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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牛(短篇)

2018-01-05王顺来

中国铁路文艺 2018年11期
关键词:铁牛车床锤子

王顺来

1

铁牛是牛主任制造并干了30多年的一台车床,因为它是牛主任制造又很像一头老牛,所以人们就喊它铁牛。在越来越多的形象美观色彩鲜艳的数控、程控机床,成为工厂的骄子、宠儿的今天,铁牛在人们的眼中,就变得很笨、很丑了。很多人从它身边走过,都会无端地踢它一脚或敲它的头一榔头。因此它的身上伤痕累累,有许多维纳斯的断臂那样的残缺。可是牛主任每天开开车床后,都要用螺丝刀当听诊器,听听这里,问问那里,干完活后再像照料孩子似的给它擦拭,上油,然后拍拍牛背,别头离去。

工厂还全靠铁牛拉套车,领导就给牛主任找过很多接班人,可是牛师傅掏心捧肝地把一肚子技艺传给他们,他们都嫌铁牛笨重丑陋,工作起来又脏又累,打窟窿扒洞地跑了,拈高枝儿飞了。以至于牛主任当主任好多年了,还是牛床的操作者。

牛主任好伤心,常常抚摸着牛脊,一阵阵地咳嗽,感到自己老喽。一天,人事科长和一个女人来到了铁牛前,牛主任看到這个女人眼前一亮,就觉得她是干牛床的人。可是牛主任知道干牛床很累,又看这个女人的身体薄弱得像纸扎的,好像一阵风就能吹跑,也有三十多岁的模样了,就对这个女人动了怜悯之心。不料,这个女人凝神看了一会儿牛床,抚摸着牛脊说:“真的像头老牛。”

铁牛似叫了一声。牛主任大惊,感到遇到了知音。“孩子,你不是凡人,正是它像头老牛,人们喊它铁牛哩;正是它是铁牛,没人干呢!”

这女人皱紧了眉毛:“老主任,牛吃的是草,挤出的是奶和血。我们都应该像牛一样。”

多好的话!牛主任瞪大了眼,感到这女人为他说出了多少年来,他想说而说不清的理儿,说破了他孤独人生中和铁牛相依为命的感情。

自此以后,牛主任就病了。在牛主任生病的日子里,铁牛孤零零地被灰尘和垃圾埋住了。忽然一天,有人看到牛床流出了黄色的泪,好似听到牛床在呼号:“你们人类怎么了?怎么这么忘恩负义?”就这样像神话一般,那个女人跑了来,拍拍牛脊说:“牛兄,你放心吧!人类永远是你的朋友。”于是她清扫垃圾,擦去铁牛身上的灰尘干起来……

这个女人叫燕恩云。牛主任听到这一消息,身上的病一下好了。可是,牛床加工的水泵配件,有的要比燕恩云的身体还重。人们都说她搬不动,可是她蚂蚁啃骨头般的搬啊搬,终于还是把它搬到了铁

牛上。

牛主任惊讶地望着她,心疼得流出了老泪。

燕恩云那薄弱的身子,有一种令人吃惊的吃苦耐劳的精神。没干多久,她竟然把铁牛训出了很多灵性。牛主任更加佩服她,另眼看她。她呢,总是母羊般低眉顺眼地干活,很少说话。一旦说话却很真诚,眼里的愁怨会变成火苗似的热情。

日升月落,牛主任、燕恩云和铁牛相依相伴地走在人生的旅途上。到了二十世纪七十年代要考核定级,按机床分档拿报酬了。牛主任乐得合不拢嘴,他要看着燕恩云这个老实人成为高级工人,拿到最高报酬。好人要有好报。

可是热热闹闹的考核和分档工作结尾了,没人理睬燕恩云。牛主任的心中又是奇怪,又是紧张。当主考的一班人马从车间走过时,牛主任控制不住地扑上去抓住了主考官大人。不料不等他说话,主考大人就不动声色地翻翻一本册子,拍拍头说:“牛主任,咱们厂的设备档案上没有铁牛啊!”

牛主任一趔趄,像冷不防挨了一拳。

主考大人又翻翻另一本册子,眨眨眼:“牛主任,咱们国家的技术工种有车、钳、刨;铣、镗、钻;电、焊、铆;土、木、煅,没有铁牛工啊!”

