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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金山亚洲艺术博物馆收藏的宋代童子荷叶枕

2018-08-16张文珺

艺海 2018年7期
关键词:瓷枕童子荷叶

张文珺

〔摘 要〕宋代孩儿枕流行,尤以童子、荷叶的形象组合显其独特美意。作为一种工艺造物,童子荷叶枕的出现,不仅与当时特殊的社会氛围、人民传统观念有关,宋代“磨喝乐”风俗的盛行,更为其注入了一层美好的浪漫色彩。

〔关键词〕宋代;童子;荷叶;磨喝乐

位于美国西海岸旧金山的亚洲艺术博物馆(Asian Art Museum of San Francisco,以下簡称亚博)是一座以收藏亚洲文物特别是中国文物为主,在全美拥有亚洲艺术藏品最多的博物馆。在这座建成于1966年的西式风格建筑里汇集了众多来自东方的艺术瑰宝。其中,中国艺术品占所有馆藏品50%以上,包括玉器、铜器、陶瓷、书画、织绣、金银器、牙雕等等,时间跨度从新石器时代至清。藏品种类之繁多,内容之精彩,无不令观者流连忘返。

在陶瓷展厅,展有一件精美的北宋定窑白釉童子持荷叶形枕(图1),该枕长21厘米,宽17.1,高15.8厘米。枕座是一个高高的长方形床榻,榻外罩着丝织围裙。一童子侧卧于榻上,屈膝,双脚相叠翘起,双手合力掌托一巨叶荷梗。荷叶大可覆身,前后下卷,中间内凹,两端翘起,正好作睡卧的枕面。荷叶上雕刻繁密的缠枝花卉,边缘刻出“V”形花边。荷叶下的童子凤眼淡眉,大头圆腮,前额梳一发结,其余部分剃光。只见他面庞微露喜色,小嘴微噘,左腿用力,甚是可爱。整个造型浑然一体,显得格外生动活泼。

“枕,卧所荐首者”,是人们日常生活中不可缺少的物件。瓷枕,以瓷制之,始烧于隋代,唐代以后开始大量生产。古人喜爱瓷枕,认为其清凉沁肤,爽身怡神,甚至有“明目益睛,至老可读细书”之效。20世纪初,河北发现了著名的宋代巨鹿古城,出土了许多瓷枕。据李祥耆、张厚璜《巨鹿宋器丛录》中记载,瓷枕被发掘时就放在房屋内的炕上。有一方底部题有“崇宁二年新婿”字样,证明其为婚嫁所用。陈万里《陶枕》书中也载,故宫博物院“尚藏一枕,其底部有‘新婿等字……当时是用为奁妆品”[1],可见,瓷枕不仅具有优良的养生功效,亦是表达幸福美好意愿的载体,是人民生活中重要的实用器物。宋代,瓷枕的发展进入繁荣时期,产地遍及南北,枕具造型丰富多彩。

以孩童为造型的瓷枕,或称“孩儿枕”,是宋代窑工一大创造性烧造,也是宋代瓷枕的一种典型样式,约有两种形式:一种为孩童俯卧于榻,双手交叉相抱,以童身为枕体。孩童抬头侧视,或闭目熟睡,腰背圆实,供人枕卧,俗称“娃娃枕”。故宫博物院和台北故宫博物院所藏的两件定窑孩儿枕堪称此类精品。另一种形式的孩儿枕,孩童侧卧于床榻上,手持大片荷叶覆盖于身,荷叶翻卷成弧形枕面,供人枕之,俗称童子荷叶枕。明代鉴藏家高濂《遵生八笺·起居安乐笺》中述:“有孩儿捧荷偃卧,用花卷叶为枕者,此制精绝,皆余所目及,南方一时不可得也。”可见,至明代该枕式仍很受追捧。在《燕闲清赏笺·论定窑》中高濂又言:“余得一枕,用娃娃手持荷叶覆身,叶形前偃后仰,枕首适可巧。莫与并。”这里所说即定窑童子持荷叶枕,高濂不但以为其造型美不胜收,纹饰自然而有情趣,更对其实用方便的特点大加赞叹。

宋代孩儿枕盛行,又以童子、荷叶的形象组合显其独特美意,各地窑口多有烧制。其基本的造型为一童子侧卧床榻上,头枕小枕,或曲肘为枕,或撑头注目,身覆于硕大荷叶下,单手或双手持、抱荷梗,有的还怀抱小动物。荷叶沿边缘向上翻卷,叶心内凹,正好作睡卧用,设计巧妙,结构饱满流畅,童子与荷叶自然地连成一体,洋溢着浓浓的儿童趣味(图2)。

