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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尔加科夫的绦虫

2017-11-14

山西文学 2017年7期
关键词:果戈理玛格丽特绦虫

肖 涛

布尔加科夫的绦虫

肖 涛

奇幻而魔魅的恶作剧声音,充斥于布尔加科夫的小说与剧作中。作为制造视噪的大师,果戈理用破折号戳碎读者的欣赏镜面,至布尔加科夫这里已臻达极致,比如《魔障》。破折号传呈出人物的声音与意识,避免了直接引语对话所带来的时序平板与场景停滞,而更带有飞矢裂帛破石的动量感。这动感生成了边走边说、手舞足蹈的戏剧性,抑或梦游者式的自言自语。果戈理古怪的彼得堡与布尔加科夫荒诞的莫斯科街头,因这种同质化语言而一并制造出杂糅诸种异质声音的怪诞画面,犹如一根分蘖衍射出来的荆棘枝条,令线性文本从此变得突兀、拱凸、扭碎、崚嶒、锐利。话语经由蜿蜒崎岖的连番波振,本然成了一种栩栩如绦虫的生命体。

略萨在《中国套盒》曾讲过一个绦虫寓言,他所意指的其实是投身于写作生涯的文学抱负。

您在内心深处已经感觉到了这一文学倾向的存在,并且已经把献身文学置于高于一切的坚定不移的行动之中了。那现在呢?您把文学爱好当作前途的决定,有可能会变成奴役,不折不扣的奴隶制。为了用一种形象的方式说明这一点,我要告诉您,您的这一决定显然与十九世纪某些贵夫人的做法如出一辙:她们因为害怕腰身变粗,为了恢复美女一样的身材就吞吃一条绦虫。……只有那种献身文学如同献身宗教一样的人,当他准备把时间、精力、勤奋全部投入文学抱负中去,那时他才有条件真正地成为作家,才有可能写出领悟文学为何物的作品。

之于大师布尔加科夫一生的命运而言,那绦虫如影相随,常化为俄罗斯之狼,穷途末路、狼奔豕突又旷野呼告、自啮其身,既决定其作品风格的独异性,又濡染演化为一种话语策略和言说风格。

具体到其笔下人物身上,那自言自语症也成就了一种梦魇叙事。再如《魔障》中的柯罗特科夫梦见的散发硫磺气味的“一个偌大的、长着两条腿的、活人似的弹子球”,看似梦扭曲了现实,未尝不昭示着现实一直为梦的拙劣模仿。

接下来一个陌生化意味十足的画面又带有叙事逻辑上的必然性,“这个陌生人的个头是如此之矮,仅仅能够到高个子的柯罗特科夫的腰部。不过,这个头上的缺陷算是由这陌生人那异常宽阔的肩膀得到了补偿。四四方方的身躯架在两条歪歪斜斜的腿上,况且那左腿还是痛的。但最为引人注目的莫过于其脑袋。这脑袋活像一个巨大的鸡蛋模型。它横卧在脖颈上,其尖头朝前。它也像鸡蛋那样光秃秃的相近,只有后天教育才使人有了差别。孟子则认为,性是人,而且是那样的闪闪发亮,以致在黑暗中,这陌生人那儿像是总有一颗小电灯泡在闪光。这陌生人那张小脸蛋儿直刮得发青,一双绿幽幽的、像大头针尖那么小的眼睛,坐落于两个深深地凹陷下去的眼窝中”。球形、蛋形及其所营造出来的奇诡魔怪感,一度成为布尔加科夫耽溺着迷的心灵意象。接踵而至的是,“蛋变”也成为1920年代莫斯科万花筒般的现实生活的变相文学写照。《不祥的蛋》的故事空间即依托于莫斯科生物实验室与乡村养鸡场之间,而编排了青蛙和鸡、鸡蛋与蛇卵等之间一次狂欢化剧变。与其说实验室科学制造了瘟疫,毋宁说这是一场由彼时代意识形态混乱所致的思想瘟疫。

