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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误读的慈禧与光绪

2018-07-25刘怡张恒

看天下 2018年20期
关键词:光绪帝康有为光绪

刘怡 张恒

历史由后来者书写,而且,经常遭到后来者篡改、涂抹。120年前,改变了中国政治走向的戊戌政变,尤其如此。

“(戊戌政变的)原委,是戊戌维新的核心人物康有为、梁启超事后认定的”,历史学家茅海建认为,两个人的说法,因其戏剧性,广为流传,得到公众的普遍认可。

康有为与梁启超的叙述,符合人们对中国宫廷戏文的想象。1898年6月11日,贤明的君主光绪帝和能干的臣子——以康有为、梁启超为代表的维新派,开启了转变中国命运的变法运动。利益受损的顽固派团结在慈禧周围进行反扑,最终,在卑鄙的告密者袁世凯出卖下,百日维新以康、梁流亡,六君子喋血菜市口落幕。

只是,人们熟知的这段历史叙述,充满了曲解、误会和道听途说的谣言。直到120年后的今天,这段历史仍然迷雾重重。但可以确定的是,变法失败的真实原因,要更为复杂,甚至,光绪和康有为也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母子

1898年6月21日,光绪收到一个奏折,一位御史称,总理衙门大臣张荫桓办理英德续借款时,贪污了260万,与翁同龢平分了。光绪看到后,并没有太在意。张荫桓是光绪改革依赖的重臣,对他非常信任。但这个折子,同时奏到了慈禧处。

慈禧虽然已经把处理政事的权力交给光绪,但两人权力间,仍然存在报告制度。据茅海建《戊戌变法史事考》研究,一种为事后报告制度,军机处将每日重要奏折文件及简要相关谕旨上报慈禧。另一种制度是事前请示,遇到重大政治决策和高级官员任免,光绪要先行请示慈禧。

6月21日的御史奏折,虽然剑指光绪眼前的红人大臣,还是送到了慈禧处。慈禧阅后大怒,与光绪一起,召见军机大臣以及张荫桓。慈禧怒斥张荫桓时,光绪在一旁陪同,并未多发表意见。

第二天,光绪独自召见各军机大臣以及张荫桓,详细询问此事。听完张荫桓解释后,光绪开始诘难军机大臣:“你们什么事不管,问起来绝不知道,推给一个人挨骂。”吓得这位军机大臣不断叩头,光绪还不解气,继续诘难:昨天你说他行踪诡秘,到底如何诡秘,你说!终于撒了一顿气,光绪不忘安抚张荫桓说,“不必忧虑”。

由此可见,光绪帝与慈禧同见军机大臣时,显然对他们的言论不以为然,“但因慈禧太后在场,诚恐诚惶,不敢多说”,茅海建分析道,第二天,尽管光绪还在颐和园,离着慈禧不远,但仍然将一肚子怨气发了出来。

慈禧对光绪一向严厉,光绪则习惯了顺从。两个人的母子关系基调,从一开始就是如此打下的。

咸丰帝去世后,5岁的同治帝登位。慈禧逐步打倒政治对手,开始垂帘听政。同治是慈禧独子,备受宠爱。“她总是觉得自己的儿子这么小就失去了父亲,太可怜了,因而不舍管教,不愿管教,不让别人管教”,中国社科院近代史研究所研究员、博士生导师马勇认为,正是慈禧的纵容,使同治染上很多坏毛病,后来她想管也管不了了。

