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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持发愁的能力

2018-03-04汗漫

伊犁河 2018年4期
关键词:齐白石杜甫诗人

汗漫

小情歌

“人面不知何处,绿波依旧东流。”北宋晏殊,在故地回忆少年时代的初恋、初相见?

“当时轻别意中人,山长水远知何处。”晏殊的第二个意中人?

“一向年光有限身,等闲离别易销魂。酒筵歌席莫辞频。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有限光阴有限身,怜取眼前第三个意中人吧——显然是中年感喟了。

“往事旧欢何限意,思量如梦寐。”在晚年,需要借道于梦寐,抵达往日旧年。

在宋朝流行歌曲界,晏殊像柳永,有醒目的位置和庞大的追随者,其歌词大抵上都是怀想旧欢前情。不知道那些被咏叹的意中人,是虚构,还是写实。这些小情歌被青樓里的女子们演唱着,广泛流传——

轻别离,易销魂,无烈响,但也隐隐沉痛。

当下,被冠以仓央嘉措之名的情歌,广泛流传。大部分是伪作。比如:“第一最好不相见,如此便可不相恋。 第二最好不相知,如此便可不相思。 第三最好不相伴,如此便可不相欠。 第四最好不相惜,如此便可不相忆。 第五最好不相爱,如此便可不相弃。”

假托仓央嘉措这一个古旧的人、高原雪山下的人,这些情诗、情歌,就有了雪的品质——爱情在冷意中才能保鲜。现实的、热的情诗,往往难以经受住时间的审视、追问,而渐渐败坏。

如何珍藏旧人、怜取眼前人,是一道古老的难题。

虚构吧。所谓“仓央嘉措”,其实就是冰库里那个埋头劳动的人,冰箱旁那个发呆的人,旱冰场上那个旋转的人……

白石自在

齐白石生前悬于画室门口的告示,有趣味:

(一)“绝止减画价。绝止吃饭馆。绝止照相。”由此可见,登门要求减价、聚餐、合影的齐白石爱好者,颇多。没有经纪人的时代,艺术家很尴尬、很烦恼。

(二)“送礼物者不报答,减画价者不必再来。”“二不”原则,鲜明有力。

(三)“凡我门客,喜寻师母请安问好者,请莫再来。”这一告示,是否让齐白石年轻的妻子脸色发烫?齐白石老了,心眼小了,“喜寻师母请安问好者”知难而退、望字而逃。

(四)“花卉加虫鸟,每一只加十元。藤萝加蜜蜂,每只加二十元。减价者亏人利己,余不乐见。”蜜蜂比虫鸟微小,却价格高了十元,为什么?或许,小就是好。小孩比大人好。天真比老谋深算好。齐白石老了就变成小孩,直言“余不乐见”,真好!

齐白石在《樱桃》一画上的题词,亦有趣味:“若教点上佳人口,言事言情总断魂。”

的确,武夫、俗人们不应该吃樱桃,吃了也是辜负,言说不出断魂的事情来。武夫、俗人应该啃猪蹄、嚼玉米棒子、啖西瓜、咬羊肉串、吃臭豆腐。

齐白石这样有趣、懂风情,一生都不乏女子来爱。八十岁了还生孩子,就是经常给佳人买樱桃吃的缘故吧。没有樱桃的时节,就画画樱桃——言事言情总断魂。

齐白石就是这样自在,像一个自力更生、高度自治的小国家。

绍兴“青藤书屋”外墙上嵌了一方石刻“自在岩”。那是明代书画家徐渭的手笔,也是其理想:自在如一块岩石。

徐渭如果知道后世有齐白石这样一个人,会羡慕他的。

一群马

“白马走上高坡/他白色的身体收尽黑夜/他带领整座雪原/走进清冷的早晨/白马,他白色的生命/在雪原上融化/朝向更深的冬季/身体像风堆积的残雪/白马在远处/在雪原之上/的皮毛在春天泛绿/那上边簇拥着野花/白马在风的喊声中/消失/那辆木质的大车/空着一匹白马的等待”

邹静之以这一首《白马》,向布罗茨基的《黑马》致敬。

一匹白昼里的白马,“他”,说明了其性别。沧桑(“身体像风堆积的残雪”)、优美(“皮毛在春天泛绿”)、负责(“带领整座雪原”),充满动人的力量。

布罗茨基笔下的黑马:“它无法与黑暗融为一体”,“它来到我们中间寻找骑手”——显然是一匹孤傲的马,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马,绝对没有野花涌进皮毛成为一匹五花马的可能性。它来到我们中间,能寻找到一个理想的骑手吗?

