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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聘“醉钟馗”图像内涵与功用

2018-03-01盛忠强

中华书画家 2018年2期
关键词:金农钟馗接受者

□ 盛忠强

一、罗聘与醉钟馗图

罗聘(1733-1799)被后世归入“扬州八怪”,文献中对其记载不少,但都较为简略,如李斗(1749-1817)在其成书于1795年的《扬州画舫录》中记载:

罗聘,字两峰,号花之寺僧。初学金寿门梅花,后仿古仙佛画法。有《鬼趣图》,为世所称。妻方白莲,子允绍、允缵,俱工画。①

寥寥数语概括出罗聘的生平与画艺:师法金农,善画梅花与仙佛,以《鬼趣图》闻名当时,妻、子俱善画。

当前关于罗聘绘画的研究,以《鬼趣图》为主,梅花题材次之,对其他题材则少有关注。而纵观罗聘一生,创作有多种类型的钟馗图,总数至少达12幅,其中多数类型只作一两幅,唯有“醉钟馗”频繁绘制,约占半数。那么,罗聘为何更钟情于该图像,其创作目的与情境如何,是否寄寓着特殊内涵?这些问题都值得探究。

截至目前,尚未有专门论著研究罗聘“醉钟馗”图像,多在罗聘或钟馗的相关研究中提及,重点在对其内涵的解读。其中,以“讽刺社会”为主要趋向,最早于1985年王振德、李天庥《历代钟馗画研究》一书中,以《鬼趣图》推论“醉钟馗”图像,将其视为“乾隆盛世”下黑暗社会之反映,此后研究多延续此观点,少数论著中亦提出不同观点。但综观各类解读,多根据画面形象作简要分析,或结合罗聘其他作品进行浅层判断,未能深入;此外,根据一两幅图像来判断整体内涵的现象,亦较为普遍。

对此,本文立足于画面的细致分析和相关图像的对比,以具体创作情境为切入点,探究“醉钟馗”图像被寄寓的真正内涵和作用以及背后所反映的罗聘形象。

二、“醉钟馗”与钟馗画传统

钟馗画在中国起源很早,张彦远《历代名画记》记载吴道子所作“十指钟馗”,或为其开端。但在此之前,具备驱鬼职能的“钟馗”便已存在,如成书于唐中宗神龙二年(706)的《切韵》就曾记载“钟馗,神名”,《北史》中“尧暄本名钟葵,字辟邪”,或取钟馗驱鬼除厉之义。然而,此类文献只作记录而非溯源,直至明清时期,或因考据学兴起,对于钟馗起源的探究方逐渐深入,并形成两种主要观点。

其一认为钟馗形象源于上古“逐鬼之椎”。经杨慎、顾炎武等学者考证,推论“终葵”为古代逐鬼辟邪之椎,后世取其义为名,而忘其为辟邪之物,以为真有名“钟馗”的逐鬼之人。其二认为钟馗形象源于上古主持“大傩”的“方相氏”。其最早记载见于清顾张思(约18世纪)《土风录》,近人胡万川从钟馗与方相氏共性出发,论述起源于后者的可能性②。然而,钟馗起源虽可追溯至上古,但直至初唐,仍未有明确的形象,吴道子画钟馗的意义,即在于将各种零散细节,确立为独立具体的人物形象。

根据《历代名画记》、周繇《梦舞钟馗赋》、沈括《梦溪笔谈》、陈耀文《天中记》等文献记录,大致可归纳出吴道子钟馗之样式:戴帽、长髯、衣蓝衫、袒臂、鞟足、剜鬼目而啖之,即击鬼钟馗。结合张说《谢赐钟馗及历日表》“屏祛群厉,缋神像以无邪”等记载,可知唐代钟馗的主要功能是驱邪除厉,其样式基本同于吴道子驱鬼钟馗。

自唐入宋,钟馗画由宫廷向民间普及,岁首百姓常张贴钟馗画于家门,借其驱鬼职能而作守卫门户之用,并由此带动市井钟馗画买卖的繁荣,《东京梦华录》《梦粱录》等笔记均有记载。此时钟馗画虽样式增加,如添加小妹人物等,但钟馗形象较唐代未有太大变化。元代为钟馗画的变革期,主要包括两种类型:其一,延续驱鬼职能,但社会内涵增加,典型为龚开《中山出游图》,借画以讽喻社会;其二,钟馗形象显露文人化趋势,与文人生活相联系,如陈琳《寒林钟馗图》。