同治早死,并无后代,慈禧只好从咸丰帝的七弟处,选了一个孩子继承大统。1875年,四岁的爱新觉罗·载湉成为大清国第11位皇帝,年号光绪。

“他们的母子感情确实非常好,”马勇接受本刊采访时说。光绪不但是咸丰的侄子,还是慈禧的外甥——光绪的生母是慈禧的亲妹妹。有了这一层关联,慈禧待光绪如亲生骨肉。

慈禧同时也吸取了对同治管教无方的教训,对光绪要求非常严格。据太监寇连材的笔记说:西后待皇上无不疾声厉色。少年时每日诃斥之声不绝。稍不如意,常加鞭挞,或罚令长跪。故积威既久,皇上见西后如对狮虎,战战兢兢。马勇分析说,慈禧不想让光绪再步同治的后尘,为他请来全国最好的老师,让他接受“可能是中国帝制时代最好的教育”。光绪甚至还学了英语,且水平不错,“可以读英文书,可以跟外国人对话”。

慈禧对光绪寄予厚望,光绪也希望自己能成为一个好的领导人。两个人的目标是一致的,直到权力的问题开始凸显,这对母子的关系变得愈加复杂,并最终影响了中国政局的走向。

权力

1886年,光绪15岁。这一年的7月11日,慈禧召集光绪的生父醇亲王奕譞、领班军机大臣等朝中重臣开会,光绪也参加了会议。在这次国家核心要员参加的会议上,慈禧说,光绪已经长大,自己想借此机会撤帘归政,让光绪主政。

“太后的决定一宣布,小皇帝当即长跪恳辞”,马勇说。醇亲王等重臣也以时局不稳为由,请慈禧暂缓归政,再送年轻的皇帝一程。慈禧坚辞不受,决意在第二年让光绪亲政,并于1889年他18岁时归政。

这个消息传出,朝中震荡。几天里,王公大臣陆续上折子,恳请慈禧暂缓归政。不过,这些建议再次遭到慈禧的拒绝,甚至到后来她不愿再就此事进行讨论。

这场归政,成为日后影响戊戌变法走向的一个重要时刻。历史学界对慈禧归政的心理,存在巨大争议,马勇带着善意解读,认为慈禧当时确实真心想要归还权力,“功成身退,想在青史上留名,要用事实正告那些一直诋毁她政治人格的反对派:我那拉氏虽为女流,但绝不是权力贪婪者”。

但一个政权,除了最高領导人之外,还有一个庞大的官僚体系,他们的影响也不容小觑。眼看无可挽回,朝中大臣又想出一个“训政”的制度,如前文所述的事前请示、事后报告制度,确保政治决策、人事调整等重大事宜,仍由慈禧把关。

这样一来,光绪的权力确实加强了,但也没有成为唯一的权力中心。“这导致一个结果,权力没有完整移交,出现了两个权力中心。”马勇说。中国王朝政治最怕的就是政治权力中心二元化或者多元化,不能出现两个中心,否则,朝廷官员会分别往两个中心靠,出现不同的派系,“在中国老话叫做‘天无二日,国无二主”。

当时在北京城,也确实存在不同的政治派别在较劲。以1883年爆发的中法战争为例,当时法国入侵清朝宗主国越南,在如何应对的问题上,就分成了两派。李鸿章等老臣,坚持应该通过谈判解决,只有法国进攻时,才应战。但青年官员的态度偏向于鹰派,“他们在奏疏中慷慨陈词力主好战的行动路线,”由美国汉学家费正清所编的《剑桥中国晚晴史》中记载道,这些观点“博得了公众的拥戴和皇帝的注意”。

在日后的维新变法中,这样的情况再次出现。年轻的光绪皇帝,显然更愿意听从那些激烈的、年轻官员的意见。而老臣,则相继聚拢到慈禧周围。

变法

刚刚即位的君主都想试试自己是否真正掌握了实权。日本学者加藤徹在《西太后》一书里举了一个生动的例子:英国的维多利亚女王还是公主时,被禁止从家庭教师那里得到红茶和《泰晤士报》。在她十八岁即位仪式结束后,她发出的第一条敕令就是“请给我当天的《泰晤士报》和红茶”。拿到这两样东西后,她既不看报也不喝茶,而是微微一笑, 让贴身侍卫把东西原封不动地又拿下去 了。

