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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扎菲的诅咒:萨科齐身陷“利比亚门”

2018-04-23刘怡

三联生活周刊 2018年16期
关键词:献金塔基卡扎菲

刘怡

在法兰西第五共和国(始于1958年10月4日第五部共和国宪法正式颁行)即将迎来行宪60周年纪念日之际,尼古拉·萨科齐(Nicolas Sark?zy)被司法警察羁押48小时彻底刷新了战后法国总统制的声誉下限。尽管类似的情形在这位人称“亮晶晶总统”(President Bling-Bling)的前共和党主席身上已经不是第一次出现——2014年他就曾因为卷进同一桩案件被扣留超过15个小时——并且遭遇羁押传讯也不能等同于指控已经成立,但让一位曾经颇受拥戴的政治领袖频繁出入于巴黎西郊楠泰尔镇的司法警察总部,接受室内的检察官和室外的电视台摄像机的双重“拷问”,显然不是60年前戴高乐开创第五共和国的初衷,而是法国政坛之耻。

自2012年角逐连任失败之后,萨科齐一度顺风顺水的政治生涯开始急转直下。2013年1月,黎巴嫩裔军火商齐亚德·塔基丁(Ziad Takieddine)向独立新闻调查网站Mediapart证实:2006年萨科齐决定参选法国总统之后,他曾经作为中间人,将500万欧元由利比亚卡扎菲政权提供的政治献金从的黎波里偷运至巴黎,交给萨科齐的竞选经理克劳德·盖昂(Claude Guéant)。另有数千万欧元的利比亚捐款在2007年通过瑞士和巴拿马秘密汇至萨科齐阵营的账户。尽管萨科齐本人拒不承认一切指控,司法警察总部反腐败办公室还是从2013年春天开始秘密监听了他和私人律师蒂埃里·埃尔佐格以及另外两位前部长级高官之间的电话通讯,以从中寻找证据。2014年7月初,萨科齐被警方拘留盘问15个小时,以配合对“利比亚门”的司法调查。次年3月5日,盖昂父子、沙特商人哈利德·阿里·巴格山(此人曾在多起涉及法国企业和中东国家的行贿案中出现)等多名“利比亚门”的当事人被警方逮捕,克劳德·盖昂随后被检方指控涉嫌洗钱、逃税和伪造文书。

北非裔商人亚历山大·朱里被认为是萨科齐收受利比亚献金的经手人之一,他于2018年1月在伦敦被捕

法国前内政部长布里斯·奥尔特弗在3月20日接受了司法警察的传讯,他被认为经手过萨科齐阵营的献金输送

依照法国刑法,国家机关公职人员如被确认曾犯有以权谋私或滥用职权的行为,目的在于从公共部门或行政机关获得有利于自己的结果,则其应被处以5年以下有期徒刑,外加最高50万欧元的罚金。唯有共和国总统可以获得司法豁免。或许是基于这一考虑,2016年8月,萨科齐在极不被看好的情况下依然宣布投身新一届总统大选,试图赢下免罪金牌,但在当年11月的党内提名初选中就黯然出局。此后司法机关的调查进度明显加快:2017年9月,反腐败办公室就“利比亚门”提交了初步调查报告,认为在2007年总统大选期间,萨科齐阵营的账目存在多笔来源可疑的现金流入,而萨科齐及其亲信对此无法做出有力解释。2018年1月9日,英国警方配合法国方面发出的欧洲通缉令,在伦敦希思罗机场逮捕了一名阿尔及利亚裔政治掮客亚历山大·朱里(Alexandre Djouhri)。此人被认为是协助萨科齐阵营洗白利比亚黑金的重要经手人,并且和塔基丁一样向盖昂直接交付过巨额现金。朱里落网之后,法国警方在3月20日最终拘捕并聆讯了萨科齐和前内政部长奥尔特弗。这标志着司法调查的性质发生了决定性变化:萨科齐的身份不再是简单的应询证人,而是被怀疑直接参与了犯罪。经过长达30个小时的问话,萨科齐被获准返回私邸,但自此被置于严密的司法监控之下。

