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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球化”时代的文学探索

2018-07-24冯新平

华文文学 2018年3期
关键词:全球化

冯新平

摘要:一个抑郁的西方女人希拉里,一个身残志坚的东方女人密和,一个妻离子散的中国男人“我”,他们如三颗微不足道的沙粒,用整个冬天在天寒地冻的皇家山上画出三条不断交叉的轨迹,呈现了一段如梦似幻的冰雪奇缘。她们的行踪都很诡异,她们的举止也都很古怪,而当“我”揭开她们生命真相的同时也暴露了自己生命的真相。而三个生命背后的真相都与中国浮躁的现实和沉重的历史相纠结,三种激情的碰撞与人类古老的喜悦和悲伤相交织。在这部具有精致结构、考究美学和国际视野的作品中,薛忆沩用一个奇特的“爱情故事”展示了现代人在“全球化”时代的存在困境。

关键词:薛忆沩;全球化;文学探索

中图分类号:I106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6-0677(2018)3-0084-08

在2012年完成的长达三万余字的随笔《异域的迷宫》中,薛忆沩用非虚构的笔法通过描述10个他在加拿大结识的个性独具的人物,呈现了他9年时间里如何走过一座座“异域的迷宫”的历程。而《希拉里、密和、我》是薛忆沩关于多年移民生活和经验的虚构性写作。在2012年出版的长篇《白求恩的孩子们》中,薛忆沩已经在尝试着处理移民经验。小说主人公就是一位移民蒙特利尔的中国历史学者,但作为一个“白求恩的孩子”,他的移民生活仍然笼罩在多年中国本土生活的阴影中。叙事以回忆性的视角展示了两个中国家庭和3个中国孩子的命运。与之形成对照的是,虽然叙述者同样是一位定居蒙特利尔的中国人,但《希拉里、密和、我》这部颇有异域色彩名称的小说,其叙述重心是叙述者在蒙特利尔的寒冬经历的一个奇特的“爱情故事”,其间纠缠着许多关于生命的主题,如心灵的孤独、致命的抑郁、爱的希望与绝望、异乡的漂泊和异化等等深刻的生存经验。

但正如不能简单地给薛忆沩的“深圳人”系列小说集《深圳人》贴上“城市文学”或“深圳文学”的标签,我们也不能因为小说内容涉及移民生活就笼统地把《希拉里、密和、我》称为“移民文学”。因为对于以语言为故乡,以文学为祖国的薛忆沩来说,文学是对个人存在状况的认知和呈现,生活领域的扩大与写作领域的扩展之间并没有直接的联系,地域只是它的外延,不是它的內涵。在他看来,“文学永远只有一个方向:就是去认识人、寻找人、发现人”①,这才是文学之本。与薛忆沩的所有作品一样,洞察个人内心奥秘仍然是这部作品的终极使命,作者以极具个性的审美方式将“全球化”时代挤压在“偶然”与“必然”之间的个人处境充分和智慧地呈现出来。

在一次访谈中问到移居蒙特利尔的理由时,薛忆沩如此回答:“蒙特利尔是世界上最大的双语城市。这肯定是我的理由之一,因为我是迷恋语言的人。英法两种语言将不同民族的人从世界各地带到了这里。他们带来了各种各样的经历。他们带来了世界的历史。他们也带来了他们自己的语言。我喜欢听不同的声音,不同的故事。”②按照作者自己的说法,《希拉里、密和、我》的写作缘起于他在蒙特利尔所看到的“奇景”。在零下30度的冬天里,他每天早上去溜冰的时候,都会看见一个残疾的东方人坐着轮椅,拿着本子在写作。这是他能够想到的对写作最不可思议的画面。这是小说人物密和的来源。另一个人物希拉里的原型,在溜完冰之后马上又去滑雪。她告诉薛忆沩自己是莎士比亚专家。她气质高贵,举止高雅,但看上去很明显就是有病的人,“她们与皇家山的静谧和孤独那样协调,而她们与令我绝望的现实世界那样遥远。她们分散了我对那个现实世界的注意。她们激起了我对历史、中国以及全球化进程的思考和想象。”③薛忆沩将这样两件“小事”,在面对皇家山公寓“看得见风景”的房间里,以其深刻的的洞察力和丰富的想象力,直抵生活的尽头和历史的深处,将其演变为一部具有精致结构、考究美学和全球化视野的作品。他说,他想通过这部小说把蒙特利尔的皇家山变成世界上最浪漫的地方,让大家都想去看看山顶溜冰场边上的那个海狸湖。

