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猫背

2018-01-19一风堂

少年文艺 2018年2期
关键词:姐姐爸爸

很久以前,我们家曾经有一只很老的猫。准确地说那并不是我们家的猫,而是房东家的。但它依恋这间老屋时不时地会跑回来,于是房东太太和我妈商量着能不能留下这只猫。作为补偿,房东太太表示可以在房租价码上松动一些。我妈同意了。

谁也不知道它究竟有多大年纪了。房东太太没说,我爸妈也没问。我只知道当搬家公司的货车卸下第一件家具,它就已经在那儿了,我决定从这一天开始计算它的年龄。

因为它是老住户,所以比我们一家更了解这里——它无所不知。什么时候日头短得像兔子尾巴,什么时候雨下得比铁轨还长,星辰升起的时点,月亮倾斜的方位,日落的美丽以及周围如多米诺骨牌一般接踵倒下的树木,它都一清二楚。

当然,收集情报这项工作一向是劳心劳力的。我不愿意看它如此地操劳,总是找机会陪它玩,想让它在百忙之中放松一下自己。但每当我抱起它,抚摸它光滑的背脊,妈妈总会不合时宜地出现。

“功课做好了吗?”

通常在这种情况下,就算功课没做好我也会回答说做好了。

但如果我回答说做好了,那么接下去还有“不会预习一下明天的课文吗?”“有时间多背几个单词!”“去练毛笔字去!”“考试分数出来了吗?”“那么大了还要我来提醒你学习啊?什么时候才能懂点事!”

猫背就像阿拉丁神灯,一摩挲就会出现神灯精灵。童话里的精灵会恭敬地问:“我的主人,您有什么吩咐?”而我的精灵则是——“功课做好了吗?”

这样的精灵,我可一点儿也不喜欢。

我家租住在清沧江西岸,这里离地铁近又有家大超市,我妈就是看中这两点才决定租在这里。但不久后我发现妈妈其实一点儿也不喜欢这个地方。虽然房价低廉,但这里的房子大多已有百年历史,不远处还有一家发电厂,竖有高高的烟囱,如果顺风的话,晾出去的衣服上会有一层薄薄的煤屑。更叫人忍无可忍的是,这里的厕所是四户人家合用的。当然,打扫也是轮流着来。

这间处于楼道尽头的卫生间有一扇很薄的木门,上面镶嵌着九块毛玻璃。门后面的空间只有两平米,没有浴缸和洗手台,只有一台动不动就闹情绪的淋浴器和一只发黄发到极致的抽水马桶。抽水马桶是人控节水型的,水槽里常年放着一块耐得住寂寞的板砖。一开始上公共卫生间我很不习惯,时常我只要一拉下拉链就会听到门外门把手转动的声音。

有一天,看报的爸爸突然扭过头来对我说:

“得不得老年痴呆跟学历没有关系,博士和科学家都有可能会得。”

我对得老年痴呆没有任何兴趣,更何况小学三年级的我离老年痴呆还有非常遥远的距离。爸爸望着我那充满疑惑的眼睛,问道:

“萬一我得了老年痴呆,你会照顾我吗?”

“什么?”

“会照顾吗?”爸爸又问了一遍。

在一旁修改稿子的姐姐随口扔了一句道:“我会照顾你的,爸爸。”

爸爸没有理会姐姐,只是干等着我的回答。我不知道爸爸这是怎么了,为什么会突然问出这样的问题。老年痴呆虽然很可怕,但也不是你想得就能得上的。难道说爸爸已经预感到自己将来会得老年痴呆?还是说他已经得了老年痴呆?

“会照顾吗?”爸爸的脸离我又近了一点。

我浑身打起了寒战。像走马灯似的,我一一回想起爸爸给我买的礼物:蒸汽火车的模型、仿生塑料鱼、有着五颜六色玻璃球的跳棋,以及数以百计的小人书。我很想大声喊:我会照顾你的,爸爸,放心吧。不过,我的内心深处还有一个声音不停地告诫我:你真的能行吗?

