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志航

一、荣誉柜中的金色桂冠

秋高气爽，蓉城到处都是浓淡相宜的水墨画，府南河安顺桥不远的四川音乐学院，是一座被七彩缤纷音符包围的校园，是四川最高的音乐学府。校园依稀可见一幢红楼宿舍，一楼住着四川扬琴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代表性传承人刘时燕。

她家不大的客厅朴素高雅，墙壁上挂着著名书法家赵谦伯的题字“燕莺吟”，三个大字是对她艺术生涯的最好注解。另有著名文字学家杜道生撰写的对联：“德音雅韵善才服，时雨春风娇燕飞”，令客厅既有浓浓的书香，又有时髦的文艺范儿。

今年75岁的刘时燕，端庄大方，眉清目朗，举止娴静，性情贤淑而温良。在四川扬琴风格上，“德派”是唯一用表演者李德才的名字命名的流派。而刘时燕是李德才的真传弟子，目前活跃在舞台上的第二代传承人。说起心爱的四川扬琴，她口角眉梢满是笑意，话语中发出来的声音，充满川腔川声川韵川情，就是不懂四川扬琴的人，听她说到激动时刻那声情并茂的演唱，也会为之感染。

我的目光在这间不大的会客厅搜索，左上角一个玻璃立柜内摆满奖状奖杯，金光闪闪。她说：“这是我在四川大学艺术学院任教的儿子为我做的立柜，他说妈妈辛苦一辈子荣获这么多奖励，很不简单！这些荣誉让我们全家都很有光彩，鼓舞我们向妈妈学习！”朴实的话语，让人感动。我在这间不大的房间里，看到的是一位艺术家的一腔热血，还有她超凡脱俗的气质与谈吐，令人肃然起敬！

躬身细看，她获得的荣誉有：2005年荣获“中国金唱片奖”，2008年被载入四川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四川扬琴项目代表性传承人名录，2009年被载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四川扬琴项目代表性传承人名录，2015年12月荣获第八届巴蜀文艺终身成就奖……

刘老师介绍她主要演唱的曲目有《秋江》《船会》《活捉三郎》《香莲闯宫》《凤求凰》《贵妃醉酒》等，这些节目曾多次参加全国曲艺比赛，并荣获一、二等奖。她还撰写并发表了《四川扬琴演唱革新初探》《四川扬琴德派唱腔润腔手法》《继承传统 发展传统》《感情是唱曲的灵魂》《人类口头非物质文化必须口头传承》等论文，在曲艺界具有一定的影响。

她打开书柜，从中拿出一本四川文艺出版社出版的装帧精美的《燕莺吟—— 四川扬琴名家刘时燕》赠送给我，我突然想起刚刚进入大门时，她的邻居说的一句话：“红楼里有位老太太是非常了不起的人物！”

翻开那沉甸甸专著，书中有不少精彩的记述，她在22岁时就为周恩来、陈毅等中央领导同志演出《两块六》，多次參加全国、省市大赛并荣获大奖。我看见中国曲协原主席罗扬在书中为她题词“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四川师范大学徐仁甫教授题诗，著名书法家余兴公手书的“龟年宅晨时初见，今夕御龙飞燕燕。窈窕刘家薄媚娘，琵琶人艳如花面。万转千回一寸喉，走马容针自在讴。云从楼外悠悠逝，人在江心渺渺愁……”另有诗曰：“时燕独中陈妙常，情真意切美名扬。婉转清歌惊四座，秋江一曲断人肠。”

我心里感叹：“老太太确是非常了不起的人物！”

二、坚守大慈寺扬琴基地

成都大慈寺社区有个小剧场，这里是四川省曲艺研究院挂牌的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四川扬琴项目传承基地，是神圣的艺术殿堂。台下观众是听了一辈子扬琴的老玩友、老粉丝。年逾古稀者居多，还有耄耋老人，每周四他们都风雨无阻地准时到达剧场，把热切的目光投向舞台。舞台上垂着红色的丝绒幕布，金线绣花，极有气派。丝弦声声，余音绕梁，悠扬的乐曲伴着演员优美的唱腔，刘时燕雍容典雅地登场，淳朴温和，笑容可掬，一开金口，台下便掌声四起。

