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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剧师阿江

2018-02-08孙荔

火花 2018年2期
关键词:眼镜

孙荔

1914年的冬日,大雪纷飞,笼罩着天与地,仙境一般,这时一声婴儿响亮的啼哭,划破了寂静的长空。

深深的院墙内,仆人快速地迈着碎步,碎步里带着喜悦,走到忙碌的老爷案前,深深地鞠了一躬,禀告说,小少爷出生。老爷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嘴角勾起了微笑,赏了仆人几个铜钱,快速走向东厢房太太的房间。

小阿江一出生,荣华富贵都来了,看来投胎要谨慎。小阿江一生下来就进了温柔之乡,有奶妈,有两个俊俏的丫环跑前跑后地侍候。他像风调雨顺下的禾苗,一路滋润成长,从幼年、童年、少年至青年,从不知苦是何味,从不知生活里有“艰辛”二字,一生的福祉都在青年之前享尽了。

有那么一日,一个飘着桂花香的暮春日子里,老爷决定送阿江去香港读书。当年还是殖民地的香港,自然与内地有着不一样的风情,古老的有轨电车,不紧不慢地走着,叮叮当当作响,油漆斑驳的车厢,却是干净而结实的,如美人迟暮。一次,阿江跟同学一起搭上有轨电车,去参加一个舞会,于是命运开始拐弯了。

在舞会上,阿江对清丽脱俗如雨后一支莲的黎姿一见钟情,与那些飘着浓浓脂粉香味的太太小姐们相比,黎姿的美是那梨花,幽婉清丽,有一种出世的风仪,是不染尘的。黎姿说,阿江,你戴眼镜很好看,儒雅,像个有学问的人。这一句话醉了阿江一生,从此他一生再也没有离开过眼镜。黎姿要回上海,阿江在码头上竭力挽留,说你走了,我就剩下了一具空壳,你能不能为我留下来?但终究没能挽得住佳人,黎姿一脸淡然,保持着小姐高贵的矜持,看不出欢喜。

阿江觉得自己离不开黎姿,那柔柔的应答,宁静的声音,有一点沙哑,在纸醉金迷的喧嚣里,一下子凝住了夜。对于黎姿的离开,阿江无法接受这个现实,离别如茧抽丝,心里满是苍凉的疼痛,随着车轮声落在了遥远的地方,他的心塌陷下去。思来想去,他决定弃下学业,追随黎姿到上海,情不可说,一念执着,一生孤清,一念成劫。

那年月,黎姿家境是不一般的丰厚,父亲开着几家工厂,自然看不上这个戴着眼镜的柔弱书生,连学业都没完成。一个男人若没有事业,如同一个女人没有美丽的容貌,深情不是资本。迫于家庭阻力,阿江人虽在上海,离黎姿很近,但也不是想见就能见到她的。他白天在上海街头转悠,晚上便去戏院听戏,像一朵无根的云飘来飘去,目的就是生活在黎姿身边。

他每天在黎姿家所在的街道走来晃去,那好像是他的地盘,他熟悉街上的每一家店铺,熟悉每一个黄包车的影子,因为每一个黄包车经过,他都仔细用眼睛盘查,那袅娜的身影是不是黎姿。人瘦了,秋凉了,叶落了,但始终不见伊人的影子。就这样他在上海度过了两年时光,看了多少场戏,数也数不清,有的连台词也会背了。

无奈之下,阿江辗转落魄地回到家乡南海,做起了教书先生。二十岁时经朋友介绍为粤剧名伶撰写剧目《独钓江雪》,从而名声鹊起。一举成名是有因的,其实剧情全是他对黎姿的深情追忆,你不在的日子,就是另一种乡愁,岁月长,衣裳薄,你在哪里,只有把心寄托在剧情里。此后,凡是由他写的戏,一经上演便极度火爆,往往一票难求。

一夜成名的阿江,尝尽了人间极乐,荣耀的光环让他熠熠生辉。这时踌躇满志的他,幻想着有一天,穿着一身白西装优雅地站在黎姿面前,让她的眼神满是仰慕,让她后悔没有嫁给他,他仿佛看到了她酸涩里的疼痛。命运背后有只翻云覆雨的手,他相信自己会等来这一天。

世间的繁华荣耀接踵而至,但他从不对人提及上海失魂落魄的两年,露宿街头的困顿,包括他在得意弟子哲生面前,也是三缄其口。为爱,他将自己跌入尘埃,愿倾尽余生,只求君心似我心。

哲生总是在他身边谦恭地递茶送水,一日三餐精心照顾着他,静静地,像一个影子飘来飘去。每至天凉夜已入深时,哲生就悄悄地走上前为他披衣。有时阿江说剧情,哲生作记录,哲生思维敏捷,手也麻利,仿佛是他的左膀右臂,让阿江得心应手。

阿江对艺术的癫狂追求,如同对爱情的执着,不疯魔不成活。不管对方如风中的树叶摇摆不定,而他始终怀着一颗灼热的心。他把自己所有的激情都倾注于剧作中,震撼着自己陶醉着自己,伟大的东西,往往是在一个人最孤独无依时完成的。你若能看到微风中飘动的尘,你便知道我爱你,这时他不知黎姿已另栖良枝,丈夫在洋行做事,有事业心,为人持重。阿江对于黎姿的一切,茫然如秋雾般一无所知。

