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盐湖城

2018-03-19郑朋

上海文学 2018年2期
关键词:枫林所长

郑朋

1

刘明汉回到枫林镇的时候,天色已经暗黑下来。最后一班公交车孤零零停靠在枫林镇机床厂旁的空地上。车上只剩他一个乘客了。五年前,去枫林镇还只有一趟公交车,现在站牌上已多出了四条线。刘明汉下了车,尖啸的西北风将路边的香樟吹得一阵阵颤抖,他使劲搓了搓冻麻木的脸,将衣领高高竖起来。戴着棉纱手套的公交车司机锁好车,握着保温杯进了马路对面的易购超市。超市窗户上结着厚厚的一层冷霜。如此糟糕的天气里,路上几乎看不见什么人。

刘明汉对枫林镇的记忆还保持在五年前的样子,路面到处都是坑坑洼洼,下雨就变成一片沼泽。现在马路已重新铺过,拓宽成了四车道,连路灯也换了新的。远处新建的高楼在烟雨中宛如空中楼阁。房地产商闪亮的巨大广告牌无处不在,在寒冷的冬夜引人注目。机床厂倒是冷冷清清的,里面漆黑一团,守门的大爷大概也回家过年了。刘明汉抖索着手点燃一根烟,这时昏黄的路灯陆续亮了起来,光柱裹挟着纷飞的细雨,飘落在黝黑的路面上。

在公交车上他听天气预告,晚上可能会有雨夹雪。

他听见身后一声清脆的刹车声,一只淋得湿透的黑猫冷不丁从路边闯了过来,车窗摇下窗,一个怒气冲冲的声音,操你娘,快过年了,不然碾死你!那声音听上去有些耳熟。他回头想看个究竟,只看到一辆奔驰S600的尾部,汽车从他身旁加速驶过,很快消失在雨雾中。透过朦胧的雨雾,能看见前方一片暗黄的灯火。灯火里有他的家。

几天前,他给萍打了个电话,告诉她过年回家。这是五年来,他唯一一次在外面给她打电话。电话比预想中的短得多。两人唠了几句,好像该说的话已说完。萍淡淡地说,回来就好,

回来再说。他略微有些扫兴,以为萍会激动。至少她应该表现出一副激动的样子。

出狱后,他在街上找了家澡堂搓了个澡,买了顶毛线帽、一双棉鞋。从荒漠深处刮来的风一阵比一阵冷,似刀子刮骨,他又买了件军大衣披上,身体才暖和过来。他数了数身上的钱,还剩一千六百块。路过首饰店的时候,他想不能就这样回去,花了一千,给萍挑了一条银项链,又给儿子买了个汽车玩具。他将这些东西塞进一只破双肩包,然后买了一张长途坐票。他想马上就见到他们。

萍坐在沙发上看电视。门响的时候,她才意识到他回来了。你身上都湿了,下雪了吗?她说。他没说话,搂紧她,萍的腰肢和五年前一样柔软。他又闻到了萍身上熟悉的体香。好几年没闻到这股味了。他鼻子有些发酸,久久地凝视着她。她轻轻推开说,你还没吃饭吧?我去给你做去。

小枣已经睡了,手里还抓着电动坦克车。他进去的时候,小枣才刚学叫妈,走路不大稳,需人扶着。现在长高不少,虎头虎脑的,他几乎认不出来。他俯身亲了亲,眼泪就掉出来了。家里和五年前没太大的变化。那台三十四英寸的康佳彩电还是他们结婚时买的,现在显得寒碜而落伍了。墙上依然还挂着他们的婚纱照。镜框上落了一层灰。他有些恍惚,失神地看了几眼,好像在看一对陌生的新婚夫妇。

萍端着一盘蛋炒饭进来,给他热了两道菜,问他要不要喝点酒。他问有什么酒。啤酒可以吗?他点了点头。你回来也不和我说,什么准备都没做。萍淡淡地说。包在火车上被人偷了,没法打电话,我差点回不了家。他愤然地谴责起小偷来,狗娘养的,啥都没给我留,连释放证明都丢了。他躁郁不安地望了她一眼,刚想说包里还有给她买的项链,突然发现妻子脖子上正戴着一条。白金项链,还配着一个亮晶晶的吊坠,熠熠生辉,一看就是上档次的货。刘明汉沉默下来,低头喝着酒。电视里正播报春运高峰期的新闻。镜头前人头攒动,将广场挤得水泄不通。他停下筷子,盯着屏幕,一张张陌生和漠然的脸从他眼前晃过。两天两夜的长途火车上,他一路昏昏欲睡,不知道包是哪一站被偷的。到兰州时,他抬眼望了望行李架,鼓鼓囊囊的大包小包堆里,没他熟悉的那只。此后他再没睡过,计算着被偷的损失。五百块钱,一条项链,给儿子买的玩具和几件不值钱的旧衣服。他后悔将所有东西都放在包里,连小学生都知道,不能把鸡蛋都放在一只篮子里。一路上他懊恼不已。漫长的旅途中,他想到的损失就是這些。快到站时,他才猛然想起,刑满释放证明也在那只包里了。

吃完饭,萍利索地收拾完碗筷,进了厨房。刘明汉也跟了进去。他从后面环抱着萍,手在她胸上握着。萍正在洗碗,沾着泡沫的手将他掰开。没看我正忙吗?她的声音和五年前比沙哑了些。模样倒没什么变化,腰还是腰,屁股是屁股,一点也看不出是生完孩子的样,甚至显得更丰腴俏丽些。刘明汉松开手,点了根烟,说家里这几年都还好吗?女人将碗筷放进消毒柜,撩了撩垂下的发丝说,还是老样子。你爸去年走的,胃癌晚期,大家都尽力了,他也不想拖累家里……坟地就在你妈旁边。你的那辆卡车也早转了手。钱都花在你爸治病上了。

他靠着墙,深深地吸了一口烟。明天早上,我去给爸上坟。他说。她将手在围裙上擦干,望一眼他说,老人家临终前一直念叨着你……你可终于回来了……

刘明汉杵在那儿,长长的烟灰一截一截地往下掉。

别人家越过越红火,就我们家还是老样子……萍终于扑在他肩头,低声抽泣起来。

夜里他躺在宽大的床上,将手伸进她的睡衣,摸索了一阵。萍低声恳求说,现在是危险期,别弄在里面。他问有套没?女人佯装生气,瞪了他一眼说,你觉得有吗?

在回来的路上,他幻想着这场久旱逢甘露的盛况,然而眼前的情形却不像那么回事。身旁的人甚至让他感到乏味和陌生。他颓丧地从她身上翻下来。过程有些潦草。她摸了他一把说,睡吧,你太累了。他说是的,坐了这么久的火车,累得快散架了。黑暗中,他脑海里浮现着一望无垠的戈壁滩。荒漠的风将芨芨草吹得发了疯似的狂舞。他又想起那张睡过五年之久的单人床。她突然转过脸,偎依着他说,明汉,你能答应我件事吗?他摩挲着她的头发嗯了声。别再和贾山他们斗了。你斗不过他们的。回来好好过日子吧。他的手垂在枕边,黑暗中时间似沉滞下来。他说,听你的。

2

刘明汉醒来,小枣已经起床了。萍正给他洗脸。小枣愕然地望着他,见他俯身伸手要来抱他,吓得扭头朝萍喊道,妈妈。萍说,乖,别怕,这是爸爸。小枣恐惧地瞪着萍喊,他不是我爸爸——萍忙喝斥儿子说,再瞎说我揍你啊!刘明汉抱起小枣,小枣打量他一眼,马上嚎啕大哭起来,使劲地蹬踏着,要从他怀里挣脱。也不知怎么搞的,刘明汉冷不防被儿子打了记耳光。这记耳光打得很用力,他被迫把儿子放下来,尴尬地摸了摸火辣辣的脸。小枣脚刚落地,一溜烟就跑了。萍说,儿子不认得你也正常,都五年了。他窘迫地朝她笑笑,心里更感歉疚。