我曾经多次在这里观赏她的演出。她在演唱中塑造的陈妙常、碧莲、秦香莲、卓文君等人物，在“声情、词情、曲情”上狠下功夫。她在唱《秋江》时，从头到尾，用深情美妙的声音勾勒出陈妙常乘舟赶潘的急迫心情，同时又描绘了一叶小舟在风景秀丽的江上行走，以及她与艄翁的对答逗趣。她还擅长运用四川扬琴的“哈哈腔”在《船会》中表现人物，用若断若连的连续顿音和连音哭腔处理唱段，并且大胆借鉴兄弟剧种的唱腔，把豫剧《大祭桩》的哭腔运用到《船会》，表现陈妙常在离别时的感伤与悲痛。她在唱《闯宫》时，把河北梆子那种高亢激越的手法借鉴过来，表现秦香莲愤怒的斥责和痛苦的申诉。新编曲目《凤求凰》在创作上突破了传统四川扬琴的固有模式，她根据音乐布局用多种声乐技巧，把卓文君对司马相如的相思、相见、相诉、相通层次分明地表现出来，把人物内心炽热之情唱得酣畅淋漓。她擅长将人生感悟融入血脉、灵魂和声腔，凭着自己的天赋、勤奋、博学、领悟，塑造了中国女性的光辉形象。

著名词作家黄伯亨曾称赞她：“她喜欢把唱词中的华章声韵加以研究，将自己的人生感悟融进自己的唱段，唱出真情实感，高低有致，高，直冲云霄，低，如行云流水。”著名作曲家温见龙说：“她继承了德派的‘哈哈腔和‘懒弯弯，一腔一调，一字一句都非常认真。”

三、德才慧眼识爱徒

四川德阳孝泉，山清水秀，半边街清真寺外，父亲在大殿唱诵经文，高低起伏的《古兰经》神秘飘渺地撞击着少女的心灵，声音甜美而有磁性，传递给女儿的是天籁之音，潜移默化中加深了她对音乐的热爱。手风琴、二胡、京胡、小提琴、口琴，只要女儿喜欢，父亲有求必应。5岁时刘时燕家里有一台老式唱片机，她咿咿呀呀地跟着哼唱川剧，还有萧顺瑜的四川清音。一曲陕北民歌《兰花花》使她成了当地的小歌星，高中时她担任了文艺部长。绵竹县川剧团的伯乐慧眼识珠，三个月后，她扮演的郑贵妃首次亮相舞台，一唱成名！可是父亲拒绝女儿当“戏子”，剧团领导巧妙周旋，把小燕燕送“省城深造”，去成都市川剧院学习，跟川剧名家俞伯荪学习扬琴伴奏和帮腔。几月之后，她无意间扯着嗓子吼起《别洞观景》，顿时震惊四座，川剧名家刘金龙、戴雪如、竟华翘起拇指：“这么好的嗓子该学演唱！”刘金龙知道李德才当时缺女徒弟，带她到李家去，一曲《活捉三郎》，老师打琴伴奏，学生小试牛刀。李德才一听拍案叫绝：“这个娃儿可以，我要！”领导考察，层层把关，决定进人，绵竹县方面誓死不干，无奈作出决定：卡住户口和粮食关系，绝不放人！经省有关领导出面，1962年底，无户无粮的“黑人”终于到省曲艺队上班，每月由原单位寄来24元和30斤粮票，一年之后，曲艺队将工资调至文艺最低级40.5元。1964年，省委宣传部副部长李亚群再次出面给绵竹方面商量：“你绵竹需要什么，我们就拿什么跟你们换，我们要定了刘时燕！”绵竹答应二换一，舍了刘时燕，要来省川剧学校毕业的两位小生。这费尽周折的人才之战终于换来刘时燕的一生琴缘。

