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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克义 叶尔德什的楚吾尔传承人

2018-01-30周燕

新疆人文地理 2017年12期
关键词:图瓦喀纳斯尔德

周燕

楚吾尔,一种由喀纳斯景区生长的叫芒达勒西的草晾干后制作的乐器,也是当地图瓦人喜爱的乐器。由于学习楚吾尔难度大,不仅需要技巧,且需要超长的气息,对肺活量要求很高,吹奏时极耗体力,现在能吹奏这种乐器的人少之又少。

叶尔德什老人的祖辈都居住在喀纳斯村,他自小学习楚吾尔,这片美丽土地赋予他灵感,让他在马背上的游牧生活中创作了10多首楚吾尔曲子。其中最著名的有《喀纳斯湖水的波浪》《黑骏马》《黑走熊》等。

20世纪80年代,新疆著名音乐家周吉在阿勒泰地區发现了楚吾尔,为了让这种濒临失传的乐器传承下去,他走访了包括叶尔德什在内的3位楚吾尔老艺人,收集了30多个曲目,汇编了《托布秀尔和楚吾尔选曲》集,才把这些古老的民族音乐保留了下来。

据资料显示,虽然类似楚吾尔的乐器在别处也有发现,但它们全部是用木、竹等硬质材料制成,用苇科植物制成的轻材质软管乐器只有喀纳斯的楚吾尔。叶尔德什老人吹奏的楚吾尔因此被誉为“中国古代音乐的活化石”。

许多人慕名去喀纳斯村寻访叶尔德什老人,为了聆听老人精湛的演奏技艺,在他家门口排成长队等候。楚吾尔乐声低沉、沙哑、质朴、如泣如诉,让听的人如痴如醉,不知不觉间就潸然泪下。

2006年12月,叶尔德什老人去世。他的二儿子孟克义继承了老人的衣钵。

我有幸在这一年的6月来到喀纳斯这片神奇的土地,走近孟克义,近距离倾听他用楚吾尔吹奏这世间绝美的声音。

孟克义其人

6月一个晴朗的早晨,在喀纳斯村的一排小木屋前,一个30岁左右、中等个头、穿绿色抓绒衣、暗红色棉格子马夹的清瘦男人,正在和两个骑在马上的年轻人热烈地讨论着第二天山那边要举行的敖包节。他们的身旁是一个木条围成的牲畜围栏,脚下是绿色的草地,身后是茂密的泰加林森林。

他们在商量一起去看敖包节上的赛马,在确定了共同出发的时间后,两个骑马的年轻人挥动马鞭向密林深处去了,留下中等身材的男人站在原地。带我寻访的人对我说,他就是我要找的叶尔德什老人的二儿子孟克义。

想象中,身为叶尔德什老人的儿子,楚吾尔的传承人,他一定有些傲慢,至少是矜持的。但我眼前的这个男人,他跟当地蒙古族图瓦牧民一样朴实、随性,一点都没架子,一点都不端着。听我说明来意,他立刻做了一个邀请的手势,请我走进了一间小木屋——他家的厨房。

早晨10点,正是早餐时间,厨房的餐桌上摆着切好的馕块、前一晚剩下的肉、奶疙瘩和奶茶。餐桌旁,一个年长的女性和一个3岁左右的小男孩在吃早餐;炉灶旁,一个年轻的女人手拿一根棍子在一个白色的塑料桶里用力搅拌着什么。

孟克义会说汉语。他先用汉语向我介绍他的家人,再用图瓦语向他的家人介绍我。他告诉我,他家有5口人,包括他、妻子和3个孩子。最近,姑姑一家现在正在建新房,也暂住在他家里。

我们说着话的工夫,孟克义的三弟来了。不一会,他的小弟弟又带着女朋友来了。孟克义性格温和,和家人说话的声音很轻,他家人亦如是,所以,虽然厨房不大,还人来人往的,但仍然很安静。置身于那样的家庭氛围之中,我能真切地感受到他们个性的内敛和尊贵。

孟克义的妻子有个很好听的名字“玛娜”。玛娜原本是禾木村的姑娘,具有图瓦姑娘勤劳、善良又能干的美德。孟克义是在一次去禾木村玩时认识玛娜的,因为互相喜欢而结婚。结婚时,孟克义20岁,玛娜19岁。如今,两人已共同生活了10多年,养育了3个孩子。玛娜和所有的图瓦女人一样少言、勤快。自我走进他们家,就看见玛娜一直在忙碌,做酸奶、收拾餐桌、晾晒奶疙瘩……

