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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长在初夏的山野菜

2018-03-13小米

当代小说 2017年6期
关键词:林子里猪苓贩子

小米

几个女子和几个媳妇,头天晚上就约好了,她们要结伴到山里去,采些野菜回来卖钱。

山里的野菜,都要等到初夏才能长出来,一旦长出来,又迅速地成熟了,所以能采野菜的时间是很短很短的,一般也就十来天左右。

都是些什么野菜呢?空筒菜、卢韭菜,深山里才有,路也比浅山远了一倍不止。采回来了,还得等到农历逢三、六、九的时间,才能赶集,才能拿到市场上去,花一天的工夫,三斤五斤地零卖。蕨菜。浅山里就有,路相对要近一些,村里也早就来了收购的菜贩子,回到村里,立刻就能变成钱。

采啥菜才好呢?

她们天没亮就出发,讨论了一路,也没有什么结果。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分路处,太阳也已经老高老高的了,还是争论不休。争的还是到哪儿去,采什么菜。媳妇们,倾向于去浅山,采蕨菜;姑娘们则想到深山里去,采空筒菜或卢韭菜。她们在分路的地方。坐了下来,一边休息一边继续争论。

必须有个结果了。有了结果才能决定走哪条路呢。

到深山去,还得继续进沟,顺着大路一直走,再走两个小时左右才能到达目的地;到浅山去,现在就要爬山,最多半个小时就到了。

姑娘们为什么不想到浅山里去?一,她们不喜欢菜贩子,所有的菜贩子她们都不喜欢,她们也不想把菜卖给他,尤其是玉娥;二,浅山里大多都是带刺的灌木,矮而且密集,采摘起来也不太方便,深山里的树又大又稀疏,菜也多,好采,省时间;三,浅山里没意思。这第三条,才是姑娘们最在意的。媳妇们也有她们的理由,她们的理由更加充分,实惠,更加合算。

她们各执己见,谁也不让谁。谁也说服不了谁。

最后,还是一个媳妇说话了:“看你们去不去,我要上山了。”她说完,什么也不管了,她走了。接着,媳妇们,一个一个,都上山去了。剩下四个姑娘,还是不想走。但是,其中的一个,有些动摇,她说:“要不,我们也跟着去吧?”玉娥说:“要去你去呀!没人拦你。”那个姑娘就不张嘴了。玉娥说:“她们走她们的,我们走我们的。”玉娥说完,站了起来,往沟里走,另外两个没有说什么的,跟着玉娥就走了,那个动摇了的,没有走,站了一会儿,权衡了一会儿,到底还是进了沟。

沟里有一股溪水,还比较大,这条溪水汇聚了另外的一些溪水,流到村里的时候,就成了河了,连水磨都能带动。她们现在去的地方,是这条溪水的源头。时间还算是早晨,溪水很凉,伸手一试,凉入骨髓。她们就顺着溪水一直向前走。越走,旁边的树越大,林子也越茂盛,越潮湿,越发显得阴森森的。鸟也是越来越多了,它们在枝头上飞来飞去,这儿叫几声,那儿叫几声,似乎很悠闲,很愉快,也很欢乐。

路边不仅有各式各样的鸟儿,还有各种叫得出或叫不出名字的药材。党参、泡参,随处可见。天麻也能偶尔见到一棵两棵的。她们不挖它们,怎么也得等它们长到秋天了再说。如果遇上猪苓的话,那是怎么也得挖回去的。一窝猪苓一般都能挖好几斤出来。运气好的话,能挖百十斤。几斤也能买几十元钱呢。长着猪苓的地方,土又松又软,轻易就能挖出来,一点也不费力气。玉娥就见到过几次从猪苓上长出来的菌子。每一次,她都有意外的收获。但是,这得靠运气,专门去找的话,也许一天也找不到它呢。

那些收菜的贩子,也收药材。他们什么都收,只要能赚到钱。只不过,现在才五月,是收菜的季节。玉娥去年把十来斤猪苓卖给了贩子,才卖了三十几块钱。后来一打听,如果拿到县城里去,能卖一百多。可惜玉娥从来就没有到县城里去过,否则她绝对不会卖给他,玉娥觉得给贩子骗了。玉娥从那时候起就不喜欢贩子了。她认为贩子不是什么好人。玉娥采空筒菜或卢韭菜,拿到镇上,是卖给想吃的人吃了,无论贵贱,都没有受骗的感觉。玉娥觉得这是很不一样的,他们买她的菜,是因为喜欢她的菜。玉娥觉得那仿佛是跟喜欢自己一样。有一种叫人身体里暖烘烘的感觉。玉娥喜欢这样的感觉。无论他是谁。

