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玮

每年的八月十五，临州城都要举办一项特殊的赛事——斗蛋。

斗蛋，就是比鸡蛋。各家各户把自家的鸡蛋拿到赛场上，先称重量，再看成色，最后评选出一个最好的，由时任知府大人亲颁一块“临州第一”的蛋状元金匾。

这块“临州第一”的金匾可比黄金还贵重。谁拿到这块金匾，他家的蛋就一夜成名了，价钱能连翻几个跟头，而且商家们都争相来买。所以，临州人把这个斗蛋看得很重，早早就动手准备了。

李甲志在必得。他是城中有名的富户，家有千亩良田，还有几家商号，也养着几千只鸡。鸡多，自然蛋多，挑选的余地就大，那是普通人家比不了的。但他还不能保证必胜，因为另一个富户林乙家鸡也没少养，照样能挑出好蛋来。更何况，鸡这东西，家家都养，备不准儿谁家的鸡就下个大蛋，把那块金匾抢了去。这些年下来，李甲常常被忽然冲出的大蛋打得措手不及，眼见着白花花的银子流进别人家，他心里痛啊。

这天早上，他又来到鸡棚，看了看下人刚捡上来的鸡蛋，越看越是心虚。鸡蛋不光越来越小，连成色也差了，这可怎么参加斗蛋呀。他狠狠地训斥了下人几句，让他们精心喂鸡，然后就气哼哼地出来了。刚一出门，就遇到了肖立东。

肖立东是城西有名的郎中，专治疑难杂症，开着一家小医馆。李甲得了病，也都找他去看。两个人已是很熟了。李甲一见到他，眼珠儿一转，就把他拉到一旁，悄声问道：“你能否给鸡喂些药，让它下几个大蛋？我给你银子。”

肖立东白了他一眼说：“真有这本事，我就喂给我家鸡了，怎么会给你，又何必这么辛苦地去寻蛋？”他似乎发觉自己说走了嘴，忙着捂住了嘴巴。

李甲暗暗吃了一惊，忙着问道：“你去寻蛋？”肖立东忙着摆了摆手说：“说着玩儿的，你莫当真。”说完，就急匆匆地走了。

看着他那急慌慌的样子，李甲心里先生出了疑窦。肖立东脱口而出的那句话应该是实话。难道他能找到蛋？李甲慌忙叫来两个下人，带上干粮和饮水，想着肖立东是奔着西山去的，他也带人上了西山。

一天下来，一无所获。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李甲就叫着下人跟他一道出发了。来到肖立东的医馆外，躲在暗处偷窥。不大会儿的工夫，就见肖立东背着柳条筐、扛着锄头出了门。李甲他就带着下人，不远不近地跟着。肖立东一边哼着小调一边奔向西山。

出临州城西城门，往西走官道，只六里路，就上了山。西山乃是连绵起伏的群山，高虽不高，但绵延数百里。

肖立东常年上山采药，对山里很熟悉，上山之后，却不采药，只奔着山里走，翻过了两座山头，来到更高的一个山顶上，却不上去，就在一丛荆棘后面藏住了身子，探头探脑地往山顶上看着。

李甲和两个下人也藏起来，一齐仰望着山顶。

忽然，山顶上的树林里传来“嘎嘎”几声叫，明显就是鸟叫，但叫得很难听。

循声望去，只见树林中白影一闪，果然有个大鸟飞了起来。那鸟真有牛犊子般大小。李甲不覺一阵惊喜。鸟儿这么大，蛋也一定不会小啊。肖立东费劲心力，原来是要寻鸟蛋的。用大鸟蛋来斗蛋，自然百战百胜。谁又分得清哪个是鸟蛋哪个是鸡蛋呢。

他往前凑了凑，想看清鸟巢的位置。肖立东见到他，不觉一愣：“李兄，你怎么来啦？”

李甲得意地说：“我也是来寻蛋的。谁不想争个临州第一蛋？”他不等肖立东再说啥，带着两个下人爬上山顶，肖立东也顾不得藏着了，忙着跟上来。山顶上林木茂盛，树冠遮天蔽日。

三个人仰脸望着树冠，目光透过树冠上层层叠叠的枝叶，寻找着鸟巢。一个下人忽然喊道：“那里有一个！”李甲忙着跑过来，顺着那个下人的手指仰脸望去，果然看到一个大鸟巢，在树顶上，用枯枝搭就，足有磨盘般大小。他还是头一回看到这么大的鸟巢呢。他吩咐道：“快上树，掏鸟蛋！”