牛主任的脸上一阵刮黑风似的难看,回头走了。

夕阳似一个火球。老主任走在坑坑洼洼的路上。这条路几乎和他同龄,要是在往昔,他每走一步,都能迈到实处。可是今天他像走上了一条陌生的路,跌跌撞撞,迷迷茫茫的。

干铁牛不算技术,我这辈子算啥呢?干铁牛不算技术,可铁牛为我们厂拉套车呢!不对!这里面肯定有猫腻!

老树如铜似铁。老主任一头碰到了树上,哆嗦着双手抠住了老树:恩云,苦命的孩子!

考工分档的事,就像一种什么药进入了老主任的心窍。只要是一天不见铁牛,他就心慌,忙跑到铁牛前,一看铁牛还安在,便泪水哗哗地流下来,围着铁牛转圈圈,咕咕噜噜地说着什么。

牛主任的失常并不是没有道理的,这一天燕恩云正要安慰老主任,一群安装工操着工具来了,要刨铁牛。牛主任就像一只护犊的老牛,抓起一条钢棍挡住铁牛:“谁敢动手!”

随着老主任的这一声呼喊,忽隆隆围满了人。一个德高望重的老工人站出来,关切地问那伙安装工的头儿:“老孙,怎么回事?看你们像要掘祖坟

似的。”

孙头儿见人们不平的样,忙说:“师傅们,我们只是听吆喝,什么都不知道……”

他的一句话未说完,牛主任直觉得铁牛呜一声怒吼,横冲直撞起来。人们纷纷逃窜,它弓着头,伸着长角冲倒了一台台车床,冲塌了一根根钢筋水泥立柱,冲出高墙轰隆一声倒了。鼻孔里喷出两股蘑菇云般的气流,它那庞大的身躯也轰隆一声塌了下去……

倒下去的实际上是牛主任。

“完了,完了,牛主任算完了。”

“他太冤枉了,太冤枉了。”

人们纷纷喊着围上来。

燕恩云也因此受了刺激,激起了遥远的回想,常常一个人呆呆地坐着,忽然站起来侧耳倾听,凝目沉思;忽然瞪大了眼睛远眺,望着望着就向前奔跑。顶着风跑,踏着河跑,跑到了山上,一棵树一棵树地辨认;登上了山顶,久久地伫立着,遥望着远方的城市,在心中呼喊,亚林,你在哪里?

相传燕恩云是个被抛弃的。无奈谁也不知道她那被弃的秘密。因此人们臆测种种,浮想联翩,就喊她被抛弃的。

这时,老主任经过半年的治疗,终于拄着拐棍站了起来。在萧瑟的秋风里,他艰难地行走,每走一步,右腿一拖一拖地划Z字;左胳膊则像挎着个篮子似的弯着,一荡一荡地像过电。脸歪了眼斜了,嘴吧也撇了,嘴角的粘液在风中如蚕丝般越飘越长……

燕恩云终于发现了他,知道他在保护她,不由泪如泉涌。

人们看到他这个样,都感到昔日那个体壮如牛的人儿如昨天的事。

都说这老家伙的大脑要萎缩死了。他这样活着还不如死了好。

可是他走到了牛床前。看到牛床还安在,不由颤巍巍地扑上去,抱住牛颈呜呜哭了。所有看到的人都哭了。燕恩云只是在一遍遍地擦拭牛床,一种强烈的正义感驱使这个软弱的女人挺直了腰板,毅然上去扶住他:“师傅,你放心吧,还有我呢。”

她迎着世俗的风刀霜剑穿过长长的厂区把他扶回家。下午,她给他送饭来了,他正在用他那鸡爪般震颤的手,脱他那拉满了屎的裤子。他的每一举每一动都像搬山一般吃力,看到她,他竟然像个孩子似的羞得脸红了。她放下饭包,说了句“把我当你的孩子”,就上去抱住他,给他脱去裤子,用热毛巾给他擦那满身的干屎。她被熏得啊啊叫一次次地要吐,他也嗷嗷着挣脱着不知说着什么,但她还是强硬地给他擦净了身子,又从橱里找出一套新衣服,给他換上,让他躺到了床上。接着,她又给他打扫了屋子给他吃了饭,包起那拉满了屎的裤子,对他坚定地说:“你放心吧,好人会有好报的。”

