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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生父母:一条自证之路

2018-04-21龚菁琦

看天下 2018年10期
关键词:春光公务员乡镇

龚菁琦

今年42岁的何春光,35岁之前从未想过多生一个小孩。他的家乡在赣湘交界之地,镶在山海之中,人情世故圈囿一处。

2011年,这位不喜“假模假式”报道的乡镇干部,看到了《凤凰周刊》的一张图片,一位失独母亲,趴在孩子的墓地上嚎啕恸哭。

当时,正值大批的独生子女已成年,同时父母年过50难以再生育,关于失独家庭的报道处在一波高峰。

何春光彻底改变了想法,进而改变了人生——他决定再要个孩子。

一切从“超生”那一刻起开始改变。中年干部,离开“安逸、受尊重”的体制内工作,不得已去另觅他处,一方面警惕自己掉入底层,另一方面还要为自己失去的尊严自证。

开除

决定要二胎时,何春光的女儿已有7岁,作为乡镇财政所的职工,多生一个的代价他很清楚,有同事被降级、降工资,有朋友与老婆被迫离婚,一个比他大不了多少的看守所所长被免掉官职。气氛很紧张,干部对超生的弦都绷得紧。

可看到失独母亲的照片后,他悲哀,又感到不确定。“你能保证你的小孩健康顺利成长吗?”疾病、灾难、食品不安全,还有一个小女孩会遇到的种种欺凌统统涌入脑海,“我哥同学的一个女儿,14岁,暑假下河玩,不小心掉水里,完蛋了。”

出生于70年代的农村,何春光从小环绕在7位兄弟姐妹之中,模模糊糊的经验给他的感觉是,“你能说他们哪一个是多余的吗?”

县城里平安“超生”的小孩也有,有拿到准生证的,前提是头胎有缺陷的,有大领导愿意帮忙担责的,或者是夫妻假离婚的,再不然去外地躲生。

在他看来,“交了罚款,开除还是很少的。”毕竟无官可免,何春光认为最坏不过是降工资、交罚款。

趁着只有35岁,在乡镇开诊所的妻子30岁,何春光立即行动起来。但夫妻俩天真耿直,“不想搞假玩意”,假离婚、假证明、躲生的选项都被划去。大喇喇地,小孩生下来了。

怀孕期间,要好的计生干部还私下跟他说,“只要县里没人举报,真的怀孕了也会装作不知道,不过事后要交齐罚款。”

但县城太小,没有不透风的墙,更麻烦的是,他正撞上枪口,县里的新领导正在烧起“三把火”。

“计生属于三个一票否决,这一项没搞好,县领导的提拔,县里排名都有影响,此外直属的单位领导也要牵连。”何春光谈到,彼时县领导新上任,决定抓典型,立住威风。

果然,他和乡镇老师梁秋被抓成典型。时隔多年,何春光还在感叹自己的无畏与天真,当时要立案,写调查报告,他因太熟悉公务员系统,觉得是人之常情,“配合就配合,越配合就陷得越深。”

开除通知下来时,他被一锤击醒,但只有迷茫和无力回天。也曾努力过,他给领导发长长的短信,希望能网开一面。领导也怕被牵连,但还是体谅了何春光的难处,让他留下做临时工。

正式工作了10多年后,何春光变为一名临聘人员,被拨放到最远的乡镇。“好像是让你在这里好好反思,回避这个焦点,在别人的眼光中消失一段时间,不要引人关注。”

同被开除的乡镇老师梁秋则已经把八万块的社会抚养费都交了,这在当地算是巨额。可因有人与她当村支书的哥哥不对付,一定要举报到底,她还是被开除了,钱也退了回来。

或是因过于刺耳,何春光一般不提“开除”二字,更愿意用“下岗”代替。在他认识的“下岗”朋友里,医生、教师、公务员都有。

在人口专家梁中堂看来,因计生被开除公职的父母,一般以小城镇居多。大城市男女不愿生,认为一个小孩就够养;在农村,公职人员少,开除没什么威慑力;而在县城,既带有农村的生育观念,求个人丁兴旺,又有公职的束缚,开除在此颇为常见。

被家乡“抛弃”

边远的乡镇,生性严谨的何春光继续做着会计工作,归类、做账他是一把好手。审计局下来核查,到他所在的乡镇都说放心,“清清楚楚,没有糊涂账。”