“你会拉屎拉在裤裆里吗?”我问。

“很有可能。”爸爸想了想,很郑重地点了点头。

“那我给你买纸尿裤吧。”我羞愧地说,“虽然我不太会照顾人,但我会努力赚钱,请会照顾人的人来照顾你。”

我用战战兢兢的口气说完这些话,用新生牛犊般透亮的眼瞳望向爸爸。爸爸宽大的手掌在我肩膀拍了拍,向我露出了肯定的微笑。正当我深吐一口气庆幸顺利过关的同时,沙沙,翻动稿纸的姐姐扭过头来对我冷笑道:“九岁还尿床的人还是给自己买些纸尿裤吧!”

我爸爸是一名历史老师,也就是妈妈口中所谓的文人。在我们家里,“文人”绝对不是一个褒奖的词儿。它证明了一个人是多么无力彷徨,它表示一个人如果不摆脱“文人”这顶帽子,他将永远活在社会的边缘,因为他缺乏让自己活得更好的手段。

爸爸佝偻着身子,站在西北风肆虐的阳台上,透过他那酒瓶底似的眼镜片,紧蹙双眉逐字逐句地读起了手中的调任状,表情越来越僵硬。

不论是哪种物种,面临绝境的时候内心总会莫名其妙地给自己寻找一丝安慰。爸爸心想:我得干些什么。爸爸开始在电脑上查找哪家搬家公司最便宜,听说搬家费用是以货物数量计算。爸爸用闪电般的速度在一天内将所有书籍变成了二十一个纸箱。搬家当天,小工们累得“哎呦哎呦”直叫唤,不停地询问:“大哥,这里头装的到底是啥?”

爸爸的脸立马变得火辣辣的,快步上前帮忙。爸爸的不自量力为这次搬家付出了惨痛的代价,他——亲手损坏了他的腰椎盘。

新走马上任的爸爸每天贴着膏药,精神矍铄地奔赴教育第一线。站在讲台上,神采飞扬地从袁世凯讲到伊藤博文,从孙子兵法讲到安史之乱。傍晚却像个待产的孕妇嘴里哼哼着,扶着后腰以慢动作跨进门槛。

每当此时,妈妈就会趿着拖鞋啪嗒啪嗒走到爸爸跟前,一边打开鞋柜取出爸爸的拖鞋,重重扔下,一边咬牙切齿地诅咒。爸爸的脸上充满了愧疚,同时为了尽量掩饰住那神色,羞涩地冲着妈妈讪笑着。

目睹这一切的我总是十分紧张。我担心万一哪天爸爸的人生观被妈妈全盘否定,我就不得不在双方之间做出抉择。

对未来的一无所知给我造成了无形的压力,我有些焦虑。我跑过去把猫抱在怀中,它冲我亲热地打了声招呼,温柔的叫声中却有着令人俯首的力量。

我开始抚摸起猫背。每当我不知所措的时候,猫背总会如救赎一般向我敞开怀抱。endprint

妈妈深知爸爸是个毫不起眼的小角色,任人随意安排的棋子,所以妈妈一直希望我和姐姐长大后能成为大人物。虽然她也十分清楚想要成为大人物,其概率就像被流星击中一样低。

比起我来,我认为姐姐被流星击中的概率更大一些。我这么说,并不是因为姐姐的脑袋比我大,而是姐姐一直以来都比我优秀。姐姐比我大整整九岁。当我刚学会走路时,姐姐就能在一分钟内轻轻松松跳绳一百下;当我一年级学汉语拼音时,姐姐就已经在计算电解质溶液的PH值了。就在今年,当我在作文课上抓耳挠腮,姐姐捧回了金光闪闪的校园文学佳作奖。

妈妈像是得到了神启。欣喜之余,只穿着家居服就跑向了菜市场。这时,站在阳台上的爸爸,望着妈妈远去的背影,扭过头来对姐姐说:“你要拿诺贝尔文学奖。”

“啊?什么?”姐姐说。

我蹦蹦跳跳地冲着爸爸嚷嚷道:

“爸爸,爸爸,诺贝尔文学奖是不是奖金有很多?”