他嗷嗷着全身震动着像要跳起来似的不知说了些什么。她转身走了。以后她天天来。他的小屋被她清扫得越来越明亮,桌子上一盆茉莉花散发着清香。在她给他擦身子的时候,像有一股电流在他的体内奔突,发热发烫。接着他听到了空空的声响,又感到倒了的铁牛站了起来,哞哞地叫着来到他身边和他交颈厮磨。牛卧下了,他骑到了牛背上。牛站起来走啊走,走着走着飞了走来,风像一只温柔的手,摩挲着他的全身。终于一次,在她给他洗下身的时候,那个蚕蛹般的东西轰然一声胀大了,她脸上顿时绯红火烫,双手捂住脸跑了。

牛主任就是在那种惶惶中不觉站了起来。站起来后他就重新走上了他和她和铁牛的人生旅途中。在不到半年的时间,这两个孤人以舍生取义的精神,拦住了两次掘牛床的人。

那些人为什么要掘牛床呢?

2

在这个车间还有一个孤儿,叫小锤子。小锤子长得就像一把小锤子,孤儿嘛。这一天小锤子开着车床,车刀切削着旋转的工件,铁屑儿像瀑布一般向下流泻。忽然,旋转的工件吭咚一声,整个机床像要从地下拔出来似的一动,工作台哗啦塌了,旋转的工件飞了出去,有人跑上来给他停了机床。他吓了个半死,再也换不上活了,再急也没用。一个胎具四五十斤,要比他还重。那么大的一个车间,那么多的人,没有一个人来问一声怎么了,他就那样可怜巴巴地守着工作台上那一堆乱七八糟的胎具,直觉得一阵阵冷,从心里冷。可是他不知道,那个跑上来的人,默默地干了起来。

小锤子像从梦中醒来了似的,看到了这个人,不由哦了一声。原来是燕恩云,她也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干起来。这个女工穿一身洗白了的劳动布工服,高高的很清瘦,她干得那样专注,这情景太感人了,小锤子从心里暖起来,暖起来,就像那春雨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一样。小锤子默默地看着她,不觉呢喃了一声:“娘。”

“你说什么?”这个女工同样是感到了他的话,惊讶地抬起头来问。

“你叫什么?”小锤子脸红了。

“我吗?请不要问我叫什么,也不要问我为什么这样或那样。”

她又低下头去干活。可是小锤子的话好像触动了她的心事,她干活儿的手不住地抖动起来,并且喃喃道:“我要去找厂长,这么点小人怎么能干车工呢?”

小锤子听了她那像酒精棉一样充满了感情的话,更加感到她就是他娘了。可是她艰难地给小锤子换好了活后,又一声不响地走了,和来时一样,恍如春风吹过,春雨飘过;吹醒了混混沌沌的小锤子并且润出了枝枝蔓蔓,这些枝枝蔓蔓好像感觉到了什么,但又说不清感到了什么。许久,他心中忽然温热滚汤起来:娘,她就是我娘!

“妈的,被抛弃的,你个老姑娘,勾引我徒弟呢!也不看看他长毛了没有。”

忽然一声鹅叫般的嘶喊,小锤子从那出神入化的境界中惊醒,看到他师傅在指着那个女工骂。

围观的人轰一声笑了。

燕恩云抬起了头,眼里闪着泪光,望着这些人,她忽然转向大个儿鹅喊了一声流氓。

“流氓?”大个儿鹅一步上前举起了手掌:“你再说一遍,你再动一动嘴角!”

其实大个儿鹅是看上了燕恩云,并且他一看到燕恩云就像性欲发作的狗一样冲动。无奈他就用这种方法来表现他的威风发泄他的冲动,满足他的虚荣心……

小锤子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他奇怪师傅也奇怪这个女工,干吗叫被抛弃的?他的自尊心莫名奇妙地感到受了伤害,不由跑上去挡住了燕恩云,质问他师傅:“喂!师傅,你干吗要这样?”

围观的人又轰一声笑了。

大个儿鹅一张口没有说出话来,难堪得变了脸形。可是在他的嘴歪到极时,一抻他的鹅颈,大脚片子一拍一拍地向外撇着脱去工服,弯起胳膊,绷起一块块肌肉。

小锤子吓得后退了一步。

大个儿鹅在心里骂:小锤子,你小子刚进厂还不知深浅,我姐夫是厂长,这厂子就是我们的,我早晚要整死你!他越骂越恨,从工具箱里拿出老虎钳子和5号铁条,又一步迈到小锤子面前,咔一声铰断了一截,咔一声又铰断了一截……

