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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男权体系下鱼玄机女性主体意识的矛盾困境

2018-04-03马晓霞

宿州教育学院学报 2018年4期
关键词:玄机男权伦理

马晓霞

(阳泉师范高等专科学校 山西·阳泉 045200)

鱼玄机(约844-868年),字幼微,晚唐女冠诗人。与其同时代的皇甫枚称其“色既倾国,思乃入神”[1]9。辛文房也记载其“好读书,尤工韵调”[2]23。姿容出众,多才多艺的鱼玄机生活在“男有百行,女唯四德”的男权社会中,注定了她诗歌的女性主体意识必然会陷入男权文化的围困之中。鱼玄机的这种主体意识在男权礼教中反复碰撞挣扎,逐渐陷入了对男权既依附又抗拒的矛盾困境。鱼玄机诗现存世50首,逸句五联。其诗句是研究鱼玄机心路历程的第一手资料。鱼玄机主体意识的萌生、对男权既依附又叛逆的矛盾,在其诗句中悉数呈现。本文拟从鱼玄机诗作入手,从婚恋观念、创作审美两个维度分析诗人在男权体系下萌生的充满矛盾的女性主体意识,并探究矛盾困境产生的根源。

一、鱼玄机追求婚恋自主与寻求托身依附的矛盾心理

鱼玄机的诗作,绝大部分是以爱情为主题的。她的诗文总是系念于美满的爱情和稳定的婚姻。无论是早期写给李亿的刻骨相思,还是被弃后酬赠友人的痴情倾心,均离不开一个“情”字。这种被爱时担忧不能长久,无爱时心若不系之舟的困境是当时男权体系下永恒的女性主题。

(一)婚恋中“求托身”、依附男权的常规心理

在男权体系下,女性只有在婚姻中才能实现其自身的价值。而这种婚姻的实质就是对男性的依附。 《说文解字》里解释“妇,服也”,“表示顺从,服侍他人”。在儒家纲常伦理的大旗下,男权文化已经铸就了女性顺从、依赖的社会存在模式。爱情至上、求取托身、缔结稳定婚姻的观念是女性无奈而现实的选择。

鱼玄机在大中十二年(858年)被考中进士第一名的李亿相中,娶为外宅妇。此后的一段时间里二人情意浓浓,过着看似美满的生活。但鱼玄机深知自己外宅妇的身份是不被正统认可的。因此,在情调欢快的《打毬作》中隐隐地透出些许不安“却恐相将不到头”,并以“毕竟入门应始了”[5]2暗示李亿应当把自己娶进家门,才能算个了结。在李亿另娶正妻后,鱼玄机退而求其次,表示甘愿做妾,与正室和睦相处,未果。男权体系下的鱼玄机为求得一方栖息之地,一退再退,甚至自愿远游江汉,帮助李亿缓和家庭矛盾,以期换取自己被正妻接纳的一丝可能性。玄机求取托身的心理跃然纸上。

然而,李亿在世俗和法律的压力之下,选择了个人的前程,放弃了爱情,辜负了一心要托身于自己的鱼玄机。玄机托身于李亿的幻想破灭了,“鸳鸯一只失群飞”[5]38(《送别一》)、“残灯一盏野蛾飞”[5]39(《送别二》),被弃之后孤零零无所依附的凄惨处境,是当时男权体系下女性被弃后的必然结局。在崇尚三纲五常、三从四德的封建男权社会中,被弃的鱼玄机不仅失去了生活的经济来源,还要承受伦理道德的歧视。经济的非独立性和“服从”的社会定位决定了女性必须依附于男性。为了生存,鱼玄机渴望找到新的依附对象。

在男尊女卑的社会中,处于卑下地位的女性始终被囚禁于男性设立的特定社会结构中,并主动或被动地接受了“恪守妇道”、“依附男性”等男权文化给予的女性角色心理期待。鱼玄机也未能摆脱这种常规心理模式。

(二)执着追求爱情,背离男权伦理的特殊心理

男权统治下的封建礼法制度剥夺了广大妇女追求自由爱情和平等婚姻的权利。而富有才情的鱼玄机把爱情视作自己全部的生活和希望。所以被弃之后她陷入了深深的伤感和愁苦之中。当她意识到男子的薄情寡义是导致女性陷入情感困境的原因之后,她用诗歌唱出了女性被禁锢千百年来的心声。“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5]108,厉声斥责男子的无情无义。“自能窥宋玉,何必恨王昌”[5]108,既然男子薄情寡信,女子也不必过多地将其盈怀于心,而是要积极主动地把握自己的命运,追求自己的爱情。鱼玄机敢于违背要求女性“顺从”的妇德,蔑视维持男权秩序的伦理纲常,主张女子也可以平等地追求爱情,表明了女性爱情自主意识的觉醒。