李老师和蔼地对她说：“你有天然唱扬琴的音色，我一定要好生培养，娃娃要好生学，老师把全部本事教给你，四川扬琴是我们传统民间艺术，要好好继承！”从此，老师一个字一个字地教，她一个字一个字地学，老师反复讲解示范，她反复学唱背诵、仔细琢磨。就这样，刘时燕师承李德才学习女腔旦角，继承德派扬琴华丽妩媚的韵味，又吸收姊妹艺术之长，形成了自己委婉细腻、含蓄深沉的特色和风格。她能像李德才那样“根据人物性格定情发声”，委婉细腻地刻画秦香莲的愤怒、陈妙常的温情、卓文君的文雅，阎惜娇的洒脱。“老师唱得好，人品也好，对学生不藏私，对朋友义气，不但才华横溢而且非常严谨，对得起‘德才二字。”刘时燕讲起老师，话语中充满怀念和崇敬。

她在实践中经常想起李德才“用声音塑造形象”的教导，演唱每一个曲目，她都会在李老师那华丽妩媚的浓郁韵味中融入自己委婉细腻、含蓄深沉的特色。著名文艺评论家王朝闻先生在听了她演唱的《活捉三郎》后，从座位上站起来鼓掌，并且竖起大拇指，热情地赞扬她的表演“继承了传统，发扬了传统”。此后，还在《人民音乐》上发表文章说：“后起之秀刘时燕演唱的《秋江》也可表明，音乐之美在音乐本身。”

四、比翼齐飞展翅翱翔

1967年5月，刘时燕与分配在团里担任创作的北大中文系才子张继顺（笔名竹亦青）喜结良缘，单位8平方米的小巢把两张小床拼在一起就是婚房。当时两家老人都健在，每月必须寄钱赡养父母；小生命的出世，一家人其乐融融。但天有不测风云，夫妻俩在那人妖颠倒的岁月，都遭受了不公正待遇，丈夫挨批斗，遭受无端的责骂和羞辱，妻子挨口水被扇耳光之后罚去守大门，患难夫妻在贫困交加中相濡以沫。黑云压城，刘时燕一天也没有离开心爱的扬琴。

金鸡报晓，她决定拜师中国广播艺术团女高音歌唱家陆青霜学习民族声乐唱法，得到发声用嗓之要领，两年后又青春焕发重登舞台，那丰富的表情，明亮的嗓音，清晰的唱词，声声悦耳，动人心弦。观众激动地说：“打不倒的刘时燕又回来了！”竹亦青懂音律，擅诗词，是四川诗人、作家，雨后天晴，他先后创作了《琵琶的传说》《小金桃》《新委员》《幺店子》等曲艺节目，荣获全国大奖。他更关心妻子的演唱，告诉她：每首曲目都有一个中心唱段，中心唱段有一个中心句，中心句中又有一个中心字，你一定要找准、唱好，犹如画龙点睛。例如《活捉三郎》中的八个“奴为你”句式中的“你”字，以及“哈哈腔”所表达的思念、悲伤等情感，一定要分析到每个唱段、每个乐句、每个字。刘时燕举一反三，艺术功力提升不少。天嫉英才，竹亦青中年离世。每当遇到困难和挫折，丈夫音容笑貌犹在，遗孀心里自有一片蓝天。老年的刘时燕洒脱乐观，也大多来源于青年时期丈夫的濡沫教导，竹亦青的豁达淡薄、高尚坚韧影响了妻子的一生。

五、险些与中国金唱片奖擦肩而过

刘时燕的儿子天资聪慧，受父母影响，在夜校发奮读书。1988年一举考上上海戏剧学院戏文系，子承父业，事业有成，他更关心妈妈的事业。2005年的一天，刘时燕锁骨摔折，在家养病，突然手机收到一条短信：“恭喜您获得了2005年第五届中国金唱片奖，某年某月将在某地举行颁奖典礼，请拨打电话与某人联系。”一秒不到，刘时燕给这条短信定性：“骗子！”晚上儿子回家吃饭，她把这事当作笑话给儿子讲，一番议论，一笑了之。几个月之后北京组委会打来电话：“刘老师，您获得了第五届中国金唱片奖，我们已经提前给您发了短信，请问您怎么没跟我们联系，现在珠海马上就要举办颁奖典礼了，请问您能来吗？”“啊！我的锁骨破碎……”她终于相信是真的了，又无可奈何。