2018年3月23日,法国检察机关正式以涉嫌被动受贿、非法筹集竞选资金和窝藏利比亚被挪用公款三项罪名,对萨科齐提起公诉。63岁的“亮晶晶总统”有两个月时间准备应对诉讼,在此期间他不会被逮捕。但在3月29日,本案的另一项“案中案”已经被移送轻罪法庭开庭审理——2014年,司法警察在监听萨科齐办公室的电话时,意外发现萨科齐曾通过私人律师埃尔佐格秘密接触负责调查2007年大选非法献金案的高级检察官阿奇贝尔(Gilbert Azibert),以协助阿奇贝尔获得驻摩纳哥公国高级外交官之职作为悬赏,打听检方侦办献金案(除“利比亚门”外,还包括萨科齐阵营违规收受欧莱雅集团15万欧元竞选献金等附带案件)的进度。萨科齐、埃尔佐格、阿奇贝尔三人因此都被控告犯有腐败和以权谋私罪,先于“利比亚门”一案开庭。

尽管早在2011年12月,与萨科齐出身同一政党的前总统希拉克也曾因挪用公款和损害公信力罪被判处两年有期徒刑(缓期执行),但该项诉讼系针对希拉克在1977~1995年担任巴黎市长期间的作为,与总统任期无涉。是故一旦萨科齐因“利比亚门”获罪甚至入狱,他将会成为第五共和國历史上第一位涉嫌任内职务犯罪的总统。或许是为了避免成为这个不光彩的“第一名”,迄今为止萨科齐依然否认自己有过任何“企图谋取特权或私利”的行为,并坚持宣称对他的调查是中左翼执政当局迫害共和党人的阴谋。诚然,责任不应当由萨科齐一人承担——法国与西北非和地中海沿岸国家之间的特殊关系,乃至其中涉及的不当利益输送,源头可以追溯至上世纪50年代——但来自利比亚的献金数额之巨,的确会让人怀疑萨科齐在执政之初对卡扎菲政权的“亲善”,是否真是基于国家利益考量。而法国政府在2011年“阿拉伯之春”爆发后出人意料地赞成推翻卡扎菲,又被一些批评者认为有杀人灭口、毁灭证据之嫌。无论如何,依然处于分裂状态的今日利比亚,其命运始终会和法国联系在一起:4月12日,利比亚东部政权军事领导人哈夫塔尔元帅意外现身于巴黎的一家医院,可能已罹患重疾。始于2014年,至今仍未平息的第二次利比亚内战能否就此罢兵,东部政权又是否愿意按照联合国大会的安排,将权力移交给新的“民族团结政府”,仍然有赖于执政的马克龙当局付出的努力。

2011年10月,“利比亚门”案件最重要的中间人之一齐亚德·塔基丁接受媒体采访。2013年1月,他被英国警方驱逐回法国

“友谊”的价格

当齐亚德·塔基丁在2013年1月向新闻调查网站Mediapart敞开心扉时,他在外界眼中的形象还是一位教养良好、风度翩翩的老年商人。这位1950年出生在贝鲁特南郊的德鲁兹派穆斯林属于黎巴嫩的上流阶层,父亲和伯父担任过派驻多个欧洲国家的大使,一个外甥女嫁给了国际影帝乔治·克鲁尼。塔基丁在贝鲁特美国大学和英国雷丁大学获得商学学位后,移民到法国东南部的阿尔卑斯山麓,经营起滑雪场和高端度假村。在伦敦郊外,他买下一处有16个客房的阔气别墅,以每天至少3000英镑的价格出租作为高端婚礼场所。