图1 [清]罗聘 醉钟馗图 57×39cm 纸本设色 故宫博物院藏

图2 [清]罗聘 醉钟馗图 纸本设色 上海博物馆藏

明清继承元代传统,“文人钟馗”画③比重日益增加,常结合文人情趣,形象亦向文人靠近,寄托文人情怀;驱鬼钟馗依然数量众多,并由之演变出多种祈福钟馗,如招蝠、祝寿等。无论文人或驱鬼钟馗,其形象多已脱离唐宋时期的威严而更具亲切之人性。此外,自明清之际,画钟馗传统更多由岁除移至端午,与当时风俗有关。

概言之,自唐至明清,钟馗画种类愈加丰富,并发展出驱鬼钟馗、祈福钟馗和文人钟馗三种类别。钟馗形象由威严狰狞转向柔和,神性减弱而人性增加。钟馗画张贴时间,亦渐由岁除移向端午。

图3 [清]罗聘 钟馗醉倚图 129×49cm纸本设色 武汉博物馆藏

图4 [清]罗聘 钟馗醉倚图 98.4×38.3cm纸本设色 上海博物馆藏

图5 [清]罗聘 钟进士醉吟图 77×32cm纸本水墨 天津市文物公司藏

三、罗聘、金农与醉钟馗图

所谓“醉钟馗图”,指描绘钟馗醉后行为状态的绘画。金农在《醉钟馗》题跋中称自己为“醉钟馗”首创者④,其实不然,南宋词人刘克庄有《记杂画·醉钟馗》一诗,可见至少在宋代,就已有此题材绘画。然而,关于宋代醉钟馗图的资料甚为稀少,目前尚未发现流传实物,文献也只见于此一处,当时应未成体系,或为戏笔偶作;且该诗“长须丑”的描绘与清代文人化“醉钟馗”形象亦有较大差异。此外,目前可见流传的醉钟馗图中未有早于金农者,其自言“未有画及醉钟馗者”,应确实未曾见前朝作品。综上,清代醉钟馗图,与前代同题材作品无直接继承关系,本文讨论罗聘醉钟馗图,即将之置于清代创作体系中。

1.自在闲适:罗聘画中的醉钟馗

目前已确定的罗聘醉钟馗图共有六幅,除《钟进士醉吟图》题跋中有罗聘亲笔题名外,其馀五幅未有确定名称,后人称呼亦变化较大,本文为方便讨论,择而用之,将其中两幅表现小鬼搀扶钟馗者命名为《醉钟馗图》,两幅表现钟馗醉后倚树而睡者命名为《钟馗醉倚图》,一幅表现小鬼向钟馗灌酒者命名为《钟馗醉酒图》。

故宫博物院本《醉钟馗图》中(图1),钟馗面部清秀,双眼轻闭入睡,衣襟开敞,在小鬼搀扶下前进;小鬼面部与身躯略显嶙峋,一鬼搀扶钟馗,一鬼为钟馗上拉内衣,二鬼手持衣物鞋帽。画面环境为石桥、假山、竹、艾草、菖蒲、石榴花等。人物衣纹以顺畅的马蝗描表现。上海博物馆本《醉钟馗图》(图2)同为小鬼搀扶钟馗状,不同之处在于:单手拎靴的小鬼消失;背景环境变为艾草、石榴花、假山。

武汉博物馆本《钟馗醉倚图》(图3)中,钟馗面目柔和,头微低垂,双眼轻闭,倚树而睡;小鬼表情生动活泼,颇似儿童,两鬼笑盯酒器,两鬼看向钟馗,一鬼背对酒器离开,眉毛轻皱,口咬手指。画面环境为芭蕉、树木、假山。人物衣纹以马蝗描表现。上海博物馆本《钟馗醉倚图》(图4)同为钟馗倚树而睡状,不同之处在于:小鬼形象消失;背景环境变为坡石、松树、竹。

