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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雀王国

2017-11-14

山西文学 2017年7期
关键词:大槐树黑狗麻雀

浦 歌

麻雀王国

浦 歌

1

有时候,我们感觉太阳就像天空开出的毒花一样,它把带孢子的花粉撒播到了每一个地方。它落入我家的院子,混进院子里虚松的泥土,并顺着野生的狗尾草、臭蒿、蓖麻、扫帚草蔓延出各种各样的叶子。它们暗自组成了一个貌似柔弱的强力世界,为的是让我们最终归顺于它们。

父亲似乎正被这种看不见的力量所囚禁。每隔一些天,他就会经历比鞭笞更严厉的酷刑。有很多次,他顾不上穿鞋,就弓着腰,耷拉翅膀的鸟一样疾步走到院子中央的一排砖台前,步子摇摆,像是被两个我们看不见的人押着。接着,他跪在那里,头抵着砖台,梨形的汗珠一颗颗从脖子、额头、鼻尖渗出来,那一刻,我们意识到那个隐蔽世界是由枝枝蔓蔓的根须组成,正从各个方向扎根到父亲虚弱、幽深的胃部。似乎正以制造彻人心扉的剧痛表达对父亲的不满。

雪上加霜的是,那年秋天,多年来给予厚望的柿子沟被洗劫一空,只有一个通宵,大大小小一二百棵柿子树就像被带无数魔爪的飓风搜刮,变得枝叶凌乱、空荡荡的,就像父亲胃部巨大的溃疡。母亲并不理解父亲感受到的无法测度的世界,她试图唤醒父亲内心深处那个狂暴的个性,母亲骂骂咧咧,用自己的行动刺激着父亲,她带着我们兄弟三个闯进高低起伏的巷子,我们就像乘坐波浪一样出现在总有阴影的巷子里,太阳晒得土墙顶部结了不规则的颗粒状的土疤,母亲滔滔不绝地仰天大骂,她让所有参加抢劫的人到通往阴间的南门,让他们经受千刀万剐,并不断地诅咒他们早已化成灰的祖宗。母亲的骂声足以在听者的心里炙出几个焦黑的洞,但这些疯疯癫癫的骂语像多余的尘土一样扬起,最后只是漫不经心地落在巷道墙壁上。三弟跌跌撞撞,他跟不上我们的步伐,于是带着恐惧哭喊起来,他的哭声在我们听来尤为凄惨,就像是另一个世界通过弟弟让我们示弱,在那个秋天,弟弟的哭声就像抹在村庄脸上的一把辛酸的鼻涕。

父亲的面部表情富有深意,因为病患而变得发黄的眼珠,就像猫眼,或许就是因为他独特的眼睛,他能够真切感受到他所面对的那个隐秘世界。他发黄发黑的牙齿,他下巴上弯曲的三根汗毛似的短须,他毡子一样油腻而乱的平板短发。似乎都不是平白无故的,都来自他出人意料的晦暗杂乱的内心,是他同另一个世界搏斗的结果。我们从村子里跌宕起伏地巡游回来,回到昏黑的南屋里,看到父亲居然像往常一样躺在病榻上,身子像虾一样蜷缩着。我们不知道,父亲正酝酿出一个多少有些匪夷所思的行动。

父亲指挥母亲将四颗四环素放在纸上,母亲低声哽咽着拿出切菜刀,用枣木刀把咯嘣咯嘣地碾压圆溜溜扁平的四环素。在昏暗的屋子里,她如同一名心怀怨恨满腹牢骚的祭司。四环素甜蜜的糖衣被剥离之后,四散成毒粉一样的颗粒状,一股从未闻过的可怕苦味弥漫在屋子里,富有深不可测的魔力和野性。之后,父亲指挥母亲打了一颗生鸡蛋,生鸡蛋如同宇宙初始一样淳朴和浑圆。母亲把四环素粉末撒进去,在我们的注视下,颗粒状、富有攻击性的粉末混入生鸡蛋的古老圆形黏液中。父亲从病榻上坐起来,病弱含混的猫眼突然间呈现出老虎一样阴沉可怖的目光,父亲端起碗,一口将黏糊糊的液体喝了下去。只见他用可以捏碎别人手骨的粗粝大手抹了抹嘴,朝着糊了雪连纸的窗户,似乎有所意味地看着,那时他或许已经预感到,另一个世界不会轻易因此而妥协,他通过他的胃部早已领教过它们阴险的威力,但他倒要看看它们将怎样回应他的反抗。