2006年1月8日，第五届中国金唱片奖颁奖典礼在珠海隆重举行，她是南方曲艺唯一获奖者，也是迄今为止四川唯一获奖的曲艺艺人！一年后，儿媳出差到北京，当中国曲协的管理员从库房中翻出奖牌时，看着金唱片上镌刻着刘时燕的名字，热爱艺术的儿媳妇眼里闪着泪光……

说到此事，刘时燕兴奋地说：“后来我才知道，这次获奖的有梅葆玖、彭丽媛、刘兰芳这些大腕，我的《秋江》《船会》《贵妃醉酒》灌制了唱片，西南地区得奖的只有我一个。自己得奖都不知道，充分说明我不是走后门，哪个评委认得我？”朴实的话语、平和的心态、谦虚的态度，让我看到一个真正艺术家的高风亮节。

六、晚有弟子传芬芳

2017年4月19日，柳枝上的嫩黄透露出蓉城春意，中国曲协第十八期深入学习习近平总书记文艺工作座谈会和第十次文代会开幕式重要讲话精神专题研讨培训班在花园宾馆隆重举行。出席会议的刘时燕十分激动，决定借着新时代的春风，举行收徒仪式。消息传出振奋人心，曲艺界人士纷纷赶来，在市中心春熙路龙抄手餐厅，二楼大包间内笑语欢声，一条红底黄字的横幅映入眼帘，上写“德派（李德才）弟子四川扬琴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代表性传承人刘时燕收徒仪式”。喜收四川曲艺研究院青年优秀演员唐瑜蔓、曾洁、李伟，巴中市巴州区文化馆田琼，巴中市恩阳区文化馆周鹏以及成都市文化艺术学校17岁的侯子寒为徒。在横幅下，一把古典的实木圈椅和条形茶几摆放在中央，茶几上有六只盖碗和六本《燕莺吟》，当主持人唐杰宣布仪式开始后，六位徒弟向老师献花、鞠躬、敬茶，师父向徒弟赠送自己的专辑。刘时燕鼓励徒弟们做好人、学好艺，学习曲艺界前辈为人师表的高尚品德、孜孜不倦的追求精神和精湛的表演技艺。徒弟代表唐瑜蔓向老师表达了决心、信心和雄心，赢得阵阵掌声。省、市曲艺界有关领导和艺术家出席并见证收徒仪式。

刘时燕深情地说道：“我性格直爽，对人真诚，爱护学生，希望他们得奖，我年龄大了，希望他们传承下去。培养学生，爱学生，传承是我的责任。当前，演员老化，观众老化，所以必须原汁原味地传承。我的观点，要一字一腔，一板一眼，口授心传，四川扬琴表达韵味，咽喉用脑后音，纤细、圆润、抒情，演唱技巧、方法、韵味、声音的唱功运用必须尊重传统，老祖师爷的不能改，改了就不是德派，改得四不像不行！”作为艺术专家、共产党员，她心直口快，用艺术家的良心，留住的是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四川扬琴项目的根脉、四川扬琴德派的优秀传统！

师高弟子强。高徒唐瑜蔓毕业于四川音乐学院民乐系，师承刘时燕演唱《船会》与《活捉三郎》，先后荣获第七届巴蜀文艺奖和第八届中国曲艺牡丹奖新人奖；曾洁演唱的《情怀》和《秋江》分别荣获第七届中国曲艺牡丹奖节目奖和第九届马街书会全国曲艺邀请赛一等奖；周鹏演唱的《雪梅·雪梅》先后荣获四川省首届农民艺术节暨民间艺术节群星奖一等奖和第十届马街书会全国曲艺邀请赛一等奖。弟子们凭借优美的唱腔和细腻传神的表演获得了评委们的高度赞扬。刘时燕激动地说：“观众说又一批小李德才出来了！这些学生是我一字一句教出来的，他们跟我自己的儿女一样，得了奖我高兴！”

写到这，刘时燕又传来喜讯，四川师范大学影视与传媒学院给她发来聘书，上面写道：刘时燕老师：兹聘请您为国家艺术基金2017年度艺术人才培养项目“西南地区地方曲种创作及评论人才培养”授课教师。她兴致勃勃地讲起与扬琴传承人康先洪、付兵等一起培养学生的经历，十分自豪。看着那大红的聘书，我心生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