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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会之子的沉重因袭

2018-03-14李瞳

北方文学 2018年3期
关键词:原罪

李瞳

摘要:鲁迅在其一众作品中,或多或少地对自我、民族乃至人类的原罪进行反思,《野草》作为鲁迅哲学的集中体现,其中的原罪意识反映更加明显。鲁迅所反思的原罪大体可归纳为两种,一是个体作为社会之子与社会、历史、文化等因素所相互纠缠、不可分割的原罪,这种原罪更多地源于社会因素;另一种是人类与生俱来的原罪,这种原罪则更多地源于人性的本来面目和难以捉摸的宿命。本文将就前者,即社会层面的原罪,对《野草》中的《死火》、《复仇(其二)》、《颓败线的颤动》等相关典型文本进行解读,从鲁迅对自我内心世界的罪感剖析和鲁迅对庸众的怀疑和审视角度进行研究,意在使读者对《野草》、对鲁迅的精神世界加深理解。

关键词:原罪;社会性的死;庸众;绝望

一、抉心自食者的自我拷问

鲁迅在《野草·题词》当中提到,野草吸取露,吸取水分,同时也吸取死人的血和肉用以提供生长的养分。正如野草的生长过程中除了汲取着自然的美好馈赠,也在不自知和不可避免的过程中让陈腐因素助力生长一样,鲁迅的内在世界也并非纯净无瑕,其精神世界中“陈腐”的血肉是在个体相融于社会和历史文化因袭过程中形成的与生俱来的原罪,“野草”意象是有一定的自比和象征意味的。这种自甘又被迫因袭着社会和文化原罪的压力也构成鲁迅绝望世界的一部分。

《死火》中,鲁迅在形容“死火”的火焰时,提到红焰如同“大火聚”一般将我包围。“火聚”一词来源于佛教,即烈火集聚之处,本用于意指人心的可怕与难以抑制。“死火”的复苏即是反抗意志觉醒的象征,而伴随而来的是“大火聚”般人性的残缺,这种可怖和难以抑制可以理解为外在和周边世界的险恶,而同时,自己的口袋中也同样揣有复苏的火焰,因此“我”与外界的腐朽凶险是无法完全割裂的,这与鲁迅在《狂人日记》时期惊觉“我”是吃人者的弟弟是一脉相承的。依旧回到《死火》的文本当中:之后,“我”从“死火”口中得知,“死火”先前被遗弃在冰谷当中,遗弃者早已死去,“死火”在被“我”拾起后才得以重生。然而,即便“死火”得以复生,“死火”凭借本身力量也无法走出冰谷。是被遗弃还是被救赎,“纵使它可以凭自己的意志来选择,但在行动上却不得不依赖于外力”[1]。

“死火”所面临的困境也就是鲁迅所面临的社会困境:一方面,鲁迅在1926年的与许广平的通信中曾表述过自己的无奈:“我一生的失计,即在向来不为自己生活打算……后来预料并不确中,仍能生活下去,遂至弊病百出,十分无聊。再后来,思想改变了,但还是有诸多顾忌,这些顾忌,大部分自然是为生活,几分也为地位,所谓地位者,就是指我历来的一点小工作而言,怕因我的行为的剧变而失去力量”[2]。从中我们可以感受到鲁迅所坚守的个人意志在生存压力下作出的让步,这种社会性的死构成了鲁迅绝望世界的一部分。个体的生存需要附丽和外界力量支撑,无论个人意志设想的再如何激进和完满,个体的行为载体也要在社会和文化的压力规范之下给予一定屈从。另一方面,鲁迅深深厌恶着旧世界的一切,却无法完全拒绝和摆脱向旧世界求乞的生活方式。《求乞者》中,鲁迅对“求乞者”充满厌恶,却有加以自喻的倾向。鲁迅深刻地体悟到自己是不可能全然割断与历史和现实的深刻联系的,并且深陷于历史与社会现实的罗网当中,既与现实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又不可避免地因袭着旧世界的色彩。于是,他如求乞者一般求乞和接受着社会给予的沉重负荷。因此,“求乞者”的定位,首先是鲁迅“对自己身处现实空间的过渡性和因现实与历史条件而决定的自我悲剧性的现实归宿的体味,对一种命中注定之感的体味”[3],也是对自己处于历史中间物角色的无奈。这种屈从所导致的社会性的死,以及鲁迅所信奉的进化论崩坏这一思想问题,也是鲁迅怀疑与绝望的一部分原因。《墓碣文》中有“有一游魂,化为长蛇,口有毒牙,自噬其身,终以殒颠……”[4]之辞,这其中化为长蛇的游魂,即可被理解为鲁迅所言的“毒气和鬼气”的载体,也就是承载着绝望与虚无思想的、作者精神世界的“游魂”。长蛇的毒牙“自噬其身”,因而死去。如此提法令人想到《呐喊·自序》中,鲁迅所言“这寂寞又一天一天的长大起来,如大毒蛇,缠住了我的灵魂了”[5],由此可以看到,这个因“自噬”而“殒颠”的长蛇和游魂,也就是鲁迅“第二自我”的载体和化身。