加藤徹认为,年轻的英国女王和中国皇帝有相似的情绪。对光绪来说,维新变法的话事权,就是他眼中的“红茶”与“报纸”。而且,在他看来,如果不能彻底维新变法,爱新觉罗的江山可能就保不住了。

光绪接过来的,原本是一个前景看似不错的国家。经过三十年的洋务运动,大清朝迎来一个中兴时刻,经济总量世界第二,亚洲第一;军事力量世界第六,亚洲第一。但就在这个时候,清政府又遭遇了一场巨大的失败,1894年,中日甲午战争爆发,清政府最精锐的北洋水师几乎全军覆没,中国与日本签订屈辱的《马关条约》。之后,又发生了德国租借胶州湾事件。

据大臣刘坤一回忆,1895年《马关条约》签订前,慈禧曾哭着对老臣刘坤一说:“我每闻军前失利,我哭,皇帝亦哭,往往母子对 哭。”

清政府在外交上的不断失利,转变成了巨大的国内压力。朝野都有声音,呼吁政府效仿日本,维新变法。这其中,最知名的是康有为。他的《上清帝第二书》,虽然没有送达清廷高层,但也在京城官员士绅间流传,影响颇大,其中最重要的是呼吁光绪“变法成天下之治”。

光绪皇帝不甘做亡国之君,《马关条约》签订之后不久,他就发布了维新诏,让各位大臣提建议。这些做法,包括之后决定变法,光绪都请示过慈禧,“慈禧根本没有表示反对”,中国社科院近代史所研究员雷颐接受本刊采访时说,慈禧只是要求辫子不能剪,服装不能改,各种礼仪不能改,“其他的你看着好就行”。

慈禧并非守旧派。“从1860年开始洋务运动,学习西方,到后来学日本,中国这40多年来的变化,没有西太后对西方认可,是不可能的,”马勇认为,在当时的大清朝,就是慈禧在带领中国往前走。

一个例子是废八股,当时光绪遭到守旧派大臣的阻挠,尤以大臣刚毅为主。刚毅一再以“行之数百年”为由,认为不能就这么废除八股。眼看光绪动怒了,刚毅也不敢强来,只好搬出慈禧,“此事重大,愿皇上请懿旨”。光绪果然去找慈禧商量,结果,慈禧支持光绪的变法政策,并没有站在刚毅他们这边。

不过,在学者张鸣看来,也不能把慈禧当做维新改革派。“她就是一个很实用的统治者,”张鸣说,只要东西好用,能够维护清朝的统治,无论东西,都会拿来用。

当时对光绪变法限制最大的不是慈禧,而是恭亲王奕訢。他是军机大臣兼总理衙门首席大臣,位高权重。奕訢也并非顽固派,相反非常欣赏西方人的很多东西,如果没有他的同意,英国人李泰国是无法重建中国海关,英国人赫德也无法执掌海关税务司的。与光绪不同的是,奕訢认为清朝的改革,应该逐渐、缓慢推进。

1898年初,光绪看到了康有为的变法建议,令奕訢等人开会研究。“如果奕訢再年轻些,按照他过去的思想倾向,他一定会全力支持这些年轻志士。”马勇在《恭亲王之死》一文中分析道,康有为等建议清政府效仿日本,建立君主立宪整体,在奕訢看来,还是过于激进了,“他似乎已意识到,清政府如果依照康有为的方案进行改革,那么很可能意味着清朝历史的终结”。

奕訢没有接受康有为的建议,而且当光绪提出要见康有为时,奕訢也以康有为级别太低,直接召见有违体制为由进行阻止。只是,他并没有阻止多久,5月30日,恭亲王因病去世。据马勇介绍,奕訢临终前,慈禧和光绪曾多次探望,恭亲王还建议光绪尊重慈禧太后,在用人上要格外小心。