薛忆沩是令人尊敬的小说家,也是令人尊敬的文体家。如果说每个故事都有一个与它相匹配的最好的叙述方式,那么他的所有作品都显示出他极其个性化的叙述和结构。无论是其作品中惯常出现的回忆与现实的巧妙融合,还是无处不在的象征和隐喻的有机运用,也不管是其弥漫于作品中的理性的逻辑和感性的热情,还是其精准的语言和浓密的诗意,都能让我们感受到“薛忆沩文体”的鲜明存在,都能感受到其文体迷宫般的构造。作为一个将写作视为最神圣事业的人,薛忆沩的作品通常都是建立在苦闷的沉思和广泛的研究之上的,之后还要等待天赐的灵感,“去年11月2日,也就是在首次看见小说原型将近五年之后,灵感终于到来了。仍然是在从北京到多伦多的飞机上(就像两年前《空巢》出现的时候一样),一种轮回的结构浮现在我的头脑中。我知道它就是这部小说一直在等待的结构。”④

作为薛忆沩的第四部长篇,结构整饬的《空巢》可以说是达到了“既贯穿着数学般的精确又洋溢着浓郁的诗意”的审美标高。这样的审美标高同样体现在结构与《空巢》大相径庭的长篇新作《希拉里、密和、我》中。如果把前者比喻为一座架构齐整的大厦,那么后者犹如一首华丽的奏鸣曲。与前者每章之下又细分为3个小节,且每小节又涵盖两个小时的精确相比,后者开篇和结尾部分分别以“开始的开始”和“结束的结束”为标题,中间部分只以小说3个主要人物“希拉里”、“密和”、“我”作为标题,并循环往复统领小说叙事。这貌似混沌的布局其实有着如交响乐一般的严谨。

“开始的开始”如序曲,交代了在皇家山最奇特的冬天,“我”的“奇遇”的背景和缘起:妻子的离去和女儿的离开,这两起人生的灾难将“我”推到了崩溃的边缘,而邂逅的韩国留学生如天使一般将“我”带出孤独的“地狱”,引向如“天堂”般的皇家山溜冰场,从而机缘巧合地开启了一段“我”与两位谜一样的女子希拉里、密和之间的“冰雪奇缘”。小说主体部分,希拉里、密和、“我”如同“三颗微不足道的沙粒”,在整个冬天的皇家山上画出了3条不断交叉的轨迹,犹如一首奏鸣曲的3个乐章。“结束的结束”如尾声,两个谜一样同时出现在“我”生命中的女子,又都各自神秘地离去。经过如梦似幻的冬天,至此以后,“我”的情感激流变为潺潺溪水,而小说叙述也就此安全着陆:在与女儿和解之后,回归故乡的“我”进一步获得了一直鄙视他的父母亲的认可,同时又与照顾他父亲的护士收获了一份美好的婚姻。

而隐藏于这样一个形式完整大结构之中的叙述架构,提纲挈领着小说全篇,标明“我”在整个冬天的奇特经历是以“我”的回忆性视角展开。这层架构始于小说开篇两段话:“……离开蒙特利尔已经一千九百五十二天了,那个冬天奇特的经历仍然在“我”的睡梦或幻觉中反复重现。……我至今都觉得通过那窗口看到的风景难以置信。”⑤而小说结尾部分的这一段话又可以看做是这层架构的终端:“离开蒙特利尔已经一千九百五十二天了……在这一段平凡的日子里,我经常会在睡梦和幻觉中看见白雪皑皑的皇家山。……她们与我正在面对的现实完全没有任何的关系。”⑥这层架构首尾完美呼应,而小说叙事从第三段起只以一句“我现在相信,所有那一切都起源于我妻子的死”,就将小说从现在时空转入过去时空,从回忆性视角切入当下现实,而奇特的“爱情故事”也就此展开。

虽然小说主体部分的叙事缘起于死亡:“我”妻子的死亡和“我”与女儿关系的死亡,但其叙事动力却是来自于“我”强烈的好奇心和这好奇心背后蚀骨般的孤独。在奇特的“爱情故事”之前,15年的移民生活让“我”每天都有疲于奔命和疲惫不堪的感觉,不仅如此,“我”的生活还进入了一种超级稳定却又极为单调的循环状态,而妻子的离世和女儿的离开让“我”陷入了极端孤独的状态,甚至让我产生了弃世的念头。是皇家山上两个神秘莫测的女人同时进入我面临崩溃的生活,并用她们的矛盾激活了“我”几乎已经被庸常生活窒息的好奇,对生命和生活的好奇,“时间像玫瑰一样,我的生命第一次变成了一个整体,就如同一部结构精致的文学作品”。⑦