球蛋之类的圆形意象,至《大师与玛格丽特》中则成为莫斯科文联主席阿辽兹翻滚在街路上的头颅,乃至认同为布尔加科夫小说中比比皆是的巴洛克式“头颅”。倘若了解这一时期的莫斯科文化,你会发现布尔加科夫小说与亚历山大·别利亚耶夫于1925年写的《道尔教授的头颅》之间存在着某种互文。《道儿教授的头颅》的主人公是一位进行幻想性发明的教授,他致力于复活死人的器官,乃至起死回生的试验。他的试验成功了,而他的助手窃取了他的既定成果,导致教授成了助手的试验品。当教授从死亡中再回到人世时,却只剩下会思想的芦苇一般的头颅。唯有思想活着,并赓续着残缺不全的本真生活,继续从事科学探索。这或许也是笛卡尔式“缸中之脑”的初次文学表征,它与《狗心》不仅有异曲同工之妙,更承接过诸如《弗兰肯斯坦》《海德博士》之类的前文本,涂写了一条互为影响的文本踪迹。待到《大师与玛格丽特》里的魔术表演,我们不期然发现那黑猫揪住孟加拉斯基的脑袋并将其扭下来的暴力怪诞场景,堪为又一次玩味脑袋的小高潮。

互文写作莫过于契合时代语境了,即布尔加科夫1923年《魔障》、1924《不祥的蛋》、1925年《狗心》存在着历史与现实的互动重合。《狗心》的第一人称狗视角,惟妙惟肖,绘声绘色,又一波三折。在此我们还得向扎米亚京与果戈理们致敬,甚至我认为布尔加科夫的文学基因图谱,俨然汲取了俄罗斯黄金时代与白银时代的伟大传统,一种从莱蒙托夫、果戈理而至陀思妥耶夫斯基与象征派画家作品中累积沉淀着的“恶魔”传统。

但布尔加科夫文本的复数结构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复调结构之差异性,在于他独创的平行结构中的人称交互。《狗心》开篇是狗的第一人称自陈,接下来转入第三人称视角。“不过是条无家可归的野狗。话说回来,这名字不赖,单位这个也得谢谢那个妞儿”,接下来“店门砰地一声,街对面那家亮着灯的商店里出来了一位公民。正是公民,不是同志,甚至得叫先生。越近越清楚——是位先生。你们以为我看人是看大衣?胡扯。”不难发现1925年左右莫斯科社会诸种意识形态杂交出来的话语世界既奇形怪状,又异彩纷呈,可谓魑魅魍魉先后登场亮相,妖魔鬼怪络绎不绝同台表演。

20世纪世界文学重写耶稣之死的可谓多矣,比较独特的有诺曼·梅勒的《圣子福音》、拉格奎斯特的《大盗巴拉巴》与布尔加科夫《大师与玛格丽特》。《大师与玛格丽特》的叙事结构存在着至少三个维度,情节同时于1930年代莫斯科、古老的耶路撒冷与沃兰德的神秘世界展开语言织体的交响协奏。人物在不同向度之间穿越自如。人世不过寥寥几天,而神世则上下两千年。第一章莫斯科,第二章彼拉多与耶舒阿,其结构已然存在着交互性了。随后至于整个文本,布尔加科夫竟然使用了自然主义文学常用的“穿插藏闪”叙事技巧,将各章节中繁多人物串联起来,并贯穿着一只猫、一个兰沃德教授和一个伊万。

伊万能产生分裂,比如“新伊万”对“老伊万”;同时各种梦也存在交互,辅之以写过耶稣的“大师”与兰沃德教授所目睹、讲述抑或记忆的福音书事节。如此诸种,端的复调感十足,而主题极为丰饶多义。尤为重要的是,服用了具有返老还童特效灵药的玛格丽特,她月夜开始的飞翔之旅,既与卡夫卡《骑木桶的人》构成心有灵犀、孤傲曼妙的灵异互文,又与夏加尔的绘画、卡尔维诺的“轻逸”产生扑朔迷离、翩然蝶舞的梦幻对话。

大概1930年三月中旬期间,布尔加科夫烧毁了手稿并致信当局:“我亲自用自己的双手把关于魔鬼的小说的草稿扔进了火炉……”之前他所敬仰崇拜的果戈理也将(《死魂灵》第二部)焚毁,而且《大师与玛格丽特》中的主人公“大师”也确实烧毁过自己的心血之作。颇具吊诡意味的是,布尔加科夫并非焚稿断痴情,而是重新捡拾起它那零落纷扬的碎片灰烬,并拼接出了一个更为完美的立体肉躯。那条致死疾病般的绦虫又一次发作了。

肖涛,原名李英祚;胶东半岛人,文艺学硕士 、文学博士;小说评论家、独立艺术批评家。18岁出海打工,十年西部流浪生涯。早年从事雕塑艺术,后从事文学研究,曾在多种期刊、杂志等发表小说、评论、学术等文章,共计百余万字。

责任编辑/鲁顺民 sxwx2001@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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