吃完早饭,他去给父亲上香。夜里果然下了雨夹雪,山茶叶上盛着薄薄的一层细雪。已近年尾,过年的氛围浓了起来。大门都已贴上春联。四周不断传来爆竹声。天气阴沉湿冷,灰蒙蒙的,整个枫林镇被雨雾笼罩着。他看到那棵古香樟树被雷劈了一道巨大的口子,快要倒了。那棵树有五百多年了,是枫林镇的地标。他想起小时候,受了惊骇,母亲就会在香樟树上系上一条红布带,给他收惊。白天的枫林镇比夜晚看上去变化更大些。巨幅广告牌上写着“景林名郡——枫林区新标万人倾心耀世大盘”。他心里纳闷,枫林镇何时变成区了。沿街的门铺墙壁都用红油漆喷上了红圈的“拆”字。四周的高层商品房鳞次栉比,五年时间,这个他再熟悉不过的地方已让他陌生。

他在父亲的坟头跪下,抚摸着墓碑,想起父亲临终前一直念叨着他,顿时心如刀绞,悲痛不已。父亲是个老实人,干了一辈子的钳工。为了贾山的事,曾劝过他许多回,劝他不要和贾山闹翻。这些话他以前不爱听,甚至厌恶。他当父亲的面吼,你儿子也是个男人,不是个包!

说起来,他和贾山都是枫林镇长大的。两人还同学过几年。只不过贾山小学没念完就退了学,后来去武校学过几年。贾山曾当众表演过几次他的铁头功。国栋抓着板砖朝他头上拍去,砖头断成两截,贾山抖抖头,毫发无损,提起嗓门喊道,再来一块。

刘明汉还记得贾山小时候第一次和人干架的情景。几个高年级生合起来欺负他,贾山跑回家,抄了把菜刀过来。刘明汉对贾山当年在操场追砍人的一幕记忆犹新。贾山那一次耍尽威风,再没人敢欺负他。那几个高年级生后来见他就躲得远远的。那时流行给人取绰号。“跳蚤”、“鸡仔”、“大牙”、“山贼”什么的,没人逃得掉。刘明汉的绰号就拜贾山所赐。刘明汉长相斯文,性格也像女孩子,贾山就给他取了个绰号,叫“同性恋”。这个绰号伴随刘明汉度过漫长而阴郁的青少年。后来整个枫林镇的同龄人都这么叫他,他的名字倒少有人提及。

他憎恨这个绰号,更憎恨给他取绰号的人。他也给贾山取过绰号,叫“铁滚”,但是从没人敢当面叫他。

知道刘明汉回来的人越来越多。刚给父亲上完坟,在路上他就遇到了国栋。国栋还像以前的老样子,高瘦,两个眼窝暗淡无光,永远一副毒瘾发作的样子。他进去前,国栋成天跟屁虫一样跟着贾山混。他记忆中的国栋还在骑电动车,现在鸟枪换炮,座驾变成了凯美瑞。国栋降下车窗,说上哪,载你一程?刘明汉说,几步远,马上就到家了。国栋伸手递来一根烟说,前两天我就知道你要回来了。刘明汉推辞说,戒了。大男人戒啥烟啊,在里面多辛苦啊,好不容易出来了嘛——国栋显然话里有话,一直盯着他的目光不放。刘明汉接过烟,说你还是老样子。国栋说,老样子证明我没混好嘛,你进去这几年,大家变化大着呢!刘明汉说,没混好的是我,你们都混得比我好。国栋说,你回来也不打声招呼,马上年底了,贾山让我给你捎句话,他年前想请你吃个饭。刘明汉掏出火机,点燃烟,思忖一下说,你代我回去和他说,年底大家都忙,就不必麻烦了。国栋说,明汉,大家从小一块长大的,过去的事就过去了吧。话我给你带到了,去不去随你啊!

3

刘明汉前后共去了两次派出所。情况比他想像的要复杂些。事情卡在那张刑满释放证明上。负责户籍办理的是个刚从警校分配下来的年轻警察,姓陈。他进去还没聊两句,陈警官说,你就是那个同性……刘明汉?眼里滑过一丝异样的笑意。他有些惊疑,瞅了眼年轻人,并不认识。他把释放证明丢失的经过说了一遍。陈警官一边听着,一边把玩着手中的圆珠笔。不待他说完,就打断说,你这事特殊,我得请示下领导。他的领导就是雷所长。雷所长那天不在,陈警官就说,你改天再来吧。

第二次去,刘明汉依然没见到雷所长的身影。年底了,派出所显得比往常更为忙碌。陈警官正埋头整理资料,见刘明汉又来了,说,我给你请示领导了,你这情况办不了,不符合政策。刘明汉心里一紧,递给他一根烟,陈警官摆摆手,说不会抽。为什么办不了呢?刘明汉说。这是国家规定的。没有这东西,谁能证明你是这儿的人?去年枫林镇就撤销了,现在是枫林区了,想落户到这里的人排着长队呢!刘明汉忍着怒火,强颜作笑说,我从小就在这长大,这儿的人都能证明我是枫林镇的。那你拿出证明来嘛!陈警官很干脆地说道。刘明汉愣了下,知道再纠缠下去也不会有结果,就问雷所长在不在。陈警官说,你找他也没用,我又不是雷所长肚里的蛔虫,我怎么知道他在哪,现在都快下班了。说完继续埋头整理资料,不再搭理他。

他从派出所出来,虽然才中午,但天色灰蒙蒙的,感觉快要黑下来了。冷风飕飕地往衣服里灌,他搓着冻僵的手,心里一片茫然。

他给国栋打了个电话,问他在哪。国栋那边一片嘈杂声,听上去像一桌人在喝酒。国栋没说他在哪,反问刘明汉的位置。刘明汉说刚从派出所出来。国栋说,你是在找雷所长办户籍吧,他在和我们喝酒呢,你过来吧。

刘明汉招手上了辆夏利出租车,开车的女人戴着一顶印着欢庆香港回归的鸭舌帽,裹着围脖,将脸遮掩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两只眼睛。上哪去?女人问。中天酒店。他说。上那吃饭啊?她说。他嗯了声。女人将围脖扯了扯,露出大半边脸庞,笑着说,老同学,你真不认得我了?刘明汉哦了一声,脑海里飞速地搜寻。他一着急,记忆更显混乱。女人浮出的笑意慢慢隐退,说老同学真是贵人多忘事,李晶嘛!刘明汉忙自责地说,李晶!我记性是越来越不好使了。他一下子想起那位坐他前桌满脸雀斑的女孩了,那时他们从不叫她李晶,只叫她“粉猪”。这么多年,她的块头变本加厉,快比得上他两个了。李晶说,老同学你一点变化都没有嘛!刘明汉说,你戴着围脖,刚没认出来。李晶说,你们都是发大财的人,认出我也会装作不认识吧!刘明汉摆摆手说,我发哪门子大财哦,同学里就我现在混得最差了。李晶说,你还狡辩,中天酒店一桌子菜就够我忙活一个月了,普通人没事哪上那儿吃饭。刘明汉说,我也去不起嘛,我是去找人。李晶说,我才不信呢,你就怕我到时找你借钱吧!你找我借钱可就找对人了,刘明汉自嘲说。他倒是想起另一事,说你之前不是在机床厂的嘛,怎么跑出来开出租了?李晶说,你这人是真没记性吧,机床厂都倒闭三四年啦,连设备都拆了卖掉了。你还记得我们那个叫贾山的同学嘛,他现在大发了,机床厂的地皮被他买了,过完年这儿就要拆啦,听说要建个大型购物中心,今后买东西就用不着进城了!刘明汉静静听着,没说话。李晶像想起什么,说,我听别人讲,你和贾山有些过节,是不是真的?刘明汉说,别听人瞎传,都过去的事啦!正想把话题引开。李晶依然没放弃,说,我听人讲你去青海买枪的事,真有种啊,同學时我怎么没看出来。不开玩笑,很佩服你的。现在枫林镇——哦如今是枫林区了,已经是贾山的天下了,没谁动得了他一根毫毛。