鱼玄机在行动上也践行着自己的爱情观。被弃之后,她结识了同巷而居的名士李郢,并大胆地向李郢表白自己的爱慕之情。“自惭不及鸳鸯侣,犹得双双近钓矶”[5]41(《闻公垂钓回寄赠》),玄机在诗中以“鸳鸯侣”、“双双”大胆直白地示爱,宣示了女性对爱情的渴望。然而,她的感情并未被李郢接受,满腔热忱再次落空。迫于生存的现实压力,鱼玄机选择了出家入道。但她对爱情的热烈追求并未终止。在约二十四岁时,鱼玄机遇到了来京赶考的左名场。在与左名场往复酬唱的诗篇中,玄机大胆邀约左名场“莫倦蓬门时一访”[5]100(《左名场自泽州至京使人传语》),有事没事常来我家坐坐;“河汉期赊空极目”[5]105(《次韵西邻新居兼乞酒》),我们不要像牛郎织女般隔河相望!“西看已有登垣意,远望能无化石心”[5]105,你有情我有意,这次我终于找到了如意郎君。鱼玄机“写着颇为大胆的爱情诗”[6]413,超脱了男权伦理的禁锢,以女性主体的平等姿态对抗男权伦理。

男权体系下女性的卑微地位和现实的凄惨命运加深了女性在困境中的苦难,而物质和精神上的压力又推动了女性独立自主意识的觉醒。这种根源于男权伦理却又背离男权规则的自主意识,是鱼玄机被动的应激选择,是在绝望之余对男权伦理的悲壮质疑和声讨。尽管如此,鱼玄机仍未能完全突破男权伦理给女性婚恋设置的牢笼——依附男性。鱼玄机激进地追求爱情,无非不过是以主动的姿态,自主选择适宜的托身对象。最终结局依然是回归到依附男人的男权体系之下。这是由当时女性在经济上的非独立性和男权伦理占统治地位的客观现实决定的。鱼玄机的婚恋观终究还是陷入既追求自主独立又认同依附男权的矛盾困境。

二、鱼玄机诗作自由率真与顺从隐忍并存的矛盾审美

在中国,传统的文学一般都是以男性为中心的。中国的文学史其实是男性文学史,女子很少有诗篇流传,即使有一二冲破封建藩篱的惊人之作,也被贴上了“异类”的标签。古代表达女子情感的诗文,通常是男作闺音的伪作。这些男性代言之作并非发自女子自身的切身感受,他们一般从男性高高在上的审美欲求出发,着力描绘女性的外在体貌和凄苦生活,抒写对女性的同情。而“女性自己创作的诗歌因为来自切身的情感体验,字里行间都透着生命的质感”[7]32,是普通女性的心声的表露。鱼玄机的诗歌正是从女子自身的亲身体验出发,尽情地表达了自己对爱情和生活的深沉呼唤,她用纯粹的女性眼光看待周围的一切,率性而作,不讳言情,在女性文学史上实属罕见。

(一)沾染男权文化的奴性审美

在男权社会中,评判一切事物都要从男性的视角出发,并以男性的认知为标准。凡是有利于男权统治,符合儒家纲常伦理的行为和意识,都可以获得当权者的认可。而那些无益于甚至妨碍女性承担传统家庭“顺从”、“依附”角色,亦或威胁到男尊女卑等级名分,使男性在家庭中的权威地位发生动摇的意识行为,则要一概扼杀。在男权社会,文学的创作和传播者多是男性。他们通常以男性文学的标准来衡量女性文学,不考虑女性自身的特点和特有的思想情感,总是以男人心目中女性形象来做标准,如果逾越了这个标准,则不予理睬或极力贬责。在这种文化氛围下,女性的文学创作不自觉地沾染上男性的审美观,有意无意地钻进了男权体系给她们扎好的牢笼。