小锤子不知道他这是干什么,但却强烈地感到他身上在被铰似的疼。燕恩云牵起小锤子的手就走,围观的轰一声笑,大个儿鹅下不了台了。

3

铁牛的确是一台复杂的车床。它复杂就复杂在在有些人眼里不过是一堆废铁,但却被一个大集团的老板看上了。老板发现铁牛能改造成巨无霸机器人打破吉尼斯纪录,铁牛的价值就直线上升。厂长国洋不由心花怒放,承诺要亲自把铁牛运到他们公司,30万元定金就悄悄进了他的腰包。他还有两年就退休了,在他看来,这台没有设备档案的铁牛,卖了就等于厂里从来就没有过这台铁牛,充其量等于打扫了一次卫生。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在他看来这件轻而易举的事,竟然被一个“死人”挡住了。更使他不能理解的是,这些穷工人怎么对这些破车床这么有感情,特别是那个姓牛的,为此已经提他当主任了,他还恋着铁牛,真是些贱骨头。在他秘密组织人搬运牛床的时候,这个贱骨头竟然从天上掉下来似的,横在了铁牛前,坏了他的好事。并且这个拗种倒下后,跟着又跳出了一个破女人,终日护着铁牛。

即將到手的钱没了希望,已经到手的钱当然也要吐出来。国洋只得三孙子似的乞求那个大老板:“再等等,再等等,那个牛主任已经倒下了……”

牛主任是已经倒下了。可是那个破女人是什么背景,竟敢跳出来保护铁牛!忽然,他办公室响起敲门声,他顿时吓得两腿发抖,真怕那个老板派人来要铁牛。可是那敲门声越来越响,他只得咬紧牙去开了门。原来是一个陌生的女工,他不由松了口气。接着,他打量着这个女工,觉得这个女工很一般甚至是惨兮兮的,因此他那张像螃蟹盖儿一般坚硬的脸,立即显出了恼怒:“你有什么事?”

燕恩云看到厂长这个样子,还真有点害怕了。

“你怎么不说话?有事到厂部办公室去谈吧。”

“不,厂长,我想和你谈谈。”

“和我谈谈?”听口气还挺大的,国洋一动,想:你什么级别呀?

燕恩云望着他,她那总想得到什么答案似的两眼,闪亮了一下。

“你瞪什么瞪,走吧!”

可是燕恩云不动,此时她梗着脖子很倔强。她在思索,那么好的工厂为什么亏损瘫痪了?这时,国洋忽然一动,重新打量着燕恩云:“你叫什么?你就是那个被抛弃的吧?听说你还挺有名的?”

燕恩云一阵脸红。国洋得意地笑了:哈哈,你脸红什么?怪不得人们喊你被抛弃的,你这种人早就淘汰了,还来我面前装腔作势!国洋想到这里,高高地昂起了头:同志,不要好逸恶劳对社会不满!

燕恩云被逼急了,也大声喊起来:“不,不是我,是小锤子,小锤子畸形,太小了,干车工太危险……”

“什么?”国洋高度紧张起来:“那个小锤子我知道,你刚刚帮助牛主任坏了我的好事儿又为小锤子请愿,你到底是什么人,你想干什么?”

燕恩云一急,张开口喊不出话了。心脑缺血!

“你这是在组织罢工,同志,不要好吃懒做,仇恨社会。”

脑血管在蠕动,在蠕动,她眼前昏黑,一件件往事便连成了一片……

村庄,遥远的村庄。

茅屋,摇摇欲坠的茅屋。

亚林,你在哪里……

可是,厂长依然在喊叫。“你这样的我见多了,你自以为了不起,其实是最无能,最没有好下场的。”

燕恩云感到大地开始晃动,头皮像纸一样薄。好像有一个尖喙钻进了她的脑子,在吸她的脑汁,她难受得要钻到地下……

“不,不是你想的那样。铁牛不能掘,它现在还在为咱门厂拉套车。如果真有一天它没用了,我们要给它披红戴花建立荣誉室,因为它是我们厂的工人自己创造的,它为咱们厂立下了汗马功劳,它是咱们厂创业的见证,它是咱们厂的荣誉和骄傲,它比任何一台机床都珍贵。铁牛!铁牛!要让后人知道,我们就是凭着这种牛的精神创业的。”

燕恩云顽强地说完了这一番话,她的头脑终于轰一声响,向前栽去。

国洋扎煞起两手向后退:“你,你要干什么?我报警了。”

4

厂长越想燕恩云的话越气愤,越害怕,这哪是工人的话,她要干什么?一时间国洋紧张起来,破格任命他大舅子大个儿鹅任车间主任。大个儿鹅头上晃着翅翎满车间喊起来:“这儿,这儿,这排工件摆这儿。”“那儿,那儿,这个胎具搬那儿。”

“这是什么玩意儿,扔出去,扔出去,什么玩意儿。”当他来到燕恩云的车床前时,不由两手掐住腰大喊一声:“被抛弃的!你还没死?”