不过,年轻的光绪帝已经按捺不住,不想再小心行事。恭亲王去世13天之后,1898年6月11号,光绪皇帝就发布《明定国是诏》,决意变法。之后,变法的 103天中,每天都有诏令颁发。光绪帝颁布了多达180余道谕旨,涉及经济、教育等多方面领域,单是9 月 12 日的一天中,他竟颁发11条维新谕旨,年轻的皇帝变法的急切心情一目了然。

罢官

虽然光绪贵为一国之君,但想推动清朝这艘大船调转方向,仍然不是件容易的事。

3月11日,康有为通过总理衙门上奏光绪,提出了一份全面整治改革的方案,其中有设待诏所,允许天下人上书。这则建议成功吸引了光绪的注意,他做了批注,要求总理衙门研究讨论。

总理衙门的重臣们经过研究,全盘否定了康有为的建议。光绪很不爽,又没办法,暂时搁置了两天,再下旨,让总理衙门再讨论。总理衙门回复说,这个事情牵涉太大,希望能开扩大会议,让王公重臣一起讨论。光绪准许,并提醒他们,不能再拖延了。

军机处、总理衙门几经讨论,终于想出了一个折中方法:各级公务人员上奏,经过各堂官代奏;士民上书言事,通过都察院。这也意味着,康有为仍然无法直接与光绪沟通,仍须通过第三方。但这个制度,成为戊戌变法失败的一个诱因。

8月2日,光绪正式发上谕:“部院司员有条陈事件者,著由各堂官代奏。士民有上書言事者,著赴都察院呈递,毋得拘牵忌讳,稍有阻隔。”

十多天后,一位名叫王照的礼部官员写了一封奏折,建议光绪、慈禧到日本等国游历,知日本崛起之由,然后奉太后之意,晓谕臣民,以变风气。

这个建议过于惊世骇俗,礼部堂官认为,这是将皇帝、太后陷于敌国,大为不利,要求王照撤回或者修改。“从当时的政治来考虑,礼部堂官的意见也非为大错。”茅海建分析道,但光绪知道这件事后,大为震怒。

他可能早就对这些老臣有所不满了。“前经降旨,部院司员有条陈事件者,由各堂官代奏,毋得拘牵忌讳,稍有阻格。”光绪当下下旨严批相关官员,意思很明显:刚下旨让你们广开言路,你们竟然还从中干涉。以后再有阻拦,“以违旨惩处”。

把这些大臣骂了一通,光绪还不过瘾,直接祭出杀威棒,亲自写了一封谕旨,罢免礼部六位堂官。

“清朝上谕多由军机章京拟稿,军机大臣修改,皇帝审定,”据茅海建分析,皇帝親自拟朱谕,是非常少的,“光绪帝此时对各大臣对于变法的态度十分不满,藉此发作,杀六个猴子给所有的猴子看看,以为各大臣的儆戒”。

光绪又破格提拔谭嗣同、刘光第、杨锐、林旭四人,让他们以四品卿衔担任军机章京,参与新政事宜。

就在罢免礼部六堂官前几天,光绪帝还曾下谕旨,将詹事府、通政司、光禄寺、大理寺等衙门裁撤,同时裁去广东、湖北、云南三省巡抚,巡抚事归同城之总督兼管,河东河道总督裁并河南巡抚兼管。如此大力度的裁撤官员,势必引来保守势力的反扑。一时间,京城人心惶惶,政治流言四起。

“光绪帝在同军机大臣严重对立的情况下,雷厉风行,推动新政,引发朝局动荡。”中国社科院近代史研究所研究员马忠文分析道,罢礼部六堂官、越级提拔谭嗣同等军机四卿,已经动摇朝廷原有的权力结构,引起很多权贵担忧。