孟克义对待妻子玛娜的态度可以用“温柔”来形容。他多次要她坐下来休息一会儿。他每叫她一次,她就回头望着他笑一下,又去忙手里的活。她好像有忙不完的话,做完了这个,又去做那个。孟克义叫了几次,她最后才在他的身边坐下来。

在游客和喜欢楚吾尔音乐的人眼里,孟克义的身份是一位民间音乐艺术家,但他的另一个身份是普通牧民。每年6月至10月1日,他把羊群都交给别人代牧,把马和牛都放到山里,由着它们自己吃草。孟克义每天清晨6点钟起床,上山把牛赶回家交给妻子玛娜。玛娜一天的辛苦工作随即开始,挤奶、制作奶制品……孟克义则收拾收拾去家访点,由牧人的身份转为民间音乐艺术家的身份,开始吹奏他的楚吾尔。

到了冬天,喀纳斯的游客都走了,孟克义就带着妻子、孩子、羊群还有马、牛搬到山里的冬窝子,开始全职的牧民生活。

因为孟克义的双重身份,玛娜在夏季承担了几乎所有家事。孟克义向我夸赞妻子。他说她很辛苦、很累。我提出给他们夫妻二人拍一张合影,孟克义很自然地把手放在妻子的肩膀上,玛娜却像少女般羞涩地躲开了……

叶尔德什和楚吾尔

提及楚吾尔,孟克义跟我说起自己的父亲叶尔德什。

有关于这对父子和楚吾尔之间的故事,我曾听到不同的版本。不过,我从孟克义这里亲耳听到的版本是这样的:叶尔德什老人出身牧民家庭,从八九岁就开始学习楚吾尔,十二三岁就能吹奏楚吾尔。老人平日放牧,每当敖包节、祖鲁节、春节或者图瓦人家结婚的日子,就会为大家吹奏楚吾尔。endprint

后来,喀纳斯景区旅游渐热。1998年,叶尔德什老人领着二女儿梅花在喀纳斯村的家中开设叶尔德什家访点,他为游客演奏楚吾尔,梅花则为大家演唱图瓦人歌曲。

孟克义从小喜欢听父亲吹奏楚吾尔,但是,他知道想要学习楚吾尔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吹奏楚吾尔需使用丹田之气发声,不但消耗体力,而且难以掌握。很多人学了四五年,连声音都发不出来,最后只好就放弃了,所以他最初也只是单纯的喜欢。

孟克义15岁那年,叶尔德什老人有一天对家里的4个男孩说:“你们4个人里面必须有1个要学楚吾尔,因为楚吾尔是我们图瓦人的文化,是我们的历史!”

叶尔德什老人一共有7个孩子,其中3个女儿,4个儿子。孟克义在家里的孩子中排行老四,在男孩子中排行老二。孟克义对我说:“我们家当时的情况是,哥哥在烏鲁木齐读书,两个弟弟年纪还小,只有我的条件适合学习楚吾尔,所以爸爸就选了我。”

从此,孟克义开始跟着父亲学习楚吾尔。

父亲规定孟克义每天都必须练习。那时候,孟克义还在上学。早晨上学之前,父亲要他吹奏半小时。中午放学回家吃饭,父亲还要他吹奏半小时。到了晚上写完作业以后,1小时的吹奏时间是怎么都不能少的。偶尔,孟克义想要偷懒,被父亲发现了一定会受到训斥。

好在孟克义遗传了父亲的基因,对楚吾尔有领悟力。练习了1年之后,就能吹奏出一点点笛子的声音来;练习了2年之后,他能吹出呼麦的声音来;练习了3年之后,他能吹奏出笛子、呼麦以及喉咙的合音来了。

2006年12月,叶尔德什老人去世了。

老人走的时候非常安详。孟克义至今记得,父亲走的那一天看起来身体状况很好的样子,吃了晚饭后还出去转了一圈,回来后席地坐下,说想休息一下。母亲让父亲上床休息,叫了几声没有回应,才发现老人已经离去了。

身为父亲的儿子,他生平最喜爱的楚吾尔的唯一传人,孟克义接过父亲的楚吾尔,在父亲去世以后坐镇家访点,开始了他楚吾尔传承人的生涯。孟克义说,自己吹奏的第一首曲子就是由父亲创作的《喀纳斯湖水的波浪》。当他成功吹奏这首曲子的时候,他的耳边回响起父亲当年对他们四兄弟说的话。父亲说:“楚吾尔是我们图瓦人的文化,是图瓦人的历史!你们4个人里面必须要有一个要学习!”