《钟进士醉吟图》(图5)中,钟馗胡须饱满,面部丰润,坐于屋内,口大张作吟诗状;两只体型瘦削的小鬼立于侧门,似作聆听状。此幅以水墨绘制,钟馗与小鬼形象逸笔草草,如点景人物。画面环境为村舍、篱墙、盆花、丛竹,桌案上摆有文房四宝。

图6 [清]罗聘 钟馗醉酒图 纸本设色 中国美术馆藏

图7 [清]金农 醉钟馗 127×41.5cm纸本设色 中国美术馆藏

《钟馗醉酒图》(图6)中,钟馗躯体略显嶙峋,被小鬼灌酒,咧嘴而笑中透露着些许无奈。小鬼共八只,可分三组:第一组合作向钟馗灌酒,整体形象似撒娇,一鬼站于钟馗肚上、揪住钟馗胡须并灌酒;一鬼手持酒壶并揪住钟馗右臂;一鬼卧于地、双手拉钟馗左臂并咬其手指;一鬼立于钟馗脑后并看向前鬼。第二组合作为钟馗穿靴,整体似在偷乐,一鬼双手持钟馗靴;一鬼用筷子夹蝎,并放向靴中;一鬼双手抬钟馗右脚移向靴子。第三组收拾器具,一小鬼回头看向诸鬼,表情略显无奈。人物衣纹以钉头鼠尾描表现。

通过分析六幅醉钟馗图,可从四方面概括其表现特点:钟馗形象柔和,似现实文人;小鬼面部与躯体保留少许鬼怪特征,基本实现拟人化,表情生动似孩童;二者关系包括扶助、观望、逗弄、服侍等,整体和谐亲密;画面环境多为松竹、芭蕉、假山、石榴花等,近似文人画的雅致背景。由此可见,罗聘描绘的是如此场景:小鬼活泼如孩童且与钟馗关系亲密,钟馗无须奔波于捉鬼事务,得以饮醉放松,享受文人般自在生活。作品背后所传达的,是一种消解烦恼、闲适人生、自在轻松的情感倾向。

2.盛世豪情:金农画中的醉钟馗

金农为罗聘之师,在“醉钟馗”图像创作上,罗聘极大可能受其影响。首先,金农与罗聘之间存在密切的书画交流,生前常于罗聘住处作画题跋,二者亦互赠画像甚至合作完成作品,《致罗聘》二札⑤则暗示着更深层次的代笔可能。其次,罗聘对金农有极强的摹仿习惯,其赖以成名的《鬼趣图》,在形象表现上与金农《人物山水册》甚为相似。最后,二者醉钟馗图的创作时间关联紧密,金农最晚作品创作于1761年,而罗聘最早作品创作于1762年,间隔极小,或为罗聘在观看金农作品后,经过个人构思创作而成。

金农现存世三幅《醉钟馗》(图7),与罗聘相比,钟馗同为文人化形象,但并未绘制小鬼,画面以朱红为主,墨黑点缀,衣纹施以减笔描。其题跋分为两段,一为历代钟馗图脉络与作品寓意,二为创作灵感与画面描绘(原尤伦斯夫妇藏本无题跋二)。以中国美术馆藏金农《醉钟馗》题跋为例,可以更好地了解金农创作醉钟馗的意图。其题跋如下:

唐吴道子画趋殿钟馗图、张渥有执笏钟馗,五代牟元德有钟馗击鬼图,宋石恪有钟馗小妹图、孙知微有雪中钟馗、李公麟有钟馗嫁妹图、梁楷有钟馗策蹇寻梅图、马和之有松下读书钟馗,元王蒙有翰林钟馗,明钱穀有钟馗移家图、郭诩有钟馗杂戏图、陈洪绶有钟馗元夕夜游图,未有画及醉钟馗者。余用禅门米汁和墨吮笔写之,不特御邪抾厉,而其醉容可掬,想见终南进士嬉遨盛世,庆幸太平也。昔人于岁终画钟馗小像以献官家祛除不祥,今则专施之五月五日矣。(题跋一)

吾闻善酿者有国,藏贮者有城,沉湎者有乡,此中天地,彼蚩蚩者,胡为长年溺饮不醒也。若老馗须髯戟张,豪气摄鬼,睥睨处不知有人,方可一醉也。今图其状,腾腾焉,陶陶焉,冠裳颠倒,剑佩皆遗,老馗老馗,值得一醉耳。(题跋二)