而且,光绪似乎忘记了,重要官员的任免,需要事先请示慈禧。

人事

自1894年起,慈禧就开始常住颐和园,但两个人在一起的时间,要比分开的时间更长,光绪经常去颐和园,有时候慈禧也会回来。

现在来看,这段大概15公里的路程并不太长,但在当时,光绪要坐轿出神武门,经西安门,出西直门,中间在一处叫倚虹堂的地方短暂休息后,再一直赶往颐和园,单程就要3个小时。无论是他去颐和园,还是慈禧回宫,两人住处的距离步行都不超过10分钟,因为每天早上他都要向慈禧请安,有时候还会陪慈禧吃早饭、晚饭和看戏。

当然,两人相见时,更重要的一件事是光绪汇报工作。事实上,从变法之初,光绪就一直遵循着事前请示和事后报告制度,将重要奏折送到慈禧处阅览,一些重要人事安排,也先同慈禧商量。但罢免礼部六堂官,提拔谭嗣同等人一事,成了少有的例外。历史学家杨天石认为,光绪似并非有意为之,“暴露了光绪皇帝性格中的这一缺点,感情用事,惩罚过重,打击面过大”。

这件事显然引起了慈禧的不满。学者张鸣告诉记者,此次罢官,如虎口拔牙,触到了慈禧的要害处——罢免的正是她为光绪挑选的大臣班底。再加上其中一名官员的妻子趁侍奉慈禧“宴游”之便,哭诉“尽除满人”等“乱家法”的事情,慈禧有点坐不住了。

罢免礼部六堂官之后,光绪也迅速提出继任人选。不过,这个名单到了慈禧处,只有三人得到了正式任命。据清末民初胡思敬所著的《戊戌履霜录》,慈禧还为此责备光绪,认为“九列重臣,非有大故不可弃”,现在你却为了一个人而不顾祖宗加法,这成何体统。光绪则答她:“儿宁坏祖宗之法,不忍弃祖宗之民,失祖宗之地,为天下后世人笑也。”

另据光绪事后向维新派臣子回忆,他揣摩慈禧的意思,“并不欲将此辈老谬昏庸之大臣罢黜,而用通达英勇之人,令其议政,以为恐失人心。”光绪说,他和慈禧见面时,慈禧提到了罢免礼部六堂官的事情,“皇太后以为过重”。

120年后,回看戊戌变法。光绪提出要在教育、经济、军事等领域进行的制度改革,甚至包括取消八股考试、开放新闻自由、派皇室出国游历等内容,都得到了慈禧的支持,至少是默许,但两个人在人事安排上,出现了很大分歧。

光绪喜欢用年轻、达勇之人,而慈禧则更依赖老臣。事实上,就在光绪开始变法不久,慈禧还让荣禄担任直隶总督兼北洋通商大臣。“相当于北京军区司令,有军权。”雷颐接受本刊采访时说,之所以如此,很可能是因为慈禧在为变法做最坏的准备,“她起码要保证首都的军队在自己的控制之中”。

光绪想要的,显然是逐步打破这种控制 。

开战

“康有为一直企图在清朝现有政治体制之外,建立由其控制的议政机构,并由此进入政治核心。”据茅海建分析,他先是上奏设立制度局,后又代他人上奏设议政处、议院(议政机构,非代议制机构)。之后,他的学生梁启超又代他人上奏,设立懋勤殿。

康有为是个极具人格魅力的人,他几乎只用了半天时间,就征服了梁启超。他的弟子们,甚至称他为康圣人。显然,光绪帝在与他接触过一次后,也对他产生了极大信任。他和梁启超提到的这些议政机构,光绪帝也非常认可。

只是,朝中大臣极力反对。茅海建认为,当时政坛高层对康有为的用意看得十分清楚,进行了全面阻击。“百日维新中,康有为及其党人的许多提议都被接受,惟此一条绝不让步。军机处、总理衙门及其他高官们似乎同此一心,绝不让康有为掌握实际的政治权利。”

慈禧的态度也是如此。总理衙门、军机处大都是她认可的重臣,在她的掌控之中。如果同意开懋勤殿,意味着光绪可以绕过这两个机构,而直接与不受自己控制的康有为等党人讨论政治问题,这是对她本人权力的挑战,甚至将“动摇她的权力基础”,茅海建在《戊戌变法史实考》中分析,从慈禧的角度看,“光绪帝已是两次发动‘政变”。