事情或许早已注定,父亲作为一个脾气暴躁的无神论者,亲手撕掉了母亲糊在墙上的神龛。似乎从那一天起,父亲就已经被暗自流放,开始了漫长的苦役。我记得那时,父亲刚刚开始医治他的胃病,他就像一个尚未被虫蛀的果实,他走起路来依然腾腾作响,他凶猛暴戾的声音像雷声一样滚动在昏暗的屋子里,他倔强的脾气绝不允许自己屈服于任何人。他的每一句话都像铁律一样注入我们的脊椎。那时候,我家那头老实的骡子还在,他驾着骡子嘎达嘎达行走在村庄的路上,在田地里,他用钳子般有力的大手抓着锄头,在玉米地里松土,他张弛有度的动作像是遵循着神的法律,他相信自己很快就会从贫穷的泥坑里摆脱出来,他相信自己精明的、就像神秘的图纸一样的思维。

那天之后,我们发现母亲将院子里那棵巨大的槐树当做了新的神龛,她常常背着父亲,向着槐树喃喃自语,要神保佑。每当她向着槐树致意,我都觉得这是对父亲的背叛,我们放眼向大槐树望去,它庞大的绿荫占据了三分之一的院子,成千上万的细碎杏仁形叶子层层叠叠,就像一座变幻莫测的宫殿,无风时它静穆神圣,任由阳光曝晒在闪亮的叶片上,每个叶片像是被光线麻醉,微微斜着身子,袒露着最细微的叶脉,似乎正在秘密地放纵自己。而等到暴风雨来临时,这个国度先是雍容华贵地摇摆着几个大分叉,像是将狂风收容到了自己的中心,之后激起一片深邃的、旋涡状的沙沙声,这些沙沙声像是出自久远的过去,连通着一个看不见的世界。等雨水浇注在槐树上,水滴在叶子间一跳一跳地穿梭,无数叶片屈服于强力频频点头,槐树下的水井就变得更为沉静和怪癖,它执拗的木头轱辘上缠着圈圈井绳,一根可怕的黑色的铁钩子垂在井口,那就像悬挂在地狱门口的神秘判词。

那时,大槐树尚未展示它真实的一面,没人能想到它将成为麻雀的国度。

我们无法判定父亲是否早有预感,但父亲就在那时牵回一条黑狗。那是一个黄昏,黑狗有些生疏地走在他的脚边。就像刚刚从他的身体里走出来,与我的父亲有一种相似的神态。它瘦骨伶仃的四条腿显得孤傲而反叛,并不纯正的黑毛杂着灰屑,在我们面前它像狼一样眯着眼睛,它的外貌有些老实而实则充满锋芒。那时,它还没有将我家的院子当做自己的领地,有些孤单地站在香椿树下,最后一抹夕照映在它身上,父亲自豪地摸摸它看上去笨拙善意的嘴巴,惺惺相惜地说:

这是一条好狗!

那时,我们感觉那就像父亲在摸自己的嘴巴,父亲和黑狗之间的相像之处非常明显,他们就像真正的亲兄弟一样。

很快,黑狗划定了自己的领地,大胆地在我家的院子里奔跑,像主人一样勘探地形和地面上的物件,它把尿撒在垃圾堆父亲丢弃的裂口破棉鞋上,也撒在倒在地窖旁边的旧自行车轮胎上,它的尿液散发出亲密的古老家族的气息。它在空地上冲刺、躲避,进行有章法的战斗演练,原先死气沉沉的院子随着这一演习进入了战斗戒备状态,臭蒿在黑狗的蹄子下面被踏倒,狗尾草被碰得直晃动,空气也在黑狗的奔跑中打着一个个旋涡,那时,我们完全不知道这条黑狗如同先知一样已经料到,一场残酷的战争早晚无法避免。它已经暗自与我的父亲结成精神上的同盟,似乎已经捕获了父亲面临的种种危险苗头。它甚至已经隐隐觉察到草地背后极不寻常的信息。秋天,垃圾堆里长出几棵错季的西红柿苗,它们注定要在结果子前死去,等蜜虫安静地趴在叶子上,留下锈迹般的伤口,黑狗似乎第一次嗅到令人恐惧的死亡阴影弥漫在院子里,每当它看到父亲病蔫蔫地出现在院子里,它就充满激情地扑过去,似乎要努力传递这一重大信息。但我父亲或许比它更早地知道了,父亲明白,这是一场暗中上演的生死之战。