不过很不幸,塔基丁先生不擅长处理家庭矛盾。2011年,当他打算和自己的英国籍妻子离婚并拒绝对半分割财产时,妻子向法国税务机关发起了检举,举报塔基丁涉嫌巨额偷税漏税。按照这位怒气冲冲的夫人的供词,塔基丁不仅通过多家注册于英属维尔京群岛的空壳公司实施避税,还参与过诈骗、洗钱、伪造文书等经济犯罪活动。2013年初,伦敦警方应法国税务部门的协查要求,将塔基丁送出英国。这位一生小心谨慎的商业巨子为了避免被送进监狱,几乎立时决定向法国媒体揭露一项惊天秘密——来自利比亚的“黑金”。

是的,塔基丁先生的滑雪场生意相当红火,但远不足以支持他的奢侈生活和置业开销。他的“第二职业”是充当政治掮客,一面帮助法国军火企业在中东和西北非拓展业务,一面用买家提供的佣金支持法国政治家的竞选活动,以便在这些政客上台后推出直接为买家牟利的政策。在沙特阿拉伯、叙利亚和利比亚,都留下过这位神秘中间人的身影。1994年,塔基丁帮助法国海军造舰局(DCN)签下了向巴基斯坦出售3艘新型柴电潜艇的合同,总价高达8.26亿欧元。全部支出中有6.25%被用来贿赂巴基斯坦政府高层和海军将领,以使他们放弃采购价格更低的英国潜艇;作为回报,巴基斯坦方面也为塔基丁开出了丰厚的佣金。而这位老练的中间人尚嫌不足,干脆抛出一个野心更大的方案:将佣金的一大部分投入1995年法国总统大选,作为竞选资金馈赠给中右翼大党“人民运动联盟”(共和党前身)的领袖爱德华·巴拉迪尔(édouard Balladur)。巴拉迪尔在90年代初曾任法国总理,对军火出口持赞成态度,他的当选将有助于塔基丁的朋友们继续从交易中获利。

然而这项完美计划在最后时刻功败垂成:巴拉迪尔曾经的盟友希拉克决定亲自出征,代表人民运动联盟角逐总统宝座,并在党内提名决选中击败了巴拉迪尔。而以潜艇佣金为中心的“卡拉奇事件”在1997年终于被巴基斯坦军事情报机关揭露出来,直接导致巴基斯坦海军参谋长曼苏里·哈克引咎辞职,承认接受黑金资助的巴拉迪尔名望也大受打击。但运作失败的齐亚德·塔基丁反而因祸得福:在操办巴拉迪尔的选战期间,他结识了后者的新闻发言人、时任预算部长的萨科齐。这段“友谊”最终带来的丰厚回报将远甚于从前。

进入21世纪初,塔基丁将他的地下业务重心转移到了北非国家利比亚。在当时,统治这个原油出口国超过30年的军事强人卡扎菲正企图修复与欧美国家间的关系,以解除联合国施加的经济制裁。但这一计划实现起来并不容易:上世纪80年代后期,为了显示对美国总统里根(曾攻击卡扎菲为“中东疯狗”)全球战略攻势的抵抗,卡扎菲政权陆续制造了1986年西柏林舞厅爆炸事件(死伤232人)、1988年洛克比空难(270人遇难)、1989年法联航772航班空难(170人遇难)等一系列针对西方平民的袭击事件,造成极其恶劣的外部影响。尽管他在“9·11”事件之后迅速转向,谴责“基地”组织对平民采取恐怖主义行动,并在2003年公开宣布放弃发展大规模杀伤性武器(WMD),但欧美主流国家在和利比亚恢复邦交方面依旧显得极为谨慎。