虽然此前慈禧曾决意归政,把权力交还给光绪,但主动让位和被动失去权力,性质截然不同。罢免礼部六堂官和设置懋勤殿建议的时间点,又如此接近,更是加强了慈禧对光绪的不满。

据张鸣分析,光绪之所以敢在权力上挑战慈禧,很可能也是受康有为的影响。“康有为一直上书,包括给光绪帝的参考书,他自己编译的明治维新历史,都刻意强调了皇帝应该乾纲独断。”张鸣说,这实际上显示了他们政治上的不成熟。他们非但没有建议光绪争取慈禧的支持,反而“无端地去刺激西太后”,而另一些原本对维新有好感的朝廷要员,如李鸿章等,他们又排除掉了。结果只剩下光绪和一些低级别的官员,与整个官僚系统和掌握了大清帝国三十多年的慈禧开战。

胜负从一开始就已经确定,各路老臣的怨言,不断飘向颐和园。慈禧也发现,光绪越来越不受自己控制。9月14日,见过慈禧后,光绪觉察到自己正处于危机之中。他给自己信任的维新派官员杨锐下了一道密诏,描述了慈禧对自己诸多做法的不满。他说,自己还是想降旨,“将旧法尽变,而尽黜此辈昏庸之人”。但他也意识到,自己权力实在太弱,真这么做,“则朕位且不能保,何况其他”。光绪问杨锐,有没有好办法,能开掉那些无能老人,让有能力、有勇气的年轻人上位,让中国转危为安、化弱为强,而又不拂逆太后的意思。

办法就是,康有为出局。杨锐在给光绪的建议中提到,康有为过于激烈的言辞举动,最终会影响光绪,因此,“康不得去,祸不得 息”。

据军机处的《上谕档》记录,光绪后来发了一封上谕,要求康有为离开北京,到上海办报。茅海建认为,下发这封谕旨前,光绪与慈禧间,应该有过一场事关康有为的交锋。“慈禧太后强令光绪帝让康有为离京,是因其已经觉察到康对光绪帝有极大的影响力,对此最为警惕。”茅海建分析道,“她坚定地认为,能够影响光绪帝的只能是一个人,而且只能是她本人。此外的一切,都应当除掉。”

至此,戊戌变法中,彼此对立的各方,矛盾白热化了。光绪、康有为、慈禧、官僚机构都开始急速转动起来。只用了一周,中国的政治走向,被完全改写了。

前夜

光绪:

9月16日,光绪帝在颐和园召见了袁世凯,将他的官职由三品提升为二品。随后,光绪帝下谕旨,“责成(袁世凯)专办练兵事物”,并且给了他上奏权,可以与光绪帝有直接的交流机会,而在此之前,他想上奏,必须通过慈禧任命的直隶总督荣禄。

袁世凯向光绪谢恩时,光绪又嘱咐他“以后可与荣禄各办各事”。茅海建认为,这显然是鼓励袁世凯摆脱荣禄控制,显然,光绪帝有培养袁世凯为自己人的意思。

康有为:

康有为连续收到了两道谕旨。一则是明发上谕,要他离京,另一则是9月18日,林旭传来光绪的口谕,再次催他动身。

给康有为明发谕旨并不寻常,按大清惯例,需要明发谕旨的,都是国家重大政令或者需要全国共知的大事,如宣战、议和、高级官员的任命革职等等,让一个六品小官离京办报的消息,显然不值得如此大费周章。

据后世史学家研究,光绪之所以这么做,是给慈禧看的,让她了解到,自己与康有为要断绝关系了。

但康有为则有了另一种大胆的联想:皇帝是否已经被慈禧控制,只能借这种方式,向自己传递信号?之后,光绪又让林旭传口谕。康有为更是认定,这是光绪催促自己尽快脱险。

在历史学家姜明看来,康有为对宫廷政变的影响,简单而又程式化,“与精明干练、深谙政治运作方式的太后相比,他仿佛是一个旧小说旧戏文看得太多的乡绅。”