玉娥已经快十七了。她学上得迟,上过了小学,上到了中学,但玉娥只上到初中二年级就不上了。家里也由她,上不上都是她自己做主。玉娥学不进去,所以她认为上学没意思,所以她就不上了。村里跟她一样的女孩子有好几个,在家里,帮父母干两三年农活,就把自己嫁了。农村里的女子,还能怎么样呢。关键是。玉娥认为这样做没有什么不好的。能在出嫁前帮父母亲干几年地里的活,也算尽了做女儿的一份孝心。不像那些读完了初中甚至读完高中的女子,考不上个学校,回到家里还没有多少日子呢,就嫁出去了。玉娥觉得那样做,仿佛父母白养活了她,她自己也会惭愧一辈子的。

几个女子越往前走,溪水就越来越小了。她们到达的地方。也就是溪水从厚厚的黑黑的泥土里冒出来的地方。这是一汪冬暖夏凉的泉水。越是夏天,它就越凉,凉得牙都有点儿疼。然而到了冬天,它又是温热的,喝它,一点也不觉得节气是冬天,更不觉得是在野外。这真是善解人意的水。水也是有灵性的啊。

终于,到了要到的地方了。

她们嘻嘻哈哈地快走了几步,扔下背篼,迅速赶到泉边,先俯下身去,美美地喝了几口水。

真爽,真舒服。

她们躺在毯子似的草地上。她们还要美美地歇一阵再说。她们一点也不着急。只要到了这儿,要不了两个小时,就可以把背篼弄得满满的。

她们一边吃干粮,一边叽叽喳喳地说着话。只有一个人不说话,是那个动摇了的伙伴。玉娥已经不生她的气了,可是那个动摇了的伙伴,不好意思加入到她们中间来。她们是多么要好的伙伴呢,关键的时候,居然也会不是一条心。玉娥发觉了她的不自在,她虽然有点儿不高兴,却已经原谅了她了。她说:“过来躺着吧。”那个女子,脸上就露出了笑意,也凑了过来。她知道玉娥原谅她了。

吃饱了,喝美了,歇足了。

她们分散开。钻进林子里去。

林子里有高大的松树、杉树、椴树、桦树、漆树,有略小一些的水马桑、青斜木……还有一些叫不出名字的树。林子里的树可真多,多得数也数不清。高大的树底下,是松软的厚厚的枯叶,下面才是黑得跟粪一样的肥土,土里的水分又那么足,樹要是长不高,长不大,才是一件怪事情呢。林子里有老熊、野猪、麝、鹿,还有狼,不过,这些野物,白天是不容易见到的。到这里来的人也比较多,除了她们,经常都有赶着骡马来驮烧柴的人,偷着砍木头的人,这都是男人的活。周围几个村里的人,都在这儿砍柴,砍木头。所以,虽然是几个女子到了深山老林里,也不怎么害怕,——这当然是嘴上说说的。在玉娥的心里,毕竟还是有些担心。玉娥进了林子,并不急着寻找野菜。她寻找的是别的。

玉娥的耳朵里,隐隐地,果然听见了用斧子砍树的声音,这正是玉娥想要寻找的目标。她不知道她听见的是砍柴的人,还是砍木头的人。管人家干啥呢,玉娥想,只要有男的在林子里,哪怕只有一个,她就不害怕了。如果在这样的深山老林里,一个男人都没有,玉娥说真的,还是有点儿怕的。

现在的玉娥,一点也不害怕了。她放心地向密林深处走了去。

其实,还在路上走着的时候,她们就知道,在她们的前面,有人比她们还早,已经到了森林里。这当然是从路上的新踩的脚印看出来的。但是,新踩上的脚印并不多,这充分说明没有几个人来。

后来玉娥才知道,在她们的前面,只有一个人来了,是个驮柴的,她们还看见了牲口的蹄印。在她们的后面,一直都没有发现有人再到山林里来。

大树没有遮挡的地方,太阳晒得越发得凶了。不一会儿,玉娥的脸上和身上就都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她要不时地擦一擦汗,尘屑也就爬到了她的脸上。玉娥的脸已经是一张花脸了,玉娥自己并不知道。她知道了也不会在意。反正身边又没有什么人。谁也看不见自己的脏脸。