两个下人却面面相觑。

李甲催促：“快去掏啊。”

下人嗫嚅道：“树顶上的枝太细了，怕是禁不住人呀。”

李甲再一望，立马不作声了。鸟巢搭在树顶的三根树杈上，树杈不过拇指粗细，肯定禁不住人。更何况，树高数丈，树身也有一抱多粗，如何爬上去也是一个问题。他只想到了上山寻鸟蛋，却没想到鸟巢会搭在树顶上，还真疏忽了。

他正仰脸琢磨着怎么才能掏到鸟蛋，那对飞出觅食的大鸟却回来了，见到树下站着几个人，即刻愤怒了，“嘎嘎”地叫着，向几个人发起了进攻。它们高速俯冲下来，用翅膀扇，用喙啄，用爪子抓。几个人哪是它们的对手，即刻鬼哭狼嚎，四散奔逃。直到逃远了，那对大鸟才停止了进攻。李甲喊过两个下人，互相一看，那叫一个狼狈。他的脸上被大鸟抓出了一道血印子，一个下人的衣裳被扯掉了一块，最倒霉的那个跑的时候绊了一跤，摔得满身都是泥土，滑稽得可笑。还是肖立东机灵，早就躲得远远的，逃过了一劫。

此时，肖立东幸灾乐祸地“哈哈”大笑。李甲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抱怨道：“都是你害的，你还乐！”肖立东说：“我又没让你来掏鸟蛋，是你偷偷跟来的好不好？”李甲也不是傻子，见肖立东一个人上山就敢掏鸟蛋，难道他就不怕大鸟袭击？他忙着赔上笑脸，问道：“肖兄弟就不怕那大鸟吗？”肖立东说，他原先想简单了，想偷偷把鸟蛋拿走，鱼目混珠，夺个斗蛋第一，谁知道大鸟这么厉害，他还得回去琢磨琢磨怎么治住这两只大鸟。否则的话，是决然掏不走鸟蛋的。说完，他背着筐就走了。

李甲还是不甘心，寻了一块石头坐下来，看看鸟巢，看有什么主意能掏到鸟蛋。谁知那两只大鸟贼精，见他们不走，居然又拍着翅膀朝着他们俯冲过来。李甲带着下人，仓皇逃窜。直到跑下了山，这才停住脚步。

晚上，李甲找到肖立东。他先送上了一份礼物。肖立东收下礼物，就问道：“还是为掏鸟蛋的事吧？”李甲点点头说：“兄弟，咱们明人面前别说暗话吧。我看你的神情，那是胸有成竹的。咱这样吧，只要你能助我掏到鸟蛋，我给你五十两银子。如何？”

一听说有这么多银子好赚，肖立东的眼睛立时放出光来。他说他原先想了一个主意，就是把大鸟迷醉，趁机掏蛋。但这招儿行不行，他也不知道。李甲一想，这未尝不是个方法。他先掏出一锭银子放到肖立东面前，算是给下了定钱，到时候就按他的计策办。

另一个需要解决的问题，就是怎么爬到树顶上。

肖立东也没好主意，他们决定第二天再实地去看看。

第二天一早，他们又上了山。

两个人都怕被大鸟袭击，不敢离得太近，就在半山腰寻了一块大石头坐下来，望着鸟巢想办法。那两只大鸟见他们离得远，也没理他们，叼着干树杈筑巢。李甲急得抓耳挠腮，但干着急没用啊。肖立东望着鸟巢，忽然笑了。李甲忙着问他：“你想到主意了？”肖立东说：“鸟会用树杈往起筑巢，咱们又怎的不能学学？”李甲还是没明白，急问：“怎么筑？”肖立东给他解释说，用木杆围着大树搭起一个架子来，不就能上人了吗？再掏鸟巢里的鸟蛋，那就手拿把攥了。李甲一拍手说：“好啊！兄弟，你这个主意，真是绝啦！”

肖立东出了个绝妙的主意，帮助李甲解决了最大的难题。李甲就赶紧动手，进行了精心的准备。他先是带着两个下人在山里砍了很多木杆。刚运到大树下，那大鸟就对他们发动了袭击。李甲忙着让肖立东上阵。