但这是位敢想敢干的乡绅。9月18日晚上,为了营救想象中深陷囹圄的光绪,康有为请谭嗣同拜访袁世凯,请他出兵,包围圆明园,劫持慈禧,营救光绪。

官僚集团:

9月18日,御史楊崇伊来到颐和园,向慈禧呈上一份密奏。

为了这份密奏,杨崇伊联络了满朝权贵,并最终获得直隶总督荣禄、庆亲王奕劻的支持。而且,这段时间里,一些满洲权贵也到天津找荣禄商议局势。经过多方商量后,荣禄、庆亲王决定由杨崇伊上奏,请慈禧重新训政。

杨崇伊之所以能获得多位要员支持,和光绪此前激烈的裁撤官员也有关系。时任兵部司官的陈夔龙(宣统朝官至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后来分析说:“戊戌变政,首在裁官。京师闲散衙门被裁者,不下十余处,连带关系,因之失职失业者将及万人。朝野震骇,颇有民不聊生之戚。”这种氛围,势必为光绪和维新派制造巨大的反对力量。

杨崇伊的奏折,由甲午开始,写到当下时局,后半部分重点谈康有为等人借变法清除老臣,培养党羽,他还提到,光绪将见日本前首相伊藤博文,聘请他为政府要员。这时候,只有慈禧训政,“天下可以转危为安”。

慈禧:

就在康有为等人积极活动,准备“围园劫后”时,慈禧在颐和园里,也做出一个决定:回西苑。

西苑位于皇宫西侧,从光绪二十年(1894)起,没有特殊理由,慈禧基本不回西苑。据学者茅海建考证,从1894年到戊戌政变前,慈禧太后离开颐和园回宫总共只有6次,其中有3次是去恭王府看望病危的奕訢,另3次则分别为咸丰、光绪的生日和咸丰的忌日。

这个决定似乎并没有花费她太多时间,看完杨崇伊奏折第二天,她就起驾回宫了。那天是9月19日,第二天伊藤博文才到。慈禧也并不太着急,回宫途中,她休息了两次,换了两次船,又换了两次轿,还去万寿寺烧了个香。一直到下午三点之后,慈禧才终于到了西苑东宫门,而光绪,在那里跪接慈禧。

虽然杨崇伊的奏折让慈禧疑虑重重,但她并没有打算针对光绪发难。茅海建翻阅军机处档案发现,最初,慈禧打算见完伊藤博文之后,9月21日就返回颐和园的。但当9月21日真的到来,光绪打算恭送太后时,风暴忽然降临。

政变

1898年10月6日,康有为在香港接受了英文报纸《德臣报》的采访,期间,他大肆攻击慈禧,说光绪已经认识到慈禧不是真正的母亲,而自己才是光绪帝信任的人。康有为还篡改光绪帝的口谕称,自己受皇命在海外活动,准备恢复光绪的权力。

在康有为的描述中,清廷存在以慈禧为代表的后党,和以光绪为代表的帝党。后党是落伍的,守旧的,成为阻挠变法图强的最大力量。

当时慈禧已经发动了戊戌政变,重新开始训政,而且,她已经起了废掉光绪的心思。这对有着二十多年感情的母子,真正决裂了。康有为的此番言论,把光绪推向更危险的境地。张之洞看到后,大为震怒,嘱人与报馆、领事馆联系,“告以康有为断非端正忠爱之人,嘱其万勿再为传播”。

目前史料并无详细内容能够解释9月21日慈禧忽然改变心意决定训政的原因。史家猜测,慈禧应该是听到了康有为等人活动的传闻,于是下旨捉拿康氏兄弟。而袁世凯听闻慈禧的動作,以为她已经知道“围园劫后”的事情,于是将康有为、谭嗣同等人的计划和盘托出。