相比之下,法国无疑是利比亚当局实现外交“破冰”的最佳选项。从戴高乐时代起,地中海南岸的西北非国家就被巴黎视为经济和安全“后院”;在积极推进欧洲一体化进程的同时,法国始终不曾放弃在地中海周边营建独占性势力范围的企图。而长期掌握政坛话语权的人民运动联盟与国内军工复合体(MIC)关系密切,一向主张在西北非和中东开辟法国武器、工业制品的市场,自然不会放過重新开放的利比亚。一拍即合之下,2004年1月,的黎波里当局与希拉克政府达成协议:利比亚政府以“卡扎菲国际基金会”的名义,向法联航772航班的170位遇难者提供每户家庭100万美元的经济赔偿,共计1.7亿美元,在三年内支付完毕。希拉克随后在当年11月24日实现了对利比亚的“破冰”访问,两国代表签署了一系列原油开发项目协议。

在希拉克这次历时仅24个小时的闪电访问中,齐亚德·塔基丁也是随行人员之一。除去继续为法国军工企业充当在利比亚的代理人之外,他还肩负着另外一项使命:完成1995年那项半途而废的计划,在利比亚的买家和下一任法国领导人之间牵线搭桥。年过七旬的希拉克已经确定不会参加2007年总统大选,中右翼最有竞争力的候选人是人民运动联盟主席、新任内政部长萨科齐,但他必须面对中左翼社会党候选人罗亚尔(她也是2012年当选为法国总统的奥朗德的长期女友)的挑战。站在军工复合体的角度,萨科齐当选显然有助于对中东国家的出口,卡扎菲政权也乐见由萨科齐来延续法国中右翼政府对利比亚的友善态度。因此,在塔基丁的穿针引线下,由利比亚提供秘密资金,协助萨科齐出战法国大选的方针在2005年初就基本确定下来。

与比拼个人筹款能力的美国总统大选不同,法国《政府组织法》规定:宪法委员会将为每位进入总统大选决胜阶段的候选人报销最高50%的开销,但费用总额须划定上限。在2007年大选中,这一资金上限被确定为2100万欧元。各党候选人除去向银行申请贷款外,还可以接受私人捐献,但每名捐献者的金额上限不得超过4600欧元(以政党为捐献对象则为7500欧元)。无论是银行贷款还是个人捐献,来源都不得与外国政府有关。为了绕过宪法委员会的监管,2006年选战第一阶段启动后,塔基丁与利比亚方面商定:先将部分捐款以现金的方式直接带回法国,作为萨科齐阵营的启动资金;其余费用则通过巴拿马、瑞士和维尔京群岛的银行和空壳公司洗白,陆续注入与萨科齐方面有关的银行账户。据时任利比亚国家情报局局长穆萨·库萨(2011年叛逃英国)回忆,他在2006年底签署了一份以卡扎菲基金会名义拨款5000万欧元用于协助萨科齐竞选总统的文件,这也是“利比亚门”中非法献金的总数。而第一批资金的输出从2006年春天就已经开始了。

据塔基丁向Mediapart回忆,从2006年3月到2007年春天,仅由他亲自送往巴黎、交托给萨科齐的竞选经理克劳德·盖昂的利比亚献金就有三批共500万欧元之巨。2007年5月,萨科齐最终如愿在第二轮投票中击败罗亚尔,当选为法国总统。他随后高调地向宪法委员会呈交了自己的选举资金账目,宣称其总数并未超过2100万欧元的上限。到这时为止,尚未完成交付的利比亚黑金仍在通过各种渠道进入萨科齐阵营人士的账户,预备藏匿起来用于2012年的连任选举。这一注资过程,至少延续到了2009年法国司法机关介入。

破碎的“蜜月”

