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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在陈原百年诞辰之际

2018-03-07俞晓群

文化学刊 2018年7期
关键词:沈先生语词商务印书馆

俞晓群

(海豚出版社,北京 100037)

时值陈原先生百年诞辰之际,商务印书馆同人打来电话,希望我能写一篇文章,以示纪念。

放下电话,我的记忆回到一九九五年三月九日中午,在北京一间马克西姆西餐厅二楼,我和辽宁教育出版社几位同事,正在与“书趣文丛”总策划沈昌文等人对面而坐,商讨书稿的有关问题。其间有人说,见到陈原先生在楼下吃饭,我们去打个招呼?沈先生站起来说,陈原老不便见多人,我与晓群下去拜见一下。我在日记中写道:“一楼餐厅的散座,弥漫着法兰西的情调;恬淡的灯光,夹杂着几点午后斜阳的亮斑。当时我很紧张,记不得陈原老的相貌,记不得彼此说些什么;哦,我大概什么也没说,只是握手致意,便退下来。”

那时我为什么紧张呢?回想起来,大约出于两个原因:一是沈昌文先生的日常教诲。记得在一次编辑会上,沈先生在场,我说:“沈先生是我们这一代出版人的导师。”当时沈先生站起来,正色说道:“不敢当。陈原、陈翰伯等前辈才称得上导师,我只是他们的秘书。”再有,每当我们讨论一个新的出版项目时,沈昌文经常会说:“我们去请教一下陈原老吧。”二是读陈原先生的著作,无论是出版方面还是语言学方面的书,细读之后,使我们的敬畏之心油然而生,受益极多。多年来,我写过几篇向陈先生学习的文章,如:《一位智者,让我们陷入失语的窘境》《委婉语词,后现代意识形态的主调》《陈原,我们的精神领袖》《坚守理想的乐园》和《一个通才的绝唱》等,充分表达着内心的感受。

此时,我想通过几段故事,将这些年来对陈先生认识的深化,择重表达出来。

一、《陈原出版文集》

一九九六年,陈原先生签赠我一册《陈原出版文集》。这是在陈先生众多著作中,我最喜爱的一种。它不是一部简单汇编的文集,如陈原在序言《黄昏人语》中所言,一九九三年出版社组稿,最初他想婉言谢绝,觉得自己过往的材料太少,没有什么保留价值。但他的夫人余荻说:“我们一生都在这领域度过,如今垂垂老矣,正好借此给自己画一个句号,做一个纪念。”他们五月中开始工作,七月中余荻突发脑溢血,离开这个世界。九月中陈原支撑着病躯,完成全稿。可以想见,在陈先生的一生中,这是一部怎样重要的著作。

再者从时间跨度而言,陈原将自己的出版文章,自一九四九年一路整理下来,他既要保持历史原貌,还要表达整理时的心境,所以在每篇旧文之前,他加上一段“题解与反思”,文字真切坦诚,表现出陈原自我剖析的勇气和情操。比如一九五八年,他在一个内部刊物上,写过一段编者按《这面广告说明了什么?》,只有一百多字,批评《人民文学》五月号广告“厚古薄今,迷信专家,轻视青年,轻重倒置”。因为在广告版面上,出版社把介绍《叶圣陶文集》和李劼人《大波》等老作家的图书,做得篇幅很大,而新作家杨沫、曲波的《青春之歌》和《林海雪原》被挤在一边,只有书目,没有说明文字。结果陈原的编者按“引起出版社很大的困惑和混乱”。如今陈原将这个短短的“编者按”收入文集,自称是自己的过错或“罪过”。陈原还说,后来忘记向叶圣陶述说此事,但那时叶老是清醒的,他对批判钱锺书《宋诗选注》不以为然,曾对陈原说,那样的批判要不得。

我正是通过认真阅读这部《陈原出版文集》,加深对陈先生的了解,不久出版陈先生两部书稿:

一是文集中的一篇文章《总编辑断想》,有两万多字,我先在辽教社内部刊物《荐文》上刊载全文,还写了一篇“荐者语”;后来面见陈先生,我又提出出版《总编辑断想》单行本的建议,陈先生很高兴,希望我能写一篇序言,我连声说不敢,还是由沈先生写吧。沈昌文接受了任务,但说写序言不敢,还是写一篇后记吧。最终协商,由沈先生写一篇“后序”。