至此,光绪终于失去了慈禧的信任,暴怒之下的慈禧,开始满城搜捕维新党人。

9月28日,慈禧下令斩首六君子,通缉康梁,罢免维新派官员,除京师大学堂外,戊戌变法的新政全部废除。9月30日这天,是阴历的中秋节,原本计划回颐和园的慈禧决定,不再返回颐和园,彻底收权归政。持续了103天的戊戌变法,至此结束。

对于光绪,这个自己从小看着长大的年轻皇帝,慈禧也没有手软。“袁世凯告密消息传京后,光绪帝的处境就恶化了。”历史学者房德邻在2000年的论文中指出。政变后,慈禧将光绪身边的太监进行整肃,一连杖毙四名太监,革职数人。

另一方面,在英国人帮助下,康有为顺利逃到香港,之后转往日本与梁启超汇合。刚刚死里逃生的两人,在海外被奉为上宾,他们终于发现了一个强有力的复仇武器:舆论。于是,靠着手里的一支笔,康有为和梁启超,记录下符合他们政治立场的戊戌变法的历史,其中充斥着臆想、猜测和虚假的情结,之后,这段历史为人们熟悉,成为对戊戌变法最通行的解读版本。

值得玩味的是,政变进行时,慈禧依然没有放下自己喜欢的戏曲。从斩首六君子那天起,连续四天,光绪帝天天伺候喜欢京剧的慈禧太后在西苑看戏。这个时候陪太后看戏,是一件不太好应付的苦差事。戏如人生,人生如戏,坐在台下的两人,想了些什么?又说了些什么?恐怕再也无人知晓了。

死亡

慈禧和光绪,母子相称34年,戊戌政变成为两人决裂的导火索。从120年前的6月11日那天起,103天里,光绪颁布了108条维新法令,最终只保留下京师大学堂——即北大前身这一唯一维新成果,其余条令无一奏效。

讽刺的是,3年后,由慈禧主导的清末新政,又把戊戌间的变法政令再拿出来公布推行了一番,甚至比当年更进一步。

此时的慈禧已无力掌控大清的坎坷命运,她毕竟已是一个古稀老人。1908年11月13日,病床上的慈禧,以光绪帝的名义,指明醇亲王的孙子——年仅三岁的溥仪为皇太子。

年幼的溥仪被带到了一个阴森森的帷帐前,里面露出了一张老年女人的瘦脸,吓得他嚎啕大哭,浑身哆嗦。这时候离慈禧辞世不过48小时了,据溥仪晚年回忆,慈禧依然意识清醒,露出了很不痛快的表情:“这孩子真别扭,抱到哪儿玩去吧!”

第二天下午,光绪帝驾崩,时年三十九岁。光绪帝死后不到二十四小时,慈禧也去世了。

两个人的巧合离世,令原本就扑朔迷离的戊戌变法,又增加了些许神秘感。坊间一直盛传,慈禧临死前毒死了光绪,之后科学家更是从光绪的头发里,检测出了高浓度的砷,在古代,这种元素经常用来制作砒霜。这似乎印证了坊间的传闻。

不过马勇仍不愿相信这些。在他看来,光绪死后,因为还未准备陵墓,不得不撒上砒霜保存遗体,等待五年后皇陵完工才下葬。而慈禧原本身体就已很虚弱,听到光绪去世的消息后,不能忍受打击,才随之病逝。“这是一个人类历史上从来没有过的温馨故事,”马勇说,包括清廷的档案里,都是这么记述的,“结果后来被我们解读成一个母亲临死前要把儿子给干掉,解读成一个阴谋论。”

参考资料:茅海建,《戊戌变法史事考》、《戊戌变法史事考二集》;

马勇,《晚清二十年》、《从晚清到民国》;

加藤徹,《西太后——大清帝国最后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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