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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鸟》的语词、语象和语境的辨析

2018-07-15北京刘真福

名作欣赏 2018年19期
关键词:雅舍悲苦语词

北京|刘真福

梁实秋《雅舍小品》的多数篇章谈生活,论人世,也偶有几篇谈动物的(如鹰、猫、狗和鸟等),其中《鸟》这篇最有梁氏散文特色,其语言之典雅而风趣,意象之鲜明而活泼,意境之高远而幽深,形制之精巧而短小,具备经典白话散文所应有的品格。笔者试从微观和宏观的角度,辨语词,解语象,析语境,挖掘其丰富的阅读价值。

语词与语象

语词即词语,是读者所见所读之语言文字,载于文中而未意象化,未唤起读者的阅读想象;语象(Verbal image)者,作者赋予语言文字有意味的形象,也是读者透过语言文字所悟出的审美形象。语词与语象密切相关,语词是语之“象”的载体;语象是文学鉴赏的重要概念,语象的赏析优于语词的赏析。可见语象比语词之于人们的阅读心理、阅读思维,更进一步,更深一层,也更具体化。

《鸟》的语象按词类和短语可分出:

名词类语象:鸟、鹰、麻雀、乌鸦、杜鹃、白鹭、鸢鹰、鸽子、喜鹊、寒鸦、鸱枭……

动词类语象:蜷伏、瞵视、饮啄、吱吱喳喳、曳着、翘着、高踞、伫立、踞立、战栗、啄食、跳荡……

形容词类语象:昂藏、清脆、嘹亮、斑斓、玲珑饱满、细瘦、丰腴、悲苦、跼蹐缩缩……

短语类语象:提笼架鸟的人、羽翮不整地蜷伏着不动、遮风的棉罩、粘在胶纸上的苍蝇、呱呱噪啼的乌鸦、那垃圾堆上的大群褴褛而臃肿的人……

最后一项短语类语象其实是语象的组合。有些语象拆开看很普通,如“粘”“胶纸”“苍蝇”,但组合在一起——“粘在胶纸上的苍蝇”,语词有了限制性,意义却极大地丰富了,所以短语类语象可借用“复合语象”①来指称,尽管散文语象和诗歌语象的辨析有所不同。

由此可发现梁文虽短,但语象非常丰富,以名词类语象为例,议及十一种鸟,个个都有生动形象的描写,个个都成为鲜明的语象。还可发现这些词语古奥而典雅,读来有陌生感,但嵌入语句中非常贴切,全无“硬粘”之嫌,显出梁氏语言储备异常丰富,运用起来非常熟练。全文充满了各类玲珑剔透、生动活泼的语象,这些语象提高了文章的品位,增添了文章的趣味,为读者提供了丰富的语言学习资源。

审美与审丑

或许有人说《鸟》没怎么写鸟之美,倒是写了不少鸟之悲苦状,那么文章美在何处?这里涉及作者的审美态度问题,也涉及超审美的问题。

首先文章确实有审美要素。作者笔下鸟之美,是从鸟声之美开始的(第三段),运用了“清脆”“嘹亮”等声音质感的词语,即富含美的语象。接着细细品味这种鸟声之美:既从“音阶”解析,又从“独奏”“合唱”解析。

文章鸟之美还表现在它们的形体上。(第四段)“世界上的生物,没有比鸟更俊俏的”,这是对鸟形体总的赞美。先列举几种形体之美,用了几个形象突出、色彩鲜明的语象:“曳着长长的尾巴”,“翘着尖尖的长喙”,“胸襟上带着一块照眼的颜色”,“闪露一下斑斓的花彩”。然后概括总的印象,也用了几个形象鲜明的语象:“玲珑饱满”,“细瘦而不干瘪”,“丰腴而不臃肿”,“高踞枝头”,“临风顾盼”等。

然而鸟之审美仅此而已,并无很长篇幅,全篇更多的是直视、正视鸟的不美之处,谓之审丑。本文审鸟之丑主要表现在两个场景中:一是审驯养鸟之丑,二是审大自然中鸟之丑。先看驯养之鸟,用了几组形象感、画面感极强的语象——“羽翮不整”“蜷伏着不动”(直写),“粘在胶纸上的苍蝇”(比喻,曲写),以表现鸟落入愚氓之手后落魄、不自由的丑态。再看大自然中之鸟,借用诗人哈代诗,用了一系列视觉化的组合语象——(小鸟)“跼踃缩缩”“在寒枝的梢头踞立”,“啄食”“残余的僵冻的果儿”,“栽到地上死了”,“滚成一个雪团”;又讲述“我”在东北屋里看双重玻璃的窗外的情景,也用了同样的组合语象——(麻雀)“战栗”“跳动抖擞着”,“啄食”“干枯的叶子”,羽毛“蓬松戟张”像“蓑衣”,联想到“那垃圾堆上的大群褴褛而臃肿的人”;还讲述“我”离开四川后偶尔听见“寒鸦在古木上鼓噪”,“鸱枭”在入夜后“像哭又像笑”的“怪叫”。所有这些视觉和听觉的描写无一不表现鸟们丑陋的一面。

综上所述,本文写鸟有审美也有审丑,而且审丑多于审美;审美语象固然精彩,而审丑语象更为繁复生动。其实人类审美活动并不限于单纯的对美的事物的观赏,还包括对无限多的事物的情感投射、认知评价和审美判断,审丑判断也是审美判断之一种。现实生活中的丑陋、丑恶令人产生恶感、厌感,但转入文学艺术中的丑陋、丑恶,则令人在产生恶感、厌感的同时,还对丑事物产生喜感、悦感,欣赏作家艺术家的创造才华。