到了中天大酒店门口,刘明汉问多少钱,李晶笑呵呵地说,老同学你这不是要打我脸嘛!有空改天再见。说完加了把油门走了。

包厢里烟雾缭绕,他一眼就看见了主座上膀阔腰圆的贾山。几年不见,他显得更粗犷了些。雷所长挨他坐着。国栋陪坐。其他几人都面生。七八个人正推杯换盏,酒局正酣,见刘明汉进来,一齐安静下来。贾山哈哈一笑站起来说,同性……老同学啊,好久不见!走过来伸手要握。刘明汉没有动,贾山的手悬在半空,又落了下来,很自然的样子。他拍了拍刘明汉肩膀说,老同学的脾气真是一点也没变啊!还没吃饭吧,过来喝杯酒,趁着雷所长也在。刘明汉说已吃过饭,转身想走,发现雷所长正静静注视着他。雷所长说,你不是有事找我么,怎么见到我就要走了?刘明汉只好硬着头皮坐下,挨着国栋。喝了酒的国栋面色红润了些。他责怪国栋,说你怎么不告诉我贾山也在。国栋说,刚好碰上嘛,再说你也没问我都谁在啊?这八人中,大多数他都不认得,也没人给他介绍。刘明汉尴尬地坐着,后悔自己冒失就过来了。

贾山说,老同学啊,你现在面大啊,请你吃个饭比请雷所长还难!雷所长说,你这人净说瞎话,你哪次叫我没来过?贾山笑笑说我说错了,敬你一杯酒嘛。目光却落在刘明汉脸上。刘明汉被他盯得无所适从,两只眼没地方落。刘明汉越是躲闪,贾山就越紧盯着他,像狮子盯上了肥美的猎物。

整个酒局,刘明汉浑身不自在,如坐针毡。他倒了一杯酒,走到雷所长身旁,刚举起杯说到户籍的事,雷所长头一偏,朝他斜睨一眼说,你的事我知道,先别急,我这人工作时不谈喝酒,喝酒时不谈工作。刘明汉忙点了点头。雷所长笑着起身拍拍他肩头,提议贾山也起来和刘明汉喝一杯。贾山端着酒杯站起来,说听老兄的。雷所长说,碰个杯吧,之前的事就算过去啦,要以发展的目光看问题!你好我好大家好!大家一起附和着。贾山举起杯,朝刘明汉笑了笑说,老同学,这杯酒,干了吧?刘明汉望了望雷所长。雷所长已经坐下,手中夹着烟,眯缝着眼看着他们。一桌人的注意力都聚焦在刘明汉身上了。刘明汉机械地举起杯,没和贾山碰,也没说话,一口先干了。贾山深深望了刘明汉一眼,一仰脖子也干了。雷所长带头鼓起掌,包厢很快哗啦啦地响起一片掌声。雷所长兴致高了起来,说这叫“杯酒释前嫌,一笑泯恩仇”,要贾山和刘明汉相互笑一笑。有人掏出手机,要记录这特殊的一刻。刘明汉微露羞恼之色,那边贾山脸上始终浮着笑意,只等他来呼应了。刘明汉突然有些焦躁起来,觉得这一切都像是事先安排的,故意要让他下不了台。两人就这么僵持着,包厢一下又沉寂下来。贾山笑着说,我这老同学从小就不爱笑,内向,像个女孩子。你看他在青海那鬼地方待了好几年,紫外线那么强的地方,皮肤依旧还那么白净,哪像我们个个皮糙肉粗的。小时候我们不懂事,老爱给人取绰号,他们背后管我叫“铁滚”。这些鬼,当面从不敢叫。贾山像来了兴致,大声朝国栋说,明汉叫什么来着,我忘了——国栋不大情愿,反问刘明汉说,是叫“同性恋”吧?一桌人都笑。贾山说,对,就叫他同性恋,那时都小嘛,懂什么叫同性恋啊!到现在我其实也不大懂。说完望着刘明汉说,明汉虽然长相秀气,但他儿子长得可虎头虎脑的……哦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明汉虽然斯斯文文的,可你们千万别被他的外表蒙蔽了。整个枫林镇,我敢说除了明汉,还没谁有这个胆要买枪杀人的。雷所长打断他的话,说又来了,又来了,过去的事就别再提啦!贾山重又斟满酒,朝刘明汉举了举说,明汉,冲这点我敬你一杯,在枫林镇,你是第一个扬言要杀我的人。现在要搞我的人多了,但你是第一个啊!我也纳闷,我和明汉也没什么血海深仇啊,我那时不就拆了几幢破房子嘛,又不拆你家的,你出这个风头干啥呢?你他妈要是现在振臂一呼,都能组成一个敢死队来了。可我现在寂寞啊,再没人像你这样明目张胆说要杀我了,他们顶多背地里骂骂嘴使使坏而已。你才是真正的好汉!雷所长夺过他酒杯,说你醉了,妈的今天喝得可真够多,四瓶茅台都见底了,再喝就醉了,快两点了,撤了吧!大家纷纷起身,一阵子挪椅子的声音,雷所长最先出包厢。刘明汉紧跟其后,被国栋叫住了。国栋说,先留步,等会再走。人都走清了,只剩贾山还坐在包厢的皮沙发上。刘明汉说,有什么事就快说,我还有事要忙呢!贾山说,老同学有事也别急这一时嘛。他拉刘明汉坐下,从兜里掏出一个厚厚的牛皮纸信封说,老同学,快要过年了,这两万是我一点小心意,拿着过个好年。刘明汉说,你收起来。国栋说,明汉你刚出来,经济上不宽裕,这也是贾哥一番好意嘛。刘明汉脸色更显阴郁。我去当乞丐也不拿他的钱。国栋说,明汉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今儿贾哥已给足你面子了。贾山将钱扔在茶几上,点了根烟说,听说你的释放证明丢了,要不要我和雷所长打声招呼?国栋说,雷所长也不是吃素的,这年头办点事没那么简单,这钱你先拿着吧。刘明汉说,你们说完了吗?我还有事,先走了。他刚转身,听见身后传来一声脆响,玻璃杯的碎碴先他一步飞出门外。贾山说,当我怕你吗?你以为买枪那点小动作能瞒得过我的眼?别他妈给脸不要脸,敬酒不吃吃罚酒啊!刘明汉没回头,径直走了。

4

凌晨五点半,刘明汉下意识地醒了。在里面的几年,他的生活作息比钟表还要规律。萍和儿子还在熟睡。窗外昏沉,天刚麻麻亮。自从腊月以来,枫林镇成日阴雨绵绵,天一直没开过眼。刘明汉想起办户籍的事就再睡不着,靠着床头,点了一根烟,看着熟睡中的妻儿。小枣的小手露出被子,肉嘟嘟的,他把被子拉了拉,将儿子的小手放回被窝。他细细地端详着小枣,越看他心里越忐忑不安。“虎头虎脑”。他厌憎这几个字。儿子的五官在某一刹那全部错位了,让他慌乱。这时萍也醒了,她揉了揉眼,抱怨说,大清早的抽啥烟啊,呛死了。他将烟摁灭了,心里隐隐不快。他起身去洗漱,对镜子发着呆。刚挤好牙膏,一不小心,牙刷刚好掉进洗脸台的夹缝里。他弯腰伸手在地上摸了摸,没摸到牙刷,倒是从缝隙中摸出一个软哒哒的东西来。那是一只使用过的避孕套。他不知道这是谁的遗产。他唯一能确定的是除了卧室,萍和自己从没在其他地方做过这事。刘明漢悄无声息地将套子放回了原处。他想像那个人在镜子前抱着妻子时的情景,突然觉得恶心,一种无法向人诉说的恶心。