在这一个男人和两个女人奇特的“三角关系”中,3个孤独的人在那个冬天甫一露面就进入了“上帝精心的设计”:我在溜冰场服务站里看着静如雕塑的希拉里,希拉里的目光穿越窗口望着海狸湖边的密和,而希拉里充满活力的背影又将我的视线引向了坐在电动轮椅上的密和。作为叙述者的“我”,先是被希拉里生命中强烈的矛盾所吸引:“一方面,它散发出能够挑战一切喧嚣的活力;另一方面,它又散发出无法承受任何骚动的恐惧。”⑧然后“我”的好奇心又被在冰天雪地里写作的密和所激发。在与她们的接触中,“我”发现这两个同时出现在我生命中的女人散发出不同的能量,却都因中国而有异常的表现:希拉里是“轻蔑”,密和是“紧张”。这又进一步激起了“我”这个远离中国的中国人对这两个深不可测生命之谜的强烈好奇。

强烈的好奇让“我”不断接近她们,而越接近她们,“我”对她们的疑惑就越深越多。而当她们彼此接近的时候,“我”对她们的好奇也更加强烈,“我”接近她们的冲动也更加强烈。叙事以线性的方式如此层层递进,3人之间的关系也愈发亲密,而令“我”困惑不已的两个人的生命之谜也随之渐渐揭开:

希拉里是“健康的病人”,她的一生是由“两段最黑暗的记忆”构成。她的父亲因为择业和婚姻的不幸,没有走出如康定斯基成为一个艺术家必须走出的那伟大的一步,从此变得郁郁寡欢,在她举办结婚仪式的前两天,用一瓶安眠药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她的丈夫因为到上海进行为期两个半月的培训活动而与当地的女助手发展出一段婚外情关系,并永远地背叛了她。从此以后她就永远地留在了过去,为时间所囚禁,更为这两段“最黑暗的记忆”所囚禁。冰场上行云流水、雪道中如履平地的希拉里,卻是身边一个微不足道的细节就足以将其推到崩溃边缘的抑郁病人。

与之形成对照的是,坐在电动轮椅上在严寒中的海狸湖边写作的密和,犹如一幅“只有神能够创造出来的作品”,散发着积极的能量和巨大的热情,她在用记忆和想象来寻找她的父亲,或者说通过写作来讲述她自己作为一个孤儿的身世,同时呈现了一个关于她父母亲的爱情故事,一个比蒙特利尔的冬天还要冷的故事:来中国学习汉语的日本女孩“她”,与教授三年级高级阅读课的中国教师“他”,彼此深爱着对方,却因无法越过横在他们面前的国家的和家庭的历史而以悲剧结束:“他”自溺于密云水库,而“她”终于没有顶住内心黑暗的压力,在定居蒙特利尔的第四年,在密和31岁的那一年,从租住的公寓阳台上跳进了无边无际的黑暗。

行踪诡异的西方女人希拉里与身世神秘的东方女人密和,她们的生命真相是在与“我”的交往中渐渐显露,而有关“我”自己的生命真相却是在噩梦中妻子鬼魂的逼问之下以一个婚外情的故事呈现:先是婚姻不幸的报社主任用从天而降的激情诱惑“我”出轨,然后又等她丈夫回心转意后将“我”抛弃。遭到如此利用和捉弄的“我”终于下定决心同意妻子的移民决定。

“我”犹如一个卷入案件中的侦探,在层层挖掘破获“真相”的同时也暴露了自己的“真相”。而这3份关于“真相”的文本又都可以看做3个独立而完整的精致短篇。在小说迷宫般的结构中,如果从外到内逐层推进、追根溯源,我们会看到3个人物命运各自的缘起,而如果从内到外层层扩散我们又能看到当初的因缘巧合或阴差阳错是如何影响各自的命途轨迹。

3个生命背后的真相,都与中国浮躁的现实和沉重的历史纠结在一起,而它们的揭示又带给3个生命3种不同的结局。与“我”和密和的相遇、相识将希拉里同时推进了记忆和想象的深渊,精心构筑多年的防御刹那间就失去了作用,从而诱发她坠入了“永恒的黑暗”。而密和与“我”的相识,以及“我”讲给她的关于圆明园废墟的记忆却促成她写下那一个古老的爱情故事。希拉里是用电子邮件的方式给“我”传来“遗书”,之后就杳无音讯,下落不明。密和却是与“我”这个“必然”的读者在温莎车站庆祝那个神话般的冬天诞生的“神话”之后,与乘坐的地铁一起消失在隧道的尽头,前途未卜,留给“我”的唯有写着她身世真相的一叠纸质复印件。而在“我”将突然同意移民的真相在妻子墓前烧为灰烬之后,她就再也没有出现在我的梦里。第二天清早,“我”就精神饱满地做出了回归故乡结束自己15年移民生活的决定。作者用如此独特的开放式结尾结束了3个生命的相遇。两个谜一样的女人,像谜一样出现,最后又像谜一样消失。被时代的潮汐带到皇家山上的“3颗微不足道的沙粒”,最后又被时代的潮汐冲散。