黑狗有时会警惕地在草丛里鼻息咻咻地嗅来嗅去,试图发现最终的秘密。它用粗笨湿润的鼻子对着草根,晃着被剪掉半截的尾巴行走在草丛里。而此时的院子密封着自己深处的秘密,臭蒿用自己臭烘烘的味道迷惑着黑狗,一些死去的宿根空洞而轻飘,茎干断裂处有一个小口一样的嘴巴,貌似在喘息,实者暗藏祸心。就像是谁随意撒出来的似的,地上时不时会长出一片密密麻麻的香椿树小苗,只有两个叶片的小苗装出幼稚孩童的神情,故意造成一种懵懵懂懂的氛围。风刮过来时,草地传出一片沙沙沙沙的令人麻痹的摩擦声,其中或许隐藏着数不清的隐语和暗号。黑狗灵敏地摆动着耳朵,一双黑幽幽的眼睛直视着前方凝神静听,然后又困惑而气恼地低下头来,它用爪子刨一刨被滋长的草弄得松软的地,土地在它的爪子下呈现出一副虚弱和放任的假象。这又一次迷惑了黑狗。

经历了第一天的惊涛骇浪,次日开始,我们的日子就进入逼人的、难熬的炙烤状态,我们的三间老屋几乎承受不住这种精神上的考验,就在那时,它的后墙微微外突起来,像孤寡老人微弯的脊背,屋檐狼狈地试图藏起它焦黑的木椽,屋顶像前后两截的奇怪帽子,上面发青的瓦草早就被晒干了,变成枝枝丫丫的斑斑污迹。好像戴这样的一顶帽子仅仅是一种惩罚。

那时,二弟就已经表现出某种兆头,他居然对这一切采取了冷眼旁观的态度,在他的眼光之下,所有的事情都染上了甩不掉的可笑意味:那条乱蹦乱跳、已经完全酷肖父亲的狗;母亲过于激动的走动,吐沫乱飞的诅咒;父亲不管不顾地面向墙壁蜷缩在炕上,他窝向胸口的头部脖颈、他后脑勺凌乱的湿漉漉短发、他后脖子正中央的豆大黑痣,以及脖子侧面被蚊子叮咬起的疙瘩……他在被子尽头伸出一条腿,因为裤脚提起,露出一截像女人肌肤一样过分白皙的小腿肚,包括他全身透露出的那种甲壳虫般的僵硬姿态。一种可鄙的嘲讽意味已经渗透到这个秋天的空气里。

二弟用懈怠来对抗眼前所发生的一切,他懒洋洋地在母亲尖利恼怒的嗓音下摆放柿饼——这是我家早熟的十棵柿子树上的果子,也将是今年唯一一点收获。它们刚刚旋去皮才两天,湿漉漉、红彤彤的,小小的柿蒂上,浸满甜汁的果肉裸露在外面,二弟每次只从蛇皮袋子里拿出一两个柿饼,敷衍了事地顺势滚在雨筚上。但是,即使二弟的消极也难以杀灭眼前光艳诱人的一幕。等我们摆放停当,面前呈现出一个炫目的世界:在阳光下,去皮的柿子一个挨一个像潮润的玛瑙一样,圆鼓鼓地放置在雨筚上,散发出入髓入骨的香甜气息。光线抚触在光溜溜的柿子上,还露骨地顺着红色的果肉慢悠悠透进了里面,使得内里晶莹通亮,像少女一样温润,柿饼中心一粒一粒芝麻似的颗粒也看得清清楚楚,就像它们羞涩的秘密。母亲在两棵香椿树下一共架起三张雨筚,那时,太阳像是突然间复原似的发出第一道强光,将雨筚上的柿饼照得水灵灵、光灿灿的。那光线像是得到滋养似的突然变得癫狂,似乎柿饼就是它梦寐以求的可口食物,但又无法真正触及它的皮肉,于是,它又像情场老手一样游刃有余地抚摸着晶莹的柿饼。

就是在那时,我们听到第一声扑棱扑棱的声音,一只鸟像是无意中飞过我们的头顶,但它兜了一个圈子之后,落到了大槐树的一个小枝上,那是一只灰突突的麻雀。它像是无中生有地从空中显现,就像天空变出的一个戏法。直到后来,我们才知道麻雀是父亲真正的敌人。它们组建成一个乱哄哄的国度,目的是来报复我的父亲。