有宋一代,人们十分钟爱童子荷叶枕,甚至运用其他贵重材料打造这一枕式,比如纯金。如上海博物馆收藏的一件宋辽时期的婴戏荷叶形金枕(图3),和著名苏州籍鉴藏家孙伯渊(1896-1984)旧藏宋“玉津园”孩儿金枕(图4),二者大小相差无几,宽约30厘米,高约17厘米,皆以纯金打造,塑一孩童仰躺于莲花座上,手脚向上撑托着一片肥大的荷叶,荷叶边缘自然弯曲,形成曲线优美的枕面。枕面上以细密的珍珠状小圈为地,雕刻着精美的图案。上博所藏雕以祥龙,孙氏旧藏为瑞风,双龙、双凤间都雕以火焰祥云,精彩之至。一龙一凤,龙凤呈祥。莲花底座刻画工致,莲子、荷瓣甚至荷瓣上的茎脉都刻画得一丝不苟。金枕底部还以雕镂錾刻工艺描绘出金龙、金凤游动穿梭于祥云中,栩栩如生。更令人叫绝的是童子的塑造,二者近乎一致。童子体态圆胖,眉目清秀,五官端正,脑门留一撮桃形刘海,大耳丰垂,手脚健硕,戏耍于莲花之上,憨态可掬。这样的设计,别出新意地将童子与荷叶完美地融合一体,充满无尽的童趣。

玉津园,又名南御苑,为北宋东京四大名园之一,是北宋官办的大型皇家园林,位于东京城南熏门外,规模宏大,景色优美,原本为车驾临幸游赏之所,也是皇家宴射,观刈麦所在也。园内“有水有岛,有农田,有亭台楼榭,有花草树木,有奇珍异兽。园林与农桑结合,奇花和异兽争艳。真一派人间仙境。”[5]作为皇家园林的陈设收藏之物,宋“玉津园”款孩儿金枕无论从材料、规格,还是工艺、装饰,都处处彰显其高贵的身份。

不仅是瓷枕,宋时童子与荷叶组合的形象还广泛出现在玉雕、石刻、丝织品、金银饰品等造型艺术中,获得全民性的青睐。如此普遍现象的出现,其原因想必不仅是对孩童与荷花(叶)形态的简单模拟,而是与当时的社会背景、风俗习惯、人民思想观念都有多方面的联系。

据宋代文献记载,两宋七夕时流行着一种儿童形的小泥偶,名“磨喝乐”,亦作摩睺罗、磨合罗等。《唐岁时纪事》:“七夕,俗以蜡作婴儿形,浮水中以为戏,为妇人宜子之祥,谓之化生。本出西域,谓之摩睺罗。”所谓化生,取其化子、求子之意。唐代以蜡制作磨喝乐,浮水中为戏,作为妇女生子的象征。到宋代,磨喝乐更加风靡。这种孩童形象的泥偶容貌端正,手持荷叶,憨态可掬。它于七夕时节大量上市,成为大众取喻吉祥、宜男的象征物,不仅平民百姓使用,宫廷及官宦富贵人家也要供奉,对其装饰极尽精巧华美。儿童们装扮鲜丽,持荷效仿磨喝乐的造型并游戏,成为一种时尚。许斐《泥孩儿》诗:“牧渎一块泥,装塑恣华侈。所恨肌体微,金珠载不起。双罩红纱厨。娇立瓶花底。少妇初尝酸,一玩一心喜。潜乞大士灵,生子愿如尔。”诗文描写磨喝乐装饰华美,养尊处优地供奉在家中,少妇抚摩磨喝乐,祈盼菩萨显灵,赐予如磨喝乐般的灵儿。牧渎,即今苏州木渎镇,可知宋代时已成为生产磨喝乐的产地之一。

磨喝乐来自佛经,邓之诚《东京梦华录注》释曰:“或言摩睺罗即罗睺罗对音,故引此以释之。”罗睺罗乃佛祖之子,在母胎中障蔽六年,终破胎而出,这一神奇的经历对于求子的人们来说无疑具有极大的诱惑力。他曾是一个皇儿,聪明伶俐,后随佛祖出家,“不毁禁戒,诵读不懈”,在佛的十大弟子中密行第一,因此受到民间的崇拜,塑其偶像,在七夕时用来乞巧、乞子,再合适不过了。

