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沁

种子也许是随着一阵风，也许是藏在一坨鸟屎里，也许是我吃着石榴珍珠般的细粒，某粒蹦出，很有机缘地恰巧落到脚下的花盆，于是它悄悄地潜伏着静候春至。春阳煦暖，春雨滋润，那荒芜的花盆，在我小学四年级的春天，蹿出了棵嫩绿的小苗儿。

初以为不过是棵草，它绿油油的，为阳台平添了几分生气，第二年夏，它猛蹿了个儿，妈妈细察其枝叶后，欣喜地说：“是株石榴！石榴好！花红又多籽，旺宅的。”于是，小苗得以扶正，每次淘米后的“营养水”就由它专享了。那石榴竟谄媚似的，长得特欢。我初一的那个夏天，它还瘦瘦的，枝丫间几朵明艳的花让人想起“浓绿万枝一点红，动人春色不须多”。那年，爸爸的投资回报也颇丰，妈妈虔诚地认为，石榴兆丰年。于是，它不纯乎是一棵植物，简直是祥瑞之尤物了。不过，爸爸倒不以为然。

后来，石榴却在一家人的热望中病了。先是叶子恹恹地耷拉着，继而黄，继而落，几成秃瓢。家里两个女人正束手无策，爸爸一语点醒我俩：哼，花盆也能长树？根向何处伸！想换盆，怕伤了根，轻轻铲挖，却发现盆树难分离；浸水后再折腾，依然无济于事，只好忍痛砸盆。盆破了，我也惊呆了。

居然有那么多根，白白的，一圈又一圈卷绕紧附在盆壁，仿佛想钻透这瓷实的质地，有几缕已从盆底的漏水空隙处钻出，紧附在阳台的瓷砖缝里。好像它们觉得从那缝里或许能冲出一条生路，却使尽洪荒之力而无果。它憋屈着，憋屈着，一点点被死亡所威胁。我突然有些泪水盈眶：一个被围的生命在黑暗中突围，孤独地，默无声息地，经历一番努力，挣扎，彷徨，终至绝望。

幸好，它一息尚存。妈妈欲从市场购缸式花盆，爸爸反对：“盆再大，对一棵树来说都是局促的。”我凛然地说：“移到附近公园吧。”爸爸赞：“这孩子懂舍得，有点儿气度了。”

不舍，是自然的。但爸爸的局促之说无疑是对的。对于一棵树，你只希望它在你眼皮底下繁花似锦、硕果累累，那是自私與偏狭的。真正有爱的守望，是随物之天性，使它能率性尽情地生长，自由烂漫，让根往更深处扎，叶往更高处展，就像夭夭之于桃花，奔腾之于骏马。

石榴安家公园整四年，今已亭亭如盖。这个春天它又冒出了一批嫩叶，油绿油绿的。六月在即，我心里想着“微雨过，小荷翻，榴花开欲燃”，就这么隔着一段距离，眺望那棵树开花，真是件美好的事。我不禁又问自己：“那还是你的树吗？”想了许久，答案是：不是。你仅在它儿时照顾过它，它的生命只为自己而灿烂。

人对一棵树的爱如此，人之于他人，譬如父母之于孩子，丈夫之于妻子，孩子之于父母，是否也该如此，少些捆绑，多些随性，用舍得去成全？

（指导教师：华伟臣）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