燕恩云吓得一抖,忙停下了车床。可是她一看是大个儿鹅,立即气愤地扭开了脸。

大个儿鹅围着铁牛看了一遭后,很坏地笑了:“被抛弃的,瞧你车床底下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这是刚打了胎啊还是来了好事?”

“侮辱人!你就这样当主任?”

“侮辱人?你以为你还算个人吗?快把车床底下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清扫干净,少废话。”

“不行!”燕恩云坚定地说,接着从车床底下拿出一块方铁:“我知道你现在是主任了,可这些东西都是胎具件,到你用的时候不论是哪一块,它宽一点不行短一点也不行。这是创业过日子积累家底呀,怎么能一惊一乍地说扔就扔呢。”

大个儿鹅张了几次口都没有想出话来,干脆一甩手:“去去去,少给我来这一套,都快穷死了还摆你的臭谱。你说吧,你干不干?”

“不干!”燕恩云倔强地低下了头。

“好!从现在起你下岗了。”大个儿鹅顺手抓起一张铁锨,伸到床子底下,向外刮那些胎具件。燕恩云扑上去抓住了锨柄:“不行,这都是我一丝一毫做出来的胎具件。”

“松手!”大个儿鹅想不到他已是大主任了,燕恩云还敢顶撞他,一抬头又看到围满了人,他顿时脸红了。可是他一咧嘴,皮笑肉不笑地扬起手喊:“哥们儿,看呀,咱们车间的老处女大白天里憋不住,乱咬人哩。”

围观的人轰一声笑了。

燕恩云像被刺了一下陡然直起腰。可是她一看大个儿鹅的流氓相,忙又扭开了脸。

“哥们儿,瞧见了吗?人家都不好意思了。”大个儿鹅又向人们喊。但这一回人们没有笑也没有走。他脸上便刮黑风似的阴沉了,又转向了燕恩云,举起手一动一动地就要打:“什么?我耍流氓?我是败家子?你这是有嘴没牙说X话,大白天里咬人哩,怪不得我的鸭子痛呢,我打死你个破鞋。”大个儿鹅越喊越威风,抡起手向燕恩云打去。燕恩云被一掌打到一个钢架上,额上立即流出了鲜血,模糊了她的双眼。可是她紧紧地抓着钢架,不让自己

倒下……

她一生的渴望是大海把沙漠染蓝。因此,她的一生都是为了别人。为了别人就是她活着的力量

燕恩云眼前的血变成了落日,她一时间像飞了起来,在向那遥远的过去飞去:亚林,你在哪儿?我要去找你!

“小兔崽子,你这可是当上了主任!”牛主任来了。他浑身哆嗦,两手乱摸,像要抓什么东西,最后还是不顾一切地扑上去抱起了燕恩云。

“哟,老主任,瞧你疼得……”虚荣心得到了满足的大个儿鹅,抚摸着麻木的手戏说道:“可惜啊,你那玩意儿已经不行了……”他正说得恣意妄为,咚!一根铁棍捅到他的腰上。他向前扑了两扑,一个嘴啃泥扑倒了。原来是小锤子冲了上来,小锤子手提铁棍向大个儿鹅喊道:大个儿鹅,起来,我要和你决斗。大个儿鹅看到小锤子手里的铁棍,吓得哆嗦着头都不敢抬。

5

兩个月后,小锤子轻轻地走进燕恩云的家,将一网兜水果放到了一个墙角。

这是一间俄国式的平房。房里很清凉,明亮里闪着年轮的大铜床,宁静中含着乾坤的大漆桌子。

小锤子再次被屋中的清贫和宁静感动了,竟然感动得流出了眼泪。

“哟,小锤子还不好意思呢!”躺在床上的燕恩云忙坐起来拍拍床:“来,小锤子来这儿坐。”

小锤子在燕恩云面前坐下。燕恩云伸出双手捧住了小锤子的脸,轻轻地为他擦去泪水:“小锤子不哭,等一会儿姐姐给你做好吃的。”

小锤子看到床对面一个大得惊人的书橱装满了书,不由一惊,两眼生辉。“呀!这么多书。”小锤子向书橱走去。

燕恩云说了几句话做了几个动作就累了,便喘着气倚着被卷躺在了床上:“小,小锤子,你喜欢书?”

