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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散文的两封信

2018-07-15湖南周伟

名作欣赏 2018年19期
关键词:乡土样子散文

湖南|周伟

第一封信

凌兄:

你问我,什么才是真正的散文?

我只有如实地回答你:这个还真是不好回答呢。

说实在话,每当看到好的散文,我就笑着说:有点散文的样子。

有一天,我不禁问自己,散文是个什么样子呢?

首先想到人,散文莫不是像人?

一个人,有一个人的样子。一个人,是一个人的样子。

散文也是。

人一出生,模子雕成。或丑或美或不丑不美,再长再变,再掩再饰,也难离根本。但世上很多人偏偏不信。有人涂脂,有人抹粉,有人画眉,有人描红,有人穿金戴银,甚至还有人整形易容。看起来,流光溢彩,热热闹闹。

看散文,如看人一样,最终,会看透的,你装扮的样子再高明,终是难逃法眼。

人嘛,有哭有笑。一生下来,人就都会哭。最初的这声哭,是感恩,是宣言。最初的这声哭,是本真的哭,是至美的哭。慢慢地,哭中就掺杂了很多东西。哭的样子,就不好看。哭的声音,也不好听。又开始笑,好多场合还动不动就笑。按说,笑比哭好。往往,一看,很多的笑却不自然,挤出来的。不笑还好,一笑,比哭更难看。真正的笑,当然也有,比如当人们离开世界的时候那淡淡的一笑,是那样的让人难以释怀。

真正的散文,如人还原一个人真正的样子,真正地哭,真正地笑,真正地保留生活中的本真和美好。

再说动物,散文有时也像动物,但我想是不能有动物的劣性的。

散文,如脱缰野马,不行。若心猿意马,也不行。似盲人瞎马,更不行。落入声色犬马中,断断行不得!

羊倌放羊在山坡,远远地看去,山坡上堆了好多好看的云朵。

我想,要把散文变成云朵的样子,先要扮成羊倌的样子。

很多的散文,免不了鸡零狗碎鸡毛蒜皮的一大堆。自以为“散”是分散、零碎、不集中、松散、散落,以为加上“文”字来点装饰和华丽就成了散文的样子,那就大错特错了。

作白云苍狗状,作狗尾续貂样,贴上狗皮膏药也好,都不行。狗的本性是看家,把家看好,倒不失为一只好狗。

散文最美的样子是看住一颗金子般的心。

猪,肉瘦肉肥,食也。散字从肉,杂肉也。

故好厨师,是能用蒸、煮、焖、炖、煎、炒、炸、腌等十八般武艺轮番上阵,配之佐料香味,做到肥而不腻,精而不涩;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色香味美,余味不尽。

品散文,就是品一份份美味佳肴,艺术的享受。

植物也和人一样,也是有生命的,生长发育,开花结果。风风雨雨中,也能见证人的喜怒哀乐,生老病死。

植物象征起来,更像人,它也有它的精神和灵魂。

但毕竟,“智慧是一棵树,生长在心里,结果在口中”。

所以,鲁迅先生说: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

大家都知道,这枣树,是先生的枣树,是散文的枣树。

于动物,于植物,于大地上一切有生命的生灵,于苍穹下一切有灵魂的一切,情感起来,哲思起来,艺术起来,便总是活在人的世界里,活出或多或少人的样子。

也许,散文在我的眼里,更像一个性情中人。

我希望它——立起来,是英雄;思考起来,是哲人;风流起来,是才子;颜色起来,是美人;忙碌起来,是农人……

散文,要有散文的样子;散文,就是散文的样子。

我这样说,也许你会明了,也许你糊涂。不过,你看到真正的好的散文,你就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散文了!

2008年5月14日

第二封信

平兄:

你问我的创作,为什么一直在乡土世界里出不来?

自“出道”以来,我几乎没有涉猎过乡村之外的题材,我的散文几乎都是从“土地”上冒出来的。因为,我一直深爱着我的乡土,我一直在乡土世界里行走,我一直在思考行进中的乡村。

沉静下来,我的散文之乡渐渐地清晰起来,树立起来。它是我的话语之乡、回忆之乡、情感之乡、生命之乡、灵魂之乡。

我知道,文学作品的语言是至关重要的,而散文从某个方面来说,甚至可以说是语言的艺术。乡土散文更是如此。一个人写乡村,写乡村人物的对话,写乡村事物,写乡村的原汁原味,你用富丽典雅的语言,你用城市化的幽默语言,甚至你用欧化的嫁接语言,肯定是不行的。乡村有乡村的话语体系,乡村语言有它的地域性和独特性。当然,并不是提倡在乡土散文中大量引用甚至连篇累牍使用方言土语。我认为对方言土语的问题,应该既要有尊重的态度,又要有鉴赏的眼光;既要生活化,又要文学化;即要有地域性,又要有民族性;既要具独特性,又要具大众性;既要来自心灵,又要来自大地。我想可以用一句话来阐明:那就是回到话语之乡,精练准确、朴素大美、清新明快、亲切感人,永葆乡村语言的纯正性和生活魅力,自然自如,有滋有味,有情有调。我在散文中常爱用一些普通的字词,比如:想、等、怀、单、呷、健旺、在一起、浪、合、扯、瞅天……表面上我很随意,其实于我自己来说,是经意的,我是想用这些普通的字词串起乡村的烟火人生和生命之河,使作品能于平淡中见不平淡,深含生活的经验和哲理。