2007年7月24日,尚未与萨科齐解除婚姻关系的新科“第一夫人”塞西莉亚意外现身于的黎波里机场,揭开了萨科齐时代法国—利比亚外交“蜜月”的序幕。这次“夫人外交”行动的目标是解决1998年发生在利比亚的“保加利亚护士事件”。从“冷战”时代起,来自俄罗斯和东欧的科技、医疗人员就频繁前往利比亚执行援助任务;但随着苏联解体与东欧剧变的发生,双方的关系变得日益微妙。1998年11月,班加西儿童医院爆发了一场因输血针头污染导致的大规模儿童艾滋病感染事件,受害者超过400人(最终有56人夭折),引发世界卫生组织的高度关注。利比亚政府为卸脱责任,强行逮捕了在该医院执行医疗援助任务的23位保加利亚专家组成员及其雇员,逼迫他们承认感染事件是自己蓄意制造的。1999年初,的黎波里当局宣布成功“破案”:班加西儿童医院的一位巴勒斯坦裔实习医生和5位保加利亚护士被指控为“美国和以色列间谍”,他们在严刑拷打之下,被迫承认自己曾经使用利比亚儿童进行“艾滋病毒注射实验”,罪无可赦,并很快被判处死刑。

在欧洲,尤其是法国的左翼公众看来,命途多舛的“班加西六人”不过是利比亚当局猎巫式迫害行动的牺牲品,也是卡扎菲政权最新的一项污点。尽管在国际压力下,利比亚政府始终未曾执行对6位医疗人员的死刑判决,更在2007年初将其改判为无期徒刑,但对他们“蓄意传播艾滋病毒”的指控始终不曾被推翻。而塞西莉亚·萨科齐以法国第一夫人的身份出访的黎波里,当天就与利比亚当局达成和解协议,用专机将6位受困近9年之久的医疗人员带回欧洲。他们随后被引渡到保加利亚,由该国政府对其实施赦免。而卡扎菲政权也宣布将自行出资4亿美元对感染儿童实施救助和补偿,不再追究保加利亚专家的责任。此议一出,萨科齐夫妇在法国左派心目中的形象立时大有改善。在2007年10月举行的议会听证会上,两位获释的医疗人员亲口称赞萨科齐夫妇为解决“护士事件”扮演了重要角色,更是使新总统的声望达到上任以来第一个巅峰。

尽管不止一位前利比亚政府官员在2011年之后公开指控:释放“班加西六人”是萨科齐政府以向利比亚出售军火和民用核技术作为条件换得的,但在当时,这一公关之举的确大大改善了法国民众对利比亚当局的印象,也使两国的进一步外交接近成为可能。正是在此背景下,2007年12月10日,萨科齐高调邀请卡扎菲访问法国。卡扎菲的专机降落在巴黎戴高乐机场后,受到红毯、军乐的热烈欢迎。为了照顾这位个性奇特的军事强人的喜好,萨科齐政府甚至专门在爱丽舍宫花园搭起了贝督因式帐篷,迎候卡扎菲入住。而当天正值国际人权日,以异乎寻常的高规格待遇迎接一位几年前还被称为“恐怖分子”、曾经炸毁过法国客机的另类领袖,委实令人感到别扭。出生于塞内加尔、时任法国外交部人权事务国务秘书(副部长)的拉玛·雅德不禁公开批评称:“卡扎菲上校应当明白,法国不是擦鞋垫,可以被任何一位领导人拿来把鞋底的血迹擦干。”

但对两位心照不宣的领导人来说,5000万欧元献金买来的友谊是昂贵但也值得的。在2007年底这次法国之行期间,卡扎菲一口气签下了总额近30亿欧元的商业大单,内含21架“空中客机”客机、2座民用核反应堆和多处海水淡化设施。以塔基丁为中间人,利比亚军方也和达索飞机公司开启了购买12架“阵风”型先进战斗机以及多架武装直升机的意向谈判,预计订单总额可达近70亿欧元。1995年塔基丁没能给巴拉迪尔和巴基斯坦人运作成的“合作”,如今在萨科齊和卡扎菲身上总算得以兑现,并且影响更加巨大。

