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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

2018-05-29王娟

草地 2018年2期
关键词:立碑杜家玉林

王娟

西山顶上泄出的那缕余辉已从小区的大门隐隐褪去,披着暮色进出的行人与车辆匆匆而过。何老太呆坐在大门斜对着的那座凉亭里,眼睛微微睁开着,浑浊的目光不时望向来往的人群。

何老太两只枯瘦的手掌撑在凉亭的长条木凳上。经历几十年的劳作和生活让她的手指和掌沿结满了老茧,松懈的皱皮贴在干枯的骨头上,手指关节向上微翘着,就如长满老皮的枝丫固执地硬撑着。一座亭子一个身影,像一片枯叶被秋风吹落在树根上。

“唉!又是一天了”。自从三年前老伴杨老汉去世以后,何老太没有了数落的对象,整个人就像是秋天的老黄瓜蔫了,每天都是数着天数过日子的。天气好时,她就呆坐在小区门口那把破旧的椅子上,或是小区大门斜对面的凉亭里,晒晒太阳,看着进进出出的人们,不时与当班的保安搭几句话。起风了,太阳落山了,她就扶着两条僵硬的腿回到小区的房子里。一个人呆呆地看着电视,看着看着就眯上了眼,任凭电视剧中的对白声充斥着整个房间。

这个月轮到老二玉林照顾何老太。兄弟姊妹每个月轮流照顾着老母亲的生活起居。听见开门的声音,何老太猛地睁开了眼睛。

“妈,今天出去晒太阳没有呢?”

缓了半分钟时间,何老太才回过神来。

“老二,你来啦,明天你有时间不?我想回寨子里看一下房子。还有,就是给你老汉儿立碑的事也该商量商量了。”

眼看老伴三年祭日一天天近了,何老太天天唠叨着儿女们给杨老汉立碑和把墓园重新修葺一下。她想着老母亲就是自己亲手安葬在那片园子里的,希望自己死后也能和老妈、老伴安静地躺在一起,不被牲口和野物些打扰。

当年还是在刀口上过日子的时候,老母亲已经做不动重活了。杨老汉在社里当会计,总是不着家,自己带着口粮自己管饱,没管家里的一点“闲”事。里里外外全靠何老太一个人操持着,当时的何老太已经是六个孩子的妈了,玉奎最大,才读完高小,能帮着挣点工分。玉珍体弱,就留在家里帮着老母亲带四个小的。

那时候,吃饱不饿肚子是首要任务。何老太是个要强的女人,每天她总是比别人早起,在房后的园子里多种一季菜秧子,比别人晚归,在田间多捡一些社里劳作丢弃的菜邦子和小麦穗,粮不够了用菜顶,总算是没让家里的老小饿着肚子。有时还能接济一下周边四邻。何老太也从县城落难到乡下讨生活,整日看人脸色的困难户,变成了社里数一数二的妇女干部。这下就更是忙得脚不沾地了,家里大小家务都落在了老母亲一个人身上。每日天还没亮,何老太就风风火火召集村民下地干活,自己吃饭都是三五下将菜汤刨进嘴里,连老母亲说的咬不动青菜都没听清,就赶时间挣工分去了。

那时她还总奇怪:老母亲为啥总在床头上、火塘边放着点火烧玉米面馍,时不时地咬上一口,瘪着嘴用牙花子上下磨着。现在轮到自己老了,才知道老母亲的苦恼……等不到饭点就饿了,总想找点“零碎”垫垫底。是该回去看看,看看老房子,看看老邻居,陪老母亲和老伴说说话了。

第二天,太阳还没有冒出头来,何老太就让玉林拉着她回到了十几里外的双河村老房子。

双河村是个青山绿水的小寨子,寨子东西两侧都有一条小河分别从潘家沟和李家沟流出,把仅有几十户村民的寨子夹在中间,两条河在村口汇合在一起,向低处流着,最后流入县城的那条白水江当中,这也是双河村名字的由来。村口那条两米见宽的机耕道现在已铺成了水泥路,往里走几十米挨着后山的那个院子就是何老太家的房子。大门是两扇厚重的木门,泛着原木的光泽,上面用青瓦盖了檐顶。三年前贴上的对联被太阳晒得只剩下几个模糊的行书字迹。