雷所长终于同意在他的办公室和刘明汉见一面。刘明汉提着一个编织袋,里面装着两瓶从镇上买来的“酒鬼酒”和一条芙蓉王烟。买烟酒的钱还是萍给的。知道他今天要去找雷所长,萍说不能空着手去,买点东西吧。刘明汉接过钱,默默地装进兜里,心里像打翻了一个调味瓶。

他将东西放在他办公室的茶几上,叫了声雷所长。雷所长示意他坐下。他递上烟,雷所长已经自己掏出一根叼嘴边了。我习惯抽自己的,他解释说。你的情况我了解,不是不帮你这忙,政策要求是这样,没办法的事,没这纸证明,谁能证明你是刑满释放的还是擅自逃出来的?你说是不是?雷所长觉得自己说到了点子上,点燃嘴上的烟,盯着他说,所以你必须得想想办法,让那边给你补一张……这话对刘明汉而言,像是判了死缓。他的语调听起来像个女人的,雷所长,能不能帮个忙,通融通融?雷所长说,不是我不通人情,你还是贾山的同学,按理这个忙我是得帮,但没办法呀,现在上面规定得严,一切都得按规章制度来,我这小小的派出所长算个卵,你求我没用。你去补个证明,证明来了,我雷某立刻给你办了!雷所长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连刘明汉的编织袋都被原封不动地挡了回去。

回到家,萍问事情办得怎么样了。刘明汉将编织袋放在桌上,打开一瓶酒,咕嘟咕嘟就喝起来。萍说你这人怎么这样。刘明汉心里越想越气,他不仅在生雷所长的气,也在生自己的气。明知道雷所长和贾山是穿同条裤子的,他还傻乎乎跑去求他。他觉得刚才在雷所长面前的样子越来越像条狗。萍还要说什么,他乜斜了她一眼,说今天怎么不戴那条项链了?萍拉下脸,说,我想戴就戴,不想戴就不戴,难道还要向你请示吗?刘明汉将酒瓶重重地往桌上一顿,望着她,脸上浮起古怪的笑意。萍说,你朝我发什么疯,这几年我带着孩子,过得容易吗?别人都劝我和你离了,我都没动摇,你还这么待我!说完呜呜哭起来。小枣见母亲哭了,朝他瞪起眼睛,嚷道,不许欺负我妈!女人一哭,刘明汉心里一软,也慌乱了。他满脸歉疚地呆坐着,心里有很多话想和她说,却一句也说不出来。

五年前,刘明汉怀揣着四千块钱,在青海德令哈的牧民手中买到一把手枪。花了两千六,还送了他十发子弹。试枪时他打了一发。那是他这一辈子第一次打枪。枪口飘起一缕蓝色的青烟,偏离靶心天远。那个牧民操着一口“青普”说,第一次摸枪吧,接过他的枪,利索地上好膛,啪的一声脆响,远处的啤酒瓶炸开一朵花。他将枪弹装进兜里,在几十里外的小旅馆过夜,准备第二天返回。夜半时分他被敲醒,几支强光手电筒照得他睁不开眼。等他清醒过来,他已经被戴上冰冷的手铐。自始至终,刘明汉也没弄明白,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他被判了六年,后来努力表现,获得一年的减刑。他学会了辨认骆驼刺、碱蓬和芨芨草、红柳。那五年都是在劳改营度过的。劳改营其实就是个大得无边的农场,里面有电厂、粮食加工厂、商品站、邮局、银行、机械修配厂、汽车运输队、机耕大队、基建队,还有子弟学校、农业试验站、戏剧团、医院等等……在里面这么长时间,他也摸不清里面到底多大。除了睡觉,他们每日都顶着烈日在地里劳作。雪山融化的雪水汇入巴音河,让这片绿洲变得生机勃勃。他们在地里种植小麦、青稞、豌豆、洋芋和向日葵。这里昼夜温差大,白日酷热难当,夏夜也得盖棉被。

白天很忙,没工夫胡思乱想。夜里天空极其澄净,满天繁星低垂平野,能听见荒漠深处传来的野狼长啸,那才是刘明汉最孤寂难熬的时光。他想孩子,想老婆,想家中的老父。但凡想起这些,他就懊悔交集。他有一万种说服自己不去和贾山作对的理由。买枪也不过是想吓唬吓唬他。在枫林镇,贾山才是座真正的大山。是座刘明汉做梦都想翻过去的大山。

最初是龙老太太来找他,说,明汉,你是我看着长大的,小时候我还给你换过尿片呢。现在贾山要征这块地,我房子保不了了,你和贾山是同学,你替大娘去说说吧。

这个请求他推辞不过。龙老太太不仅给他换过尿片,他小时候还吃过她的奶。他母亲奶水不够,他是吃龙老太太的奶长大的。小时候犯了错,家里人要打他,他拔腿就往龙老太太那里跑,在那里他可以安然无恙地躲过父母的责打。

更多的街坊过来央求他。他懂得唇亡齿寒的关系。拆了他们的,说不定下一家就轮他头上了。给他们帮忙,其实也是给自己留条退路。大家最不满意的是拆迁的价格,在这个问题上,对贾山的意见最大。他们打听到的小道消息,枫林镇将来有可能纳入城区,那时地皮会涨好几番。贾山出的价钱和他们预期的差上一大截。

五年的漫长劳改中,刘明汉不止一次为去见贾山而感到后悔。那是一次让他深感羞辱的会面。贾山不仅没答应他们的请求,而且还将他挖苦贬损了一通。

刘明汉说明来意。贾山冷笑一下说,就凭你?我这手续齐全,天王老子也不敢拦我,就你他妈的跟个老娘们似的,也敢跟我对着干?我明天就当着你面把他们房子拆了,你信不信?

那一刻刘明汉心里就和贾山较上了劲。他觉得,自己要迈不过贾山这道坎,这一辈子也就休想混了。

和贾山较上劲的刘明汉像头倔驴,任谁劝说也没用。强拆那天,他带领大家去抗议。他被几个保安看管得死死的,他刚冲上街,就被套进麻袋里,挨了一顿闷头乱棒,打完被扔进一间腐臭难闻的地下室里,半夜才放出来,这时龙老太太和其他几家都拆成一堆废墟了。

这口气,刘明汉没法咽下去。他在家躺了两天,反复看了好几遍吴宇森导演的《喋血双雄》《英雄本色》。他想像自己拿枪抵着贾山的脑门,贾山缓缓朝他跪下求情的场面。他想起几年前跑长途货运去青海时,听说那边买枪要比内地方便。他动了心,决定去趟青海。拥有枪,就拥有了权力。

5

这个年过得相当清冷。正月初六,刘明汉起了个大早,决心再去一趟青海。去青海前,刘明汉听从了萍的建议,先和监狱那边打了个电话。电话还真接通了。那边的声音懒洋洋的,断断续续地听他讲着。他能听见电脑传出的欢乐斗地主的声音。你过来吧,今天还没正式上班,领导不在。那人说道。他还想问几句,那人不耐煩起来,说这么大事你不来,我电话里怎么给你补办?刘明汉觉得别人说得有些道理,挂掉电话,决定亲自去一趟。

现在这个释放证明,对于他而言,突然变得意义非凡起来。他想贾山和雷所长他们是吃准了他拿不出这纸证明了。他暗下了决心,这次不仅要拿回释放证明,而且还要拿回自己的尊严。他在枫林镇出生,死也要死在这块土地上。他想起雷所长那对暗含深意的目光,心里就像吃了苍蝇一样恶心。