天越来越热了,玉娥只好选择往树多的地方走,这样就不那么晒了,也凉快得多了。

玉娥什么都采,见了卢韭菜,就一棵一棵地往出来拔,卢韭菜紫红色的叶柄最好吃,得尽量把叶柄从土里拔出来。见了空筒菜,玉娥就只把最上端的嫩尖尖掐下来,玉娥知道,空筒菜要是长老了,就柴了,不好吃了。

循着野菜的踪迹,不知不觉中,玉娥已经翻过了好几座山头。玉娥的背篼快要装满了,可是,她听不见砍树的声音,也听不见伙伴们的动静。林子里静悄悄地,连鸟叫的声音也没有。她站在原地,静静地期待着,希望能听见什么。但是,林子里很安静,非常的安静。玉娥这时候站在一棵大树的树阴下面,她突然就觉得树底下阴森森地,有点儿可怕。

玉娥爬到一座没有树的小山头上。

“吼一一啾——”玉娥喊了一声,然后支起耳朵来听。

但是,很久过去了,玉娥也没有听见回应的声音。

在山林里不能喊叫别人的名字。即使喊叫谁的名字,人家听见了,也不会答应。万一要不是伙伴喊叫自己的呢。据说,山里的神鬼也会模仿着叫人的名字,如果轻易答应,就会失魂,失了魂,九个月以后,人就要死了。在山林里,互相呼唤,只是吼一声,对方应答,也是吼叫一声。连这吼,也是不敢多吼的,吼得多了,就会引起天气的变化,招来一场突然的雨,把她们一个个都淋成落汤鸡。森林里的雨,仿佛在不太高的空中悬挂着,等待着,可真是招之即来的,只要稍有什么风吹草动,就会铺天盖地地下起来。

她又更加响亮地喊了一声:“吼一一啾——”

玉娥期待着伙伴们的回应。

但是,玉娥听见了另外的声音,像是什么野物,从离她比较近的地方,跑到远处去了。

玉娥的心。突突突地,狂跳起来。

“吼一一啾——”

玉娥听见了回声。

是一个男人的声音。玉娥听出来了,她跟他相距还比较远。

可能是那个砍树的人。玉娥想。

管人家是做啥的呢。玉娥反正是不愿再一个人呆在林子里的了。她背上了背篼,快步向那个男人的方向走了过去。

玉娥这时候觉得,林子里随时都会出现什么野物。她的脚步很快。

玉娥终于看见那个男的了。是个砍柴的小伙子。

小伙子此刻躺在一块比较开阔的草地上,只穿了一条短裤,精赤着身子,正在晒太阳。他旁边是摊开的一排白花花的整整齐齐的木柴,白得晃人的眼睛。玉娥知道,刚刚砍下来的柴,要是这样晒上一阵子,会掉几十斤的水分,砍柴的人都这样做,反正回去还早了些,晒一晒柴,可以让牲口驮着轻一些,还可以让牲口多吃一阵草。林子里的草又多又嫩,像一桌筵席,一点也不像村子附近的草那样,看上去,完全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小伙子还没有发现玉娥。玉娥也不认识他。

“哎——”玉娥叫了一声,算是搭话。

小伙子一下子坐了起来,回头看着她。

找到一个人了,玉娥也就不那么惊慌了,她半开玩笑地说:“你不害怕晒得脱了皮吗?”

小伙子朝旁边努了努嘴说:“我挖了一个坑。聚了一坑水,水晒热了,洗了个温水澡,觉得身上凉嗖嗖的。”小伙子解释完才感到不好意思了,三两下穿好了裤子和衣裳,才说:“我不知道你会来这儿。”

“我听见有野物,有点怕。”

“其实你一点也不用害怕,”小伙子说,“野物可灵性着呢,一旦发觉了有人,它们就会远远地躲开,狼都是这样的。只要你不去故意招惹它们就行了。”

玉娥也想坐下去。小伙子却说:“你到水坑里洗把脸去,脸上有土呢。”

玉娥洗完了脸,回来,已经完全镇定下来了,她选了个离小伙子几步远的树,在树下平展的草地上坐下,才说:“我的菜都还没有打够呢!可我不敢再到林子里去了。”小伙子瞅了瞅她的背篼说:“你安心在这儿歇着,还差那么一点,等会儿我去给你弄。”玉娥说:“那咋行呢?我又不认得你。”小伙子停了停,说:“又不是啥难办的事。再说,我也想顺便弄点,回去了,让咱爸咱妈好好地吃一顿。”

玉娥开玩笑地说:“你不想跟媳妇吃呀?”