题跋一中,金农言及创作醉钟馗图,除既有的驱邪功能外,另有庆祝太平盛世之意——“嬉遨盛世,庆幸太平也”。题跋二中,首句意指饮酒者有各自的淳朴世界,醉则沉浸其中,“沉湎者”颇似“游于醉乡,没身不返,死葬其壤”的阮籍、陶渊明等人。第二句讲钟馗震慑群鬼,英雄豪气。第三句中,“陶陶”为欢乐意,“腾腾”为升腾意,此句描绘钟馗醉后的满足样貌。据此二题跋可知金农之醉钟馗,其内涵一为庆祝盛世,二为称赞钟馗醉后的豪气与满足。

对比师徒二人的醉钟馗图,可发现其最大共同点在于钟馗形象的文人化,甚至在衣纹表现上都采用顺畅飘逸的描法以表现文人风度。而罗聘的创新之处,一是增加文人画中的雅致背景;二是增添众多拟人化的小鬼形象,并为钟馗与小鬼设置以亲密和谐的关系。换言之,罗聘的醉钟馗图,一方面保持并强化了金农作品的文人性,另一方面则增加了新的趣味性。由此来看,二者作品在情感倾向上相一致,而罗聘作此创新的原因,除文人画家身份外,必然有更深层的考虑。

四、《鬼趣图》《饭鬼图》与醉钟馗图

1.《鬼趣图》:鬼趣即人趣

罗聘以《鬼趣图》称名于时,醉钟馗图与其在题材上具有相似性,故论著中常以前者内涵推知后者,然而,这种方式是否合理?目前流传《鬼趣图》中,以香港霍宝才本(图8)题跋为多,据题跋判断,应为罗聘当年所带身边版本⑥,本文分析即基于此本。

在形象表现上,除第八幅为骷髅外,其余均人躯,个别部位比例夸张;表情喜怒哀惧皆有,真实生动,着人类服装,持人间器物。在鬼物关系上,兼具和谐与冲突,但微妙奇异,难作明确判断。在背景环境上,除第八幅为山石枯林,其余为浓淡变化的烟雾,气氛神秘阴森。在表现技法上,画面以水墨为主,以水晕湿纸后施墨色,营造烟雾弥漫之景象。

《鬼趣图》题跋众多,其内容围绕“鬼趣”展开,可分三类:其一只言“鬼趣”,或赞罗聘画鬼之才能,或描绘鬼物之情状,如翁方纲等人题跋⑦。其二言“鬼趣”之“揶揄”意,可分浅深两层次,浅者只提及《鬼趣图》有揶揄之意,而未点明揶揄对象,如沈大成等人题跋⑧;深者将鬼之行为遭遇,与人世间各种悲凉险恶之情境相联系,以鬼喻人,尤以蒋士铨、张问陶为典型。此外,部分文人提醒罗聘谨慎画鬼,亦是从反面对“揶揄”表示认同,此类如钱载⑨。其三不言“鬼趣”,最典型者为杭世骏⑩,直言无鬼论。以数量论,多数题跋属前两类,承认鬼之存在,乃至背后对社会的揶揄之意。就罗聘而言,亦相信鬼之存在,作《鬼趣图》便可证明此点,其《香叶草堂诗存》中“秋夜集黄瘦石斋中说鬼”一诗,描写其所见鬼之情状,晚年著作《正信录》中更是以反问方式证明鬼之存在。

罗聘既相信有鬼,那么其《鬼趣图》本意,是否蕴含有对社会的揶揄之意呢?《正信录》在解释“猖亡”一词时,曾以人间无赖之辈解释作祟之鬼,可见在其看来,人鬼有很强的相通性,尤其是负面情境,故罗聘《鬼趣图》以鬼界异象喻人间悲险情状,应为顺理成章。再者,罗聘有较强的现实关怀,蒋士铨曾为其《卖牛歌图》作咏画诗,体现出罗聘对底层人民悲惨生活的关切与同情,而关怀对象由人民转向社会异状时,则易由关切转化为揶揄。此外,罗聘活跃于清中期,此时鬼神讽刺小说流行,罗聘有较大可能受此文化环境影响,《子不语》作者袁枚在《鬼趣图》题跋中,将罗聘引为知己,认同二者观念的相通性。故综上所言,《鬼趣图》对于现实社会的揶揄之意,有极大可能是存在的。