爸爸用巨大的手掌推开我的脸说:

“钱多钱少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荣誉。”

“可是,搞创作很难,我不知道行不行。”姐姐带着害羞又为难的表情说道。

爸爸惊讶地问:“你,不行?”

我诧异地望向了爸爸。爸爸难道不知道姐姐那篇五千字的得奖小说写了整整一年。姐姐每天为了承上启下而费尽心思,长出了八根白发。

“嗯,对创作来说,安静的环境也是至关重要的。”

我有种不祥的预感,但已经来不及了。

“明天开始电视不要看了。”爸爸说。

那一瞬间,我真想把姐姐绑在火箭上,送她去遥远的外太空。但看在爸爸的面子上我忍住了。我用世界上最黯淡的脸色严肃地说道:

“爸爸,作家都是晚上创作的。五点钟的动画片还是照常让我看吧。”

“不行。”爸爸说,“都三年级了还看动画片什么时候才能长大,从明天开始你每天都要写一篇三百字以上的日记,为将来打好基础。”

真是自掘坟墓。这一刻,我的内心深处涌上来一阵复杂的情感。从明天开始我每天都要写三百字,那一年就是十一万字,十年就是一百一十万字。经过这样的锻炼,搞不好我真的要走上文学创作这条路。说不定哪一天我和姐姐的大名会同时出现在诺贝尔文学奖的入围名单上,像这样手足相残的事真的会发生吗?我要不要大度地退出角逐呢?世人对我的举动会褒奖还是骂我胆小鬼呢?

我开始抚摸起猫背。我喜欢抚摸光滑的缎面,喜欢飘渺的空气在指缝间流淌的感觉。只要手一放上去,听到它满意的咕噜声,我的手就再也停不下来了。就算考試一直不及格,就算夜夜尿床,我都会每天抽空抚摸猫背,随着一下又一下的滑动,我的烦恼一点一点消失在了宇宙中。

我从来不用闹钟。一到凌晨两三点,我就会自动醒来,像编好程序的机器人一样起身,把湿漉漉的短裤脱下,换上干净的,再把同样湿漉漉的被褥卷起,扔进墙角。我机械般做着一系列动作,什么都不去想,也不愿去想。

尿床没有尽头,所以我一直尿床至今。每天夜里我都做着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美梦。当风推动着深不可测的大海和月光,当我的双脚感受到踩踏沙滩时传来的酥麻感,当心脏像只海鸥腾空飞舞而开怀大笑时,我总是在潮湿中醒来。我羞愧难当,连死的心都有了,我甚至曾哭着大喊:“我讨厌大海!”随着妈妈一次一次把发黄又潮湿的被褥挂在阳台,我的面部表情好比是被海浪冲上岸的海带,渐渐变得僵硬而扭曲。

就在我带着巨大的压力和膀胱里的大海做搏斗的时候,我和她相遇了。

那是搬到这里不久后的冬季清晨,我拿着洗漱用品走进楼道尽头的卫生间,将牙膏挤在牙刷上,开始耐心刷遍口腔的每个角落。因为冷,我一直缩着脖子,膝盖像得了强迫症一样抖个不停。当我含了口自来水准备结束这项漫长而又细腻的工程时,传来一声:“早安。”

如果那时她没有对我微微一笑的话,也许什么事都不会发生,但她笑了。我的胸口就像被人打了一拳一样,整个人往后退了一步。我默默地抬头望着她,她的个子比我高,身材匀称,眼睛像极了小鹿亮闪闪的。恍惚之间,我似乎闻到了柚子茶的香气。我一向喜欢甜甜的饮料,柚子茶很香也很甜。

我皱着眉头将口中的牙膏泡沫分三次咽下,然后说:“早。”

那个清晨,我像中了箭的野兽跌跌撞撞地回到了自己的洞穴。姐姐已经起床了,正举着牛腿似的胳膊站在阳台上,梳着她那引以为傲的开叉长发。她的背影让我感到陌生,同样是女孩,怎么相差那么多?