叙事一方面在“我”探究真相、揭开谜底的的现实情境中步步推进,呈现了3人之间相遇、相知却又引而不发的相恋历程,另一方面在关于“我”的叙事中又以回忆性的视角追溯“我”移民蒙特利尔之前的生活。两条貌似相逆发展的叙事线索不仅不断交叉,后者还既是前者更为深层的叙事推动力,也提供给前者充足的叙事合理性。小说将精致的结构布局和巧妙的情节构思不着痕迹地融合在一起,而字里行间又充溢着爱的喜悦与悲伤。

在希拉里和密和之前唯一一个激起“我”强烈好奇的女人是“我”舅舅的女人,一个“很有才华又非常不幸的女人”。“我”对写作的敬意就是来自这个女人。正是这种敬意让“我”对严寒中写作的密和产生了强烈的好奇。她们都热爱写作,都很单纯而羞涩,又都充满了神秘感。如果说少年时代在故乡的那段经历埋下了一颗“我”与密和情感之树的种子,那么“我”在圆明园废墟与神秘女孩两个月的交往则是那颗种子得以发芽、生长的阳光和雨露。孤僻的性格和浓烈的乡愁使得圆明园废墟成为“我”的避难所。在北京求学期间的6年中,“我”无数次坐在西洋楼大水法遗址的石头上,也无比熟悉废墟中的每一个细节。而正是这样的经历激起了密和对“我”的强烈好奇。因为1974年冬天的圆明园废墟也是她的父母亲经常约会的地点。

而“我”与女孩之间“云中谁寄锦书来”的读书会,其浪漫和诗意不仅让人想到密和笔下其父母亲在圆明园废墟的爱情故事,而且女孩寄给我一本作为终结读书会标志的《莎士比亚十四行诗选译》,也仿佛穿越30年的时间,在隔着一个地球直径的空间里演变为“我”与希拉里的“两个人的读书会”,而且还是“只读一本书的读书会”——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甚至“我”与女孩关于十四行诗里“黑女士”相貌的讨论,在第二个读书会中又有进一步的探讨。如果把这部小说比作一架结构复杂而精巧的装置,那么关于“我”的这两部分回忆性叙事则是其中的枢纽部分。

这部分叙事既呈现了一个如“局外人”般孤独的“我”,又展示了“我”酷爱阅读的一面,这样的精神气质与作者颇为相似。在一次题为“面对卑微的生命”的访谈中,薛忆沩如此回顾自己的大学生涯:“当时我的大部分时间都用在苦思冥想和走街串巷之上了。我骑着破烂的自行车走遍了北京的大街小巷。……在无聊的集体中,我总是感到极端的孤独,孤独到甚至会出现明显的病理反应。反而在独处的时候,我感觉平静和充实。”⑨而在纪念马尔克斯的文章“献给孤独的挽歌”中,薛忆沩如此动情地回忆他在上世纪80年代初北京航空学院报刊阅览室阅读《没有人给他写信的上校》:“我一口气读完了它。我战兢兢地读完了它。我泪流满面地读完了它。那是通向孤独的作品,那是通向绝望的作品。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因为文学作品而流泪。”⑩事实上,薛忆沩迄今为止的5部长篇都有明显的自传性质,他自己也承认:“能够完全独立于作者的人物和能够完全独立于人物的作者都是不存在的。事实上,每一部作品都是作者与人物构成的隐喻。”{11}

在一次访谈中,当问到愿意生活在哪个年代时,薛忆沩说他会选择充满精神追求的80年代。而他的3部“十二月三十一日”系列小说就是从80年代的最后一天开始的,那是忧郁和迷茫的开始。而在接下来的30年里,不但中国人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全球化”的进程也在急剧加速。在度过极度混乱的一天之后,《二○○九年十二月三十一日》中的“我”这样感慨,“在那个荒诞透顶的‘十二月三十一日,他已经预感到了接踵而至的将是一个混乱的时代。但是,他不可能想到它会如此地混乱……”{12}如此忧郁和幻灭的情绪也弥漫在《希拉里、密和、我》的字里行间,那是对一个逝去时代的忧郁和幻灭。而其关于“混乱”的感受又与后者的灵魂人物“王隐士”对这个时代的批判遥相呼应,“他说‘全球化的时代就是混乱的时代。它的标志就是权威的崩溃、个性的泯灭、亲密感的消失……”{13}

