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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我们家》的救赎主题

2018-08-15王丽琴

社会科学动态 2018年2期
关键词:老太回家小说

王丽琴

颜歌的《我们家》①出版四年后,笼罩着这部长篇的第十一届华语传媒大奖的光华早已黯然。与大多数获奖作品一样,《我们家》也进入了媒体和评论喧嚣后的休眠期。若非偶然经友人推荐,《我们家》理应不会进入我的阅读视野。但作品里潜藏的渴望救赎的“幽灵”,以致我背离了“轻松”的阅读预设,严肃认真地读完了全书。

小说围绕着为薛老太筹办八十大寿穿插铺展开段家几代人各自的风流韵事,剪辑拼贴出平乐镇近30年的历史变迁大背景。麻辣鲜香的四川方言搭配疯病初愈的叙事主人公孩童视角,让读者紧绷的情绪得到安抚,加固故事去除了情欲种种附加功能的“轻快”结果。故事开始于私情,结束于私情,这种一以贯之的“性”(本文中的“性”皆指“性爱”,下同)出走常态可谓是故事不断推衍的万有引力,不动声色地隐匿于整个故事里。它游走于平乐镇的每一个角落,让“我们家”的男女都陷入“性”出走的常态且难以摆脱“回家”的魔咒。

“家”作为承载生活的组织,写“家”其实就是写生活。②在中国数千年的宗法社会里,“家”这个字所内含的向心力和离心力,有着不可估量的神秘性。小说《我们家》中的“家”字,似乎是颜歌特意留给读者的一处隐喻之门,而开门的钥匙便是这个“家”字投射在读者心里的镜像,这也许是我更愿意跳出小说“轻松”的预设结果而去探讨其“救赎”思考的动因。

“出走”是对“心理高压”的主动调解,态度上大多比较“暧昧”,方式上也更为“温和”,反抗的力度和效果都不如“背叛”来得激烈和彻底,这就使得“回家”理所当然地成为“出走”者的宿命。既然“回家”是注定的结局,那么为何仍要“出走”?为何“出走”的方式不是其它,而是“性”?当“性”出走成为常态,“回家”是否仍有意义?这一系列追问的答案已被分解为碎片,散布于小说里出现的每一个人物身上,只有把这些碎片进行有效重组,才有可能找到打开《我们家》的那扇隐喻之门。

“性”的初始功能本是繁衍生殖,但当“性”从传宗接代的工具使命解锁后,其作为通向心理慰藉的捷径价值将不断被放大。这种捷径效益在《我们家》这部小说里可谓是恣肆张扬,酣畅淋漓。

小说通过段家和春娟豆瓣厂将平乐镇上男女老少30来号人串联在一起,近一半以上人物以“性”出走的方式出场或退场,主人公薛胜强更是将“性”出走发挥得不遗余力。除了用荤段子下酒,平乐镇幺五一条街的“红幺妹”、土产公司的席红珍、县医院的护士肖静姝、白勇军的老婆邓娟、二奶钟馨郁、情人王艳丹及一堆没有名字的婆娘都是薛胜强睡过的女人。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睡过的婆娘“太多,太多”,多到他都数不清。当然,“性”这条捷径并非薛胜强一类“超哥”、“老板”的专利,省城官家子弟刘瞿康包二奶、大学教授段知明私通人妻周小芹、县委大院出来的陈安琴和白勇军婚外情、打工小妹钟馨郁与司机朱成暗通款曲等等,三教九流都在“性”出走的泥坑里摸爬滚打过。