2

父亲病重之后,他就与我们看不到的事物进行了长期、秘密的战斗,我们的院子变成了真正的战场,黑洞洞的三间南屋是父亲最后的堡垒,墙壁上蒙上油烟污迹、隐约可见的猎猎红旗,似乎正在为他飘扬。有一艘海水中的巨轮,正在海面上破浪前进,描写的或许就是我们看不到的战线。有时候,他情不自禁地发出一声声呻吟,还会用脚蹬墙,发出嗵嗵的闷响,都让我们联想到他正在进行紧迫的肉搏战。

稍稍平静的时刻,他就凑到窗前就着微弱的天光看那本《山西中草药》,正是在这本像天书一样的秘义中,父亲获悉了大量的敌方资料。上面的彩页部分展示了许许多多鲜绿多汁的植物,顺着种种标记和注释,他慢慢洞察到它们所具有的毒性。他还在柔美的枝叶和花朵里辨认各种密码,他尝试了许多植物的果实、叶子、茎干、根部、花朵和种子,还有线条粗犷的矿石、瘤子一样的毒菌,以毒攻毒。他终于认识到,植物是另一个世界派来的间谍,但经过他的重新配置,就可以改变它们的习性。父亲展现了自己可怕的求生本能,但柿子沟遭到洗劫之后,他神情恍惚地从《山西中草药》的迷宫里游走出来,他临时决定冒险,孤注一掷地配制了四环素加生鸡蛋的险方。为了这险恶的一战,他甚至不得不放弃了与偷盗者的抗争。

我们还记得之前那段困顿、似乎停滞不前的日子,父亲正痴迷地研读《山西中草药》,他用铅笔在上面写下歪歪扭扭的标注,每喝下一个药剂,他都躺在被窝里暗自感受一次新的历险。一个晚上,父亲似乎非常满意这次新的尝试,第一次将我们召集到他跟前。父亲躺在炕上,撩起被子,拉起上衣下摆,露出在肋骨下微微凹下去的一截肚皮。蒙着尘土的灯泡发出晕红的光,照在人脸上像是涂了一层淡黄的釉。这使得小小的屋子里充满了新婚之夜的那种暧昧的亮光。

你们都仔细看——

说着,父亲已经用明察秋毫的“猫眼”盯紧了自己的肚皮,似乎上面很快就会走过千军万马。这是我们第一次亲眼看到最终发生在他肚子里的战斗:

看到了没?父亲指着肋下隐隐鼓起的半球状,接着,从肚子的下部,也浮现出一个半球,它们以难以觉察的速度各自徘徊向前,就像天上缓缓运行的星球,对峙了很久之后,突然之间,它们碰撞在一起,伴随着肚子里一阵咕噜咕噜声,变成一个大球,之后又缓缓下行……

作为一个盲目探索的斗士,父亲此刻的目光充满惊奇和隐忍,他就像一个狂热的船长,正带着我们这艘摇摇晃晃的破船航行,我们的脏旧被子上,一只只油绿肚皮的鸳鸯正在褶皱和暗影中浮游,父亲半撑着身子,在身后的墙上投下孤僻的、形状不定的黑影,就像是父亲在另一个世界投下的灰暗影子。接着,父亲肚子上的球体在众目睽睽之下缓缓游移到肚腹下部,最后以几乎觉察不到的速度消失在大肠下面,正当我们以为它会引起多么惊人的反应时,它以一声长而闷的屁结束了发生在肚腹之内的战斗。

如今,从天而降的麻雀是父亲新的敌人,父亲从未想过与来自天空的敌人交手。黑狗已经嗅到麻雀带来的不安氛围,虽然刚开始仅仅是一只孤零零的麻雀,就像是失群一样的普普通通的一只,这不过是麻雀迷惑性的一种方法,它迅速潜入大槐树密密麻麻的树叶中间,叽叽地叫着。又有几只麻雀同样像是不经意地飞来,它们已经在空中形成一片混乱的飞行轨迹。黑狗辨认出这一轨迹中所隐藏的邪恶,辨认出这是一群破坏使者,黑狗脖子里的那道血管像荆条一样凸起来,令我们想起父亲脖子里的青筋。黑狗不断跃起,在院子里奔跑,使出浑身解数向麻雀示威。凌厉的进攻套路可惜无法在空中派上用场,这就显得有些可笑。它在草地里兜着圈子,就在飞速转圈时,两条后腿蹬在土中,噗噗地激起一阵烟雾般的尘土,但是因为无法够见空中的麻雀,到最后它只是无助地仰起头,喉咙里发出呜呜的怪声。