这样的批判同时也直指作者的另一部长篇《空巢》。作为创作时间前后相继的两部长篇,《空巢》与《希拉里、密和、我》都呈现了“全球化”时代中“空巢”人的生存和精神状态:空巢老人的两个孩子一个生活在英国,一个生活在美国,而希拉里、密和以及“我”就更是“空巢”之人。不仅如此,前者在后者当中甚至还具有“牵线搭桥”和“推波助澜”的作用,它促成了“我”与父亲的和解,也让“我”与护士长的关系有了“质”的飞越。小说结尾,“我”在读护士长推荐的《空巢》时,不禁感叹:“在阅读的过程中,我不断想起自己的那一段‘空巢生活。在我女儿完全失联的那整个冬天,我也经常有被生活欺骗的感觉。如果不是希拉里和密和的出现,我可能也会像小说的结尾暗示的那样,将自己的生命结束于一个忍无可忍的寒夜。”{14}80岁的空巢老妇人在胆战心惊的一天过后,坠入了永恒的黑暗,而疲惫不堪的中年男人“我”,在经历过整个冬天的悲伤和喜悦之后,没有再回到那种绝望的“空巢”生活中去。

除此之外,两部小说中都有一个对叙事者的心灵有所触动、精神有所启发的“局外人”。一个是空巢老人的邻居——老范,一个是“我”的便利店的神秘顾客——王隐士。老范的幽默和豁达常常让拘谨和刻板的老妇人豁然开朗。而这个散发着浓厚生活气息的老年男人,其对人生和世界的碎片式顿悟,又呼应着王隐士带有浓郁智慧气息的长篇大论。“911”前一天从纽约世贸大厦顶层窗口往下望着如蚂蚁一样的行人,让老范意识到了生命的卑微和自己过去几十年生活的荒谬。而第二天在电视屏幕上看到的场面又让他意识到了生命的脆弱和人类历史的荒谬。他从此挣脱了所有的成见和迷执,成了一个自由人。

这样的人生体验与王隐士关于只有两种方式能够让人看到“生活全景”的观点颇为相似:“一是哲学的方式,也就是让那些抽象的問题将你带到思想的制高点;一是死亡的方式,也就是让关于虚无和荒谬的体验将你推到生命的最低处。只有站在这两个极点上,人才能够看到生活的全景。”{15}如果说心态开放、精神自由的老范与一生循规蹈矩、战战兢兢的主人公既是一种对照,也是一种启发,那么王隐士惊世骇俗的话带给“我”的就是醍醐灌顶般的启示与震撼,因了他睿智而幽默的点拨,“我”才能“看见”皇家山上奇特的希拉里与密和,才能与她们建立起充满张力的“三角关系”。而其精辟而抽象的问题和阐释既在形而上的层面彰显着小说叙事的多重题旨,同时又具体而微地突显着人物各自的命运。

“其实所有人都是‘囚犯,他们被‘囚禁在家庭、学校和单位之中,被‘囚禁在恐惧、焦虑和绝望之中……总之,他们被‘囚禁在眼前的利弊和得失之中。但是,大多数人对此并没有觉察,……因此他们也就没有逃离的冲动和自觉。”{16}这样的话语几乎就是“一生清白”的空巢老人、严重抑郁的希拉里与密和的母亲,以及“我”的15年移民生活的真实写照和高度概括。

而其一句“你想过你站在这里是出于必然还是出于偶然吗”,如当头棒喝,不但让多年以来过着平庸单调生活的“我”,身心猛烈地抽搐了一下,而且关于“偶然与必然”的疑问也不断出现在3个人物的意识当中,给小说叙事染上一层命运面前无可奈何的虚无色彩。这样的追问也几乎贯穿于薛忆沩的所有作品。他的另一部长篇《白求恩的孩子们》就是建立在这种追问的基础之上的:“他‘不远万里来到中国到底是出于偶然还是出于必然?整整两代中国人的生活因为他的‘来到而改变了:他的精神塑造了我们的性格,他的事迹确定了我们的视野……而我们如今生活在全球化的时代:信息和技术的力量进一步放大了偶然的魔力,代表必然的真理正在面对着不断的挑战,也正在节节败退。在这样的时代,终极的追问显得更加重要。通过这种追问,我们也许能够找回一点生活的意义,也许能够召回生活的‘魂。”{17}