我必须得亲自去一趟。他对萍说。只要那边肯重新给我开具证明,我就不用求那群孙子了。那边要不肯重开咋办?萍说。我的刑期已满,是合法释放,他们没理由不给我重开!为了表示对萍的质疑不满,他又高声说了句,难道他们还让我回去坐牢?!萍不再说什么,问他需要多少钱。刘明汉说,给我来回的车旅费就行了,我快去快回。

漫长旅途中,熟悉又陌生的风景再一次从窗外掠过。列车穿过湿冷的南方,进入广袤的西北,离青海越近,他头脑就越清醒。记忆仿佛复活了。他像回到了阔别已久的旧地。冬天洁白的雪山、枯黄的草地、荒凉的戈壁滩、沉默无语的沙丘、高悬在旷野上空的皎月,这一切都让他莫名地怀恋。他以为再也不会回来了,没想到竟回得这么快。在长达四十多个小时的旅途中,他不断回顾五年的劳改生涯,想起在里面结识的狱友。他和一个绰号叫大石头的酒泉人最要好。大石头真名李大石,人如其名,一米八的壮汉,面如重枣,声若洪钟,有一身惊人的蛮力,像《水浒》里的好汉。他是牢霸,刚进来的时候,刘明汉没少受他的欺负。他们关系的转折是一次劳动休憩的时候,葡萄架的水泥柱突然倒了,正在假寐的李大石浑然不觉,眼看就要砸到他,旁边的刘明汉眼疾手快,奋力推了他一把。刘明汉因此压伤了脚,有两个月走不了路。那两个月李大石对他的态度明显好了起来,两人成了好友。有了李大石罩着,那五年,再没人动过刘明汉一根毫毛。

李大石犯的是抢劫罪,判了十五年。他们一共三个同乡,持枪去抢一个私营的金矿。对方早有防范,手里也有枪,他们没占到便宜。李大石当夜从酒泉逃往青海的茶卡。到了茶卡就到了他的地盘了。他说在那里有个相好,湖北仙桃人,他叫她小仙桃,两人在一起很多年,虽未成婚,但也只差个夫妻的名分。那里有个盐场,需要人干活,还能挣点苦力钱。

李大石问过他犯的事,说没经验的人才去那买枪。他不解,问原因。李大石笑笑,以后要枪,到茶卡来。去找老七,报上我名字,包你成!刘明汉说,进来一次就够了,不想再进第二次了。李大石大笑。

闲暇的时候,李大石常和他说起茶卡盐湖。黄昏的时候,天是紫罗兰色,站在盐湖,就像站在巨大的镜面上。你再也找不到一处地方有茶卡盐湖那么澄净通透了。他把茶卡盐湖描述得像仙境一样,勾起了刘明汉对盐湖无限的遐想。

刘明汉出狱的时候,李大石还有七年的刑期。他心里无牵无挂,唯独对小仙桃念念不忘。说她说好会在茶卡等他出来的,到时和他结婚。李大石嘱咐他出去后,务必去趟茶卡盐湖,帮他看下她还在不在。刘明汉答应了下来。

初八这天,刘明汉又回到曾待过五年的地方。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他想起初中时看到的一句哲人的话。春假后第一天上班,办公室还洋溢着节后的喜悦,他们商量着晚上上哪儿喝场大酒。他的闯入破坏了这种氛围。他们愕然望着他,办公室一下静了下来。他说明来意,将之前在枫林镇派出所说过的话又在这复述了一遍。

事情虽然费了点周折,但是比他料想的要好。狱政科那个快退休的女人告诉他,释放证明是不能补办的,一证一号,出了监狱就不能再重新开,这是规定。他听完头皮麻了麻,僵立在那儿,半晌说不出话来。她问他从哪里来。他说了。女人迟疑了下,说原则上是不能补办的,看你这么远跑一趟不容易,我给你出具一份复印存根,盖上章,回去也一样有效。他感激地望了那女人一眼,心头一热。女人说,这次可别粗心大意又弄丢了,再丢我也帮不了你了。刘明汉忙说,丢不了,不会再麻烦您了,将存根证明贴身收了,朝女人道了谢,走出门。

天空湛蓝如洗,阳光照着山上的积雪,发出星星点点的银光。他怀揣着存根证明,心里如释重负,长出了一口气。他想有了这纸证明,他就不再畏惧谁了。他想想自己在雷所长办公室里的样,顿时觉得倍感羞辱。他为自己进雷所长的办公室大感懊悔,明知道对方在看自己把戏,依然还傻子一样往笼子里钻。

6

路过乌兰的时候,他突然想起李大石交代的事。他问火车在茶卡停不停。邻座是个穆斯林,瞟了他一眼说,茶卡没火车经过。告诉他,如果想去,从乌兰下了车,有大巴通往茶卡。刘明汉谢过,心想既然火车到不了,就没必要去了。再说他身上带的钱也不够久待。想到这,他心里豁然开朗起来,觉得欠李大石的承诺似乎也兑现了。

现在他只想早点回家。回到萍的身边。回到儿子的身边。老婆孩子热炕头,人生最大的幸福也不过如此。他想等事情办完了,他要和她来一次推心置腹的长谈,聊他在里面的生活,聊那么多孤寂的长夜,他是怎么苦熬过来的。他也想听听她这些年的生活。他想起盥洗台下面的那只避孕套,想起那软绵绵凉飕飕的橡胶体,胃就痉挛。但这都是过去的事了。只要她不说,他决意不会再提。他只想重新过回曾经的生活。又想他要是没被弄进去,一切也不会像今天这样糟糕。这胡思乱想了一路。到枫林镇的时候,天色微亮,朝霞初泛,空气清冽,新的一天开始了。

当天刘明汉就去了派出所。接待他的依然是那位陈警官。他小心翼翼掏出那纸证明。陈警官接过证明,只扫了一眼,双手在键盘上敲了敲,马上将存根证明丢还给他,说,查不到你的身份信息。刘明汉盯着电脑屏幕,惊讶地说,你再试试。陈警官再试了一遍,朝他不耐烦说,查无此人,你的身份信息这儿没有!刘明汉将手从裤兜掏出来,指了指电脑说,那我的身份信息跑哪去了?陈警官倒不急躁了,说我们这里查不到你任何信息。见刘明汉目光有点不对劲,说枫林镇已经撤镇设区两年了,户籍信息兴许出了差错,劝他去枫林区公安局问问。

刘明汉从派出所出来,直奔区公安局。他想这一定是个误会,户籍档案里不可能没他身份信息。他赶在午休前,跑到了区公安局。那边的户籍查询结果和陈警官说的如出一辙。查无此人。刘明汉呆若木鸡,感觉全身上下每个毛孔都在冒汗。他摘掉帽子,头发被汗水黏成一咎一咎的,冒着白气。他语无伦次起来,说,您……再查……查看。那边已经失去了好脾气,朝他不客气说,再怎么查也没有,这里压根没录入你任何身份信息!刘明汉心里的火忽地腾起,歇斯底里地说,那之前你们怎么给我办的身份证?!那边愣了愣,反应过来说,对呵,你的户籍证明呢?你拿来嘛!你把之前的身份证拿来,我们就能给你补办。刘明汉一下又愕然了。他记得自己的户口本丢失多年,拖延着没去补办,而他被捕的时候,身份证却是随身带着的。还是第一代身份證,当时夹在钱包里,里面还有几张银行卡和萍的合影。它们在哪儿丢的,现在又躺在哪儿,刘明汉心里一下茫然起来。