落满了麻雀的大槐树真正成了麻雀的王国,连母亲的祈祷也丝毫不起作用。大槐树像是从古老深邃的状态中活了过来,在清脆的叽叽喳喳声中变得年轻聒噪。它伸张着充满扑棱棱声音的繁密的枝丫,就像一座邪恶的教堂。恍惚中,你会以为那些麻雀才是它的枝叶。它们在大槐树上空不断形成各种各样的抛物线,父亲已经意识到隐蔽世界的狡诈,麻雀在大槐树上的惊扰,以及它们在柿饼上的啄食,与他胃部的动荡完全对应,他早就预料到了这一点。

然而母亲对此毫无认识,或者为了表达她对父亲的怨恨,故意把气撒在黑狗身上。

倒灶鬼,熬煎死啦——

母亲厌烦地向黑狗伸了伸腿,语气却像是跟父亲说话。那时,连我都不得不承认,我们已经很难不把黑狗当做父亲本人来对待,黑狗的神情动作已经与父亲别无二致,它从草地上爬起来时,蹙眉抬臀的缓慢动作像极了病榻上的父亲,黑狗的前腿斜支在地上,鼻子两侧两道弯弯的弧纹像父亲那样耷拉下来,颓废深沉、暗藏着锋芒的大眼漫不经心地扫向四周,之中又带着父亲那种无法模拟的苦相。三根下巴上的细毛居然也刻意模仿了父亲。吠叫起来时,它带着膛音的叫声就像父亲往常轰炸在我们耳边的训斥。这时,黑狗在院子里的狂吠已经激起母亲的愤怒,过去漫长的日子里,她早就厌倦了父亲式的声音轰炸。然而黑狗唯一可用的就是它的叫声,就像是一种隐秘的语言暴力,以及声音在空中的一次次爆炸,它的吠叫与一片声的叽叽喳喳正在进行看不见的斗争,这是声音组成的堤坝。到下午的时候,院子里已经层层叠叠堆积了无数的吠叫声。母亲对黑狗的吠叫已经忍无可忍,她站在雨筚前面,挥舞着一根棍子驱赶麻雀。突然之间,她倏地一回身,在黑狗的脊背上凶猛地敲了一棍,发出嗵的一声闷响,这一棍连母亲都没有想到,她迟疑地将棍子举在空中,没敢再打第二下。那一刻的气氛如此怪异,浑似父亲的黑狗尖叫一声,在地上狼狈地打了个趔趄。恰好有一股风刮过来,草地和大槐树发出诡异的唰唰的声音,连麻雀都呼啦啦飞了起来,似乎刻意营造出一个神奇的决定性的时刻。我们惊异地看着母亲,她打得那么狠。对我们来说,那声闷响让我们脊背一阵战栗。她从未敢真正反抗过父亲,她总是用言辞故意激怒父亲,等到父亲扔过一只碗来,她才暂时闭嘴。

我们都暗自捏了一把汗。然而黑狗随后的动作却大煞风景,它往前奔了几步,喉咙里发出委屈的叫声,耳朵有些慌乱地贴在脑后。看见母亲举在空中的棍子,黑狗夹着尾巴往后就跑,甚至在夹起尾巴之前还挤出几点尿来。

正是黑狗这样的举动,让我们更加确信了一件事情。所以等母亲后来要把黑狗赶到大门外面去,我们都没有怎么反对。再说,它在外面溜一圈还会自行回来。那时大槐树上已经聚集了不计其数的麻雀,它们已经习惯了母亲的棍子,以及我们的喊叫,黑狗震耳欲聋的吠叫除了让我们烦躁之外,已经丝毫不起作用。那是黑狗从未有过的连续的吠叫,为了发出爆裂般的吼声,黑狗的头在空中剧烈震颤着,像鱼喷鱼子一样释放出一串串吠叫声。不过,这只会让我们对它声厉内荏的习性看得更清楚。