再一是我们策划出版《陈原语言学论著》三卷,有一百多万字。这么好的资源,原来辽教社是拿不到的,只是经过沈昌文不断牵线搭桥,陈先生对我们有了更多的了解,才放心将书稿交给我们。后来台湾商务印书馆购买此书的繁体字版权,此时我在辽教社制定政策,像陈原一类大学者、大作家,他们的书稿被海外购买版权,出版社不再抽取“管理费”,即将海外出版社支付的版税,全额支付给作者。当时我的作法,受到陈、沈二位先生称赞,说有老一辈出版家的遗风。其实我正是读到当年商务印书馆张元济、王云五的组稿故事,他们为拿到严复、林纾、胡适、陈独秀、蔡元培等名家著作,可谓服务周到,用尽苦心。我只是怀有一点追随之心,获得前辈的信任。

还有一九九九年末,辽教社创办《万象》杂志,陈原先生肯于开专栏“重返语词的密林”,接续七年前《读书》上的专栏“在语词的密林里”;后来,又在辽教社结集出版《重返语词的密林》。这样一段故事,正是实践陈原、沈昌文二位先生的观点:“编辑的责任不单是在组稿,更是在组人。”

二、“编辑/编辑家”

读陈原,接触陈原,我有一个深刻的认识:他不但是一位出色的出版家,还是一位卓越的语言学家。天造地设,使出版与语言学聚为一体,为我们这个时代奉献出一位难得的智者。所以很多年前,我曾在一篇文章中写道:“陈原是我们的精神领袖——只要与他接触,你就会产生面向大海的感觉,无论深远,都让人顿生怅然而不及的惭愧!”这不是空话,那些年,陈先生的举止言行,几乎影响到我们从事编辑工作的许多细节。列举几例:

一是讲话。在上世纪末,三卷本《陈原语言学论著》在辽教社出版。为此,我们请陈原先生来沈阳讲座。在向听众介绍主讲人的时候,其中有“陈原先生是一位大编辑家”一句。听到这句话,我见到陈先生微微一怔,欲言又止。我觉得其中有问题,恰好我正在翻阅《陈原语言学论著》的目录,突然看到“编辑∕编辑家”的条目,陈先生写道:“编辑是一种人,又是一种工作。编辑即是人,则不必加‘家’。作家、画家、作曲家、文学家、科学家——称‘家’。 司机、教师、出纳——不称‘家’。”读到这里,联想到刚才的介绍,又想到以往我似乎也有过“编辑家”一类言辞,不觉脸面上浮出一缕绯红。

后来我时常听到、见到类似的语病,总想提醒人们:读一读陈原吧。比如有一本书,名字就叫《编辑人的世界》,也是犯了陈原指出的语病,在“编辑”的后面,多加一个“人”字。

二是写信。十年前,我曾写过一篇文章《一位智者,让我们陷入失语的窘境》,谈到我与陈原先生接触多年,却从来不敢给他写信。为什么?不是懒惰,实在是被语言学家的目光吓到,出现“失语”的征候。这要从另外两封信件说起:

二〇〇一年初,辽教社一位刚入行的小编辑,写信给沈昌文先生,请他帮助我们推荐几位翻译家。信中有一句话写道:“请您告之一些工具书作者”云云。对此沈先生在回信中,指出两点错误或曰不当之处。其一,沈先生说,看来你不熟悉我们这行的行话;我们在进行实务时,作者(意思同著者)、译者、编者是三个意思,指不同的三类人。我猜你要找的是译者,不是作者或编者。其二,沈先生说,要知道,在文化人中这么用“告之”一词很“丢份”,太学生腔了。接着,沈先生写道:“干我们这行,写信等于是‘亮相’,必须词斟句酌,不然得不到别人的信任。你们以后又偏偏要多同语言学家打交道,所以不能不慎之慎之。请原谅我对你们有点倚老卖老。何况我也是陈原这些老辈这么带出来的。”沈先生还特别提到,陈原对辽教社编辑的文字也有评价。说到这里,沈先生叹道,追求文字的尽善尽美,真是太难。比如《读书》,无论你如何精雕细刻,到了吕叔湘、陈原手上,还会列出一大堆错误。真是防不胜防啊!听到这些话,我再想写信时,怎么会不胆怯、不畏惧呢?

