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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典文学知识》的句读之惑

2018-03-07刘化兵

文学自由谈 2018年4期
关键词:消夏随园断句

刘化兵

众所周知,凤凰出版社主办的《古典文学知识》期刊,是传播中国古典文学知识的神圣殿堂,是推介中国古典文学研究成果的重要阵地,在学界享有极高的声誉。然而,笔者近来翻阅该刊2017年第5期时,却多少感到有些失望。何则?薄薄百多页的一期刊物,仅是引文之句读错误就层见迭出,令人瞠目错愕:这还是当年那本令人尊敬和仰望的专业大刊吗?

潘振方《袁枚之后的随园》一文(第71-77页,下简称“潘文”),介绍清代才子袁枚身后的随园境遇。据潘文自注,其所征引袁祖志《随园琐记》出自王英志编《袁枚全集新编》第二十册(浙江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下面我们在指出潘文引文句读错误时,也与《袁枚全集新编》原文相互对证。

(一)潘文第一部分,第71页,第二段:

袁枚有两子,长子袁通,是袁树过继给袁枚的;次子袁迟,袁枚的嫡子。袁通和袁迟均有三男三女。其中年长一辈在外为官,以其俸禄维持随园,“先君子躬承庭训,几一花一木手自经营。厥后仕大梁,尝以廉俸葺而新之”(袁祖志《随园琐记》,《袁枚全集新编》第二十

册)。

按,引文着重号(为笔者所加,下同)部分“几一花一木手自经营”一句,“几”当为“凡”;“一花一木”与“手自经营”之间应断开。即:“凡一花一木,手自经营。”今按《袁枚全集新编》收录袁祖志《随园琐记》卷上,第一○页,“记遗训”条,原文作:

先君子躬承庭训,凡一花一木,手自经营。

(二)潘文第一部分,第71页,末段:

年轻子辈则在随园里生活、学习,袁祖志说:“余兄弟暨侄辈读书园中,兢兢焉。……诸兄姊尝于园中消夏结社,聊吟迭相唱和。”

按,引文加着重号部分第一处:“余兄弟暨侄辈读书园中,兢兢焉。”用“兢兢焉”三字结束全句,突兀生硬,语意并不完整。今按《袁枚全集新编》袁祖志《随园琐记》卷上,第一○页,“记遗训”条,原文作:

余兄弟暨侄辈读书园中,兢兢焉每以仰承先志为勉。

又,引文加着重号部分第二处:“诸兄姊尝于园中消夏结社,聊吟迭相唱和”,也不妥当:

1、“诸兄姊尝于园中消夏结社”一句,殊不可解。什么叫做消夏结社”?没这个说法。退一步说,即便“结社”是“消夏”的具体方式,它也不当在“消夏”后面。比如,我们可以说“吃瓜消夏”,但不能说“消夏吃瓜”。因此,潘文引文“诸兄姊尝于园中消夏结社”这种断句一定有误。换句话说,“消夏”与“结社”不当连用。

2、“聊吟迭相唱和”,也讲不通。当然,“迭相唱和”,这四字没毛病。但“聊吟”是什么意思?也没这个说法。笔者推测,或是潘文误将繁体“联”字(按,即“联”)识作“聊”字,“聊吟”应为“联吟”。“联吟”,犹联句,指两人或多人共作一诗。

因此,前文的“结社”应与此处的“联吟”连用,即“结社联吟”。袁祖志此处本意是说他们兄姊为了避暑度夏,在随园中结了诗社(“结社”),一起作诗,联吟唱和。“结社联吟”是古代文人的风流雅事。他们组建诗社,聚会时,按照规定的押韵要求与顺序,用同一题目联句作诗,参与成员需要彼此配合照应,共同完成,从而达到交流切磋、竞技炫艺的娱乐消遣目的。因此,本处引文加着重号部分应断句为:“诸兄姊尝于园中消夏,结社联吟,迭相唱和。”今按《袁枚全集新编》袁祖志《随园琐记》卷下,第三四、三五页,“记吟咏”条,原文作:

诸兄姊尝于园中作消夏会,结社联吟,迭相倡和。

(三)潘文第二部分,第73页,第三段:

袁祖志在《随园琐记》中说:“游园之人春秋日为最多,若逢乡试之年,则秋日来游之人更不可胜计。缘应试士子总有一二万人,而送考者贸易者又有数万人,和而计之数在十万人左右。……游园之人信手题壁,亭台楼阁到处皆遍然好诗。难得间有佳句,今亦不能记忆。至于山峰石磴以及竹树之上,亦复刻题纪游年月,几于触目皆是。”