“今天早上我看见了一个美女。”我说。

姐姐转过头,用灿若夏花的表情对我眨了眨眼睛,而后娇嗔地哼了一声:“讨厌!”

我一脸的麻木不仁,没有表情地立马向我的亲姐姐泼去一盆冷水:“不是你。是邻居家的姐姐,美国普林斯顿大学已经开始放寒假了。”

房门紧紧闭合着。我在楼道里不停徘徊。我喜欢她,却不敢贸然接近她,所以只好傻笑着在她的房门前晃悠。我喜欢她真挚的眼神、线条分明的嘴唇,喜欢她边微笑边把头发往后撩的身影,喜欢她光洁的额头,喜欢她亲切而沉稳的口音。她没有一般女孩那种矜持和戒备,她的一举一动就像夏日溪流一样,那么自然,那么流畅。

尽管身上穿了带帽子的外套,又戴了手套,楼道里肆虐的穿堂风依然径直透过衣服的纤维攻击我的毛孔。若是以前,爸爸妈妈还会对我嘘寒问暖的,但自从姐姐决定写长篇小说后,他们的注意力已经完全调转了方向。现在我只要在饭点回家就行,自由得与放养的狗没什么两样。

等到她开门出来正打算上洗手间的时候,我靠着墙壁都快要睡着了。

“那么冷的天,你站在这里干吗?”她惊讶地问。

仰视她英姿挺拔的身材,我开始缓慢地用脚尖画圈。静静的风营造出沉默的氛围,像一种悠长而庄重的音乐,使清冷的空气中夹杂着些许冬日凋零的味道。

“姐姐,你喜欢猫吗?”我问。endprint

“喜欢啊,你家养猫吗?”

“嗯。”我点点头。

“什么颜色的?”

“黑色,全黑色的。”

“哇——好可爱!我可以去看看吗?”她叫了起来,脸上充满了喜悦。

我的心脏来了个原地三周半跳,突袭而来的心满意足令我不知所措,就如同强烈的波涛冲击我的胸口,像夏日正午跳进游泳池一样舒坦。

“当然,随时。”

登门那天,她非常真挚地向我爸妈问好,彬彬有礼得就像刚念书的一年级新生,而后她的眼睛急切地打量起我的房间。看着她那双清秀的眼睛,原本模糊的幸福感一下子变得清晰起来。我一边喘着气擦拭着笑出来的眼泪,一边忍不住又嗤嗤笑。

“猫呢?”她问。

我指了指橱顶,搬来把椅子踩了上去,“天冷,它喜欢窝在上面。”

当我把它放进她怀里的时候,她的眼睛变得波光粼粼。她抚摸起猫背,姿势熟练得就像牧场女工挤牛奶。没过多久,它和往常一样打起呼噜。她俯下身去,朝着它的额头轻轻一吻。不知何故,我感到心如潮水。

我为何要如此激动?我这样糊里糊涂地问自己,然后一路傻笑着从厨房端来我最喜欢的酸奶和小蛋糕。

“这是谁的奖杯?”

等我回到房间里时,她正仔细端详着姐姐的奖杯。

“姐姐的,校园文学佳作奖。市里的比赛。”我回答。

“真是了不起呢,那你姐姐打算将来当作家吗?”

“不太清楚,但我爸爸让她拿诺贝尔文学奖。”

“什么?”她吃惊的表情就好像看到了外星人成群结队地登陆地球。当她问及为什么要拿诺贝尔文学奖的时候,我回答:“爸爸说,钱多钱少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荣誉。”

我把姐姐的稿子从抽屉里取出来,将薄薄的十页稿纸双手递给漂亮姐姐。

“这是我姐姐新写的小说。”

“唔,字写得真漂亮。”她赞叹道,开始认真看了起来。

随着注意力的转移,它失去爱抚,果断从她膝头跳下,在我脚边打转。我没理睬它,像着了魔似的坐着一动也不动,跟随她眼眸的移动。不知名的东西在我的心头开始晃动。我和漂亮姐姐静静地分享着冬日,阳光暖洋洋地洒在我们后背上。

“看不明白呢。”说着,她调整了一下坐姿,冲我苦笑,“我很笨的。”