然而就像萨科齐和塞西莉亚的婚姻在那场“夫人外交”之后仅仅又维持了3个月,进入2008年,法国和利比亚之间的关系开始急转直下。当时萨科齐企图借助美国新总统奥巴马将从伊拉克撤军的机会,凸显法国在中东政治中的新领袖作用。2008年6月,法国政府在巴黎举办“地中海联盟”成立峰会,盛邀欧盟成员国以及地中海沿岸各国领导人前来参加,预备在会上宣布组建地中海投资银行以及一系列多边合作机构,以法国为实际盟主,促进地中海周边经济、人口、安全和能源资源的整合。法国还计划独立承担在西北非建设民用核能网络的规划,换取当地政府向法国提供天然气出口。但在卡扎菲看来,此举的扩张意图过于昭彰:对人口和经济规模较小、内部存在不稳定因素的利比亚而言,最有利的选择是在各大国之间左右逢源,避免成为任何一个国家的附庸。在积极购买法国军火和核技术的同时,利比亚当局也积极与英美等国改善关系,引入意大利资本发展炼油产业,并在亚洲开拓能源出口市场。一旦加入法国组建的“地中海联盟”,不仅在能源出口和引进外国资本方面必须唯法国的马首是瞻,卡扎菲满心希望建立的“非洲共同体”和“阿拉伯共同体”(以利比亚为领袖)也将彻底落空。因此,利比亚政府不仅拒绝为“地中海联盟”捧场,还在官方媒体中公开嘲讽其为“新殖民主义的工具”。与此同时,卡扎菲与阿拉伯联盟领导人频频会面,另起炉灶之势一目了然。

对后“冷战”时代的法国领导人而言,建成“地中海联盟”一直是他们梦寐以求的政治和外交目标。自1995年欧盟启动“巴塞罗那进程”以来,以法国为首的西欧各国累计已在地中海南岸投资超过200亿美元,2008年的这次盛会正是整体合作再上层楼的关键一步。而卡扎菲不仅公开对此提出质疑,还以结交阿拉伯国家的实际行动作为抵制,当然会令萨科齐大感震怒。从那时起,一度呈现“蜜月”状态的法利关系开始变得若即若离:购买“阵风”的合同始终未能最后敲定,法国核技术人员在利比亚的工程进展也比预计的要慢。

而在2011年2月爆发的第一次利比亚内战,仿佛适时来临的解脱,使萨科齐终于找到了抛弃那位利比亚“瘟神”的時机。2月下旬,萨科齐率先呼吁卡扎菲主动下野,并在欧盟和安理会牵头通过了针对利比亚政府的武器禁运、财产冻结令和制裁决议。翻脸之快,令卡扎菲也不得不惊叹“我的朋友一定是疯了”。在卡扎菲当局与法国正式断交之前,3月10日,巴黎方面第一个承认反对派组建的“全国过渡委员会”为利比亚唯一合法政府。3月17日,安理会通过了在利比亚北部上空建立“禁飞区”的决议;两天后,法国领衔发动了对利比亚政府军的空中打击(“贸易风”作战),摧毁了正在向班加西推进的卡扎菲军队装甲集群。随后的9个多月里,卡扎菲政权陷入全面崩溃状态。2011年10月20日,这位曾经的枭雄终于在苏尔特附近死于非命。

尚未关上的“门”

在萨科齐义无反顾地发起对利比亚的军事行动之时,人们对他行事动机的揣测还只是集中在稀松平常的方向,例如认为此举旨在挽回中左翼对政府的支持,拉动因经济和就业状况不佳而节节下滑的支持率,以为2012年的新一届大选蓄力。也有人认为法国的过激举动只是遵循了“北约”国家一致行动的惯例,无甚新奇。只有一个人对此表示了异议,那就是老卡扎菲的二儿子、曾长期主管“卡扎菲国际基金会”的赛义夫·伊斯兰·卡扎菲(Saif al-Islam Gaddafi)。2011年被反对派俘虏之后,他曾数度遭受审判,最终在2017年获得新政权的特赦。从法国开始空袭利比亚的第一天起,赛义夫就指责萨科齐企图杀人灭口,通过毁灭卡扎菲政权以及相关当事人来掩盖自己收受非法献金的往事。2011年接受欧洲媒体采访时,他甚至义愤填膺地表示:“是我们支持了他的竞选活动,我们有证据。我们现在准备披露这些证据,让这个小丑把钱归还给利比亚人民!”