然而,从王隐士一次购买3张电话卡的行为中,我们可以猜想超然如他也并不能够逃离这个喧嚣的时代。在这貌似反讽的行为背后是作者深深的忧虑:“经过将近40年的急剧加速,“全球化”过程已经彻底改变了人类的处境。我相信这种改变在很大程度是消极和荒谬的。过不了多久,做‘王隐士那样的‘逃犯也将不再可能。无孔不入的信息和无处不在的诱惑已经彻底打破了个人的尊严和生活的秩序。”{18}

“推动我写下去的力量,是我对这个时代‘轻的不满、‘浮的担忧”{19},上世纪90年代之后“全球化”进程的急速加剧不仅颠覆了传统的生活方式,它甚至扭曲了人们正常的精神状态,“文学要如何处置‘全球化带来的人类的‘身份危机?文学要如何处置‘全球化带来的生存压力和精神焦虑?……我想,在这个表面上不需要文学的时代,文学实际上更能够大有作为。”{20}如果说这是《希拉里、密和、我》的批判性力量的源头,那么对‘真的渴望和对‘爱的迷恋就是这部小说叙事的内在驱动力。

“我想最深的孤独其实就是因为抓不住真实而产生的孤独,而最浓的乡愁就是对‘真实这最神圣的故乡的乡愁。”{21}劫难过后的圆明园废墟带给“我”的是强烈而真实的感觉,一如只有遭受无数破坏之后,“我”舅舅的女人才真实地出现在“我”的眼前。虽然同样是将人物生命的真相与中国沉重的历史和浮躁的现实纠结在一起,也同样都是寻求“真”的作品,《空巢》与《希拉里、密和、我》的叙述策略却正好相反,前者的叙述是在老人不断逃离“真”的过去和不断暴露“假”的现实中交互推进,而在对过去的悔恨和对现实的绝望交相打击之下,面对“真”的警官,老人也不敢相信了,离开那个充满骗局的世界就是她唯一的选择;后者的叙述却是在“我”不断靠近“真”的现在和不断逃离“假”的过去中向前推进。而当3个人物的生命“真相”终于揭开时,这个如童话般美好的“冬天的故事”也在悲剧的气氛中结束。“完全的‘真和彻底的‘假最后都同归于虚无,这好像是‘全球化时代的辩证法。{22}

与对“真”的渴望一样,对“爱”的追寻同样是贯穿小说的一条主线。“我”舅舅的女人是第一个让“我”感动和好奇的女人,也是第一个让“我”心酸和着迷的女人。叙事将年少的“我”对这个女人的感觉写得如缕缕晨曦般清纯。一个情窦初开而又兴奋不安的懵懂少年跃然纸上。少年时代的朦胧情感多年以后演变为对另一个“很有才华又非常不幸”的女人的激情。无论是狂热地用3种语言花一整天的时间查找密和截瘫的可能病因,还是“我”在梦中与密和可能的激情生活,以及其间的翘首引颈、欲言又止、若即若离以及微妙的嫉妒和淡淡的忧伤,都以一种颇为古典的方式呈现出“我”对密和的极度迷恋。而所有这一切不是由于像照顾“我”病重在床妻子那样的责任感,而是出于神秘的“爱”。

而即便是散落其中的一些“旁枝末节”也紧紧围绕着这条主线。如,小说中多次出现“我”阅读《雨果传记》的细节。没有与德罗埃长达半世纪的爱情生活,雨果就不可能在晚年以旺盛的激情写下《悲惨世界》,也不可能以极度的敏锐声讨圆明园的被毁。如果说这样的爱情是生命中不可思议的奇迹,是一种创造性的活动,也是创造力的源头,那么“我”所经历的“爱情”就如魔法一样把“我”带到如神话般的境界,给“我”平庸的生活带来了诗意,让平凡的“我”变得与众不同。

如果把这部小说比作3个乐章构成的充满喜悦和悲伤的奏鸣曲,那么其中的每一个音符在多年以后对“我”依然充满了意义,那是因为“我”经历了一段刻骨铭心的感情。多年的婚姻生活没有改变“我”,改变“我”的是在皇家山的冬天所经历的爱。这场纯净的情感历程,让“我”从一个“看不见”的人变成了一个“看得见”的人,让“我”的心灵能够超越平庸狭隘的“现实”和庸俗利己的“自己”,而那座皇家山也从此变成了“我”个体生命中的一部分,是自此以后被“我”的语言和记忆缠绕着的皇家山。那个充满寒冷气息的童话将永远伴随“我”的余生。