关于回忆之乡。据精神分析学讲,一个人的记忆分为进入意识的记忆与非意识的记忆。进入意识的记忆是一种高度的概括,是简单、清晰的,也是抽象的。尽管非意识的记忆也许只是一些印象痕迹、一桩小事,甚至是一些缺少前因后果的情景、声音与气息,或者是一刹那的氛围或感觉,但是也只有这些非意识的记忆才会唤醒对经验的回忆。不管是谁离开故乡,不管你走得多远,那股乡情总是难以忘怀。几回回梦里见到——蜿蜒起伏的大山,清清流淌的小溪,长在水田里青青的秧苗,躺在草丛中的憨态大冬瓜,还有老屋檐下飞出的小麻雀和总在村头晒太阳的老黄狗……也许我们能够准确记忆一件事,但若没有回忆,那根本上是寡淡无味、毫无生趣的。几碗简简单单的家常小菜,一杯清茶,一碗米酒,边饮边叙,边吃边谈,但却越饮越香,越谈越浓。就在这饮谈之间,让我们重温了儿时的美好时光:摸田螺,睡干草垛,烘火桶,捉蝴蝶和那在月光笼罩下的一夜的清凉和舒畅……这些乡村土味,这些从前的美丽,还有那些重压下却从不屈服的乡村生命,令我们回想无穷。没有回忆,没有想象,就没有美感。在回忆中想象,在想象中回忆,让日子鲜活如初,让思想放飞,在乡村大地上开出美丽的花朵。

再说情感之乡。这一点大家都好理解,因为人是有感情的。作者要写自己最熟悉的生活,写自己最深切的生命体悟。《散文海外版》主编甘以雯在一篇刊首语中说:散文作者要真正写出生命深处的感动,感动自己,才能感动别人;燃烧自己,才能点燃别人。她说,青年作家周伟的散文发表后,读者“熙熙天下”在博客上评价说:“当读到《春风桃花土酒》时,更如进入了幽远、恬淡的梦境一般。这篇充满泥土气息、乡情风味的文章,字字句句都说到了我的心坎儿上。那些人、那些事、那些话、那些景、那些情,对我来说是太熟悉不过了,是我脑海中深藏久远的一个梦,是我意识中挥之不去的一段情啊!被作者如此活脱脱地、娓娓地道出来,对我而言,难道不是一种惊喜、一种舒畅、一种惆怅吗?特别喜欢作者的文字,非常纯粹的乡土气息,风俗、人情、语言都是原汁原味的,不带半点修饰,没有丝毫做作。一字一句都是从现实中得来,一情一景都是直抒胸臆。看惯了矫揉造作、华丽俗艳、故弄玄虚的文字,更觉得清新、自然、纯朴、真淳之可贵。”所以,为读者,为乡土,我们要满怀真情地写作,感动了你自己,才能感动广大的读者。

第四点,是生命之乡。乡土散文的写作,首先是从个体生命经验出发。我们要尽可能活生生地呈现着这些个体生命的同时,也呈现出这些乡土人的群体性的生命经验。其实,个人经验,某种意义上可以说也是群体的经验,因为生命个体不可能是纯粹的超然物外的个体。对待乡村的每一个人、每一件物事,都要极其真诚地,始终以悲悯之心、尊重生命的个性情怀和思想素质,将更多乡亲的生命形态及命运特点真实“呈现”出来,还他们以真实的血肉之躯和生命原相。在感悟生命的同时,切入当下的生活,折射出时代的风云。在记录心灵轨迹的同时,汇合到时代的洪流中,展示出乡村的变化和时代的变迁。

最后一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是灵魂之乡。我认为要把散文当作心灵的家园、精神的家园来回归。乡土散文的最终目的,就是灵魂回到泥土。在人们的心中,也许故乡永远是最美的,因为它把持着你的情怀,牵动着你的梦恋。不管走到何方,思想却在故乡,灵魂回归大地,这是多么美妙的皈依啊!所以从这个方面来说,乡土散文是泥土的述说。泥土等同于大地,来自于大地的书写,无论是写乡村民俗、风情,还是写村庄普通人的命运,写时代变迁给泥土留下的痕迹,都要来自大地现场,来自内心境界,要把灵魂注入大地。周国平指出,人皆有灵魂,但灵魂未必总是在场的。现代生活的特点之一是灵魂的缺席。乡土散文创作最大的问题,就是灵魂的缺席。而胸怀和境界,是散文写作者面临的最大考验。灵魂是安静的,我们只有安静地写作,深入大地地写作,灵魂在场,精神在场,艺术地展现当下乡村现实与精神困境。只有首先震撼了作者自己,才能最后震撼所有的读者,我想这才是文章的魅力所在。也只有这样,我们的作品才能让我们自我的世界和读者产生共振!

说了这么多,你也许还不了解我的野心。我想说,其实,一个作家是需要有野心的。我在创作上的野心,就是要树立自己的散文之乡,也正是这个野心,让我走得更远。

2012年4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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