何老太理了理头上那顶用棉布裁成的蓝色无沿薄帽,把齐耳的灰白色短发向帽子里埋了埋,轻轻拉了拉身上那件与帽子同为蓝色棉布做成的斜襟外套,从裤包里掏出钥匙,缓缓地把大门上的锁打开。

木门一阵嘎嘎地响,何老太迈进了院子。院子东墙边的花坛里各种杂草借着春势疯长着,那株葡萄树也使着劲,往围墙上攀爬,褐色藤枝上,葡萄叶正伸展出大大小小的“手掌”,一条条浅绿色的细藤也不停地打着圈儿。后院那棵梨树,奶白色的梨花开得正艳,何老太望着满树的梨花愣了愣神:树还在,种树的人却已不在了。

何老太家的房子是两层的木架结构,上层放粮食,下层是厅房和睡房。正房是三间连排,正中间是厅房,厅房门是四扇雕花木门,正对着房门的背墙上供奉着神龛,厅房两边是睡房。正房左右两边转角有两排偏房,右边是厨房,左边是客房。想当年这房子在寨子里可是数一数二的好房子,州上、县上工作组的同志住了一波又一波。现如今,儿女都到县城里安家立业了,村上的小洋楼也立了不少,院子久了没人住也越显得有些老旧了。

何老太在房子的里里外外走了一遍,拿着一个短笤帚从里到外细细地扫了一趟灰尘,又安排老二把房里多曰没睡过的棉絮、床单拿到院子里晒晒。这才坐下来歇了歇,心里一个劲地想着,老了,老了,稍微动一下就不行了,真是没用了。何老太抬头望见了后山半山腰上那棵高大的灯笼木,灰色的树干两个人合拢都围不过来,茂密的树冠在晨光中格外翠绿。每年夏天,灯笼木树冠上总是会挂满一串串浅黄色的“灯笼串”,站到村口望见灯笼木就望得见树下的家。多少次天还没亮,她就背起背兜从灯笼木下经过上了后山。一晃几十年过去了,她已经爬不动山了,灯笼木却还是枝繁叶茂,精神着呢。

再望远点,就是老伴的坟了,他就埋在李家沟的阴山脚下。

何老太想了想,慢慢从院子里的“椅窝子”上起来,一步一摇地穿过寨子。走过李家沟河上的木桥,在那棵大槐树旁就是家里的坟园。坟园里已经有四座坟头了,最上面的是何老太妈妈的,下面紧挨着的两座是三年前才从县城边上迂回来的,是杨老汉父母的。那座沒有立碑,只是用石块垒起的坟头就是杨老汉的。何老太轻轻地把每座坟上的灰尘和蛛网扫去,然后坐到杨老汉坟头前自顾自地说起话来。

“死老汉儿,你倒好又跑到前面了。年轻的时候,你就啥心都不操,一个人到处跑,家里七八口就靠我张罗。现在你走了,还要我操心。放心,我会给你立好碑,等我死了也埋在你边上,到时再好好陪你说话。”

春日的风刚吹过,李家沟两面山坡上的乔木林中就传来几声鸟鸣声,附和着河水的哗哗响声。何老太呆呆地在坟前坐了一会儿,直到双腿发麻了,才杵着旁边的一根树枝站了起来。谁知一下没站稳,重重地向前摔了下去。生养了六胎孩子后怎么也瘦不下的肚子与还未耕种的黑土地重重地碰到了一起,左手在身体要落地时,直接插进了土里,疼得有点厉害。何老太就这样静静地趴着,看着蛐蛐在杂草间跳来跳去,却没有一点力气爬起来。

约么过了半个小时,她才缓过劲来,费力地站了起来,杵着树枝悄悄地往回走。“一定不能让玉林看出来”,何老太左手使劲甩了甩,“幸亏没有骨折,真是老了不中用了,连走个路都要摔倒。”

“妈,你怎么这么久才回来呀,我饭煮熟了,找了你半天都不见人。”当何老太一摇一瘸地回到老房子时,刚好碰到正在四处找她的玉林。

“我到你老汉儿的坟上看了一转,这不是回来了嘛。”

“你该让我陪你去的,万一绊倒了就麻烦了。”

吃过午饭,何老太寻思着去看杜家老婆子,前段时间听说她病了,也不知道好些没有。于是让玉林帮着提了一箱牛奶,到村口的杜家去看望杜老婆子。推开杜家的铁门,看见杜老太一个人歪坐在院坝头,腊黄的脸像被霜打的老茄子似的皱皱洼洼,身子斜靠着院墙边,太阳照在她弯曲的双腿上。何老太顺手拿过一个“椅窝子”,坐在边上。