是个大晴天,天空瓦蓝,连东南方向平日难得一见的麓山也一览无余。广场上有孩子在放鞭炮,每响一声,他心里就咯噔一下。他想起出狱那天,也是这么一个晴朗的好日子。监狱干事将他带出牢房,走到监狱大门口时,守卫大声询问他:“名字?哪儿人?何时入狱?判多少年?”刘明汉在里面五年,无数次回答这问题了,最后一次盘问,他没有以往那么响亮,但每一个字都说得掷地有声,说完有种说不出的轻松感。出狱的前夜,他辗转难眠,兴奋得整夜睡不着,将陪伴五年的判决书、减刑裁定书全撕了,告诉自己总算熬出头了。他将这些晦气的让他不堪回首的物品,全扔进了记忆的垃圾箱。

眼下,唯一能证明他身份的东西,在这个晴朗的冬日却变成废纸一张。他没法接受这种好天气的馈赠。很多人将麻将桌搬到室外,享受着这久违的阳光。到处都有人在翻晒棉被。他想萍一定也在阳台上晒被子了。他想像夜里闻着充满阳光气息的被子入眠的景象,顿时有些感伤和凄凉。

7

他不知道李晶是什么时候发现他的。李晶的夏利出租车就停在马路对面,他本想装作没看见,低头走过去。但是李晶已经发现他了,朝他摁了几声喇叭,喊道,老同学,好几天不见啦,上哪儿去?他只好硬着头皮朝她慢慢走过去。她穿件火红的紧身羽绒服,戴着绿色毛线手套,胖圆脸冻得像只红富士,眼睛眯成一条缝,笑着说,这几天都没看见你人影呢。刘明汉说,去外面办点事,刚回。李晶说,怪不得,前几天同学聚会,去了很多人,我还以为你也去了呢。刘明汉说,你去了吗?李晶自嘲地说,他们怎么会叫我,我去还不给他们丢人现眼嘛。

刘明汉上了车,让她载回家。李晶和他同学的时候,就是个有名的话痨。这么多年来,一点也没变化。话匣子一打开,就没完没了。问他现在的工作、收入、未来的打算、家庭,问得刘明汉只想跳车夺路而逃。李晶显然没有想到这点,说老同学你还是以前的老样子,不爱说话,像个姑娘。刘明汉尴尬地笑笑。说话间,就到了。这回他坚持付了钱。李晶见他真掏钱,嗓门也大了起来,说,老同学你这不是见外嘛!钱却还是收了。小枣拿着一只遥控直升机,在门口玩得正起劲,刘明汉喊了声小枣。萍在翻晒被条,循声朝这边望来。李晶和萍相视一下,脸上的笑容突然凝固起来,低声问刘明汉说,这是你老婆?刘明汉回答说是。李晶说,你老婆好漂亮啊!刘明汉见李晶表情有些古怪,说,认识吗?李晶说,眼熟而已,我在中天酒店门口碰到过几回,你老婆和贾山好像还蛮熟的。见刘明汉脸色瞬间变得很难看,赶紧指着旁边正在玩耍的小枣说,哎呦这是你孩子啊?都这么大了,多可爱啊,长得真像你!

那天下午,刘明汉坐在父亲生前住过的房间,抽了整整一包烟。父亲的房间还保持几年前的原貌,几乎没怎么动过。他失神地坐在父亲常坐的那张藤椅上,想起父亲,眼泪不觉就流了下来,只恨自己的无能和无知,连见父亲最后一面的机会都没有。父亲是机床厂的一名钳工,只读到小学,但是个聪明人,喜欢看风水和算卦,平时爱钻研这个。每月初一、十五,父亲都会给列祖列宗上香茶,烧纸钱。现在神龛上冷冷清清,香炉里连灰都倒掉了。他翻看着父亲的遗物,无意间在一本看风水的书里,看到一张纸条。上面写着:

明汉我儿,我日子不多了,你远在青海服刑,我恐怕等不及你回来了。最不放心的就是你。没人看得到自己的后脑勺,不要太在意外面的风言风语,回家好好和萍过日子。凡事一定忍耐三分。

刘明汉细细地揣摩着父亲的绝笔,心里顿时百感交集。又想这应该算得上是父亲给他的遗嘱了,这么重要的信物,为何要藏在如此隐蔽的地方,不交给萍呢?刘明汉越想心里越复杂。这时萍上来了。她诧异地望着他,说大半天的怎么不见人影,原来坐这里。刘明汉说,爸去世前有没有什么嘱咐?萍摇了摇头,说他痛成那样,还能说什么,都讲不出话来了。刘明汉不语,起身下了楼。

这几天,小枣倒是和他熟了些。玩得开心的时候,也愿意让他抱。他仔细端详着儿子的长相,心里想着李晶说的那句话,“长得真像你!”他越想这句话越不对劲。

小枣的肤色既不像萍,也不像他。嘴唇倒和他有些像,厚实,眉毛似乎也有点他的影子,但眼睛一点也不像他。他和萍都是双眼皮,唯独儿子是单眼皮。刘明汉心里常冒出那个可怕的念头,无人的时候,就捧着小枣的脸细细察看。小枣乌溜溜的大眼朝他做着各种鬼脸,嘻嘻地笑着。刘明汉想,这一定不可能。他忐忑不安的神情到底让萍察觉到了。萍抱过儿子,问他怎么了。他说户籍系统里查不到他身份信息。萍安慰说,不行再打电话问问监狱那边怎么办。他沉默着,将手搭在妻子肩上,俯身又吻了吻儿子的脸,眼睛湿润,背过身去,悄悄用袖子揩掉。

狱政科的电话接通了。里面刚说第一句话,刘明汉就听出是那女人的声音。他支吾着把情况说完。女人的声音明显带有几分不快。女人说,从被捕、起诉到入狱中间十几个环节,你怎么确定身份证就是我们弄丢的?总之,存根证明也给补过了,该办的手续也给你办了,现在你和这儿没任何关系了。说到后来,女人不仅激动,甚至有些气愤了。

萍说,要不找人疏通疏通关系?刘明汉两眼茫然,说,找谁?萍刚想说雷所长,话还没落音,刘明汉就暴跳如雷起来。你和贾山到底什么关系?他指着萍说。萍说,你什么意思?刘明汉冷笑说,什么意思你还不懂?别以为我坐了牢,什么也不知道。萍推了把刘明汉说,今儿你可把事情给我说明了,我和他怎么啦?萍杏眼圆睁,做出一副誓不罢休的样子。刘明汉说,你不知道贾山和雷所长好得穿一条裤子吗?我找雷所长,还不如直接去找贾山呢!萍说,你听谁说我和贾山的坏话了?!刘明汉就不作声了。这边萍气呼呼的,别着脸坐在沙发上,继而将头伏在膝盖上痛哭起来。刘明汉心里也堵着一口闷气,心想这乱糟糟的局面,还不如回监狱好。

8

拆迁队的挖掘机轰轰隆隆地开进了机床厂。拆迁的消息传出后,很多人为了最后再看眼机床厂,一大早就赶了過来。天空飘起细雨,围观的人们打着伞,或披着雨衣,看着拆迁队的庞然怪物从工厂大门鱼贯驶入,柴油机的巨大噪音响彻机床厂的各个角落。风风雨雨四十多年来,枫林镇最引以为豪的,就是这个有着一千多职工的机床厂了。围观的人很多曾经都是机床厂的职工或家属。贾山的奔驰S600大早就停在外面的坪地上。国栋举着一把黑色的雨伞,替贾山挡着飘落的雨丝。派出所几乎全体出动了。几辆桑塔纳和帕拉丁警车在旁静候,随时待命,警灯在灰蒙蒙的雨雾中不停地闪烁着。一些对机床厂怀有感情的职工不同意拆迁,尤其是那些在这里干了一辈子的老职工。他们既没打伞,也没披雨衣,在人群中格外醒眼。写着“机床厂是属于全体职工的!”“强烈抗议变卖国有企业资产!”的横幅拉了起来。几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手挽手,在细雨中唱起了《咱们工人有力量》,“咱们工人有力量,嗨,咱们工人有力量!……”有些人当场落了泪。刘明汉的父亲也是机床厂的一名钳工。他在人群中看见了几位父亲当年的老同事。他想要是父亲还活着,一定也会站在他们的队伍里,高声合唱。有人看见了贾山,朝他围拢过来。国栋替他挡着,贾山赶紧坐回车里。有几个老者拍打着车窗,朝他跪了下来。贾山降下半边车窗,朝老人们解释说,你们有什么诉求,应该去找政府,和我没关系,这地是政府卖给我的。刘明汉在一边听着,心里更加难受起来。