孟克义觉得很高兴,因为自己没有让父亲失望。

孟克义和楚吾尔

叶尔德什老人去世以后,虽然吹奏楚吾尔的人换成了孟克义,但是叶尔德什家访点仍一直设在叶尔德什老人的家中。按图瓦人的习俗,孩子结婚以后离开父母另居。现在,这座房子里生活着的是孟克义的母亲和最小的尚未结婚的弟弟。

孟克义自己的家距离母亲的木屋百米之遥,因为我想要听孟克义吹奏楚吾尔,孟克义就带我来到叶尔德什家访点。我们到的时候,他的母亲在院子里忙碌着,孟克义先跟母亲打了个招呼才走进家访点的木屋。

这间木屋相比孟克义自己家的木屋要宽敞明亮许多,一屋两厅,处处都透露出主人精心装饰过的痕迹,地上铺着厚实的地毯,墙上陈设着成吉思汗像、叶尔德什老人和中央领导人的合影、孟克义和自治区领导的合影还有各种图瓦人的生活用品,精美的花毡、冬天滑雪用的毛皮滑板、做酥油的皮袋子、做马奶的木桶,等等。

孟克义席地而坐,以楚吾尔顶牙,手指按住3个孔眼,为我吹奏了一曲他自己创作的《亲爱的母亲》。沙哑、苍凉、悠长的音乐随之从他的胸腔发出,他的音乐把我带到了空旷、寂寥的草原上,一个历经沧桑的男人骑着马独自走在大地上,他不知道要去往何处,他只好唱起了一首寂寞的歌,他像个孩子一般一遍又一遍呼喊:母亲啊母亲,母亲啊母亲……听着听着,我的喉咙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接着眼睛也潮湿了……

我突然间就明白了,为什么那么多的人迷恋楚吾尔,不远千里地来到喀纳斯听楚吾尔。因为,楚吾尔是有魔力的,叶尔德什和他的儿子孟克义都是那个施法之人。

文化需要传承,楚吾尔亦如是。如今,有些喀纳斯的图瓦年轻人已经意识到了楚吾尔在他们民族音乐文化中的重要性,想要跟孟克义学习楚吾尔。孟克义现在一共收了6个徒弟,他们中的迭力克、旦布尔和阿木众达拉、达拉组成了旱獭乐队,在喀纳斯村开办了德瓦民俗家访。去年冬天,旱獭乐队去内蒙古参加一个呼麦大赛,阿木众达拉个人获得了二等奖,乐队集体获得三等奖。

听说了这件事后,我忍不住问了孟克义一个很俗的问题:有没有想过师傅教会了徒弟,有一天徒弟会抢了师傅的饭碗?

孟克义哈哈笑开了,他自信地说:“楚吾尔是我们民族的东西,吹的人越多越好!我不怕徒弟抢我饭碗,我喜欢楚吾尔,我吹奏的楚吾尔永远都是最好的!”

有天傍晚,我在村子里散步,被一种奇怪的声音所吸引,循声追踪到了德瓦民俗家访。原来那声音发自一个来自山东济南的年轻人,他在喀纳斯村已经住了3天了,此行专为学习蒙古族的呼麦而来。孟克义的徒弟迭力克和他面对面坐在院子里的长条木凳上,面对面地教他发声。我清晰地感受到,迭力克的声音发自丹田,而那位济南小伙子的声音发自喉咙。

我悄悄问迭力克,照济南小伙子目前的趋势,要多久才能学会?迭力克嘴角上挑,笑了,他小声对我说:“民族的音乐不是一天两天那么好学的……”细想迭力克的话,感觉非常有道理。

那边,济南小伙子还在执着地学习呼麦发声:“呜啊……”说实话,他发出的声音太像狼嚎了!我真担心他这么嚎下去,会把深山里的狼都喊过来。endprint

孟克义二三事

这一次,我在喀纳斯住了10天。我住的地方离孟克义的母亲家即叶尔德什家访点非常近,吃了晚饭后,我经常散步就到了那儿。他们家的院子里有一只小花狗、一只瘸腿的小山羊,小花狗很有灵气,对于来家里的客人,它永远都很安静,可一旦有动物进来,它立马冲过去狂吠不止,非常凶狠的样子。小山羊刚出生没多久,很虚弱的样子,也不怎么吃东西。

孟克义不在这里的时候,我有时就跟小花狗和瘸腿小山羊玩一会。孟克义在的时候,我就跟孟克义聊会天。

去找孟克义的次数多了,我们都混成了熟人。有游客的时候,孟克义为游客吹奏楚吾尔,我就站在边上听;没有游客的时候,我就问东问西地跟他瞎聊。

我问孟克义,自出生就在喀纳斯生活,那他有没有见过喀纳斯湖怪?孟克义说他没见过,但他爸爸的朋友见过。他很认真地跟我描述:“有个夏天,爸爸的朋友躺在木筏子上,木筏子在喀纳斯湖上漂。突然,爸爸的朋友看见一个比松树还长的红红的大东西从木筏子边上游过,爸爸的朋友吓坏了,他紧紧地贴着木筏子闭上眼睛,连气都不敢出。过了好长时间,他才睁开眼睛,身边什么都没有了……”