附一句,那位“小编”是中国科学院生物学博士,做过科学史博士后,后来成就斐然,做到出版公司的总编辑、总经理。但直到今天,她回忆起这一段故事,还会感叹“终身受益”。

三是用词。陈先生是名符其实的专家,既有智慧,又刻苦认真。据称他在看电视时,会把一个小本子放在手边,随时记下电视节目中的新鲜语词。这些年来,有新人进入出版行业,起步之初,问我该读些什么书?我经常会对他们说,读一读陈原,尤其是他的语言学著作,对从事编辑工作的人,以及从事出版专业研究的人而言,它们尤为重要。在这里,我仅列出两个例子:

其一,关于“新语词”,陈先生文章很多,都很精彩。他出过一本极薄的小书《新语词》,其中有“新语词的创造与规范化”一段,提出用词的“六不”,至今让我铭记。他写道:1.不造新的汉字,汉子已经够多了;2.新造的语词不拗口,一拗口就难于传播;3.不盲从也不歧视,凡是合理的,妥帖的,合乎语言习惯的,将会得到人们的爱戴;4.不滥用方言,也不排斥方言;5.不违反社会心理习惯;6.音译新语词所用的汉字组合,尽可能避免发生望文生义的歧义。

其二,关于“委婉语词”,我在十年前曾写过一篇文章《委婉语词,后现代意识形态的主调》,谈到读程巍《中产阶级的孩子们》(三联,二〇〇六),发达国家使用政治词语的变化,即用“委婉语词”替换一些旧词的故事。有名的替换如:资产阶级——中产阶级;小资产阶级——白领;工人阶级——蓝领;血汗工厂——劳动密集型企业;西方化、殖民化——全球化;西方资本主义社会——西方民主社会。阅读之余,我想到早在上世纪七十年代,陈原先生就关注这个问题,他的《语言与社会生活》(一九七九),是陈先生从事社会语言学研究的开山之作。该书不足六万字,分为六章,第五章的题目正是“委婉语词”。 比如,一九七三年《纽约时报》说,美国某机关下了一道公文,在经济公文中不要再用poverty(贫困)一语,代之以lowincome(低收入)。当时的《哈泼氏杂志》(Harper’s)还登一个征文启事,请读者创造一些能够掩饰“不愉快的现实”的委婉语词。读陈原,我时常赞叹,他的思考很有“先知”的意味。

三、王云五

回想当年,我追随沈昌文先生做出版,曾有两个大项目,都来自陈原先生的支持。

一是出版《吕叔湘全集》十九卷,当时为解决版权问题,陈先生出面约见吕叔湘先生家属,跟商务印书馆打招呼等,使我们的工作得以顺利进行。

再一是“新世纪万有文库”, 当时我在翻读“万有文库”第一辑,见到王云五先生的序言《万有文库缘起》,才萌发组建“新世纪万有文库”的念头。最初我把这个想法跟沈昌文先生谈,沈先生有思想负担,说到大陆很多老辈出版人都对王云五不以为然,批评“万有文库”追逐商业利益,提出废除王云五发明的“四角号码检字法”等,还是周恩来出面,指出“不能因人废事”。但沈先生说,在老辈学人中,陈原先生对王云五的评价有所不同,相对客观、中肯。所以要想追随王云五的文化理念,出版“新世纪万有文库”,需要请陈原先生领衔,做总主编,这样才镇得住。

沈先生还说,陈原是一位有政治智慧的人,他赞扬王云五,研究王云五,学习王云五,都不会直来直去。这次请他出头,不知他是否会接受,或激发出他的人生智慧。后来陈先生果然接受我们的邀请,同意出面,但提出两点要求:其一,建议将“总主编”改为“总顾问”;其二,刊登图书广告时,不要登上他的名字。

此后我读陈原著作时发现,陈先生确实在文章中,不断提到王云五的思想和理念,不断将王云五工作经验的合理部分,纳入自己的工作计划之中。但几十年来,陈先生用语严谨,不露声色,这让我想起陈先生的助手柳凤运的一段话,她说陈原晚年,喜欢说“人的全部尊严在于思想”,也喜欢说“历史老人不走直路”。

下面,我将陈原先生著作中,谈到王云五或相关事情的文字列举出来,使我们方便串起来阅读和理解,看清楚陈先生的思想脉络。此时我心里在想,我这样做,试图将一位“历史老人走过的路”拉直,是否符合陈先生的意愿呢?