纸里终究包不住火。2012年4月,就在萨科齐竞选连任的战役进入最后关头(用的依然是利比亚献金中剩余的部分)之际,叛逃至英国的穆萨·库萨率先披露了关于5000万欧元献金的细节,并展示了由他本人签署的原始文件。尽管萨科齐阵营随即以“伪造文书罪”起诉了刊登该报道的新闻调查网站Mediapart,但两次均被判败诉。紧接着,从英国被驱逐回巴黎的塔基丁也向Mediapart回忆了自己在“利比亚门”中的中间人角色,并获得多名前卡扎菲政权高官的证实。部分受这一丑闻影响,萨科齐在5月6日的总统大选第二轮投票中不敌中左翼候选人奥朗德,不仅失去了继续执政的可能,也就此被剥夺了不受刑事起诉的司法豁免权。

与此同时,法国司法警察反腐败办公室历时数年的跟踪调查,也开始集中到萨科齐阵营的少数关键人物身上。2009年,他们发现与萨科齐素有来往、在北非参与过法资企业海水净化项目施工的亚历山大·朱里企图向利比亚主权基金出售法国东南部的一处别墅;该基金会的实际管理者是卡扎菲的亲信之一萨莱赫·巴西尔,其报价高达1000万欧元,而别墅的市场估值最高也不过440万欧元。警方认为,该项交易存在洗钱的嫌疑,因此向朱里发出传唤令,但后者完全置若罔闻。直到今年1月,朱里才在伦敦被英国警方控制。而萨科齐的长期心腹、绰号“枢机主教”的前内政部长盖昂(他是2007年大选的财务负责人),也在2012年10月被检方发现存在来路不明的巨额收入:2008年,盖昂的私人账户曾经一次性存入过一笔50万欧元的巨款,他本人的解释是“卖出两幅个人收藏的17世纪油画所得”,但缺乏任何旁证。而利比亚前总理舒克里·加尼姆在其日记中明明白白地记载:这笔50万欧元款项属于经中间人转汇至盖昂处的三笔黑金之一,有据可查。

更昭彰的记录来自2012年大选结束后萨科齐阵营向宪法委员会上交的账目。和2007年时制作精良、无懈可击的2100万欧元账簿不同,这一次,连任失败的萨科齐还没来得及对他的财务记录进行“加工”。委员会不费吹灰之力就发现了上千处公私账目不分、收受献金超支以及违规报销的情形,因此拒绝依照惯例为他分担50%的费用,甚至连15万欧元的竞选启动资金也必须返还给政府。萨科齐所在的人民运动联盟因此一度陷入财政危机,不得不发动全国支持者募捐才勉强渡过难关。在那以后,即使是党内元老也对这位“亮晶晶总统”的个人操守产生了怀疑,不愿在司法调查启动后公开为其辩护。萨科齐及其亲信其势已成孤家寡人。

然而就像每一桩政坛黑幕都会出现的那样,一只看不见的手已经开始擦除“利比亚门”在世间留下的诸多痕迹。2012年4月29日,出逃至维也纳的舒克里·加尼姆的尸体在多瑙河中被发现。2018年2月23日,萨莱赫·巴西尔在南非约翰内斯堡街头遭遇枪击,无法接受警方传讯。即使是已经处在警方保护之下的塔基丁,也不得不通过向媒体反复爆料来扩大自己的影响,以躲避来路不明的子弹。而突然现身于巴黎医院、被怀疑行将不久于人世的哈夫塔尔,则将地中海对岸的利比亚再度和法国联系到了一起,使人怀疑这个北非国家重新实现和平的可能性。即使萨科齐最终被控有罪,这扇“利比亚门”也还远未关上。它仍在摇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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