莲花,一名荷花、水芙蓉、菡萏,姿态优美,香远益清。佛教以为圣花,是祥瑞、纯洁的象征。佛经中有莲花太子的故事。《杂宝藏经》还记载了鹿母莲花生子的故事,“尔时鹿女,日月满足,便生千叶莲花……开而看之,见千叶莲花。一叶有一小儿,取之养育。”[6]可知,佛教中莲花同样具有生殖的意味。敦煌莫高窟的壁画中,保存有表现极乐世界的七宝池内,朵朵莲花绽放,各个活泼可爱的儿童嬉戏之态,称之为“化生童子”。同时,莲花自身美好的形象,及其“一蓬多子、华实齐生”的特质,使它具有生命、繁荣、丰饶的审美内涵,符合人们追求多子,崇尚生命的心理意愿。而童子状貌的罗睺罗,健康活泼,天资聪颖,其形象和内涵与人们生育贵子的期望相吻合。莲花、童子都颇具生殖意象,成为包蕴生命希冀和幸福期盼的吉祥之物,它们形象的组合,无疑传达出生命繁衍、生机勃勃的美好寓意。宋代七夕尤为盛大、隆重,在热闹的节日气氛的助推下,不仅磨喝乐童子荷叶的组合形象得以广泛流传,孩童们执荷玩耍的俏皮姿貌更深入人心。

传统中国社会向来重视家族香火的延续,“不孝有三,无后无大”的子嗣观念根深蒂固。追求生儿育女,人丁兴旺,多子多福,成为广大人民的一种理想和愿望。宋代社会各阶层也深受这一观念的影响,对子嗣问题相当重视。有子为福,无子则不幸,这种情感几乎代表宋代社会人们的普遍心态。有宋一代,人们重视子嗣后代。生子传嗣,多子多福,人丁兴旺,儿女双全,子孙绵延成为宋时全民性的持续追求,并且渗透在宋人的婚姻、生育、育儿的习俗与生活中。

不僅民间社会向往追求子嗣,宋代政府对儿童亦相当重视。古代育婴成活率低,大抵不会超过半数。以宋皇室为例,共生有子女181人,其中夭亡82人,夭亡率高达45.3%。皇帝娇生惯养尚且如此,更何况普通贫民下户人家。加之两宋时期战争不断,社会动荡,人口数量急剧下降。为维持腐朽的封建统治,宋王朝迫切需要增殖人口。儿童是未来的劳动人口。儿童人口的多少直接关系到封建国家人力资本的强弱。因此,重视儿童,抚育儿童,使其成人,成为宋代整个社会最为关注的问题。活泼可爱、朝气蓬勃的儿童是家族繁衍、国家昌盛的希望。宋人以为儿童象征着吉祥,能驱灾辟邪,形成了以儿童来祝福、祈祷、欢庆的风尚,因此,许多重大的社会活动,甚至宫中庆典都要让儿童来参加烘托气氛。

艺术创作总是在一定的时代精神和社会氛围中完成的。在宋人生子传嗣、多子多福的世俗主流与当时特殊的人口形势大背景下,社会上重视儿童的风气愈盛,从个体、家族到国家,从士庶百姓到皇室贵族,人们关心子嗣,爱重儿童,整个社会沉浸在浓厚的“重子”氛围中,这为儿童题材艺术的创作提供了良好的社会环境。同时,儿童们丰富多彩的生活,为艺术创作提供了广阔坚实的生活基础。

综上,在宋代特殊的社会背景与磨喝乐风俗的影响下,持荷童子题材十分流行,受到全民的追捧。各种童子荷叶造型艺术层出不穷。瓷枕,与人们生活关系密切,日常生活离不开枕,要睡觉难免先看枕头一眼。宋人追求子嗣,似乎也很相信在睡觉时能和这一类内容的作品在一起可以得到生男孩的心理暗示,从而实现自己的愿望。宋代的工匠们利用这一“眼”,巧妙地将儿童、荷叶的形象与瓷枕造型相结合,塑造出一方方构思巧妙、生动盎然的童子荷叶枕,满足人们连生贵子、多子多福、喜悦吉祥的深层心理需求。而童子荷叶枕的风行,正是当时社会状貌习尚最生动的再现。

(责任编辑:杨建)

参考文献:

[1]陈万里.陶枕[M].北京:朝花美术出版社,1954:1

[2]黄桂珍.陕西历史博物馆藏陶瓷枕选粹[J].收藏界,2006(06):66

[3]上海博物馆.婴戏荷叶形金枕[EB/OL] http://www.shanghaimuseum.net/museum/frontend/articles/CI00000275.html

[4]北京万隆.北京万隆2009秋季艺术品拍卖会古董珍玩[M].2010

[5]王德利.宋代的玉津园[J].黄河科技大学学报,2012(05):76

[6]王恒.云冈石窟辞典[M].南京:江苏美术出版社,2012:394

基金项目:2016年文化部文化艺术研究项目“江南民间泥塑艺术发展历史及活态传承研究”(16DH79)阶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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