由是观之,从环境氛围、人物形象、行为关系等方面而言,《鬼趣图》与醉钟馗图相差极大乃至截然相反,内涵趋向亦相反,且从根本而言,二者属于不同题材,故由后者推知前者“以鬼讽人”的方法并不成立。

2.《饭鬼图》:更合适的讽世钟馗

罗聘钟馗图像多表现文雅或活泼场面,唯有一幅《饭鬼图》最为特殊。在此图中,钟馗双眼空洞,面色冷漠,略显可怖;两鬼仆瘦削嶙峋,面部骇人,一作向钟馗汇报状,一手握顶端悬挂小鬼的竹竿;二鬼仆前有一罐,一小鬼埋首其中。此作通幅以水墨描绘,气氛平静幽冷,颇类《鬼趣图》之氛围。

值得注意的是,若只取《饭鬼图》小鬼部分,除未绘挑罐鬼、改将罐置于地上外,在小鬼动作、形象及表现技法上,与元代龚开《中山出游图》(图9)基本一致,罗聘可能见过《中山出游图》或其摹本,进而作此《饭鬼图》。结合龚开宋末遗民身份与诸家题跋,《中山出游图》或蕴含画家对国土沦陷的反思,或对元代黑暗社会的厌恶,其中的讽喻意味颇为明显。罗聘既借鉴龚开的局部形式,是否有意继承其内涵呢?其本人未作解释,但在《饭鬼图》边跋中,好友蒋士铨曾题诗“魑魅魍魉随地有,愿渠都入老馗口”,表达了希望钟馗除恶的想法,或可印证罗聘本意。目前虽无确凿资料证明《饭鬼图》之真实意图,但从画面形式、内容及友人题跋来看,较之醉钟馗图,此图更适合表达讽世内涵。故若罗聘有意借助钟馗画讽刺当时社会,选择具有冲突关系的“饭鬼”样式更为合适。

通过与《鬼趣图》《饭鬼图》的对比,可知罗聘并未赋予醉钟馗图以揶揄社会之意,若联系自身画面表现和金农作品,其内涵反而趋向正面,那么,罗聘到底想借助“醉钟馗”表达什么呢?

五、醉钟馗图与画家交游

1.画钟馗:信仰与习俗

自吴道子确立钟馗图样,宫廷与民间一直沿袭岁除挂钟馗像的传统,宋代市井已出现钟馗画买卖,钟馗亦参与到由各色神鬼组成的“大傩仪”队伍中,以起驱祟之用。至明代已无傩戏形式,但挂钟馗像的传统一直持续,明末史玄《旧京遗事》中,尚记录“禁中岁除……安放绢画钟馗神像”。入清,此习俗渐向端午转移,清康熙年间《海宁县志》中“五月五为天中节……或悬真人、钟馗像以辟邪”是目前已知端午时节挂钟馗画像的最早记载,其后习俗日渐兴盛。罗聘生于雍正十一年(1733),其醉钟馗图题跋中提及创作时间“午日”“重午”“地腊日”等,多为端午当日或临近,应有顺应此习俗之意。

此外,清代扬州经济繁荣,民间鬼神文化兴盛。正规仪式庆祝者多为神,《扬州画舫录》曾记载城隍庙会和观音圣诞盛况;私下言及者,则神仙鬼怪兼具,风气盛行。罗聘作为土生土长的扬州人,其热衷于鬼趣、钟馗等题材,应受扬州鬼神文化影响。

2.商与仕:身份与等级

罗聘六幅醉钟馗图中,四幅记有题跋,其内容均为“某某日,奉某某一笑”形式,并有罗聘落款。“某某日”为端午当日或前一天,故罗聘作醉钟馗图,在于顺应端午画钟馗习俗,并作赠人之用。

四幅醉钟馗图题跋中,均明确标注接受者。经由考证,故宫博物院本《醉钟馗图》为赠“砚农先生”,即扬州盐商江昉(1727-1793),赠画时间为1762年;上海博物馆本《醉钟馗图》为赠“慕堂光禄”,即曹学闵(1719-1787),赠画时间为1772年,时任光禄寺卿;《钟进士醉吟图》为赠“冶亭宗伯”,即铁保(1752-1824),赠画时间为1792年,时任少宗伯;《钟馗醉酒图》为赠“时斋老大人”,即宫廷画家汪承霈(?-1805),赠画时间为1793年,时任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值得注意的是,四位接受者均有诗书画等雅好,对作为文人画家的罗聘而言,可谓志趣相投。