二、先觉者眼中的庸众原罪

鲁迅对他人原罪的批判则更多地指向于所谓的“劣根性”,这个根系是可追究到整个民族繁衍、延伸过程中的历史、社会、文化等综合起来的复杂领域的。理解这种原罪时,我们很难系统地将其原因说透、说全,鲁迅这种将其暴露的方式,也是在探求根源、寻求出路的探索行为。

《复仇(其二)》中,鲁迅在叙写耶稣被钉杀的全过程时,笔墨是有所侧重的,他略去了钉杀前巡抚对耶稣的鞭挞情节,而着重强化和渲染了兵丁们对耶稣的嘲笑和侮辱。《圣经》记载,兵丁们是以色列人同族,他们对同族的耶稣加以不留余地的迫害。作者由此选择后的描写,突出了以色列群族不仅仅麻木不仁,而且对觉醒者施予暴政的、近乎于暴君的残忍而可憎的一面,这样就更加接近了鲁迅所思考的庸众麻木、蒙昧和残忍的点。丸尾常喜先生曾称鲁迅对庸众的复仇自始至终都将“悲悯和诅咒融合为一”[6],这使得我们看到的是鲁迅作为先觉者和启蒙者出于大爱而衍生的一种近似于恨铁不成钢的、努力寻求改变的憎恶情绪。《野草》的创作是对庸众原罪批判的延续。

我们可以看到《两地书》中,1926年12月16日鲁迅给许广平的信中曾有过这样的辞句:“我先前何尝不出于自愿,在生活的路上,将血一滴一滴地滴过去,以饲别人,虽自觉渐渐瘦弱,也以为快活。而现在呢,人们笑我瘦弱了,连饮过我血的人,也来嘲笑我的瘦弱了……不过他们的这种办法,是太过的。我渐渐倾向个人主义,就是为此,常常想到像我先前那样以为‘自所甘愿,即非牺牲的人,也就是为此;常常劝别人要一并顾及自己,也就是为此”[7]。这段文字中所体现的鲁迅的憎恶情绪和复仇情绪是明显而强烈的,并且有着个人主义的转化倾向。而1926年10月28日给许广平的信中,鲁迅如是说:“我这几年来,常想给别人出一点力,所以在北京时,拼命地做,忘记吃饭,减少睡眠,吃了药来编辑,校对,作文。”“在生活的路上,将血一滴一滴地滴过去……”[8]。这段文字描摹的正是鲁迅作为先觉者进行启蒙所付出的心血和汗水。然而,这种牺牲并没有得到回报,反而屡屡遭到无情的背叛和指责,这正是人道主义启蒙者所始料未及的。20世纪二十年代中期,即《野草》和《彷徨》创作时期,鲁迅曾遭到自己培养过的青年出人头地后的讥讽和辱骂。尤其是他曾花很多心血培养的狂飙社青年,曾因为些琐碎的小事对鲁迅大加攻擊,遭遇此等事情,鲁迅心中的绝望可想而知。鲁迅曾在另一封信中说:“在这几年中,我很遇见了些文学青年,由经验的结果,他们之于我,大抵是可以使役时便竭力使役,可以诘责时便竭力诘责,可以攻击时自然是竭力攻击”[9]。青年曾是鲁迅所信奉进化论中的关键环境,是鲁迅所认同的本位和寄予殷切希望的群体。然而,在诚挚交往和培养后却遭到青年的利用和攻击,鲁迅的悲愤之情可想而知,对包括青年在内的庸众的绝望和罪感亦可想而知。