母亲用棍子驱赶它,它显得非常惊愕,而且有些恼怒。它还想侥幸地从母亲身旁的空隙中钻进去,但母亲用脚踢它。它站在院门外的路上之后,开始对着我们满是裂口的板木院门吠叫,像是不理解它犯了什么错误。相信连母亲都感到一种别样的困惑,觉得就像是真正赶走了父亲一样。我看见黑狗绕着门口走了几圈,几个月来它变得更大的身体给了它某种威严凝重的气势,我无法不想象真实的父亲在那里走几圈的样子,接着,黑狗还抬起头看了我片刻,它似乎已经冷静下来,它看得意味深长,我一时难以区分它与父亲真实的区别,正在我感到慌乱恍惚之时,它像父亲那样沉思着,低头转身离开了,离开之前它还稍稍回了一下头,就像父亲常常做的那样,眼神里流露出复杂的神情,父亲从不向人挥手告别,仅仅回一下头,许许多多的含义都蕴含在这一回头中。接着,它往前走去,我非常好奇,想知道它要去哪里。很快,它一步一步拐到另一个巷子里,它的两条略略僵硬的后腿像父亲那样外撇,显露出一种虚张声势的傲慢。之后,我听见它在那个巷子里发出一声孤零零的吠叫,或许它遇见了村民,或者是有村民踢了它一脚。

下午两三点的时候,我们听见被母亲临时放逐的黑狗疯狂的吠叫声,声音远远传来,隐隐有一种异样,像是它的喉咙变大了,吼声里有一种嗡嗡的黑暗的回音,我们从未听过黑狗这样叫过。那时太阳依然很毒,将大槐树炙烤得几乎癫狂了,麻雀像是一团一团灰色的火苗在枝头跃动,它们不时地飞落下来,发出游戏般的叽叽声,它们为了啄食柿饼,似乎再也不会被母亲的棍子迷惑,它们聪明地目测到棍子与它们的距离,只要棍子够不见它,它就安然地脖子一伸一伸地啄食。院子里到处发出唰啦唰啦的声音,就像是烈日光线引起的骚动。

那时我们几乎在心里暗暗产生了一个念头,父亲的病并没有他显示出来的那么严重。这一切都是他的一种表演,为的是找个借口逃避起来。这样的想法几乎让我有些害怕,好像我不应该这样想似的。黑狗离开之后,二弟坐在门槛上,淡漠地看着院子里母亲可笑的举动,那一刻,我们觉得原先隐藏的神秘布景纷纷脱落,裸露出乏味丑陋的院子,杂乱生长的野草蔫蔫地翻卷着叶子,雨筚上的柿饼被太阳晒成伤口般的紫色,我们的生活就像溃疡一样糜烂,乏味,毫无指望。是黑狗的归来再次让我们感到了惊异和刺激,黑狗像是发生了异变,它发狂地从木门下狭窄的门缝里挤了进来,像是刚刚从地狱里出来的恶犬,它浑身的黑毛都奓着,眼睛变得油亮,就像父亲被完全激怒时一样,这令我们心里发怵。母亲犹犹豫豫挥起棍子之后,发现黑狗并没有躲避,而是在她身边闪电般飞奔了过去,母亲下意识地嗨了一声,脸色变得煞白。

3

黑狗身上多余出来的东西令我们害怕,那种说不清的东西如同悬崖、黑洞、峭壁一样令人眩晕。父亲狂怒的时候,我们就看到类似的东西从他的目光里释放出来。然而这一景象也令我们振奋起来,觉得黑狗终于变成了那个我们想象中的黑狗。它的行动犹如神助,像是马上要腾空飞起来似的。

黑狗绕着三张雨筚飞速奔跑,嗓门里有一种奇怪的呜呜声,有时猛然发出一声狂吠,格外低沉,像是来自另外一个世界的声音,这声音富有独特的穿透力,像黑暗的洪水一样四溢进我们的院子。它的奔腾引起院子里旋涡状的风波,大槐树上的麻雀王国第一次被真正惊扰起来,大批麻雀像是被倾倒一样翻出来黑压压一片,之后又陆陆续续惊慌地飞进枝叶之中。正当我们倍感震惊之时,只见黑狗一边狂吠一边快速奔向南屋——父亲所在的战斗堡垒。它似乎要找父亲,那个真正的指挥者。我们飞奔着追去,试图看个明白。在黑洞洞的里屋门槛那里,黑狗正朝父亲吠叫,这时,虚弱的父亲诧异地抬起身子,我们刚刚从阳光下来到昏暗的小屋,只是看到一团黑影慢腾腾地爬起来,那影子像极了一个幽闭迟钝的黑猩猩,接着父亲那虚弱的面孔慢慢从我们的视线里浮现出来,他居然满脸惊愕,一副不知所以的样子。黑狗显然已经迫不及待,它突然一跃而起,吠叫着在炕上飞速绕了半圈,就快要走到父亲身边时,一瞬间让我意识到,它或许会摆脱狗皮,真正脱变成与父亲完全一样的人。但没有,只见黑狗从炕上跳下,几乎没有停留,一下子钻进锅灶,它的头插进锅底的炉灰里发出闷闷的吠叫声。我们面面相觑,它突然一耸一耸,钻了进去,后爪将炉灰扬了一地。之后,我们已经看不到它留在最后的爪子和尾巴,只听见它通过炕下的烟道费力地到了炕道。它或许需要走一条独特的道路通到父亲那里,并会真正与父亲合体。我们能听到,它在狭窄的炕道不断用爪子划拉,吠叫,最后不得不停留在一个地方,无法移动。很快,它偃旗息鼓了,没有了任何动静。