当“我”最后一次走进皇家山的时候,整个奇特的冬天也即将走到尽頭,“‘我最后一次在皇家山上感到的幻灭是一种终极的幻灭,具有强烈的形而上色彩。它是人在追寻‘真和‘爱的道路上必然要遭遇的精神痛苦。”{23}这是一个发生在“全球化”时代的童话,因为它的冰清玉洁,更因为它的美好易碎;这更是一个发生在“全球化”时代的神话,因为它的不可思议,更因为它的难以企及。“‘全球化过程加快了人类的生活节奏,释放了人类更多的物质欲望。通讯技术和交通工具的极限发展令时空错位,爱情作为“最古老的喜悦和悲伤”,我觉得离现实生活越来越远了。”{24}

在3年前的一次访谈中,薛忆沩这样看待移民文学:“移民文学涉及至少两种语言、两片土地、两种生活方式,应该会有宽阔的视野。哪怕内容涉及的只是家庭琐事和个人境遇,也应该会有宽阔的视野。……而只有在美学标准上拒不让步,它才可能成就自己的这种特殊使命。”{25}毫无疑问,《希拉里、密和、我》这部“移民文学”达到了他所要求的这种标准。

这部小说有考究的美学,在结构和叙事上有很多神来之笔。除了上文分析的如奏鸣曲般的整体架构之外,对称性也是这部小说结构的最大特征。如,密和父亲关于用两种方式看到“生活全景”的话,40年后又由王隐士道出,而符合王隐士看到“生活全景”的“现实”中的希拉里,与“虚构”中的密和父亲,彼此又构成一种虚实对应关系;莎士比亚十四行诗中的“黑女士”又映射现实中皮肤黝黑的密和;作者的《空巢》与3个人物的“空巢”故事又构成一种“物镜”关系。凡此种种都给读者带来结构对应学的享受,却又丝毫不留文体建造的遗痕与凌乱。

如果说上述种种巧合与重叠还不足以显示作者叙事手法的匠心独具,那么在这部繁复华丽的小说建筑中更为隐秘的结构性对称,堪称大师手笔。寻找女儿的父亲“我”,与寻找父亲的女儿密和,形成一种对称;“我”在圆明园废墟与神秘女孩的美丽邂逅,与密和父母亲在圆明园废墟的美好相聚颇为相似;而“我”在大学期间游泳的密云水库,也正是密和父亲自杀的地方。希拉里第一次看到密和就感知到她是一个孤儿,而密和对希拉里的第一印象是她受过很重的心理伤害;希拉里下落不明之后,密和梦见她坐在圆明园西洋大水法遗址的石頭上。密和非常熟悉希拉里最后的目光和声音,因为那就是她母亲抑郁自杀前最后的目光和声音。从散落在小说中的这些诸多细节,我们发现希拉里也许就是密和跳楼自杀母亲的尘世魅影,而“我”有可能就是密和投湖自尽父亲的红尘幻象。如此,就形而上的意义而言,这是一部向阅读和写作致敬的书。希拉里、密和、“我”在皇家山上的冰雪奇缘就是密和笔下故事的现实演绎,而密和的写作又可以看做是对他们3人故事的虚构性概括,“有人也许埋怨说这一切都是纸上的;让他们记住:人类只有在纸上才会创造光荣、美丽、真理、知识、美德和永恒的爱。”{26}

作为审美的对象,这部小说除了精美的结构之外,还有以精准语言呈现的精深思绪和精妙细节。在薛忆沩之前的一些作品里,“理念”的位置更为明显,《白求恩的孩子们》是一个转变,而到写作《空巢》时,“身体”和“感觉”已经非常突出了,“我也相信文学要用语言挖掘日常生活中的诗意,《空巢》向生活细节(包括便秘和小便失禁之类的难言之隐)的逼近让我看到了汉语更深的表现力。”{27}这种工笔细绘内心、细腻入微贴近身体的写作技艺在《希拉里、密和、我》中仍有鲜明的呈现。小说叙事将一个面临生活危机又极度孤独的中年男人内心隐秘的细节跃然呈现在纸上,仅举一例:“我想象她们彼此的默契。我想象她们彼此的亲密。我甚至看见了她们冲凉的水汽,我甚至摸到了盖在他们身上的被套上的皱褶,我甚至听到了她们在黑夜中的细语和呼吸……”{28}一个男人嫉妒而焦虑的心理,用如此诗意而颇有“现实”感的文字呈现出来。这种直抵生活细部和意识深处的语言在小说中比比皆是。