“性”出走的闹剧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在揭秘的同时不断撕开一道又一道“家”里的陈年旧伤。薛老太一手规划了三个子女的人生轨迹:薛胜强被迫替大哥段知明背了周小芹怀孕的黑锅,17岁便进了豆瓣厂跟着陈修良混社会,后又娶了县委大院的陈安琴;天生大小手的段知明被棒打鸳鸯,最后读书成才做了大学教授;不顾长女薛莉珊的感受,让其嫁给“部队领导的娃娃”刘瞿康。薛老太这种看似理所当然的家长强权对子女个人意志的过度干预,在三个子女心中埋下了反抗的种子。在长期以来被奉为优良传统的家长强权下,子女对父母的怨怼、子女之间的嫉妒以及因此而衍生的种种误会便会像钟乳石一般沉积在人心里,这些未能随着时间流逝得到疗愈的陈年旧伤搁在心里,就成了时不时会复发的“老毛病”,促使离“家”的气流不断增强终至形成离心斥力,一个个地将“病人”从“家”里抛出以寻求疗愈。在我们“家”,“旧病复发”的症状多是“性”出走。这里“性”的种种附加功能已被颜歌有意去除了,“性”变成了一件在成年人那里心照不宣的小事。③“性”作为通向心理慰藉的捷径,其效益得以尽可能放大而副作用则被尽可能缩小,“性”出走成为了让“家”的面子和“出走”者的虚荣得到双向成全的最佳方式。于是,薛胜强既在县委大院出生的陈安琴那里得到了“面子”,又用钟馨郁等婆娘的“懂事”和“舒服”消解了陈安琴“高高在上”的优越感,直接有效地成全了一个没有文化的平乐镇豆瓣厂厂长的虚荣心。无独有偶,陈安琴有老公薛胜强和情夫白勇军,周小芹有老公也有旧情人段知明,刘瞿康有老婆段莉珊也有二奶,朱成有老板的二奶钟馨郁等,这些“出走”者都只不过是做了“性”这件小事儿,既没破坏“家”的团结,也不会增加“家”的负担,彼此都“心照不宣”还“家和万事兴”,这也许便是让“我们家”众人青睐“性”出走以求疗愈的不二缘由了。

在中国数千年的宗法社会里,“家”在社会学意义之外所承载的宗族使命更像是一个强大的向心磁场,让任何一个身处其中的成员都甘愿做其狂热的卫士。“家”为其卫士成员提供精神庇护,也是“出走”者的招魂铃。

小说通过“性”出走这种以捷径获得心理疗愈的方式本能地指向了“回家”的必然。“性”发泄带来的极致快感,让“出走”者的心理高压在短时间内迅速地得到降解,达到“出走”疗愈的目的。获得“疗愈”后的“出走”者在没有新的“出走”离心力作用下,“回家”自是天理伦常。与陈安琴结婚后,薛胜强找了二奶钟馨郁,并把钟馨郁安置于薛老太楼上的一处出租屋,一来借看望母亲名正言顺地为自己打掩护,二来也能多双眼睛替自己看护老母亲。有如此完美的金蝉脱壳之计,薛胜强大可肆无忌惮在外风流,但他只是“办完事”就“回家”了。即便“他真的打从心里喜欢钟馨郁这个女子:农村里来的,小时候也算吃过苦,待人接物都让人舒服”,不像县委大院出来的陈安琴,总有些高高在上的味道,薛胜强也从没有想过与陈安琴离婚娶钟馨郁。二奶钟馨郁之外,薛胜强睡过的无数“婆娘”,也都是办完事就“人钱两清,各回各家”。

如果说有“家” 而出走者的“回家”是对“家”向心磁场作用力的被动臣服,那么无“家”而出走者的“回家”则是对该磁场作用力的主动献身。小说中,薛胜强的大哥段知明,是个年近40的大龄未婚大学教授。在以“家”为组织细胞的社会机体里,段知明这种单身个体就像流窜的病毒,到哪儿都会被围追堵截,免不了被“催婚”、“相亲”。不论是薛老太催婚,还是薛胜强、钟师忠安排的相亲饭局, 段知明都毫不留情地拒绝了。为了和周小芹再续前缘,他“三年过家门而不入”,处心积虑地谋划铺路并最终得偿所愿,成功促成周小芹离婚后再征得薛老太同意,风光地给自己和周小芹成了个“家”。段知明对“家”的执着,自然有对初恋情人周小芹的歉疚和不舍,但更重要的也许是和内心沉积多年的“不忿”和解,如此往后他才能大大方方地接纳并享受“家”的温情。

一切来势汹汹的“私情”风波不仅没有妻离子散,反而步步魔咒般地将众人推向了皆大欢喜的“回家”结局。无论在男女私情里闹得多么人仰马翻,“我们家”中的各人还是齐心协力为老母亲筹办八十大寿的一“家”人。也许只有“家”这个磁场才能释放出如此强大的向心力作用吧。