邹静之不是布罗茨基,布罗茨基也不明白东方的禅意、天人合一,所以《白马》就有了区别于《黑马》而存在的价值。

唐宋以来的中国诗人都爱马、写马,在马身上寄托自我——马就是我,而不像布罗茨基的那一匹马,它不是我,它仅仅是在我们中间寻找一个骑手。

抄录几句中国马——

唐朝苏味道:“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暗尘随马去,明月逐人来。”

宋朝苏轼:“灯火钱塘三五夜,明月如霜,照见人如画。帐底吹笙香吐麝,更无一点尘随马。”

南宋朱翌:“流水泠泠,断桥横路梅枝桠。雪花飞下,浑似江南画。白璧青钱,欲买春无价。归来也,风吹平野,一点香随马。”

南唐宰相冯延巳:“南园春半踏青时,风和闻马嘶。青梅如豆柳如眉,日长蝴蝶飞。花露重,草烟低,人家帘幕垂。秋千慵困解罗衣,画堂双燕归。”

火树、如画的美人、帐、暗香、梅花、画堂。马嘶声里芳心震。解罗衣。暮归的一双燕子,在窥测、议论……

古人如果穿越时空来到当下,其熟稔的词汇、韵律基本上失效了。一个时代生发一种言辞,尤其是名词——现代女性身体上找不到罗衣。通往郊区的高速公路上,汽车马达在模仿还是在嘲笑马嘶?

但汽车设计师似乎在以人类而非马匹为参照来设计汽车——

前栅模仿嘴巴(散发口臭?),前灯模仿眼睛(目光逼人或诱人),雨刷模仿睫毛(隐忍还是期待着泪水?),左右两侧车镜模仿记忆力(那不断闪现、修改、消失的记忆),车尾模仿臀部(那陡峭或丰满或平淡的臀部,有两粒尾灯模仿臀部裤子的纽扣,排气管喷出浓烟在模仿人类放屁),备胎模仿背包(装满潜在的道路?),四轮模仿双手双足(抓紧地面才能飞奔?),发动机模仿心脏(汽车4S店定期查询是否有心事),汽油模仿血液(去加油站输血),天窗模仿头部(打开天窗,头部外科手术,让光线短暂照亮思想)……

坐在驾驶位置上的人,模仿神,模仿能掌握前途命运的神——奔驶、翻车、撞击、报废。一个人减速、停车、迈出汽车时的神气,大约只保持一分钟左右,就消散了。名牌汽车驾驶者的神气,会保留稍长一些,五六分钟左右?然后,一张愚蠢的脸,混同于、扩张着周围的愚蠢。

当然,汽车的功能更适合对偶于马而非人类——汽车里程表把马腿上密集的皱褶、积尘和创伤抽象化为公里数,汽油箱有着马胃的形状,加油站工人像草原上的牧犬……一夜风雨,树下停放的汽车会落满花朵和树叶,说明它毕竟不是一匹马。一匹拴在树下的马,会把身上的花朵和树叶轻轻抖落下去,低头去嚼一嚼。吃汽油与吃草的差别还是比较大。

开车的人和骑马的人差别巨大。前者走路,总觉得前胸骨像方向盘。后者的罗圈腿站着时,依然在两腿间勾勒出马背和远山的轮廓线。冬天,室外停放的汽车如果落满一层白雪,车顶会被画上心形图案。开车人进入大街,一颗心——不,三颗心进入大街:他的心,汽车发动机的心,车顶的心。

据悉,“鸟粪轰炸汽车”调查排行榜:鸟粪攻击最多的红色车占百分之四十,其次为蓝、白、灰、银、黑。绿色只有百分之一——鸟与绿色的关系最好,或者说与树木、草地的关系最好。鸟讨厌、嫉妒红花?用鸣啼和粪便表达情感,鸟的方式直接、有力。据说,鸟粪的酸性会腐蚀汽车,必须及时冲洗。而马与鸟的关系相当好。