而作为批判的武器,薛忆沩的小说一贯就以高度的自觉去探究历史的根源和人性的奥秘。因为精神活动从本质上就是属于全人类的,写作从本质上就是对普世价值的追求和发现。这让他的作品更为“国际化”,也更具“现实感”,“《白求恩的孩子们》是作者基于自身经验对全球化的思考与回应,是对我们民族高度禁锢时代的精神资源和一向贫乏荒谬的历史传统的审视,也是对全球思想资源的扩充。”{29}在《希拉里、密和、我》中,作者不仅探讨了“全球化”带来的诸如“移民”、“身份危机”等问题,而且透过时代的繁华与喧嚣,聚焦于个体的精神痛苦和心灵孤独,“我相信今天的中国文学应该具备一种与‘全球化时代相适应的新的‘现实感了,或者说中国文学应该真正关注中国人精神生活的时候了。”{30}这样的文学信念和实践在“全球化”快速推进的中国尤具现实意义。

这部小说既具备考究的美学和批判的精神,又充满悲悯和温暖的情怀,而我以为后者尤为可贵。薛忆沩的作品不但没有“咄咄逼人”的感觉,反而总是表现得“脆弱不堪”,“正因为任何个人都是‘脆弱的,文学就应该是一种‘示弱的文化形态,‘悲天悯人就应该是文学的基本气质。”{31}作者怀揣爱与怜悯,以古典的方式表达了古老而普世的真理:“我”一见到密和就产生想要照顾她的激情,“我”对希拉里生命状态的担忧,“我”对那个“非常不幸又有才华”女人的同情,“我”在与神秘女孩交往时由爱而生的卑微与骄傲,如此等等经久不衰而又普度众生的真理,呈现出作者“全球化”的写作视野和悲天悯人的人文情怀。

①②⑨{11}{21}{25}{27} 薛忆沩:《薛忆沩对话薛忆沩》,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170页;179页;第26页;第237页;第95页;第162页;第273页。

薛忆沩:《引人注目的文学奇观》,《百道网》,2016.8.17,http://www.bookdao.com/。

④ 薛忆沩:《写作是最神圣的事业》,《凤凰周刊》,2016.7.6,http://www.ifengweekly.com/detil.php?id=2850。

⑤⑥⑦⑧{13}{14}{15}{16}{28} 薛忆沩:《希拉里、密和、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1页;第272页;第65页;第17页;第137页;第275页;第134页;第136页;第193页。

⑩ 薛忆沩:《献给孤独的挽歌》,载2014年4月27日《晶报》。

{12} 薛忆沩:《二○○九年十二月三十一日》,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148页。

{17}{18}{23} 薛忆沩:《“全球化”给文学带来前所未有的挑战——关于《希拉里、密和、我》的对话》,《百道网》,2016年10月13日,http://www.bookdao.com/。

{19}{24} 薛憶沩:《瞄准全球化背景下的华人处境》,《读+周刊》2016年10月11日。

{20}{22}{30} 薛忆沩:《北京日报副刊》载2016年10月21日。

{26} 萧伯纳:爱兰·黛丽,黄嘉德译:《纸上的爱——萧伯纳与爱兰·黛丽书信集序言》,上海文艺出版社第1版2016年7月22日。

{29} 申霞艳:全球化与《白求恩的孩子们》,《南方都市报》2013年4月14日。

{31} 薛忆沩:《用“精神胜利法”支撑理智和脊椎》,《凤凰湖南人物专访TA说》2015年第15期。

(责任编辑:黄洁玲)

A Literary Exploration in an Age of Globalization:

On Hilary, Mitsuwa and I, a Novel by Xue Yiwei

Feng Xinping

Abstract: Hilary, a depressed Western woman, Mitsuwa, an Oriental woman suffering disabilities and‘I, a Chinese male divorcee, all resembling three negligible sands, have spent a whole winter drawing three trails that intersect on the cold Royal Hill, in a story of strange serendipity like in a dream. Their behaviour is strange as are their whereabouts. When‘Ireveal the truth about their lives, he exposes it about his own. The truth that lies behind the lives of these three, though, is entangled with the fickle realities of China and its heavy history, their conflicting passions intertwined with the ancient sorrows and pleasures of humanity. In this work of exquisite structure, sophisticated aesthetics and international vision, Xue Yiwei tells a strange‘love storythat demonstrates the modern mans predicament in the age of globalization.

Keywords: Xue Yiwei, globalization, a literary explorat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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