我没听懂她的话,但也无所谓。我还和之前一样,数星星般地默数她的睫毛。

她如做错事的孩子,慌忙躲开我的视线,俯身将猫抱起。我略感害羞地抓了抓鼻子,吸了口酸奶。

“你知道吗?以前有位教皇利用宗教法庭对巫师、巫女们进行迫害,并指明黑色的猫咪是邪恶的帮凶,成千上万的猫咪在极端痛苦中死去……”

尽管我还小,听不太明白,却依然感觉到了她的悲伤。她突然站了起来,把猫放入我的怀中,将我的手放在猫的背脊上。我感受着她手掌的温度,那是一只即便到了北极也依旧温暖的手。一瞬间,我的脑中一片空白,忘记了自己的姓名,自己的过去,自己身在何处。

我得了老年痴呆。她的手太温暖了。

“现在想想觉得当时的人真是幼稚荒唐,但也不怪他们。毕竟那时的人对知识掌握有限。人总是在犯错,这样的那样的,但终究会发现真相并不断前行。”

我依然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但有了一种遇见圣人的感觉。

她问:“知道你怀中抱着的是何物吗?”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抱着的是什么。我只清楚地知道面前的漂亮姐姐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可以拿校园文学奖。每一句话都应该刻在方尖碑上,供人瞻仰。

“是生命啊。”她说。

我用力点着头并默默记了下来。

她温柔地冲我笑着,我的心脏开始狂跳起来。当我的脸烫到不行的时候,漂亮姐姐扭过头,用明朗的微笑招呼道:“你好。”

我吓得身子一震,望向门外。远处有一道强烈的光笔直朝着书桌射来。那恐怖的光从漂亮姐姐的脸上扩散到我的脸上,再从我的脸上蔓延到一旁的稿纸上。平时一百六十斤的姐姐总是像块湿抹布般有气无力的,此时却像全身打满了鸡血。腰背挺得笔直,脸色通红,呼吸急促,胸口上下起伏得厉害。白痴也看得出来,姐姐已经怒中火烧了。

我不禁咽了咽口水,就在我和姐姐四目再次相交的时候,眨眼之间,姐姐从门后迅速地消失了。

姐姐希望自己能拿诺贝尔文学奖。在爸爸的鼓励下,她越来越相信自己是有才华的。不过在我看来,姐姐完全没有文学上的才华。她每天翻看着各种文学杂志,源源不断地从上面抄录些什么,已经抄满了好几本本子。要说姐姐唯一的才能,我想也许就是“抄录”吧。

总之,姐姐变了。她不再是那个边追韩剧边大喊“欧巴”的傻姑娘,渐渐变成了一个整天蹙眉捂胸,臉上却写着“不要管我”的文艺女青年。

姐姐为了能成为文学家,极尽所能。不过自从得了佳作奖,姐姐始终没有发表过一篇小说,所有的投稿都石沉大海。我很想让姐姐尽早清醒过来,但总找不到合适的机会开口。当看到姐姐在阳台上迎风惆怅,我总是默默地抚摸猫背。

某年的夏日,姐姐从某杂志里得到了一张参赛表。据说,是某个环球连锁食品企业所举办的第一届文学大赛,奖金十分丰厚。爸妈对这次比赛抱以期待,鼓动姐姐去参加。拉上我和街道的大妈大爷们迅速组成了一个三十人的啦啦队。排练好口号,陪姐姐去初赛会场现场加油。

那天我举着印有姐姐相片的泡沫KT板,和拉着“加油”横幅的大爷大妈们在烈日下喊着口号。声势浩大得竟引来一旁的采访记者。面对摄像机的爸爸,我猜想当时一定是紧张过了头,原本只想单纯地说些场面话的他莫名其妙地发表了“现在的教师工资太低”的观点。

初赛的规则很简单。主办方出一个题目,参赛者根据题意在两小时内写一篇两千字左右的短文。时间一到,评委立马批卷,合格者进入下一考场继续比赛。不合格者领一份主办方提供的奖品就可以直接回家了。endprint