二〇一四年夏,在新疆伊犁草原,看见鸟群站在马背上散步。鸟对马的回报是吃马鬃里的虫子,让马皮不会发痒。而马厩里的种马,大眼睛像镜子,映照出一个很小、很孤单的我。回到上海,我开始反复写马——雨中的马,黄昏河边饮水的马,马头琴上的马,操场上布景为草原的木马,骨骼像排比句一样汹涌向前的属马的女子……这些已经在日常生活中消失的马,在纸上,在想象中,为我带来风、宽阔和激动。

从我的几首与马有关的诗《雕花马鞍》《伊犁河谷的一个马场》《观察伊犁马的十三种方式》中摘录若干句,向马、向写过马的前贤致敬:

“一匹马,一座由四个廊柱构成的马厩——/把隐痛和雷声密封于自身。/但马尾倾泻,暴露出马体内一场失控的大雨。”

“世间的马是相似的:长发,大眼,善于奔腾和呼喊。/人却形形色色:臃肿,蹒跚,俗艳……/最早决定姓马的那个人,那匹突然直立起来行走的马驹/在草地和稻田之间,哭了。”

“马鬃在飞扬,青草必定在生长。”

“伊犁的这个下午如同暮年。雪,在落。/一匹马把自身热量像电厂一样输送进我的四肢。/是时候了。倚靠马,我像写遗书一样写下这首诗。/一个邮差化妆成戴着小皮帽的鹰,在附近耐心等待……”

保持发愁的能力

诗人黄灿然的《杜甫》:“他多么渺小,相对于他的诗歌;/他的生平捉襟见肘,像他的生活,/只给我们留下一个褴缕的形象,/叫无忧者发愁,叫痛苦者坚强。/上天要他高尚,所以让他平凡;/他的日子像白米,每粒都是艰难。/汉语的灵魂要寻找适当的载体,

这个流亡者正是它安稳的家。/历史跟他相比,只是一段插曲;/战争若知道他,定会停止干戈。/痛苦,也要在他身上寻找深度。/上天赋予他不起眼的躯壳,/装着山川,风物,丧乱和爱,/让他一个人活出一个时代。”

我的河南乡亲、诗圣杜甫,以感时忧国的形象传世,“一个人活出一个时代”。与陶渊明、王维等等山水隐逸诗人、“很像中国诗人”的诗人不同,杜甫因他的批判现实主义色彩,而更像西方现代诗人——独立,介入,直叙。杜甫是知识分子,陶渊明、王维是文人。

诗人黄灿然以这首诗向杜甫致敬,就是向家国情怀、批判现实主义精神致敬。在歌舞升平的当下时代里,诗人们能否像杜甫那样“装着山川、风物、丧乱和爱”,是一个问题;“汉语的灵魂”还能否在当代找到“适当的载体”,是一个问题。

“我只是历史中流浪了许久的那滴泪/老找不到一副脸来安置”。台湾当代诗人洛夫的诗句。他,就是一滴流浪许久的眼泪,来自杜甫的脸、眼睛、内心?像流星,找不到一团云影来安置。花,找不到一根枝条来安置。句子,找不到一首诗来安置。亡灵,找不到一炷香、一个名字来安置。

《新婚别》《无家别》《垂老别》,杜甫的“三别”,在洛夫、余光中、郑愁予、周梦蝶、痖弦等台湾现代诗人中,回响着。从安史之乱,到台海之痛,一概是别、别、别。正是诗歌,化解又加剧了汉人的乡愁。

郑愁予的名字来自辛弃疾的诗:“山深闻鹧鸪,江晚正愁余。”发愁的辛弃疾,骑在马上,在长江边眺望沦陷的中原。鹧鸪声声,惊心动魄。

“有那么一群人,敏感的人,利用乐器,利用火,聚而成社。主持這个社的人,以女性为主,这女性是最早的巫。当巫对天呼求时,就是诗的开始。”郑愁予认为诗的起源,是声响与光。因此,诗歌的音乐性(声响)和品质(光),像乐器和火焰,可以激荡人心、抑制暗淡。

诗,汉语的灵魂,要寻找适当的载体,就是要在巫、诗人、流亡者身上安家。在异乡、在漂泊中,就有了声响与光来慰藉。那鹧鸪,就是一个诗人的前世和来生?