说爱与诉悲

《鸟》开篇说“我爱鸟”,可是为什么既审美又审丑,甚至审丑多于审美?作者出于何种心机,传达何种命意?一个“爱”字似可概括全篇主题,但一个“爱”字又不能概括全篇主题。细细品味,“爱”字有多重意蕴。

一曰欢喜,那是客居四川时,春天早晨的鸟声“把我从梦境唤起”,“我”便倾耳聆听并仔细分辨,有如欣赏“独奏”“合奏”的“交响乐”,表达了心中无限的欢喜;还有喜鸟之形色、动态,“世界上的生物,没有比鸟更俊俏的”,这是令作者沉醉的观感,也是最高赞赏;继而不断强化这种观感,“真是减一分则太瘦,增一分则太肥”,“好锐利的喜悦刺上我的心头”,“也有令人喜悦的一种雄姿”。总之,欢喜之情溢于言表。

二曰悲悯,散见于全文各处。如第三段本意写鸟之声美,但写到段尾,听杜鹃夜啼,“竟是凄绝的哀乐”,感到“说不出的酸楚”。此“酸楚”似因客居他乡,而产生寄蜉蝣于天地间的自我悲悯。第六段开头提到“悲苦”,下面讲述二事:一是英国诗人哈代在温暖的室内,看到窗外一只小鸟不禁寒风,栽倒在雪地上死了,援引其诗:“鸟!你连这一个快乐的夜晚都不给我!”含蓄地表达了作者的悲悯之情。二是联想到自己在东北的室内,看见窗外一只“孤苦伶仃”的麻雀,深感“不暇令人哀了”,此哀情近于悲悯之情。

三曰厌恶,见于开篇和结尾。开篇主要谈论从前清早“我”常见到的“提笼架鸟”的情景,既表达了对鸟的悲悯,又隐含对“提笼架鸟的人”的厌恶。结尾说“再令人触目的就是那些偶然一见的囚在笼里的小鸟儿,但是我不忍看”,同样既表悲悯又含厌恶,只是这种厌恶之情表达得比较隐晦。

可见《鸟》的情感色彩非单色的,而是多彩的;并非明显的,而是隐晦的。

说鸟与述怀

上文以语词和语象为依托的分析属于文本的微观阐释,好像意犹未尽,还应有更为廓大的视野,即通过知人论世法更加深入地分析作者当时创作的环境,才能完整地拼接作品的主客体意义图像。

按理说散文最能见出作者的生活现实和心灵轨迹,所谓写景状物无非是主体精神移情于外物,借外物或明或暗地引发作者的自身感慨。因此应将他费尽心思写大自然之鸟,视为他借鸟抒发人生感慨,这样才算探及作品的底蕴。

20世纪30年代末,梁实秋孤身离家,随教育部中小学教科书编委会迁至重庆北碚,并购得一处平房,命名为“雅舍”,这是人所皆知的;而且雅舍之简陋也是人所皆知的:

火烧过的砖,常常用来做柱子,孤零零的砌起四根砖柱,上面盖上一个木头架子,看上去瘦骨嶙嶙,单薄得可怜……

虽然我已渐渐感觉它是并不能蔽风雨,因为有窗而无玻璃,风来则洞若凉亭,有瓦而空隙不少,雨来则渗如滴漏。(两段均引自梁实秋散文《雅舍》)

居此陋室,内心感受一定是悲苦的;如果提笔写大自然的鸟,怎乐于写出鸟的优雅、自由、娱目、悦耳?所写之鸟应是这样的:“蓦然看见在窗外一片美丽的雪景当中,有一只小鸟蹐踃缩缩地在寒枝的梢头踞立,正在啄食一颗残余的僵冻的果儿,禁不住那料峭的寒风,栽倒在地上死了,滚成一个雪团!”——这是垂死之鸟。或者是这样的:“……我发见那麻雀的羽毛特别的长,而且是蓬松戟张着的;像是披着一件蓑衣,立刻使人联想到那垃圾堆上的大群褴褛而臃肿的人,那形容是一模一样的。那孤苦伶仃的麻雀,也就不暇令人哀了。”——这是“孤苦伶仃”之鸟。或者是这样的:“只是清早遇到烟突冒烟的时候,一群麻雀挤在檐下的烟突旁边取暖,隔着窗纸有时还能看见伏在窗棂上的雀儿的映影。”——这是寄人篱下之鸟。

我们读过《雅舍》再读《鸟》,会隐隐地感受到作者心中的悲苦与无奈。但是梁实秋是一个典型的传统文化人,具有古人那样安贫乐道的情怀。“斯是陋室,惟吾德馨”,在他眼里陋室即是雅舍,品生活之苦,也是一种心理上的甘甜:

这“雅舍”,我初来时仅求其能蔽风雨,并不敢存奢望,现在住了两个多月,我的好感油然而生。“雅舍”最宜月夜——地势较高,得月较先。看山头吐月,红盘乍涌,一霎间,清光四射,天空皎洁,四野无声,微闻犬吠,坐客无不悄然!……舍前有两株梨树,等到月升中天,清光从树间筛洒而下,地上阴影斑斓,此时尤为幽绝。直到兴阑人散,归房就寝,月光仍然逼进窗来,助我凄凉。我有一几一椅一榻,酣睡写读,均已有着,我亦不复他求。

其室由陋变雅,全由心境使然,或许是由他的“君子固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处涸辙以犹欢”的气节和性情所决定的。因此在这样的雅室中写鸟便出现一派生动活泼的景象,如前所述,闻鸟声而乐,观鸟形也乐,处穷境而不改其乐。身处雅舍却意想大自然纯美之鸟,完全合乎梁实秋散文写作的逻辑和风格。

①刘若愚:《中国诗学》,转引自陆涛:《中国古代小说插图及其语—图互文研究》,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10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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