按,引文加着重号部分的“亭台楼阁到处皆遍然好诗。难得有佳句”显然不通。审语意,袁祖志对前来游园之人的素质低劣十分不满。他们在园内乱写乱画,所过狼藉,简直大煞风景。即便是那些来南京应试的读书士子,其题诗也大多为率尔操觚的庸滥之作,罕有佳构,难入袁祖志的法眼。故上引文加着重号部分应断句为:“游园之人信手题壁,亭台楼阁,到处皆遍。然好诗难得,间有佳句,今亦不能记忆。”今按《袁枚全集新编》袁祖志《随园琐记》卷下,第三二页,“记吟咏”条,原文作:

游园之人,信手题壁,亭台楼阁,到处皆遍。然好诗难得,间有佳句,今亦不能记忆。至于山峰石磴,以及竹树之上,亦复刻题纪游年月,几于触目皆是。

窦瑞敏《戴花人尚平安否》一文(第78-86页,以下简称“窦文”),介绍晚清同光体闽派领袖陈衍之妻、才女萧道管生平与创作事。该文引文句读疏误主要有以下几点:

(一)窦文第一部分,第79页,第二段:

当时夫妻二人年少气盛,均不以功名为意。常常彻夜长谈,竟夕不寐。有龃龉必争,“论辩透彻芥蒂消释而后止,则又酣嬉淋漓以为乐。室既东向而浅,月出竹影婆娑,从疏棂中斜筛床上,并枕共语必窗口纸白,寺钟鸣,始倦极而寐,率以为常”。也常常联句吟诗,文中记载了萧夫人的一首小诗,云……(兵按,此处略)这首诗见于《萧闲堂遗诗》,题作《不寐联句》,为夫妇二人联句之作,诗云:“凉宵同不寐,无计阻生愁。淡淡玉钩月,盈盈银汉流。(石)挑灯牵絮语,掩卷起清讴。任汝蹉跎去,他年始白头。(道)”文字略有差异。

按,引文加着重号部分“室既东向而浅,月出竹影婆娑,从疏棂中斜筛床上”断句有误。

1、按窦文断句,“东向”与“浅”二者为并列关系,用“既”与“而”相连。我们知道,“既”作为连词,其后与之构成并列关系的往往为“且”“又”等连词,一般不与“而”连用。并且,“既东向而浅”这种说法也非常拗口,不符合正常表达习惯,以萧氏才学,当不会写出这么蹩脚的语句。

2、后文“月出竹影婆娑,从疏棂中斜筛床上”一句,也很别扭拗口。你可以说“月出,竹影婆娑”,还差强人意;但如果“月出”与“竹影婆娑”连用,不予断开,则很不顺畅。

审语意,此处上下文要表达的,不是陈、萧二人居室的狭窄卑陋,而是他们新婚生活的甜蜜温馨。“浅”字所修饰的,不是前面的“室”,而是后面的“月”。“浅月”,意谓淡淡的弯月。上引文后面也提到,他们夫妻二人的联句诗《不寐联句》,中有“淡淡玉钩月,盈盈银汉流”诗句,可为佐证。也正是这淡淡的月光,映衬出婆娑的竹影,透过稀疏的窗棂,斜筛在他们的床榻上。这样的月光竹影,与二位室主人的高雅襟怀相映衬,恰到好处地将年少夫妻那种温馨无限却又恬淡无争的新婚心境烘托出来。因此,该处似应断句为:

室既东向,而浅月出,竹影婆娑,从疏棂中斜筛床上……

(二)窦文第一部分,第79页,第二段,引萧道管《戴花平安室杂记》,言其光绪四年移家西门街后的居所环境:

花木则木芙蓉、安石榴、千叶桃、水杨柳之属。……秋来木芙蓉盛开,日百十朵,晓起新开者,朵朵白如霜,近午渐转红,隔夜者红似锦,君诗所云“芙蓉红白

天初晓”是也。

又,窦文第一部分,第79页,第三段,引陈衍《石遗室诗话》卷二十四言其追忆当年西门街生活时光:

四十年前,家居西门街,花木有木芙蓉、安石榴、千叶桃、水杨柳之属。秋来木芙蓉盛开,日百十朵,晓起新开者朵朵白如霜,午后转红,隔夜者红似锦,余诗所谓“芙蓉红白天初晓”是也。先室人云:“此句景物之佳,非能早起者不知。”