文人间虽常以好友相称,但实际关系并不一定平等,对于作为画家的罗聘更是如此。四位接受者中,曹学闵、汪承霈、铁保三人为朝廷官员,与罗聘存在明显的等级关系。清代盐商雅好文艺,常招纳或赞助宾客,形成潜在的依附关系。目前尚未发现罗聘与江昉间存在此关系的明文资料,但就罗聘《与汪楍书》中恳求江春(1720-1789,江昉兄,扬州著名盐商)帮助的卑微态度,可察觉二者间隐晦的等级关系。这种关系同样适用于江昉,罗聘题跋中敬称“先生”,即是其体现。

综上,罗聘与接受者为友人关系,但细化而言,这是一种存在或隐或显的上下等级的友人关系。这对于罗聘的绘画形式和内涵至关重要,在其创作过程中,必须要考虑这种关系。之以人情等。纵观罗聘生平,与四位接受者交际甚少,关系并非紧密,其关注点更可能在于身份地位。

图9 [元]龚开 中山出游图(局部) 32.8×169.5cm纸本水墨 美国佛利尔美术馆藏

对于赠画时接受者的地位境遇,主要结合个人传记和《清代职官年表》进行考察。1762年,罗聘赠画江昉,因江昉传世资料甚少,难以直接判断此时境遇,但其与江春同气连枝,根据江春此时境遇,可间接对江昉进行判断,而江春此时因乾隆南巡表现出色而获奖赏,甚至被授予奉宸苑卿官职,处境颇为顺利。1772年,罗聘赠画曹学闵,此时其由鸿胪寺卿升迁至光禄寺卿,后累迁通政司参议和太仆寺卿,仕途前景颇好。1792年,罗聘赠画铁保,此时正担任礼部侍郎,而在此前后,又多次担任会试副考、殿试读卷等职,仕途稳定且不断接受朝廷重用;1793年,罗聘赠画汪承霈,此时其任都察院左副都御史,虽于1789年被贬为通政使司通政使,但在四年内迅速重升要职,并稳定发展。经考证可见,在罗聘赠画时期,四位接受者均处于人生得志的盛期阶段。这是画家选择他们的原因,而在形式表现与内涵赋予时,罗聘也必然会考虑这种特殊境遇。

3.醉中苦乐:罗聘的选择

借端午时节画钟馗的习俗,罗聘成功寻得赠画契机。如本文第二章所述,至明清时期,钟馗画主要发展为三种样式:驱鬼钟馗、祈福钟馗和文人钟馗。既为赠人之用,赠送形象通常狰狞的驱鬼样式未免唐突;祈福钟馗虽可传达美好寓意,但常以谐音传达,此方式多用于民间艺术,而画家与四位接受者均是高雅文人,故此“谐俗”方式并不适合其间交流。由是观之,文人钟馗是更合适的选择。事实上,“醉酒”亦是文人典型行为,“醉钟馗”亦属文人钟馗题材。然而文人钟馗画样式众多,罗聘既选择“醉钟馗”作为赠人之用,则其在形象或内涵上,必然有更适合完成此用途的特殊之处。

除醉钟馗图外,罗聘未作其他“醉”题材绘画,但在《香叶草堂诗存》中,多次言及“醉”或“酒”,归纳而言,罗聘之“醉”有两种对立的情感内涵:其一因人生苦闷伤感而借酒消愁,其二因逍遥洒脱或人生得志而醉。事实上,这也是“醉”的两种基本原因与情境,罗聘选择何者,必然会考虑赠画时接受者的状态与境遇。

本文对于接受者境遇的考察主要以身份地位为切入点。一方面,封建社会中,仕途常是文人执着之路,其兴衰也易影响心境与情绪。另一方面,罗聘以画谋生,且并非面向市场,那么择友关注点除志趣相投外,身份地位是重要因素,强势力、高地位者往往有能力消费其作品,当然,这种消费不一定通过金钱,可能代