日子一天天的打发着,不起波澜。何春光扮演着最熟悉的乡干部角色,开除的文书未曾公布,新的同事有些并不知情,没什么芥蒂。

一切似乎照旧——如果说没有后面那件事的话。

可就是有这样的巧合:有一天,何春光被派去做計划生育的账本。两年来,这个摊子都是糊糊涂涂的,赶上要检查,乡镇没人能挑起这个担子,领导见他踏实、能干,就把账单悉数交他整理,还给了2400元补助。

账单让何春光看到另外一个世界,他最敏感和介意的事,在这里得到实锤。比如,社会抚养费的去处,甚至收费标准还分淡季和旺季。

获得一手证据后,他有被忽悠的感觉,一股抑制不住的能量蠢动,想要更多人知晓。报社记者寻证而来,2014年《新京报》等媒体先后曝光此事。

后果何春光也料到了,得彻底离开。

“被家乡抛弃了。”何春光不无苦涩地说,此事一出,不光单位,家乡全无落脚之地。

作为小城最体面的公务员工作,本是养家糊口的最佳选择,“安逸、舒适、受尊重”,但一个被开除公职的人,会永远在一切公务员系统中除名。

这条路堵死之后,道路变得狭小逼仄,县城位于水源上游,鲜有实体经济,像样的企业岗少得可怜。而且县城眼睛多,嘴巴多,何春光已经被人看成喜欢给单位捅娄子的刺头。

最让他待不下的是精神上的失落,“想不通啊,好好地上着班,一下低人一等了。”

选择去大城市闯荡,成为38岁的何春光唯一像样的选择。妻子也同意,说是保不住能发财。大城市奋斗、一夜暴富,这样的故事听上去能挽回一些尊严。

力有不逮

和何春光一样,90%被开除的父母,都选择离开伤心之地,去外地谋出路。袁大福本是安徽一乡镇中学的教导主任,被开除后千里迢迢去重庆私立学校谋生,举家搬往重庆漂泊十多年。

2014年,何春光外出的第一份工作是在招聘网站上找到的,坐标广州,3500一个月,是一家建筑企业的会计。

刚一去工地,竟有人叫他“郭总”,原因是他生得白白净净,收拾得利索,这都是当公务员时留下的气派,在工地上显得格外神气。

会计是老本行,但他却马上感到不适应,在企业除了算账之外,还要替领导出席无聊的会议,去别家公司学建筑经验,甚至食堂里的饭菜也归他管。老板对这位白净的“干部”本是寄予厚望,但后来也发现力有不逮,比如管个仓库,调度货物时他不能变通。

何春光眼里,这些事都太杂了,以往在单位只专会计这一项,轻松可控。做了5个月后,他换到“只做会计的一个企业”。中间他也应聘过更好的工作,大医院、进出口企业的会计主管,因掌握的软件系统、知识体系跟不上作罢。

不算最优秀,但好在有一技之长,何春光中考是全县第六名,上过师范,自学会计证。但也有一些“干部”最后去做保安,进工厂的也大有人在。有一位女博士,曾在高校教书,被开除之后,所有好的教育资源都与她无关,最后在一家民办中学,“相当于民工性质。”何春光 说。

同被开除的梁秋没有何春光潇洒,两个小孩把她吸附在乡镇,做代课老师成为缓冲之举,但工资少掉一半。最尴尬的是,学校来了一批新老师后,没人再通知她来上课。铁饭碗变成了任人摆布,梁秋很不服,决定以后不再去了,如今,帮家里看着一家小手机店面。

“没尊严”

在外面工作,何春光几乎见面就问人“有几个小孩”,下到食堂的阿姨,上到他的老板,得到生了两个或更多的答案后,他会立即追问,“生两个有错吗?”“生两个不好吗?”

他试图证明自己没有错、没犯罪。一来二去地,他总能在其中获得安慰。

离开家乡之后,他时刻都在反思,也大量阅读计划生育书籍,从一个计生文盲,慢慢形成自己一套攻不可破的逻辑,用来和他人辩解,更多是自我安慰。比如小孩多了会影响培养质量吗?他的答案是数量适合为止,根据每个家庭的资源情况,但不能卡死。比如人口多了会破坏资源和环境吗?他认为得把人放在全球化分工来看,固守一国资源领地的观念过时了。反倒是人口少,没人交税,这代人养老都是问题。

常年在外,他不怕劳累艰苦,最怕的是孤独。身边已然没有他同龄人,一群90后男孩女孩,为失恋大哭大闹,为释放荷尔蒙酗酒。在他看来幼稚且无意义,“追老婆、唱KTV的日子早就过去了。”