《颓败线的颤动》中的破屋母亲形象,即为如鲁迅一般因袭着历史的重担、“肩住黑暗的闸门”放孩子们到光明中去的、处于历史过渡者地位的、忍辱负重的觉醒者。文中描写了两个梦境。第一个梦中,破屋中的寡妇为了养活年幼的女儿不惜忍辱出卖肉体,这吻合了鲁迅所倡导进化论中的“自我牺牲”精神。当“饥饿、痛苦、惊异、羞耻与欢喜”的浪潮翻滚在屋子里时,牺牲者是不乏喜悦的,充满希望的,她期待着天亮起之后为自己的希望—年幼的女儿,买饼充饥,把生机和希望留给家中的幼者。第二个梦中,破屋成了整齐的屋子,年老了的寡妇受着长大的女儿和女婿的无情指责。母亲的带着对孩子养育、祝福的心的“自我牺牲”行为,成为了孩子们感到耻辱的源头和唾骂诅咒的对象。而小孩子的那一声“杀”,也彻底打破了鲁迅对幼者寄予希望的佛龛,这与《孤独者》中,魏连殳由格外地喜欢孩子转变为让孩子跪下学狗叫的行为是可以联系起来的。鲁迅一贯将人类社会的发展寄托在青年、孩子等充满活力的幼者身上,而天真的、不谙世事的儿童的残酷之举,表现出的是对牺牲者的打击背叛已不仅仅局限于个人性的范围,这种性质已经成为一种普遍的、整体的、来源于与生俱来天性的状态,当人性本恶在儿童身上得到证实之后,社会的黑暗和人性的丑恶也就不以为怪了。因此,我们才更感到这其中有着的原罪意味。

三、结语

《野草》中的原罪意识有多个层面。文中的社会层面原罪意识体现了先觉者在面对新文化运动落潮、《新青年》阵地解散、自我的启蒙和牺牲惨遭践踏等困境和创痛下的冷峻思考,是鲁迅内心深处的社会叛逆者对社会生存者对实际的社会生存者的反叛,这种对往昔社会、历史运行规律和带来后果的思考,是一次真正的、具有普适性和现代意义的反思。无论社会规则制定如何精细和缜密,原罪的存在都使人的痛苦无以彻底解脱,而在这种观念下,鲁迅对原罪根源的思考、对罪感的忏悔和对原罪出路的探寻,更体现了其“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反抗绝望的决绝,和对民族,乃至人类的博爱情怀。

参考文献:

[1]丸尾常喜.“人”与“鬼”的纠葛——鲁迅小说论析[M].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293.

[2]鲁迅.鲁迅全集[M].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225.

[3]孙玉石.现实的与哲学的(连载八)─鲁迅《野草》重释[J].鲁迅研究月刊,1996(08):24-31.

[4]鲁迅.散文诗歌集[M].中州古籍出版社,2015:419.

[5]鲁迅.呐喊[M].光明日报出版社,2017:5.

[6]李玉明.《求乞者》:先觉者的“罪感”—鲁迅《野草》解读之一[J].中国文学研究,2011(02):75.

[7]孙郁.耻辱记忆下的诗学[J].书城,2011(10):43.

[8]鲁迅.魯迅全集[M].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253.

[9]鲁迅.鲁迅全集[M].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179.

(作者单位:吉林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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