“这次的病怎么还没好呢,不行的话,就到县上医院去住院,只吃药恐怕不行。”

“莫事的,我就这个样子了,治也治不好,娃些活路忙。听说上双河那个老潘住院花了好几万块钱,结果还不是被老天爷收走了……”杜老太用虚弱的声音缓缓说道。

“你还是不要拖着了,我回头让玉林给你家老大说一声。唉,我们都老了没用了。”

下午的天气突然阴沉起来,乌云遮住了天空,淅沥下起了细雨。何老太随着落雨,心底沉沉地回到了小县城的家。

一整晚,何老太在床上翻来覆去,杜老太虚弱的样子一直在眼前晃来晃去,想着找老大他们商量给杜老太借点钱去看病的事,直到天大亮才沉沉地睡去。

早上快九点了,何老太还没有动静,平日里这个时间何老太早就起床了。玉林早早做好了饭,却不见何老太起床,“妈,妈”连声叫着也没听见屋里有反应,于是走进床边看看,被吓了一跳。

只见何老太脸肿成了包子,两只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眼角还泛着淤青。“妈,妈,你这是怎么了?”玉林轻轻地把何老太摇醒:“我说不让你回去你偏要回去,这下可好了,我们赶紧起床去医院。”

何老太缓缓地撑起身子,摸了摸肿胀的脸,“一定是坟地边上有漆树,我每次见漆树就会过敏,打几针就好了。”何老太没敢说自己摔了一跤,使劲地想要坐起来,没想到还没坐起来就又倒了下去。玉林赶紧扶着何老太起来,吃过早饭到医院看病。到医院做了各种检查,医生说没什么问题,然后开了一些药,让何老太回家静养。

刚回到家,老大几兄妹就先后赶来了,侍候着何老太喝了药,又都陪着何老太说了一会儿话。何老太说起了杜家老婆子的事,让老大给杜家说一说赶紧让杜老婆子去看病。

“你们杜家二娘年轻时可是吃了些苦,一把屎一把尿把两个娃盘大,虽然重孙都有了,可是病了都没人管,硬是拖到等死呀……”何老太右手撑在桌子上托着肿胀的脸,语气里满是无奈。

“我要是也得个重病,你们是不是也不管我。不过,你们放心,我还存了点钱,等我死了就用那个钱安埋。你们几兄妹先商量给你老汉儿立碑的事。”

“妈,您咋又说这种话呢?我们早就商量好立碑的事了,先生都请好了,碑也打好了,等日子一到就去立碑。目前您老还是先把身體养好才是最重要的。”

老大玉奎接着何老太的话,“我明天就给杜家打电话,叫他们把老的弄到医院看看。您好好休息,再想东想西的,我们就都不管你了。”

何老太看着几兄妹正商量立碑的事,想让他们给杜老太借点钱去看病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终是没有说出口。

在家静养了一个星期,何老太脸上才消了肿。这个星期,儿女们都来的很勤。何老太每天脸上都是笑呵呵的,精神也特别足,一个劲儿地摆起从县城回乡下的往事,摆起合作社的艰辛,摆起儿女出嫁时的点滴,家里热热闹闹的。

“何婆婆在家吗?”正在小憩的何老太让老二去开了门,是同一个小区的张老太来了。“何婆婆你身体养好没?这是我自己种的小白菜,给你拿来一点。”张老太把小白菜放到厨房里,就坐在了何老太边上。“我马上要跟二儿子回老家去带孙子,以后可能不会回来了,再见你就不容易了。”

“他们平时都不管你,你又没吃喝他们的,干嘛跟他们回去。”何老太想着平日里张老太从早忙到晚,儿女从来没有管过她,还不时从她那伸手要钱,把种好的菜拿走,想到这些气就不打一处来。

“唉,再撇也是自己的儿女,到时候人不在了还要靠他们安埋。唉,人老了很多事就由不得自己了。哪像你这么有福气,你老要保重好自己的身体。”

何老太还想说点什么,可又不知道该怎么说,张了张嘴又闭上了。只拉着张老太坐下吃了根的香蕉。张老太走后,何老太呆呆地望着乡下那条沟的方向,也不知道想着什么,眼睛不觉落下泪来。