“我没有愁苦到足以成为诗人。但我清醒到足以成为一个废人。”罗马尼亚作家、思想家齐奥朗的观点,像是在向中国的杜甫、辛弃疾们致敬。齐奥朗的话,也让我清醒——我所经验的一切都显得浅薄、轻逸、无力,不足以支撑一个诗人,我正在把白纸变成废纸。当然,废纸也是有意义的,它怜悯,接纳了一个渐渐被时光废弃的人,缓解他的孤单和感伤。

齐奥朗生于罗马尼亚乡村,哲学系毕业,在巴黎隐居六十年,住旅馆、阁楼,少社交,拒采访,视沉思为劳作,以语言为伴侣——他自觉选择了愁苦的一途,而非欢乐的沙龙、游轮、高速公路。

当下中国写作者的阵容里,充满喜悦而又混沌的成功人士、投机者:住别墅、酒店,上电视、晚报、研讨会、高峰论坛,像喜气洋洋的新郎,让语言成为了伴郎?犬儒主义、虚无主义弥漫。以杜甫、辛弃疾为参照,保持对人类命运“发愁”的能力和“坚强”的品质,避免一种作废的、无效的写作和言说,是当代诗人、知识分子们面对的一个命题。

“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杜甫《赠卫八处士》中的句子。又是一个让人忧愁的句子。我去过河南巩县,杜甫墓山岳一般浑厚巨大。

任何人的墓,都可以看成大小不一的山岳。山外山内,异乡故乡,世事两茫茫。

待发挥,我辈清新句

元代张之翰《金缕曲·送德昌》:“走遍江南路。看天公,何时远我,故山深处。君处钱塘余甓社,千里不期而遇。更分甚主宾吾汝。一片湖光浓似酒,待发挥,我辈清新句。几鱼鸟,不惊去。醉中不怕波神怒。尽人间、纷纷轻薄,翻云覆雨。灯火归来才半醒,月夜谯楼初鼓。正老鹤迎门飞舞。此乐人生能有几,怅后期好在知何许。明日又,送柔橹。”

一首送给友人德昌的词,创造了两个成语:不期而遇,翻云覆雨。

像熟练使用傻瓜化的智能电器,我们熟练使用这些成语,忘记其来历和初意——成语已非清新句。

清新句,就是天成、天然的句子,充满神性的句子——就是诗句。

诗人要向天空学习写作,雷鸣闪电、寒暑转换,都是清新句、诗句。天空没有尘埃、锈迹和成语。

“关于想象性文学的伟大这一问题,我只认可三个标准:审美光芒,认知力量,智慧。”美国批评家哈罗德·布罗姆的话,谈的似乎也是天空、天意的标准,也是诗句、清新句的标准。

艾略特把诗歌中的声音分为三种:“第一种是对诗人自己或不对任何人讲话;第二种是对一个人或群众发言;第三种是诗人创造一个戏剧化的角色来说话。”元代张之翰的这一首词,是在对友人德昌说话,属于第二种声音,充满送别时分的惆怅与祝愿。

当下,缺乏“湖光浓似酒”,只有灯红酒绿在伪造湖光。市场经济社会,必须分清主、宾、吾、汝,分清主场、客场、规则。写一首诗,又能送给谁?诗人们的声音,大部分只能属于艾略特所言的第一种,独白、自白,没有对象和回声。或者将自我分裂,发出第三种声音、戏剧化的声音——讓你、他、她、它,互相遭逢、送别、对话。其实,还是我与我相周旋。

只能送送自己,把少年送往中年、暮年。只能写一首诗,送自己。

与张之翰同一个时代的诗人虞集,有句子:“满地月明凉似水,数声柔橹过扬州。”此前,宋代诗人萧立之,有句子:“一江秋色无人管,柔橹风前语夜深。”两支毛笔,两把柔橹,写出的月光秋色都那么清新。

我辈操持钢笔、鼠标、键盘,与古人执柔橹,差异大,写作难度也在加大,但魅力与责任也恰恰在于此——让汉语在推陈出新中,赓续活力、生生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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