“万有文库”:陈原先生多次谈到对这套书的肯定。如一九八九年十一月,他在《胡愈之和“知识丛书”》中写道:“一九六一年五月中旬,中宣部召开部长办公会,讨论‘知识丛书’编辑出版问题。时任部长的陆定一讲话,提醒人们要向商务印书馆从前出版的‘万有文库’学习。他说商务的‘万有文库’包括古今中外各种知识,很有用处。”再如,陈原在《商务印书馆九十年》中写道:“就是过去以为完全是为了‘生意经’而编印的《万有文库》,也还是没有离开它的先行者们普及文化、开发民智的抱负。《万有文库》的刊印,确实使学校机关乃至家庭,都能‘以极低的价格’得到‘人人当读之书’(王云五语)。”

“汉译世界学术名著”: 一九〇二年张元济加盟商务印书馆,开始注重翻译著作的出版,有“帝国丛书”、严复、林纾译著等。一九二九年王云五主编“万有文库”,其中包括子系列“汉译世界名著丛书”,正是这个名称的首次亮相。一九五八年陈翰伯主持商务工作,八年间,译介西学各科学术名著近四百种,另有译稿选题储备近四百种。一九六四年王云五出任台湾商务印书馆董事长,两年后他从此前“汉译世界名著丛书”中选出二百种,共计六百册,构成“汉译世界名著甲编”,在台湾编印出版。一九七八年陈原出任商务总编辑兼总经理,为纪念商务印书馆建馆八十五周年,在前人劳作的基础上,编印“汉译世界学术名著丛书”,丛书名目中加“学术”二字。一九八二年第一批五十种出版,陈先生有文章《写在“世界学术名著丛书”刊行之际》,他在《陈原出版文集》“题解与思考”中写道:“《汉译世界学术名著丛书》第一辑五十册,在商务印书馆八十五周年馆庆前夜问世,积累好几十年有识之士的辛劳,才有可能实现这件小小的却有长远意义的工作。”

保留书目:一九八〇年,陈先生在《商务印书馆的出书规模和质量问题》一文中谈道,出版社出书不能编一本扔一本。“如果我们的淘汰率是百分之五十,那么,我设想十年后即到一九九〇年,我们可以积累到一千种左右‘保留书目’,再加上一九五八到一九八〇年这一段大约有一千种,那末,加在一起我们就会有二千中左右的‘保留书目’,就成为新的《万有文库》了!王云五时的《万有文库》第一集仅二千册,第二集也不过二千册。”

日出一书:一九八三年,陈先生在《最后一班岗——我在商务印书馆做了的和没做的》中,有“日出一书”一项,他写道:“我一九八〇年提出在八十五周年纪念以后实现‘日出一书’的设想,得到同事们的支持。也有怀疑派,但不多。之所以提出这个口号,因为(1)它有历史意义,王云五时代就实行过了,不过那时商务是一个包罗万象的综合出版社,……从一九八二年起《光明日报》第四版左下角每星期一就出现一块小广告,‘商务印书馆——日出一书,本周书目。’这个小小的广告也确实给我们的工作带来一定的动力和压力,也引起国内外出版界学术界的注意,这大大超出我们的预想。”

四角号码检字法:陈先生在《〈张元济年谱〉代序》中,谈到王云五发明“四角号码检字法”。他说:“传说商务推行的四角号码检字法本来是高梦旦发明的,王云五只不过使之完善罢了。证之王云五纪念高梦旦文章所记,此说也不是全无道理——王云五说最热心推广四角号码的正是高梦旦,王记下高对他讲过的‘戏言’:‘姓王的所养的儿子四角检字法,已经过继给姓高的了。’”

评价王云五:陈先生在《总编辑断想》中写道:“正如没有经历过本世纪头三十年的一般人,以为商务就是王云五,王云五就是商务。商务之所以能成为商务,因为有个王云五;有个王云五,就能创造出一个商务。直到八十年代初,很少人知道创业艰难时期,幸赖一个张元济。”还有,陈先生也曾说明,王云五进入商务印书馆是得到张元济同意。他在《〈张元济年谱〉代序》中写道:“高梦旦不反对新思潮,但他认为对新学所知不多,还是退位让贤的好。因此他去北京请当时被誉为新文化运动大将的胡适自代,胡适来馆虚晃了一枪,却不理解(或不屑做)这项工作,荐了王云五入主商务。显然高梦旦此行,事先是同张元济商量过的。”

行文及此,在我的脑海中,不断掠过早年与陈原先生多次交往的情景:他夸赞辽教社出版的“牛津学术精选”、BBC《与恐龙同行》等书编得好;他说我的文章《无奈的万有》《在高高的桅杆下》中,某些观点不错;他在跟我合影时开玩笑说,出版人要能克隆该多好;他问我:你在辽教社的出版追求是什么?我说,希望能走商务印书馆的路。他说:“走商务的路,至少需要二十年的努力!”

(本文作者系海豚出版社社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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