当姐姐拎着一盒榴莲酥从考场走出来时,爸爸的表情就像被巨大的榴莲击中脑袋一样。

“对手太强大了。”姐姐只说了这么一句,就以我从未见过的速度消失在了前方的十字路口。

在姐姐消沉的那段日子里,正值暑假,每天我坐在窗边遥望天空消磨时间,或是翻阅姐姐订购的各种文学刊物。

对面楼里有户人家开着窗通风,飘来一股煎荷包蛋煎煳的气味,我开始咳嗽起来。我想关掉阳台的里层窗户,却看到爸爸又黑又长的影子穿过客厅地板,一直延伸至阳台上。

我用陌生的眼光看着他。那张评职称的名单上没有爸爸的名字,这个消息使爸爸看起来更像文人了。看着他刮净胡须泛着青光的下巴,下眼睑处发暗的影子,越来越佝偻的背脊,我感受不到一丝讨厌。相反的,我发现自己竟能坦然接受爸爸渐渐变老的事实。

“生不逢时。”

爸爸嘴里散发出淡淡的酒精味。若是平时,我会说:“生都生出来了,还说这个有意思吗?”但今天我什么都没说。

悲叹的时候,爸爸仿佛瞬间游离于这个世界之外。爸爸的神情,话语以及老去的身体,统统像酒精一样蒸发于空气中了。他不擅长用言语表达自己的感情,心情郁结的时候,他总是像剥洋葱似的一边流泪一边冥想。我相信家族的基因给了我多愁善感的性情。我感同身受般将脸朝后仰着,靠在抽泣后像蜡像般一动不动的爸爸背上。

我们一家的姿态真是低到了尘埃里——但不幸就像癌细胞已经向全身扩散。这时,致命性的打击开始登场。

附近开始兴建大型社区,一幢幢新型公寓楼拔地而起。打桩的震动波及到了我们社区,绝大部分的房子墙体开裂,门窗结构变形,被政府判为危房后开始拨款动迁。我们一家不得不另觅住处。但令人难办的是,现在的房租普遍上涨,以我们家的经济能力已经租不起这一带的房子了。

只要休息在家,爸妈便骑上自行车出去找房子,回来后大量喝水。我看着爸妈后背衣服上的盐花,觉得人生就像翩然飘落到水面的樱花花瓣,由不得自己。就在爸妈忙碌寻找新住处时,漂亮姐姐一家突然消失了踪影。大门敞开着,我像小偷一样走了进去,细心观赏着天花板的木纹、地板的缝隙、厨房的污垢,嗅着与自己家截然不同的气味。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墙。白色的墙面在微暗的房间中若无其事地散发着淡淡的光芒。从初见她开始,我们就如同朋友般持续往来,连我身上的所有秘密,我都没有夸张的,也没有省略的,全都告诉了她。而她现在突然离去,让我有些不知所措。

她真的存在过吗?我不禁问自己,然后以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的轻快步伐离开了那里。

半夜醒来,我爬下床,想去喝点水。猫还是老样子,缩成球状在床底下睡觉。见我醒来,睁开两只闪闪的眼睛,跟在我身后。我身上只穿着背心和短裤,举着水杯,眺望着窗外的灯光和黑暗中看不清轮廓的建筑群。天空中,大片的云好似羊群一般飘去,微风吹拂我的脸庞。时間鞭策着月光,地球在转动,时光荏苒。

我相信总有一天,爸爸的生不逢时、姐姐的佳作奖和我的单相思都会被时间磨碎,创造出新的故事。姐姐到时候会一大勺一大勺往嘴里塞酱汤米饭,脸上重新扬起笑容。爸爸会在学生们的拥戴下找回成就感。而我,总有一天会为一个因呼唤我名字的人而怦然心动。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在黑暗中,我默默地想着。一个人抚摩起了猫背。

发稿/庄眉舒

我喜欢雪,但令人遗憾的是,上海的冬天很少下雪。只要一到冬天在别的季节不曾有过的强烈的盼雪意念会充盈我的整个冬季。

你那里下雪了吗?

——一风堂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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