“薛定谔之猫”是量子物理学的重要概念,简而言之即只有打开盒子的一刻才能知道猫是生是死,否则盒子里的猫将永远处于生与死的交叠状态。《我们家》这部小说里的人物所呈现的“出走”与“回家”交叠状态就如薛定谔盒子里的猫,在整个故事揭秘之前,无法判定“救赎”之路是“出走”还是“回家”。当然,揭秘之后,这一命题依然处于不完全解锁状态。某种程度而言,《我们家》讲了个“救赎”无解的故事。小说里永无休止地徘徊于“出走”和“回家”之间的薛定谔之猫,是一个“看得见摸不着”的存在。

颜歌说她是一个爱跟叙事玩耍的作家,对《我们家》叙事身份的玩耍是她作为小说家“童心未泯”的表达。④叙事者“我”是一个疯病初愈的孩子,也是“我们家”中的一员,这样的双重叙述身份让故事显得真实可信的同时也解构了这种真实。叙述者“我”所讲述的是“我们家”的故事,家里的人物都是以“我”的“爸爸”、“妈妈”、“姑姑”、“大伯”、“奶奶”这样的称谓出现,让故事看起来“真实可靠”。但这个“真实可靠”的叙述者却是个“疯病初愈”的孩子,客观上又构成对叙述者身份及其故事“真实性”的质疑。这也许是颜歌避免让内心的美好幻想被误解成“现实”的刻意安排,是她自《良辰》到《平乐镇伤心故事集》,一路走来写作的自觉和成熟。

颜歌说“比起故事人物的大命运”,她“一直更在乎他们说话动作穿着的方式”⑤,也就难怪《我们家》既没有跌宕的情节变化,也无鲜明的人物刻画,整个故事显得“小处精明,大处模糊”⑥,不过只是四川话版的“段家一地鸡毛”,既没有表现出选择的必然性,也未表现出主观逻辑特点⑦。然而,这些“大历史”书写的欠缺并非颜歌的无意疏漏,而是其“睡瞌睡前看一看”创作初衷的必然结果。《我们家》是颜歌写小说十多年来唯一一次写的时候很开心,写完了也很开心的一部作品⑧。作为一部“很开心”的作品,其书写的天平自然不会直观地倾向“大历史”、“灵魂”这类深邃厚重的主题,而是将之作为远景隐匿于“轻松”、“幽默”的主画面背后。

“平乐镇”汇集了颜歌所爱的事物,是她的理想国、乌托邦,也是她的一个心结,更是她怀念过去的一种心理治疗。⑨《我们家》是即将30岁的颜歌对20岁的颜歌所经历的死亡和伤痛的“救赎”,尽管这种“救赎”在小说里还有些“面目不清”,但相信“有着特别才情”(白烨语)的颜歌,终会在她所构建的“平乐镇”精神王国里给以更清晰的指引。在《我们家》之后,颜歌2015年出版的《平乐镇伤心故事集》不妨可看作是通向平乐镇精神王国“救赎”之路的一个“路标”。

注释:

① 颜歌:《我们家》,浙江文艺出版社2013年版。

②廖海杰:《川味的轻逸与密集的私情——读颜歌长篇小说〈我们家〉》,《当代文坛》2016年增刊。

③ 张定浩:《颜歌的秘密》,《上海文化》2016年第1期。

④ 于丽丽:《颜歌:这哈哈一笑就是我的主观态度》,《新京报》2013年7月20日。

⑤ 杨道:《80后当红作家颜歌:秋天来了,开始写作吧》,《海南日报》2015年9月14日。

⑥《2012年新锐长篇小说七人谈》 (周立民发言),《南方文坛》2013年第2期。

⑦ 崔剑剑:《〈我们家〉:80文学的第四个方向》,《当代文学研究》2014年第3期。

⑧ 陈晓勤:《颜歌:我一直在写我们镇上的人和事》,《南方都市报》2013年4月28日。

⑨ 丁杨:《颜歌:写“平乐镇”是种心理治疗》,《中华读书报》2015年9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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