鱼玄机的诗作语言明显地显露出对男性文化趋附的倾向。《江陵愁望寄子安》中“忆君心似西江水,日夜东流无歇时”[5]33柔情似水,情义绵长;《春情寄子安》“如松匪石盟长在,比翼连襟会肯迟”[5]9山盟海誓,天长地久的爱恋;《闺怨》“春来秋去相思在,秋去春来信息稀”[5]48,《寄国香》“旦夕醉吟身,相思又此春”[5]54,思妇闺怨,悲戚心酸,情感真挚令人动容。这些诗句的写作手法,与男作闺音的怨妇诗如出一辙。鱼玄机在诗中自然流露的浓烈的相思之情,表现出的对爱情的忠贞不渝,正是男性要求女性必须具备的贤德品质,也是女性在男权社会中安身立命的守则。对男性而言,女性为情痴迷病苦、对男性别无选择的依附,这都意味着女性的情感被男性所羁绊是理所当然;对女性而言,这种对男性的痴迷与依附已经被内化为不容置疑的自我精神要求。

总之,无论淑女、怨妇,还是贤妻良母形象,都是女性在男性期待视野下的审美附同。在长期濡染了男性审美的判断标准之后,鱼玄机有意无意地按照男性的审美情趣来写作,以求得居于主流地位的男权文化的认可和赏识。这是一种被奴化后习以为常的心理。玄机以虔诚的姿态向世人诉说着自己的柔情,哪怕已经被爱人抛弃,自己仍然苦苦相思,不能忘怀。依着男权文化的教导去隐忍、退让,以期换来对方的回心转意。然而,鱼玄机的隐忍退让并不能改变自己被玩弄抛弃的命运。隐忍顺从只是男性对女性的要求,而非女性制约男性的资本。男权主导下形成的女性隐忍顺从的审美取向,实质是一种奴性的审美倾向。

(二)主体意识萌生的自由审美

被李亿抛弃后,走投无路的鱼玄机在咸宜观出家入道。道教倡导阴阳协调,男女性别“本阴阳元气,无贵贱之分。”这种理论为鱼玄机拓宽社交范围提供了心理支持。入道后鱼玄机凭借自己出色的才华广交天下文人雅士。这种交往不仅拓宽了她的视野,同时也加深了她思想的深度。凄惨曲折的感情经历和丰富多彩的交际阅历提升了鱼玄机的思想境界,催生了她作为女性的主体意识。她在《卖残牡丹》中自比“残牡丹”,“应为价高人不问,却缘香甚蝶难亲”[5]78。 对自己“价高”、“香甚”的评价充满自信,是对自己出众才貌的充分肯定。对于那些高居男权之位的轻薄之徒则毫不留情,玄机冷言直斥“不用多情欲相见,松萝高处是前山”[5]89(《和人次韵》)。明朝钟惺评此句 “细味其词句亦刻薄殆尽矣”。 “门前红叶地,不扫待知音”[5]93(《感怀寄人》),我只愿意同尊重女性、尊重自己人格的知音交往。字里行间透露出诗人抗拒男性霸权,维护自尊的女性主体意识。《赠邻女》中“易得无价宝,难得有情郎”、“自可窥宋玉,何必恨王昌”[5]108两句,语言直白率真,既谴责薄情男性朝三暮四,又显露出玄机在爱情方面渴望与男性平等的女性主体意识。鱼玄机诗句中显露出的女性自信、自尊和男女平等观念,是对封建男权伦理的公然叛逆,无怪乎男权伦理的卫道士批评鱼玄机是“教猱升木,诱人犯法矣”[5]117!

“红英只称生宫里,翠叶那堪染路尘”[5]78(《买残牡丹》)。鱼玄机自视甚高,认为自己才貌出众,可以像牡丹般荣显于世。甚至应当和男子一起参加科举,进入仕途,施展自己的才华。但在男权社会,女性根本没有参政机会。她在游览新及第提名处后,写下了“自恨罗衣掩诗句,举头空羡榜中名”[5]80。只因为自己是“罗衣”女性,便无权与男子同登金榜,满腹诗纶却无用武之地!玄机要求参政的思想,是对男权礼教的叛逆,具有民主思想的因素。鉴于此,她对背负“红颜祸水”骂名的西施做出了一反传统的评价:“一双笑靥才回面,十万精兵尽倒戈。[5]95”(《浣纱庙》)虽然诗句对西施的作用有所夸大,失之偏激,但其歌颂了女性在政治斗争中不可忽视的作用,言语之中蕴藏着作者对女性自身价值的肯定。鱼玄机从女性自我审美角度出发,避开女性的外貌和情思,在更高层次上对女性的魅力和能量进行肯定和赞美,这在强大的男权社会中,是难能可贵的。