4.超脱繁务:醉钟馗图的祝愿

联系画面的和谐场景与闲适氛围,以及接受者的得志境遇来推测,醉钟馗图所寄寓的,应是正面乃至美好的内涵,这从题跋中亦可得见。题跋中“奉……一笑”字句,就表层意义而言,即有取悦接受者之意。另外,在罗聘《荔枝图》题跋中,亦有“以供高流胜侣一笑”之句,而《荔枝图》的内涵极为明显,罗聘自己亦有所解释,“除夕检阅,题而奉赠,以兆新年利市也”,“荔”同“利”,在除夕或元旦赠送,有对来年顺利的美好祝愿。罗聘以画梅出名,但在与《荔枝图》同为花鸟画的梅图中,却未见“奉/供……一笑”的字句,可见此句多用于含美好祝愿的画作,而非含有高洁之意的梅图中。

根据题跋和画面形象,结合接受者境遇和“醉”的情感倾向,基本可解读罗聘“醉钟馗”内涵。从钟馗角度,罗聘选择此题材,除应和端午习俗外,或有更深考虑。钟馗生前仕途坎坷,死后被皇室封为“赐福镇宅圣君”,被道教尊为驱鬼之神,受人敬仰,风光无限,而四位接受者此时人生得志,手握势力或权柄,二者在地位境遇上颇为相似。从“醉”角度,由画面趣味性和接受者的得志境遇看,罗聘之“醉”,指向洒脱的情感倾向。二者相综合,基于前述作品本体对“消除烦恼、自由闲适”氛围的营造,从浅层而言,画面表现太平盛世下,小鬼不作恶,钟馗无需奔波捉鬼,而得以买醉逍遥的场景;而在更深层次上,因钟馗与接受者身份的相通性,醉钟馗无须奔波捉鬼的状态能够完成迁移,罗聘即可借之表达对接受者免于繁务缠身、享受文人洒脱生活的祝愿,这种祝愿也极为符合二者间隐晦的等级关系。

这种内涵是否为接受者所领悟?目前尚未有直接的回应记载,但钱大昕曾作《罗两峰画醉钟馗图》“嗔恼两都忘,缓急翻可倚”“且饮菖蒲尊,日长了无事”等句,表现出此时钟馗无捉鬼之烦恼、可尽情饮酒而醉的洒脱情态。纪昀亦在《醉钟馗图》上题诗“太平时节无妖疠,任尔闲游到醉乡”等句,亦可看出钟馗此时的闲适逍遥。钱大昕与纪昀均为具有文人志趣的朝廷要员,且与曹学闵等人有所交游甚至关系密切,其理解在很大程度上是共通的,故当时曹学闵等人亦应有此体会。

接受者在看到醉钟馗图时,因画面趣味性一笑,进而体会到醉钟馗的洒脱自在,与其此时的得意境遇和闲适期冀相印证,对画面内涵感同身受,进而产生对画家的认同。如此,罗聘通过醉钟馗图,将“超脱繁务”的祝愿顺利传达,并完成一次成功的交游。

5.名流之玩:绘画与交游

醉钟馗图背后,是罗聘对其交游网络的营建。罗聘生涯前期在扬州度过,与本土文人相互唱合,赠江昉《醉钟馗图》即是此过程中的产物。中后期三上北京,面对异地环境与诸多公卿,需要重新建构自己的交游关系,从曹学闵、汪承霈、铁保三者当时的仕途境遇,亦可看出罗聘对交游对象的刻意选择,其他人诸如英廉、翁方纲、法式善等,亦是如此,而醉钟馗图,是此过程中颇为成功的作品。

罗聘的绘画交游方式,具体可分为两种:其一为题画,以《鬼趣图》为代表,借助诸多名家的题跋不断提高自身影响力;其二为赠画或为人作画,以增进彼此关系。但赠画不同于题画,躬身请名家题画并不需要理由,而赠画则需要契机,醉钟馗图即借助端午画钟馗的习俗,完成赠画行为,并顺利传达内涵,使接受者心生满意,进而认可画家,并进一步发展关系,以完成交游目的。