按,以上两处引文加着重号部分中,“晓起新开者朵朵白如霜”断句有误。如按窦文断句,“晓起”者只能是花;而实际上,“晓起”者应是人,是看花人,是陈衍、萧道管夫妇。上面第二段引文中,萧夫人很赞赏陈衍“芙蓉红白天初晓”一句,称“此句景物之佳,非能早起者不知”,即明确了“晓起”的主体,即“能早起者”,即看花人。故而,该处当断句为:

秋来,木芙蓉盛开,日百十朵。晓起,新开者朵朵白如霜,午后转红,隔夜者红似锦。余诗所谓‘芙蓉红白天初晓’是也。”

(三)窦文第一部分,第80页,第二段末,写陈衍于光绪十二年入都赴试,春尽日给萧道管寄书云:

偶出门见柳花飘扬,新燕联翩,不觉黯然。各处花闻已盛开,终日埋头,未曾往看。劳劳而来,匆匆而去,天下何不值如之。

按,引文加着重号部分“柳花”“新燕”皆为出门所“见”,故当断句为:

偶出门,见柳花飘扬,新燕联翩,不觉黯然。(四)窦文第二部分,第80页,第三段,写陈衍入台湾刘铭传幕府,萧道管次年亦携家赴台。对于萧氏在台期间的悲苦心境,文中引其《戴花平安室杂记》云:

因念十年来,走京华,过春申浦上,避地于蛮溪之滨。作客情况,难具论矣。然未有若是之寒心飘摇,凄寂无主要者。依人情况,燕幕本少安巢;海外飘零,弥觉家山路断也。

按,引文加着重号部分,是陈衍入台做幕后,萧道管随夫客居台湾时的心境写照。她所深忧的是:此番举家远离故土,涉海来台,能否安然返乡?如若不能,岂不成了异乡游魂?正因如此,萧道管才会陷入飘摇无依、空落无主的悲观心境。想起这些年随夫游历的困苦艰辛,她总结说,为人作幕的寄居生活,本就不可久恃,更何况这次是远在台湾!窦文未能准确把握萧道管此处的实际语意,将“主”与“要”二字视为一个词,不知“主”应与前面的无”连用,即“无主”,言其空落心境;“要”应与后面的“者”连用,即“要者”,用以总结原因。据此,上引文加着重号部分应断句为:

作客情况,难具论矣。然未有若是之寒心飘摇,凄寂无主。要者,依人情况,燕幕本少安巢;海外飘零,弥觉家山路断也。

(五)窦文第二部分,第80页,末段,末行引《戴花平安室杂记》,言萧道管回忆陈衍曾外出沐浴,归家时带回两朵玉簪花,萧道管自戴一朵,把另一朵送给陈书之妻李蓉仙:

往岁七月,石遗出浴,归携玉簪花双朵。余戴其一,以其一遗琬华。

按,上引文加着重号部分将“出浴”二字断在一起,而与“归”断开,并不妥当。“出浴”二字连用,表示洗浴完毕,做一些擦拭、穿戴、整理工作。而此处语境中,前面的“出”是说陈衍外出,后面的“浴”字交代外出目的,即去洗浴。 “浴”本身表达洗浴行为,应与后面的“归”字连用,以交代陈衍外出沐浴完毕后携花归来的具体背景。故而,该处应断句为:

往岁七月,石遗出,浴归,携玉簪花双朵。余戴其一,以其一遗琬华。

若“出浴”之间不断开,则与“归”字也不应断开:

往岁七月,石遗出浴归,携玉簪花双朵。余戴其一,以其一遗琬华。

(六)窦文第四部分,第85页,第二段,写陈衍于《石遗室诗话》卷二十八最后一则中,言及其亡妻萧道管为他所作的《命名说》:

又检得先室人残稿,为余戏作《命名说》,足资一噱,录之以殿此编:“君名衍,能谈天,似邹衍;好饮酒,似公孙衍;无宦情,恶铜臭,似王衍;对孺人,弄稚子,似冯衍;恶杀,似萧衍;无妾媵,似崔衍;喜《汉书》,似杜衍;能作俚词,似蜀王衍;喜篆刻,似吾邱衍;喜《通鉴》,似严衍;喜《今》、《古文尚书》、《墨子》,似孙星衍;特未知其与元祐党人碑中之宦者陈衍何所似耳?请摹其字,以为名刺何如?”此说可谓得未曾有之奇文,失去十余年,复得之,不胜狂喜。余请为画蛇添足之言,曰“中年丧偶,终不复娶,又绝似孙星衍”,而非先室人之所及知也。