然而,他热血奋斗的年龄其实也已过去。

孤独时常缠绕,特别是想念小孩。“打电话都会掉眼泪,老婆常说,你听你听,你爸又哭了。”生两个小孩本是有意培养,却不得不分离。到后来,大女儿行为有些异常,他回老家带去办理了休学手续。

在广州,何春光遇到不少被开除的父母,他总结他们的人生境况,大多平平淡淡,“家庭还完整,生活还得去,有一份收入”。最惨的是“把妻儿留在当地,搞得妻离子散,自己在外面去世都有”。当然也有第三种,发家致富的,只不过认识的不到一两个。可即便事业上的自信找到了,内心深处还是有一种被抛弃之感,“讲到过去都感到没尊严。”

2015年,全面二孩政策通过后,那种被抛弃感更加强烈。“不是降薪一级,停职两年,是永远被国家抛弃,被主流抛弃。”何春光敲着桌子,他认为这个“错误”跟工作没任何关系,以前还觉得生小孩有错,在国家认可二胎后,他坚信自己没有错。

为了找回尊严和回家的路,何春光去过北京,与计生委一个处长对峙,对方给的答复是,当年开除没有错,不开除也没有错。根据属地原则,具体他得去自己省份问。回到江西,他又被告知,这是上面的意思。兜兜转转,变成无解。

他的奔波,也并不是毫无作用,县里一度很关注,曾建议他回去当一名城管临时工。他拒绝了,后来还有传闻称县里为安抚他,和他签订了一份补偿合同。可真真假假,别人无从知晓。

自我证明

出去两年,何春光终究是回来了,县城逼仄,但抵不过对家庭的向 往。

“我就想带带小孩,照顾下家里。”他让老同学介绍一份中学代课的工作,教数学和政治。

还没上课,老同学就被学校领导要求写一份保证书,这在学校招聘史上是首次,因把何春光归类为不安定分子,得保证不会捅娄子。

曾在公家做事的他,一下体味出公办教师和代课老师的区别。“你就是打工的、临时的。”按他的能力当个班主任没问题,但领导并不同 意。

最让他脆弱的是,别人对开除者的眼光,何春光有一种“犯了错没人要”的感觉。按公务员识人的逻辑,他认为别人一定是认定了他不好说话,上下级关系处理不好,做人有问题,“不然怎么会开除。”

有一次,一位年轻女教师兴冲冲跑来故意问他,“你是来代课的吗?”他赔着笑,立即接了一句,“我以前也是有编制的。”

学校的活動他能不参加就不参加,谨慎地做一个边缘人。但他往往感到憋屈,不得已陷入一种自证的境地。潜意识里,他不想让别人觉得他被打趴下了。“我不靠这个公务员同样可以赚钱,可以生活,没关系。”

衣着打扮他也颇有讲究,最贵的一件900多块。老婆跟他说,“钱多钱少别人不知道,但你的形象人家看得到。”他深以为然,衣服至少表面上能看到精气神。回来不久,他还买了一辆16万的车,穿行在大街小巷上下班,像县城普通公务员那样。

对于县里给他补助的传闻,或是之前在广州的工资,他很少正面回应,他愿意别人知道,但不希望知道具体多少,“让他们猜去吧,越高越好。”他享受这个感觉,“人家会感到你整个精神面貌都不同了,不错呀,还能争取到钱,还是很上进的。人就是这样,要感觉你没钱,酸得要死。”

对于坚持去学校工作,何春光也有背后的考虑。不想让别人看到天天在家,找不到工作,像个废人。在学校评比里,他教的科目排在第8名,一共17个班,还在中等。“那些正式编制老师也没有比我更厉害,证明我有这个知识储备,不是没用。”

兜兜转转四五年,对于回体制内,何春光还是抱有期待。

但他感到最大的隔膜是,和别人相比,对计划生育的理解完全不一样了。别人觉得他傻,不值得,他还是觉得多生一个没错,对家庭更好。“老了躺病床上就明白了。”更不一样的是,他开玩笑称若再回去工作,不一定会那么勤勤恳恳。他坚持认为“犯不犯错和你的业务没关系,事情做得差不多就行”。

在代课的课堂上,他也敲着黑板告诉底下的学生,“不要以为你学习好,就可以说大话,为全人类的进步,为实现这个那个,这个大话不要讲,就是为你自己,为自己有尊严有体面的生活,这是最高目 标。”

(应受访者要求,何春光、梁秋系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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