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人们流离失所,离开了家园,再也没有闲心和闲情去看戏,戏班子散了,戏台子拆了,戏服破了旧了,满眼尽是荒凉。于是,阿江怀着一颗救国的心去参军,为部队义演,写剧本,鼓舞军人士气。每当夜幕悄悄降临,他就挨着暗暗的煤油灯,构思各种抗战剧情,一遍一遍小心翼翼地改动。但是,他看不惯同行,以女人色相演戏,摇动军心。他说,做戏如做人,做戏是教人向善,教人有骨气。他纯净的内心,看不惯一切藏污纳垢,愤怒之下,他和同行撕打起来,司令把他逐出部队。

他再一次失魂落魄,面容枯槁,胡子凌乱,穿着皱皱巴巴。他努力过,但他总是无法融入周围的社会,社会是个污泥缸,他独自清醒,处处碰壁,他的痛苦深入骨髓,找不到自己活着的意义。他内心的苍茫如大海里失去航向的船只,眼神空洞,一坐就是半天,那种忧郁深深将他吞没,他想到了自杀。

一个深夜,风呼啦啦掠过,阿江跳上一列疾速行驶的火车,然后又义无反顾地跳下去,像一只大鸟扑向大地,他想速度的力量,让他很快会结束生命,然后世上的一切与他像一把刀切开一样。但是,命运并没有让他死去,当他苏醒过来,看到铁轨前的小花,正寂寞地开着,四周是无边的旷野,却见不到人的踪迹。

但是,他摔坏了头部的神经,从此疯疯颠颠,精神再也不正常。

他再也不是衣冠楚楚、风流倜傥的少爷,或者当红的剧作家了,也不是那个时代拥有坏脾气,愤世嫉俗的年轻人了,再也没人让他写戏,与他整日厮守的是他的阴影和伤痛,他时而清醒,时而糊涂,一切仿佛混沌初开。

一日阿江流浪在车站,衣衫褴褛,满身污垢。他忽然看到了初恋情人黎姿,正挽着她的已获得美国绿卡的丈夫,款款走来。他上前失态地问黎姿,你怎么可以去结婚,怎么可以不等我?不料,司机一脚将他踹倒在地,其实也没用多大力气,因为他已经弱不禁风了,他的眼镜摔在地上碎裂了,他爬过去凭模糊的视线去找寻那只眼镜,那只黎姿曾经说他戴上好看的眼镜。这时黎姿回过头来看他,心中不由一颤,低低地对先生说,那个人我好像似曾相识。先生拉着他的胳膊继续往前走,很绅士地说,世上长得很像的人不少。黎姿渐行渐远,带着郁闷的表情。

阿江低低地坐在水泥地上哭了,你怎么可以不认我,你不是在舞会上说,我戴着眼镜很文雅,很好看,因此我一直戴着这只眼镜,即便只剩下镜架时,我也戴着。黎姿高贵绝尘而去的背影,在他心里晃着,晃着,泪水沿着脸颊落魄地流了下来,与脸上的泥污混在一起,辨不清颜面。

薄情的人世里,是苍凉,是悲壮。

阿江也有清醒的时候,也有戏院的老板慕名请他来写戏,但是他仍是往日的陈词滥调,停留在过去的经典里,不能推陈出新,老树抽不出新芽。他的抗日剧没有人去捧场,掌声是深秋的风卷残叶,荡然无存,辉煌已如昨日黄花,凋零在岁月深处。

后来,一辈子锦衣玉食的父亲被打成右派,在狱中绝食而死,家里的老房子也被充公了。曾经显耀的家族就这样没落了,阿江找不到家,找不到亲人了。

一日,阿江与弟子哲生在茶馆里相遇,师徒二人,悲喜交加,两人一唱一和一些旧的曲目,阿江的眼神也变得清亮起来,仿佛埋在地下经年的刀子,重新打磨又发出独有的光泽。但阿江又悲哀地想逃跑,他不愿自己的落魄,让熟悉的人看到。如今那个曾在他身边端茶送水的哲生弟子,已经在戏剧界颇有地位,弟子哲生再三央求他去戏院观看他新写的剧目,他竟然破例答应了。在哲生眼里,他仍是他的尊师,他心里很激动,也许哲生是他世上唯一的知音了。

哲生还是如以前一样恭敬地待他,哲生说,师父您用茶。阿江的眼神是呆滞是战兢,是卑微是恐慌,喝了一口茶,他用袖口落寞地擦了一下嘴角。

当他颤颤地走进剧场,忐忑地坐下,一切如幻如梦,恍若隔世。戏已开场:江中雪,泪影两朦胧,辜负伯牙琴,知音难再寻……这一时刻他是清醒睿智的,这一时刻他的血液是奔流的,戏正酣,剧情渐近高潮,也许心情过于激动,阿江因脑部意外出血猝死在剧院,那只眼镜仍稳稳地和他一起,这时台下一片混乱。

醒与戏缠绵,死与戏缠绵,只因戏里寄了情,寄了意。爱,是生命里最绚烂的一场幻觉,有时走完天涯路,也不愿醒来。你是我衣上酒痕,你是我诗里字词,你成就了我一世的贞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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