按,萧道管以陈衍之名“衍”字为题,为其戏作《命名说》。这篇文稿,本已遗失十余年,陈衍在收拾整理萧道管“残稿”时才得以发现,因觉有趣,于是收录到自己的《石遗室诗话》里。他认为,文中的这些调侃,幽默诙谐,这样的奇思妙想,除了萧道管,他人未曾道,亦不能道,“此说可谓得未曾有之奇”。可见,他所谓“得未曾有之奇”的,是“此说”,即文稿中的调侃内容,认为是“奇说”;而后面“失去十余年,复得之”的,是“文”,即他从萧道管残存文稿中所重新找到的这篇手稿文本。因而,“此说”与“奇文”在上下文语境中,不是一回事。况且,“此说可谓得未曾有之奇文”这种表达方式,也是不通的。因而,引文中加着重号部分应断句为:

此说可谓得未曾有之奇。文失去十余年,复得之,不胜狂喜。

陈尚君《诗人韩翃的传奇人生》一文(第102-108页,下简称“陈文”),介绍 “大历十才子”之一韩翃的风流情事与仕途生涯。陈文第106页末段至第107页首段,言及韩翃被任命驾部郎中、知制诰一职的传奇经过:

某日深夜,韦巡官到韩府叩门声急,韩翃仓皇披衣出见。韦贺曰:“员外除驾部郎中、知制诰。”这是为皇帝、宰相起草文告的工作,是所有文士终身以求的职位。韩翃大感愕然,觉得自己在朝全无人事倚靠,如何得此美职,立即回答:“必无此事,定误矣。”韦拿出邸报说:“制诰阙人,中书两进名,御笔不点出。又请之,且求圣旨所与。德宗批曰:‘与韩翃。’时有与翃同姓名者,为江淮刺史。又具二人同进,御笔复批曰:‘春城无处不飞花,寒食东风御柳斜。日暮汉宫传蜡烛,轻烟散入五侯家。’又批曰:‘与此韩翃。’”

按,上引文中加着重号部分中“御笔”“点”之本义,即为皇帝亲自授予某人某职某官,也就是所谓的“钦点”,表示同意与认可。“出”此处是动词,其主语是“中书”,指中书向皇帝请示后退出。因而,加着重号引文部分应断句为:

韦拿出邸报说:“制诰阙人,中书两进名,御笔不点。出,又请之,且求圣旨所与。德宗批曰:‘与韩翃。’……”

吴企明《画史印记,诗家补出——论中晚唐诗人的历史贡献》(第138--143页。以下简称“吴文”)一文,勾勒出中晚唐诗人笔下所记录呈现的当时水墨山水画家画作状况。吴文第141页,第一段,言及画家徐表仁(宗偃)的生平踪迹时,引张彦远《历代名画记》中的记载说:

(关于徐表仁)朱景玄《唐朝名画录》失载其人,张彦远《历代名画记》卷一“论山水树石”条,却详细记载他的踪迹:“吴兴郡南堂有两壁树石,余观之而叹曰:‘此画位置若道芬迹类,宗偃是何人哉?’……”

按,张彦远是唐代著名画家与绘画理论家,所著《历代名画记》是我国第一部系统完整的绘画艺术通史。上引文中提及的他与画家宗偃(徐表仁)的交往与交流,当发生在唐武宗会昌元年(公元841)至会昌三年(公元843)期间。此时,张彦远年龄约在二十六七岁左右,其父张文规正在湖州刺史任上。吴文上引张彦远《历代名画记》的加着重号部分“余观之而叹曰:‘此画位置若道芬迹类,宗偃是何人哉?’”一句,“位置若道芬迹类”这种说法,语义含混,令人莫名其妙;而“宗偃是何人哉”这种表达,既不符合上下文的语境与情理,也不符合古文的语法规则与习惯。

此处“位置”是指画作的布局安排;而“迹”则是指画作的所用笔法。张彦远看出了这两壁画作的布局笔法,显然也了解熟悉道芬、宗偃的作画风格。他只是拿不准此两壁树石的画者为谁,故有此问。“是何人哉”中的“是”,在古代汉语中常用作代词,意谓“这(是)”,而并非像现代汉语那样用作判断动词。“是何人哉”应理解为“这(作画者)是谁呢”,而不可能明知故问“宗偃是何人哉”。因此,引文加着重号部分应断句为:

余观之而叹曰:“此画位置若道芬,迹类宗偃。是何人哉?”

引文句读错误,是古典文学研究的硬伤。子贡曰:“君子之过也,如日月之食焉:过也,人皆见之;更也,人皆仰之。”谨以此言,与该刊作者、编者共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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