小伙子红了脸,不好意思地说:“我还没娶上媳妇呢。”

玉娥没有想到,他居然还没有结婚。她也有点不好意思了。

玉娥饿了,她拿出干粮来,想吃一点。拿出来之后,觉得自己一个人吃又不是那么回事,就问小伙子:“你吃不吃?”本来,玉娥只想意思一下再吃。没有想到小伙子说:“有多余的了,就给我分一点,我还真的饿了。”玉娥问他:“你没有带干粮吗?”小伙子說:“带倒是带了,一口都没吃呢,回来一看,没了,肯定是叫贼乌鸦给叼了去了。”玉娥噗嗤笑了一下说:“去年我有一次来,就让乌鸦把馍叼去了。”

玉娥把馍掰成一大一小的两块,将大的一块递给他,他不接,说:“小一点的给我就行了。”玉娥说:“我已经吃过一次了,不是太饿,你吃大的吧。”小伙子看起来真是饿了,也不再推,接了馍去,狠狠地咬了一大口,边吃边说:“你歇着,我现在就弄野菜去。”

小伙子回来的时候,玉娥吃完了馍,已经睡着了。

隐隐约约地,玉娥觉得胸脯那儿,有什么东西在动。她悄悄地把眼睛睁开了一道缝儿,她看见了小伙子。他正在试探着,手悬在她的胸前,想动她的胸脯。玉娥觉得他的手颤抖着,小伙子的整个身体似乎都有点儿哆嗦。这是个怎么也不低于三十岁的男人。现在玉娥觉得,这个三十岁男人的动作有点儿可笑。她索性闭上了眼睛,继续睡。她其实是在装睡。她的心跳得很厉害,脸也在发烧。她觉得小伙子也看出来她的脸红了。

手终于停在它想要停的地方了。玉娥一动不动。手开始动了。玉娥还是一动不动。手似乎得到了鼓励,往下边去了。玉娥照旧一动不动。

等小伙子在她身上大汗淋漓地忙完了,玉娥才睁开自己的眼睛。

“玉娥!”

“哦——”玉娥应了一声。问他:

“你咋知道我的名字呢?”

“早就知道了。”

“你嫁給我吧!玉娥。”小伙子说。

“不行!”玉娥回答得很干脆。

“为啥?”

“你还好意思问?”玉娥说:“你也不想想,你都比我要大十几岁呢!”

“那你刚才为啥又愿意呢?”

“这还不简单?”玉娥顽皮地说:“我看得出来,你喜欢我。”

过了一会儿,玉娥又说:“你喜欢我,我就跟你睡。”

玉娥说得是真心话。

小伙子却有些失望。他问:

“以后呢?”

玉娥说:“以后嘛,只有天晓得会咋样。”

快要回去的时候,伙伴们才一个一个地。找到玉娥这儿来。

她们撇下小伙子,先回去了。玉娥走的时候.看出了小伙子欲言又止的样子,她假装没有看见。她跟几个伙伴,嘻嘻哈哈地走了。

秋天的时候,玉娥就把自己嫁了。

玉娥不嫁是不行的。玉娥怀孕了,都出怀了,再不嫁就得把孩子生在娘家了。那样做不是不行,但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玉娥没有嫁给那个大她十几岁的小伙子。她想都没有想过嫁给他的事情。她觉得那是不可能的。玉娥倒是想过自己未来的男人会是什么样子,但玉娥想不出来。

玉娥的身材好,模样也好,年龄又小,不是嫁不出去的人,所以玉娥从未想过嫁一个大她十几岁的男人。当然,怀孕了的玉娥,对男方也不能提什么太高的要求。

玉娥还是有她要提的要求的,那就是,她在结婚以前,想到县城里去看看,顺便亲自去问问。是不是在县城里,十几斤猪苓就真的能卖一百多元钱。她虽然听说了是这样,但她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是不太相信别人说的。

玉娥结婚以后,婆家待玉娥还不错。

现在的玉娥,心里还是有一点点遗憾的,她觉得自己结婚确实是早了一些,这么小就急急忙忙地张罗着结了婚,是没有按她最初的想法,帮父母多干上几年农活。

玉娥一点也不恨那个让她怀了孕的小伙子。她到现在连他的名字也还不知道呢。小伙子也不知道玉娥怀孕的事情,玉娥觉得没有必要告诉他。从那天以后,玉娥没有再见过他。玉娥只是偶尔地,会想起他来。想也只想短短的一会儿。玉娥觉得,她在小伙子的眼里,可能也像一种野菜吧,只有在初夏的时候,才那么偶然地,让他尝了尝新鲜。

责任编辑:李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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