题画与赠画相互结合,不断强化罗聘的交游网络。借助题画增强自身名气,以接触更高地位之人,进而通过赠画强化朋友关系。由此方面看,罗聘虽不是“扬州八怪”中绘画成就最高者,但却是最懂交游者。罗聘一生未踏仕途,但论及朋友地位,其他人却有所不及,“点缀公卿一布衣”道明其成就地位,罗聘初次离京时“以诗赠行者六十五人”、晚年参加“千叟宴”等种种寻常画家难及的经历,亦证明其绘画交游的成功。当然,在一定程度上,这是维持生计的手段,“自怜不及啾啾鸟,占尽高枝过一生”,即使罗聘自身,对于这种略显依附的交游,也非全然投入。“徒以绘事之精,用搏名流之玩”,吴锡麒《罗两峰墓志铭》中的这句话,既道出罗聘之成就,又暗示其无奈,可谓对罗聘绘画交游生涯的最佳总结。

六、小结

端午时节的画钟馗传统,成为罗聘赠画的契机。在众多钟馗形式中,罗聘选择了“醉钟馗”,并在金农基础上,强化文人性,增添趣味性,营造出无忧无虑、轻松自由的情感氛围。

醉钟馗图的接受者是具有文人意趣的富裕盐商和朝廷官员,罗聘与其之间为存在上下等级的好友关系,深究接受者此时的境遇,可发现均处于人生得志的盛期阶段,这与被封驱鬼之神的钟馗在身份上极为相似,故将醉钟馗无需捉鬼、闲适自在的状态迁移至接受者身上,进而向其传达得志但不被繁杂事务缠身、得以享受文人逍遥生活的祝愿。

醉钟馗图与罗聘众多作品,共同构建起罗聘的交游网络,通过“题画+赠画”的方式,罗聘不断扩大并强化其交游圈,故无论在扬州或北京,都曾获得诸多名家的赞同与友谊,就此而言,罗聘并非讽世的知识分子,而是深懂交游之法的职业画家。

注释:

①[清]李斗《扬州画舫录》,中华书局,1997年,第45页。②胡万川《钟馗神话与小说之研究》,台北文史哲出版社,1980年,第61-69页。

③本文中“文人钟馗画”非指文人所作钟馗画,而指画中钟馗类似文人、且行为具文人生活情趣的作品。

④[清]方浚颐《梦园书画录》,清光绪刻本。

⑤故宫博物院编《中国历代书画鉴别文集》,紫禁城出版社,2000年,第260页。其一为:二佛像古雅莫匹,真绝艺也。但立像所余纸本无多,题记字大小不称耳。面相须发极画庄严,奇树忍草,令我叹赏不置。墨竹纸,明晨同墨汁一齐送来,重为我画,当觅佳物奉酬也。廿七日,灯下札。其二为:朱竹设色须鲜华而有古趣才妙,多留空处以便题记,复作一篇也。墨竹照前幅,不要过奇,墨汁半茶杯可了墨竹也。二马乘兴写之,必有可观也。韦侯秃笔扫骅骝不足数矣。农小札,逐夫贤友足下,廿八日晨起。

⑥庄申《罗聘与其鬼趣图:兼论中国画鬼之源流》,《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1972年,44本3分,第403-434页。

⑦“两峰昨为巨然山,已尽龚开戏墨势。又作阴森树搏人,不假骚章招苏荔。万夫不扛禹鼎画,八法翻成草篆隶。顾真大年何处看,烧燕然犀自非计。波涛翻海又一处,风澄露澹人间世。乌惊麋骤本何有,烟墨苍苍澹空裔。烦君覼角舆根,红日楼头两天际。”详见[清]罗聘《罗两峰鬼趣图》,上海文明书局,1909年(本文《鬼趣图》题跋均来自本书,下不再述)。

⑧世之可憎者,莫鬼若矣,而罗君两峰乃貌之,又从而乞题之,两峰其嗜奇而为是耶?抑有所感而然耶?……是故圣人死曰,神贤人死曰鬼,众人死曰物,两峰安得尽貌之?而吾亦安得尽征之乎?况夫人有贤有愚,鬼有大有小……则两峰和墨舔笔时,必有揶揄,其旁而声,䰰䰰不止也。

⑨画鬼画烟云,犹堪米敷文。曷不学阮瞻,一空此纷纭。六趣外无界,七趣中有人。既非善马趣,愿君思公麟。

⑩请君更读无鬼论,此图恐属子乌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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