴匣。

嵇康:

殉道,就义,这些话题都太沉重,但也都是实事。人生寿促,天地久长。最后那一曲我算没白弹,他们——那些太学生还是记住了,《广陵散》有幸未在我这里成绝响,我心甚慰!生逢太平世道,你们未必爱听这壮烈之声,无妨,但这琴曲使他们不至于被岁月所埋没。那时候还真就有过那样的义人!轵县深井里人聂政,还有他的姐姐聂嫈。即便你对聂政的行为不怎么理解,那么也请记着他的姐姐。感谢!

剧 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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