一个星期在日升日落间滑过,何老太每天数着日子过,很快就到了阴阳先生选定立碑的日子。玉奎召集兄妹分配了任务,都回到双河村的老家,准备立碑的事。

那天天气很好,太阳早早地就探出了头,天空像一块蓝宝石嵌在山坳里,平时安静的小村子一下子热闹了起来。留在村里的中年人、老年人、小孩子都聚在了何老太家中。平时在外打工的年轻人也都赶回来了。每逢村里有婚丧嫁娶、修房立碑的大事,在外打工的人都会尽量回来,相互帮一下忙。更何况这是何老太家的大事,村里的老人都记着她家的好,一大早就来到村头,找着自己擅长的活计忙开了。

厅房里,祖宗神位前的神柜上已点燃了香焟,供果和祭品摆满了神柜前专门搭的方桌。玉奎几兄弟带着家里的大小十来个男人同村上的当家人一起都围在阴阳先生边上,听他安排。阴阳先生是这一带十里八村都响当当的人物。听老人说阴阳先生窥探了天机都有个“五弊三缺”,这位阴阳先生手上有残疾,远近的村民更认定他功力深厚,家中的红白喜事都是找他置办。从进门开始,阴阳先生嘴里就一直念念有词,神情严肃,不时指挥着玉奎添香添纸,用黄表纸又涂又画又叠着。

厨房里,何老太忙上忙下给来帮助办席桌的妇女们找着东西。玉珍几次拉着她,想让她坐下来歇歇,何老太就算喘着粗气,也不愿停下来,此时的她就像火炉上翻滚的沸水一样一直停不下来。

吉时已到,一切准备就绪。杨老汉的儿女子孙头戴孝帽,几十号人都整齐地跪拜在杨氏祖宗神位前。

“各位杨氏族人,各位乡亲父老,各位亲朋好友。”一个洪亮的声音突然响起,四周的村民们一下子安静了下来,目光投向阴阴先生。“我受杨氏玉奎大哥之托,主持今天杨老大人立碑仪式,倍感荣幸。饮水思源,祖恩不忘,德孝为本,家族荣昌。”

阴阳先生边说边向神位敬献祭品、贡果、贡酒,又大声颂咏起来:“父母恩情深似海,祖宗功德无量。我等后人,集聚一堂,为先祖立碑……”

何老太从厨房里探出头来,看着满屋的儿孙恭顺地跪在祖宗牌位前,听着阴阳先生的唱调,满是皱纹的脸上泛起像太阳花般盛开的笑容。

阴阳先生一阵激情澎湃地唱颂后,玉奎带着后辈们诚心行了叩拜之礼。鞭炮声响起,玉奎招呼着青壮小伙子,一大队人马簇拥着阴阳先生到了坟地。安静的坟园顿时热闹起来。挥起铁锹,砌起青砖,杨家的子孙个个都卯足了劲儿。

远远的,在后山的灯笼木下,何老太也气喘吁吁地爬了上来。她靠着粗壮的树干,努力地望向阴山脚下。耳边隐隐传来玉奎的声音“慈父幼年丧父,与祖母相依为命,学徒经商,赡养祖母,后授室成家,养育了三儿三女。慈父劳苦一生,把子女抚育成人,慈父一生勤懇持家,乐观开明,晚年更显慈祥。慈父平凡的一生,在日常生活中所费的心思,所做的操劳,后人都要铭记于心。您是子女心目中伟大的父亲,您的子孙很惦念您老人家……”何老太的泪水在笑容里滑落了。

从坟园回来,院子里已搭好了大圆桌,九个凉菜、九个热菜,“八大碗”已摆满了十几桌。何老太招呼着大家入座,还特意让玉珍把村里年事已高的老人都请来,围了满满一大桌。见杜老太没来,何老太又嘱咐玉珍给杜老太端了两碗蒸肉去。

回到县城的家,何老太整日都乐呵呵的。

清明后的几日里,天气特别的好。温暖的阳光准时会出现在东山顶上,河边的垂柳已发出新芽。何老太的眩晕病最近一直都没再犯,她还特意让孙女陪着去剪了头发,换了顶新布帽。

谷雨的那天,下了一夜的雨。何老太一整晚都睡不踏实,总做着梦。醒来就听到老幺说杜家老婆子在昨晚上走了。

何老太扶着床嘀咕着:“老婆子,你怎么就走了呢,怎么就走了呢,是姐姐没有用……”

本栏目责任编校:石晓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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