有几个父亲的老同事认出是刘明汉,打听起他近况。刘明汉说还在办户籍。老人们对他很关切,七嘴八舌说,“你的事大家都知道。”“估计是有人故意刁难你。”“你说人家都出来了,却把人家户籍给弄没了,看这事整的!”纷纷摇头叹气。

刘明汉一一感谢了。他看雷所长坐在帕拉丁的副驾抽烟,车窗开了道缝。他心一横,朝帕拉丁走了过去。雷所长瞥了他一眼,装作没发现,眼睛继续盯着前方喧闹的人群。刘明汉敲了敲车窗玻璃,将他的目光拉回来。雷所长说,有事?刘明汉说,有事。雷所长说,有事所里说。刘明汉说,我就在这儿说。雷所长扫量他一眼,见刘明汉面露愠色,说有事赶紧讲吧,我正在执行公务呢!刘明汉说,我想知道我的户籍信息是怎么没的。雷所长干笑了两声,将烟蒂弹出窗外,说难道你担心是我弄没的?刘明汉不语。雷所长继续笑了笑,说你原来的身份证呢?刘明汉说,被抓后,弄丢了。雷所长说,那你把它找回来吧,公安局、拘留所、法庭、监狱没人要你的身份证。你把它找回,我就给你办理。刘明汉拍了拍窗沿说,这么多衙门,都是官老爷,我向哪儿找去?你上次不是说我有释放证明就给办理吗!?雷所长瞪着他说,上次是上次,上次我不晓得你是黑户。你成了黑户,你让我怎么给你办?除非你他妈再坐次牢!刘明汉突然醒悟过来,冷冷地望着雷所长说,我知道了,你们就没想让我再回枫林镇!身份证、释放证明都什么鸡巴玩意,就是故意刁难我不让我回来!说完转身就走。

家里无人,萍带着儿子不知上哪儿了。他起开一瓶酒,坐在沙发上,电视正在播放电影《出租车司机》。拉维斯的枪口正喷射怒火。很多年他都没看过如此解恨的电影了。他趴在地上,伸手将盥洗台下的那团脏东西掏出来。有那么片刻,他觉得拉维斯就是自己的化身。之前他并不想追问这团东西的主人,现在他改变了主意。他不仅想知道是谁使用了它,还想知道那人更多的信息。他想起第一次带萍回家的情形,那时父母都还在世。他和萍是在深圳认识的。萍是四川人,比他要小四岁。他们都在同一家公司,她当文员,他在企宣部。萍身材好,性格也开朗,是个婀娜多姿的万人迷。在那家两千多员工的台资公司,她是公认的厂花。有关萍的传言很多。有人说她来这家公司前,曾被一个港商包养过几年。公司经常有人为萍争风吃醋。即便是他们关系公开以后,骚扰萍的人依旧持续不断。后来他实在是不胜其扰,索性带萍回了老家。

当时能从这么多情敌中抱得美人归,刘明汉心里还很得意。他问萍,追求者这么多,为何后面却选了他。萍笑说,你比他们都实诚呗。刘明汉也笑,觉得自己老实,平日虽吃过不少亏,最后却捡了个大便宜,也很值。那年他带萍回家过年,私底下征询父母意见。父母起先都说好。直到有次父亲多喝了几盅酒,上了脸,才悄悄感叹道,好是好,但要不长这么好,就更好了。起先他不明白这句话的含义。现在他懂了。来到枫林镇的萍后来开过外贸服装店,只开了半年,没挣到钱,又转行盘下一家美容店。刘明汉辛辛苦苦在深圳打拚多年的积蓄,再加上父母的退休工资,全败在了萍手里。儿子出生后,萍把生意惨淡的美容店也转了手,索性在家当起全职太太。刘明汉靠给人跑长途货运养家,后来攒了点钱,自己贷款买了辆二手卡车。一家人的重担全落在刘明汉身上。

那条项链静静躺在她的梳妆盒里。他看了几眼,不会便宜。旁边还放着一瓶范思哲香水,看上去还没怎么用过。他端详着这些物品,又望眼墙上的结婚照,心里顿时五味杂陈。

9

周末这天,刘明汉特意起了个大早,带小枣去爬麓山。他问萍去不去,萍还在睡觉,睡眼惺忪地翻过身来,说你们去吧,我再睡会。起了一场晨雾,一轮朝阳从浓雾中破茧而出,辉映着远处的山峦。好天气已经持续了一段时间。他需要借天气好的时候,出去走走,换换心情。通往麓山的路径有十几条,他有意绕开大路,走了一条曲径通幽的小道。林间非常寂静,他牵着儿子的手,踩着厚厚的枯叶往上攀爬。儿子兴致很高,挣脱他的手,小兽似的在前面奔跑着,捡地上好看的红叶把玩。林间四处都是小鸟兽的声响。醒来的森林让他暂时忘了郁积于心的烦忧。晨练的人比他们更早上山,此刻开始下山了。小枣蹦蹦跳跳在前头小跑,时而躲在树后,和他玩捉迷藏。他明知小枣就躲在那儿,故意装作看不见。有时他悄悄绕到他身后,冷不丁吓得他咯咯大笑。这种天伦之乐将他心中的阴霾涤荡一空。他将小枣高高举起,小枣头顶因汗水氤氲而蒸腾着白气,亮晶晶的大眼瞪着他笑。他说,你爱爸爸吗?小枣应声回答说,爱!脆脆的童声在林间传出很远。

到半山腰,小枣爬累了,嚷着要歇会。半山腰有座凉亭,透过薄雾,里面依稀有人的声音。刘明汉吩咐小枣爬到凉亭再停歇。小枣听了马上跑向前去了。等刘明汉慢慢爬到凉亭时,只见小枣温顺地坐在一个人的膝盖上。那人正背着他坐着,刘明汉一时看不清面相。他听见那人抚摸着小枣的额头,让小枣叫他爸,一边用纸巾给小枣擦拭着汗水。小枣一扭头就瞅见了刘明汉,要从那人膝上下来,说我爸上来了。那人一回头,刘明汉吃了一惊,没想到那人竟然是贾山。贾山正晨练下来,旁边挨坐着一位妙龄女子,大概是他的情妇。刘明汉将小枣拉拢到一边,朝贾山怒斥道,刚才你喊小枣什么,龟儿子你有种再说一遍?贾山笑笑说,原来是老同学上来了,小枣是我认的干儿子,这么多年他都叫我爸啊!刘明汉愤怒地盯着贾山的脸,那张皮笑肉不笑的脸让他倍感屈辱和厌恶。刘明汉和贾山的战争在晨雾缠绕的凉亭打响。女人和小孩纷纷发出惊慌失措的哭喊。兩只斗兽在对视的一刹那,奋不顾身地朝对方扑了过来,拳打脚踢后抱成一团,不将对方置于死地誓不甘休。山林中回响着两个男人的咆哮和怒吼。几个回合下来,两人身上都挂了彩,刘明汉的指甲在贾山的脸上挠了几道血痕,贾山将刘明汉死死地压在身下。刘明汉的鼻子被打得错了位,顿时成了个血人。两人喘着粗气,两眼充血,都杀红了眼。吓傻的小枣在两人身旁哭喊着,一会拉拉贾山,喊爸爸别打了,一会儿拉拉刘明汉,求爸爸别再继续了。