肖立东早已准备好了麻药，塞进几条小鱼的肚子里，再把小鱼放到树下，等着大鸟来吃。可大鸟却像没看见一样。肖立东无奈地一摊手说，没办法啦，大鸟不吃啊。这几天，李甲也在琢磨这个问题。啥事儿都怕琢磨，这一琢磨，就琢磨出道道儿来了。其实，也简单，就是穿上铠甲。穿上铁铠甲，刀枪箭都不怕，还怕这两只大鸟吗？

他寻到铁匠，让他给自己和两个下人做一套铁铠甲。铁铠甲盖头盖脸盖身上，只在眼前留着两个黑洞，不遮挡视线。他们穿上铁铠甲，搬着木杆到大树下面搭架子。果不其然，那两只大鸟对他们发动了袭击。但三个人穿着铁铠甲，大鸟对他们也无可奈何。最后，大鸟绝望了，站在大树的枝头上悲鸣。

架子越搭越高，离八月十五的斗蛋日也越来越近了。

这天，架子已搭到了五丈多高，眼看就要到树顶了，那样的话，伸手就能掏到鸟蛋。李甲兴奋得摩拳擦掌，对两个下人说：“加把劲儿，争取今天就把事情结了，我赏给你们一人二两银子。”那两个人听说有银子赏，干得更起劲儿了。

这时，却听肖立东喊道：“住手吧，别瞎忙乎了！”

李甲怒气冲冲地质问道：“你啥意思？”他最怕肖立东到斗蛋场去揭穿真相，那他可真就白忙乎了。肖立东却指了指树顶说：“你看呀，你看——”

李甲往树顶的鸟巢上一望，悔得肠子都青了。只见那两只大鸟护着几只小鸟站在巢边上，大鸟用翅膀一扇，小鸟就扇着翅膀笨笨地飞下来。李甲蓦然明白了：就在他们一心一意搭架子的这些日子，那些鸟蛋已经孵化成了小鸟，大鸟在教它们飞翔呢。这么多天，他们是白忙乎啦。

李甲气得直哆嗦，愤愤地瞪着肖立东：“你害得我好苦！你是不是早就猜到会是这样？”肖立东点点头，得意地笑着说：“是啊，我早就猜到了。我以为你也会猜到。孵鸡二十一，孵鸭二十八，这鸟要孵出来，左右差不了三五天，你居然没猜到，还一直瞎忙乎。我真没想到你会这么蠢。”

李甲一把抓住肖立东的脖领子：“你赔我！”肖立东仍是不疾不徐地说：“我凭啥赔你？你还得给我百两白银呢。”李甲气得眼睛都红了，质问他：“我凭啥给你百两白银？你疯了吗？”肖立东说：“你建了观火塔，了却了知府大人的一桩心愿，他会给你五百两银子作酬谢。分给我一百两，不算多吧？”

李甲一下愣在了那里。

临州城向来最怕两件事，一件是鸡瘟，另一件就是山火。鸡瘟呢，责成郎中们想办法，近来倒少有发作。但这山火，却让知府大人焦头烂额。俗话说，水火无情啊。这西山绵延百里，山上全是树，着起火来，整个临州城都会被烧成白地。虽是成立了水龙队，但因发现时都已成势，很难扑灭。因此，知府大人颁下布告，谁要是能想出早些发现火情的好办法，就重赏白银五百两。人们虽被重赏所惑，但苦于想不出办法，只得作罢。

肖立东倒想出了个搭建观火塔的主意，但说给知府大人听，知府大人竟不肯信，说在山顶上建塔难上加难，以临州之财力，难以完成，纯属纸上谈兵。肖立东决定凭自己的本事把塔建起来。恰好快到斗蛋的日子了，养鸡大户们都摩拳擦掌，准备夺得蛋状元，他灵机一动，就誘着李甲搭起了这个塔。

李甲惊得瞠目结舌：“我建了观火塔？”

肖立东微笑着说：“是啊。你看看，这不是一座很好的观火塔吗？站在塔上，极目远眺，能看出几十里远，哪里再有了火，早早就能发现，也能及早扑灭，再不济，也能通报给乡亲们，速速逃走，也是救人性命的好事啊。”

李甲连连点着头说：“好事，好事啊。”

李甲没找知府大人去要那五百两银子，肖立东也没跟他要百两白银。他就让那两个下人留在山上，登塔远眺，有消息及时报告。说来也怪，他家的一只母鸡，果真下了一个大蛋，成色还特别好。他就拿着那个大蛋去参加斗蛋大赛，竟一举夺魁。知府大人把那块写着“临州第一”的金匾交到他手上，李甲开心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