小锤子点点头又摇摇头。

“小锤子,你喜欢就看吧,书是人类进步的阶梯。有好多事看不懂,书读多了自然就会悟通。”

“当然,真想不到你读过这么多书。怪不得你和别人不一样。”

“小锤子,这些书不是我的……”字卡在了嗓子,像一段漫漫时光在云集。于是她眼前又出现了落日,遥远的落日;茅屋,摇摇欲坠的茅屋;小河,茅屋门前那静静流过的小河……

“不是你的?这怎么会呢?瞧这些书保存得多好。”小锤子自顾挑选着。

燕恩云好似终于把那段时光咽了下去,不由舒了口气。的确,这些书不是她的,是他的。可是他已经消失了——像大风中的一缕烟,大浪中的一粒沙似的消失了,或者像人们猜测得那样,抛弃了她。而她,还为他一动不动地珍藏着这些书。

“呀!《永远的等待》,这是你写的一本书?”小锤子又抽出了一本署名燕恩云的书,转向了燕恩云:“燕师傅,真看不出来呀。”

燕恩云脸红了。“《月牙儿》,你看过这本书?”

小锤子摇摇头但立即又点点头。在燕恩云面前坐下来,讲起了他小学时那个爱讲故事的老师。

“小锤子,你真幸福。”

“什么?我真幸福?”

“对,在你的少年时代,有过这样一位老师,我想你是幸福的。”

“当然。”小锤子深受启发。他想:在我的青春时期,不是还有你吗?可是他哗啦啦地翻着那本书,好像心里有话说不出来。

“小锤子,你有心事?”燕恩云小心地问。小锤子的脸微微红了:“燕师傅,我可以喊你姐姐吗?”燕恩云先是一怔,继而忙点头:“当然。”小锤子又说:“不是喊你姐姐,是今后你就是我的姐姐了。”燕恩云又一惊,接着眼里闪出泪光:“小锤子弟弟,这太好了。”

“姐姐。”小锤子立即喊。

“弟弟。”燕恩云立即惊喜地回答

然后两人就静静地相视着拥抱在了一起。

“姐姐,这么说你是个大作家了。”

“小锤子弟弟,不敢这么说。”

“本来嘛!”小锤子离开燕恩云,两手捧着书。

静。有人从门前轻轻地走过。

屋还是那座清静的屋,人还是那个沉默的人。可是小锤子忽然看到姐姐眼边那块明亮的伤疤,顿时焦急起来:“姐姐,我师傅是个无赖,官迷,我一定要和他决斗。”

“小锤子,不许乱来”。燕恩云的脸上出现了从未有过的严肃。小锤子果然害怕了。燕恩云便重又伸出双手捧住了他的脸:“小锤子弟弟,你不知道我今天有了你这个弟弟有多高兴。你可不要让姐姐再失去你呀。”

“姐姐,我懂了。姐姐,世界这么大,人这么多。你终日自己不孤独吗?”

燕恩云微笑着摇摇头。

“小锤子弟弟,怎么说呢,就说你师傅这个人吧,别看他耀武扬威的,其实他心里很孤独。”

小锤子似有所悟。

“小锤子,你明白我刚才说过的话吗?你永远不要和他一般见识,你要走你的路。”

“可是,”小锤子又站起来,不停地走来走去:“姐姐以后怎么办呢?牛床已经没有了,终究是被他们掘走了……”

燕恩云抖动了一下。

小锤子继续说:“姐姐留下了后遗症,已不能自理了。你的日子还长着呢。”

“是啊,”燕恩云望着午后眩目的阳光喃喃:“这些日子我和牛主任多亏了你的照料。”

静!沉静的窗外很眩目。好像有很多人在走来走去,窗外传来歌声:

太阳在不停地旋转,自古就不曾改变

宇宙那无边的情怀,拥抱着我们的心愿

但愿有那么一天,大海把沙漠染蓝

窗外不再眩目,窗外澄明一片,人迹绝然

两人听着这歌声惊呆了,然后便久久地互相望着,两双手握在了一起,流出了清清的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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