我说,那湖怪一定就是大红鱼吧?孟克义很实在地说,他不知道。

虽然在家访点接触游客多年,但孟克义身上至今保留的是当地图瓦人最本真的淳朴气质,他羞涩、内敛,外表看似沉默,内心却是一副热心肠。

一天,我在村子里瞎逛的时候听说村里有个“妇女之家”,参与者是村子里的妇女,听说她们经常做些民族特色的手工艺品去观鱼台卖,我就向孟克义打听,想要看看她们的手工艺品。孟克义一口就应承下来,一个接一个地打电话帮我找人。确定了人选之后,他还带着我走很远的路去人家家里。

可惜很不巧,那名妇女因为禾木村的弟弟结婚,去禾木村了。眼看着找不到我要找的人,孟克义尴尬地向我摊开双手,一副很不好意思的样子对我说:“我不知道她不在家……”好像人家不在家是他的错似的。

叶尔德什老人一共有7个孩子,排行老大的女儿是牧民,排行老二的梅花现在和孟克义一起开家访,排行老三的托海现在是喀纳斯村小学校长,排行老四的孟克义继承了父亲的衣钵自不必多说,排行老五的女儿在禾木村当医生,排行老六的儿子是个驾驶员,老七也就是老人最小的儿子,现在派出所上班。

某一天,我突然很“是非”地想知道叶尔德什老人家的7个孩子,谁在家里的地位最高?

我的话音未落,毫不掩饰的难为情即刻浮现在孟克义的脸上,他忙不迭地想要打住我的天马行空:“都是一样的!都是一样的!”语气非常之坚决。

我不理他,索性跑到厨房去找孟克义的母亲,问她最喜欢哪个孩子。问题抛给老人的同时,我突然意识到我的问题很愚蠢,她的回答也会跟孟克义是一样的。果然,老人也回答我说:“一样的!都是一样的!”

我不死心,继续追问老人,那么孟克义继承了父亲的楚吾尔是不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老人当时正拿着一块柴禾往炉灶里放,她一边忙着手里的活儿,一边肯定地回答我:“那当然是。”

后来,我又去问孟克义的大哥托海,孟克义继承了父亲的楚吾尔对他们家来说是不是一件很荣耀的事情?托海亦坚定地回答:“当然是荣耀。”

和这家人相处的过程中,我最大的感受是,他们都深深地热爱着楚吾尔这种音乐,把它看得高于一切,但他们把这份炙热的感情深深压在心底,从不轻易去表达。

孟克义的心愿

如今,在喀纳斯村开家访的人家越来越多。孟克义也顺应发展,在叶尔德什家访点建立了一支四人小组合,成员由他、梅花、马头琴琴师巴雅尔和能歌善舞的达西组成。每当有游客来访,他们这支四人小组合就会为大家献上一台精彩的节目。节目中既保留了孟克义的王牌主打节目——楚吾尔独奏和梅花演唱的图瓦人歌曲,现在又增添了巴雅尔的蒙古长调、马头琴独奏以及达西的舞蹈。就这一举动而言,孟克义认为自己至少是在往前走的。

不过,提及在吹奏楚吾尔上的成就,孟克义认为自己要走的路还很长。父亲去世之前能吹奏十多首曲子,而自己现在只会六首曲子,仍需不断学习。孟克义的小儿子奥地库今年5岁,他告诉我,等儿子长到10岁,他就要教他吹奏楚吾尔,让他把楚吾尔继承下去。

离开喀纳斯的前一天傍晚,我最后一次来到叶尔德什家。碰巧,有一拨游客正好来家访。在四人组的节目结束以后,孟克义这天另外安排了一个压轴节目——由他9岁的大女儿阿勒腾才其克、7岁的二女儿乌仁才斯克和邻居的两个女儿跳传统的图瓦人舞蹈。随着音乐响起,4个女孩欢快地跳起来了。孟克义的大女儿阿勒腾才其克长得非常像孟克义,也是孩子们中跳得最好的一个,你看她,扭腰、耸肩、俯身,完全沉醉在舞蹈中。

孟克义站在孩子们的身后,吹着口哨,双手击掌,脸上流淌着我这些天从未见过的自豪和滿足。彼时,木屋外的院子里,孟克义的小儿子奥地库和另外两个图瓦小男孩正把一根木棍骑在胯下当马使,玩得正欢。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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