鱼玄机诗句中显现出了女性自信、自尊,肯定女性的社会价值,追求爱情和政治权利平等的女性主体意识。这种意识企图超脱男权体系的控制,构建一种出于女性本真的、原生态的女性自由审美观念。这和礼教观念恰恰相抵牾,因此受到男权伦理卫道士们的猛烈抨击。宋代陈振孙攻击鱼玄机是“乱礼法、败风俗之尤者”[5]114,明代胡震亨则斥其“淫荡”。

因蕴含着具有女性主体意识倾向的自由审美观,鱼玄机诗作受到卫道士们污言秽语的极力贬损。尽管如此,其诗作并没有真正摆脱男权文化的影响。从女性主体意识的视角来看,鱼玄机的诗作纯情自然,呈现出女性原生态自由率真的审美,但也因长期受男权文化的熏陶而不自觉地沾染上女性顺从隐忍的奴性审美。两种截然对立的审美维度,构成鱼玄机诗作女性主体意识的矛盾困境。

三、鱼玄机女性主体意识陷于矛盾困境的根源

人类进入父系社会后,当权者就努力地营造并完善男权伦理体系。西周的宗法制便是以父系血缘关系为纽带建立起来的政治统治秩序。春秋战国时,已经有了束缚女性的三从之义。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将崇尚周礼的孔孟之道推上神坛。董仲舒进一步提出君臣、父子、夫妻三纲,夫为妻纲,夫为主,妻为从。在男权逐步加强的同时,女性却被牢牢地束缚于家庭之内,自我意识逐渐湮没,成为男性的附庸。

唐代前期因受胡汉融合的影响,女性家庭和社会地位有所提高。然而,这种提升只是相对的。儒家文化对女性的禁锢,在千年的文化传承中早已内化为女子的自我道德约束。相夫教子,温顺服从已经成为她们内心认同的责任。尤其是中唐之际,韩愈等儒学卫道士倾力倡导复兴儒家思想,宋若莘五姐妹编著了规范妇女言行的《女论语》,其倡导的妇德贞行成为后世封建礼教禁锢女性身心的滥觞。到晚唐,男权对女性的约束依然如故。署名为李商隐的《义山杂纂》认为“妇人识字即乱情,尤不可作诗”[3]3。因为吟诗作文能把个人的情感、欲望张扬出来,从而唤醒女性压抑在心底的自主意识,这是男权社会最为害怕的。男权主导的儒家伦理只需要女性在业已设定的规则中按部就班地行事,女性的社会角色仅限于在家庭中充当淑女、贤妻、良母。鱼玄机正是出生在这样的晚唐时代。

鱼玄机的诗歌创作以其生活为基础,“以我手写我心”,用发自肺腑之语书写其亲身经历和遭遇,形气幽柔,字字真情。钟惺谓之:“玄机盖才媛中之诗圣也。[4]”鱼玄机的诗文力图摆脱男权礼教的束缚,从女性独特的视角出发,对婚姻爱情、女性的社会角色进行了思考和诠释,体现出了鲜明的女性主体意识。然而这种女性主体意识仅仅处于萌芽状态,尚无力完全冲破根深蒂固的男权体系的藩篱,更无力建立男女平等的新秩序。因此,鱼玄机的女性主体意识只能在对男权的抗拒与依附间徘徊。这就是鱼玄机女性主体意识陷入矛盾困境的根源,即鱼玄机在男权秩序下陷入了叛逆与屈从共存的矛盾困境的根本原因。

结语

综上所述,鱼玄机的诗作是她短暂人生经历的写照。其诗作体现了鱼玄机对爱情的热烈追求,对女性自身价值的肯定,对男权伦理中性别尊卑的谴责和企图挣脱这种文化控制的愿望,具有鲜明的叛逆色彩。

然而,正如美国诗人Adrienne Rich所言:“没有一个男作家花费大量时间专为女性写作,在主题、选材和语言运用时也不曾考虑女性的看法。然而,几乎所有女性作家都多多少少地为男性写作,甚至包括被视为专为妇女写作的弗吉尼亚.伍尔芙。”[8]127鱼玄机也不例外。她力图挣脱男权伦理的羁绊,却又自陷牢笼。看起来似乎已经走出了男权控制的世界,走向自我解放的新天地。其实她的内心还是被囚禁的。正是这种既希望背离逃脱又不得不屈从依附男权文化的矛盾,构成了鱼玄机主体意识生发过程中进退维谷的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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