刘明汉感觉骑在身上的不再是贾山,而是一座大山。那座大山将他压得喘不过气来。贾山双手紧紧掐住刘明汉的脖子,那张变了形的脸看上去活像个发怒的阎王。在他意识模糊的时候,他听见贾山朝他怒吼着什么。贾山说,我就睡你女人又怎样,小枣本也是我的种!贾山扔下瘫软在地的刘明汉,站起来拍拍手,整了整衣服,抱起吓傻了的小枣和女人下了山。刘明汉无力地躺着,有那么片刻,他觉得自己分明是死了。松树在旋转,云雀和画眉疯了似的在林间穿梭,风驱赶着云块飞快地跑着。他坐起来,擦了擦嘴角的血块,觉得这一刻,该和之前的刘明汉说再见了。原来那个怯懦的刘明汉已经死去。新的刘明汉活过来了。他的人生轨迹也将发生重大改变。

10

来到茶卡镇已是下午。小镇天空明净,阳光和煦,虽已三月,但依然寒冷,不露行踪的寒风刮得人骨头疼。他一路打听老七的名字,终于拐弯抹角,来到一家私人旅馆门口。房东是个老头,自称老七。刘明汉说开一间房。有身份证吗?老头望了他一眼问道。刘明汉掏出那张刑满释放证,说这个行吗?最近查得严,没身份证不行。老头说。是李大石介绍来的。他说。老头惊讶地看了他一眼。我是大石头狱友。他又说了一句。老头不再作声,领他进了一间单人间。

来茶卡之前,他拿了萍那串白金项链。他悄悄离开的枫林镇,没让任何人知道。他把项链当了。典当行给出的价钱比他想像的高不少。他想这笔钱不久就会花在那些让他不痛快的人身上。他试想他们身体开花的情景。这样想的时候,他脑海中又闪现着拉维斯怒火中烧的眼神。三月份,茶卡的游客稀少。他在空旷的街上漫无目的地晃荡着。在这遥远的陌生之地,他成了世上最孤独的人。他想此刻要是死在这儿,永远也不会有人知道他是谁。连警察都不知道。他是这个世上的多余人,是法律意义上的黑户。临别前,他还向大石头描述着自己梦幻般的未来。他将重新当回卡车司机。挣了钱,会在家里开间小超市。天晴的时候,他要带老婆儿子去爬山,或者去河边垂钓。这样美好的生活曾经唾手可得。现在一切都破碎了,他什么都不再幻想。他只想干完这件事,好好地睡上一觉。

他向人打听茶卡盐湖的方向,决定去那个大石头无数次描述过的盐湖看看。黄昏降临,藏青色的云团正在天边聚拢。一条运盐的小铁轨伸向盐湖深处。他沿着小铁轨往盐湖走去。那是他第一次见到盐湖。一个银光粼粼的盐世界,盐山盐雕盐海,猎猎的寒风也含着盐的味道。天空从玫瑰红变成紫罗兰色。果然如大石头说的,就像天空之镜。人走在盐湖中,就像走在一面巨大的镜面上。澄清透明,仿佛能照见自己的前世今生。霞光穿过絮状的云团,刹那间天空变得明亮,黄昏的余晖血洗着天空,盐海也跟随着变了颜色,夕阳下的盐湖显得莫名地安宁。他站在湖中,看着盐水中弯曲的影子,霎时泪流满面。

天快黑的时候,他赶回镇上。远处的橡皮山脉被黑暗吞没,小镇亮起稀稀拉拉的灯火,和头顶闪烁的星辰连成一片。街上只有几个散客在游逛。他进了家兰州拉面馆,要了一份拉面。一个女人站在马路边抽烟,不停地打着哈欠,三月的夜还很冷,她穿得很少,只披着一件羽绒袄子。他刚从拉面馆出来,女人朝他招了招手,示意他过来。女人不算难看,但气色很差。女人朝他讪笑一下,拉了拉他的手,嘴里说着什么。他没搭理她,头也没回,径直朝旅馆走去。

刘明汉那次没有试枪。他直接开口向这个叫老七的人说要买枪。老头矢口否认,说你是不是有病,我这是旅馆,又不是军火铺。我要一把枪。刘明汉盯着老头说。我这没枪啊!老头将头摇得拨浪鼓似的。大石头说买枪就找你。刘明汉将兜里的钱掏出来,厚厚的一沓,啪地扔在桌上。我只留个回去的路费,剩下的你开个价。老头瞟了瞟钱,喃喃地说,这个大石头啊,净给我找这些人来……说钱你先收起来,我现在真不弄这行了,不过你真要买,看在大石头面上,我介绍个人给你。

那是刘明汉头回见到如此壮观的枪械,长长短短摆满一桌。卖家是个精悍的男子,操着一口河西走廊一带的口音,目光一刻不离刘明汉。

大石头的朋友?那人问。

狱友,和他同坐过五年牢。

买枪干啥?那人问。

杀人。

开弓没有回头箭,自己想好。

想好了。他说。

临走,刘明汉想起一事,问那人说,打听一个人,大石头有个叫小仙桃的女人,她还在这吗?

那人冷笑一下,说,早当婊子了,还吸上了白粉,大石头还惦念着她啊?

他将枪藏好,出了门。星夜气温骤降,他裹紧衣服,一路打着冷战。镇上的夜更加冷清,只有一家烧烤店里还开着,几位游客在里面喝酒。女人还站在对面,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他从她身边走过,女人这次不再和他打招呼,冷冷地看着他,脸上还残余着敌意。他走进烧烤店,点了些烤串,要了瓶小二锅头,慢慢喝着暖身,透过玻璃门继续望着对面的女人。女人玩着手机,抽烟,见到落单的男人就招手打下招呼。他喝完酒,觉得身子渐渐暖和过来。有位像游客模样的男人正在和女人讨价还价。他跨过马路,绕开男人,拉了女人的手就走。女人说,你带我去哪?他指了指旅馆。女人说,你还没给钱呢!他掏出几张钞票,在她面前晃了晃说,够不够?女人妩媚地笑笑,跟他回到房间。他说你是小仙桃?女人诧异地望他一眼,说你是谁?刘明汉点了一根烟说,我叫刘明汉,但是大多数人都叫我同性恋,只有大石头叫我名字,不过他也不知道我有同性恋这個绰号。女人扑哧一笑,说你真是同性恋?刘明汉回了她一个笑,说,大石头知道你在做鸡吗?女人笑容就僵硬在脸上,拉下脸来,说你还做不做,不做我走了。刘明汉说,你试试。女人佯装生气,站起身来说,你真是个神经病,我不是什么小仙桃,也不认识大石头。你要不做,我就走了。刘明汉将身子挡住她的去路,说,大石头在里面经常提起的人就是你。他还说出来就和你结婚。他把你描述得那么好,还叮嘱我来看你,没想到原来是只鸡!大石头要是知道那就好玩了。他说在你身上下了大本钱,要不是为了你,他也不至于落得这样下场。女人的脸色在灯光下出奇地难看。她不搭理他,想夺路出去。刘明汉一把将她推倒在床上,女人发出一声尖叫,想大声呼喊,被他及时用手封住。她在床上极力抗争,像条泥鳅,他恼怒起来,用枕头捂住她的嘴,掏出枪,啪的一声闷响,她挺了挺身子,放弃了挣扎。他意识到自己刚干了什么,握枪的手一下失去了力量,瘫痪了一样。他摇了摇女人,女人没再回应。他揭开被子,只见女人的身体开出了一朵花。鲜红的花蕾在洁白的被上越来越绚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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