第一个意识到黑狗死去的是三弟,他有一种温和敏感的直觉。但二弟第一个着急地流出了眼泪,他的神情充满怨恨,似乎因为最终戳破父亲的花招而产生了残忍恨意。这时,父亲第一次在我们眼前褪去所有的神秘,变成一个想象力丰富、善于骗人的猥琐病人,他从被子里钻出来,跪着爬到炕沿,像是刚刚睡醒似的,说:

狗日的,一定是他们毒死了黑狗!

黑狗被放逐在门外的时候,村民一定注意到了它独特的容貌——它与父亲几乎难以分辨地相似。黑狗像父亲那样锁起眉毛,投射出貌似有锋芒的凌厉目光,似乎早已看透对方。黑狗像父亲一样后腿一顿一顿的走法,简直有些过分狂妄,多少令人无法容忍。有多少次,父亲就这样走在村庄的路上,他拉着我去找某个家长论理;有多少次,父亲为了与村支书打官司,就是这样傲慢、又有些虚张声势地走在路上……

等我们撬开炕上的土坯,发现黑狗已经变得僵硬。它的身上沾满了灰尘,瞪着的一双油黑眼睛也蒙上了尘土。那一刻,我怪异地觉得死去的是父亲,而不是黑狗,黑狗的遗容完全是沮丧狼狈的父亲的翻版。

父亲像黑狗到来第一天那样,摸了摸黑狗的嘴巴,没有说话。但我们都能感觉到,父亲终于变得激动起来。或许是我们周围的空气自行激动起来,昏黑的屋子里变得灼热,有羽毛的空气摩擦着我们的皮肤。就像有手指在触摸我们的心脏似的,有一个部位变得刺痒难耐。

父亲将刀尖放在黑狗的嘴巴上,从那里开始剥黑狗的皮。这给我们一个幻觉,就像父亲正在杀死自己一样,那是一张不停地嚎叫的嘴巴,有一副貌似凌厉的牙齿,此刻它的舌头像青紫色的布带子一样甩在外面,蒙了灰土的眼睛正看着父亲,等父亲从上到下顺着肚皮噗噗割开,我们看到一道血红洇了出来,父亲轻轻用手向两侧撕开皮毛,我们看到黑狗真正的肉红色的肌肤,就像黑狗裹了一件豪华的皮毛睡衣一样。父亲划开黑狗的肚子,于是我们看到黑狗的摆放得次序严整的五脏,父亲将他的手探向五脏深处,我们的脊梁骨一阵颤抖,我们觉得那就像是父亲正在探向自己的五脏。他的手在里面发出细微的咕叽声,他从下面掏出一个深紫色的袋子,这是黑狗的胃。父亲将软塌塌的胃拿在手中,那就像是父亲刚刚从自己肚子里拿出他有巨大溃疡的胃一样。父亲用刀去划,我们的胃也痉挛起来,感受到锋利的痛感。父亲将手探进胃里,在流溢出来的紫色液体中,取出两块依然呈方形的肥猪肉。

他们用猪肉毒死了黑狗。父亲说。

父亲将黑狗满是腥味的、沾满血肉的皮钉在院子里的墙上,那张浸满血色的皮面朝东方,裂成两半的嘴巴贴在墙上,像是依旧在无声地狂吠。父亲把黑狗没有毛皮的身体埋在香椿树下,将刀子擦了擦,放在口袋,那一瞬间,我们意识到父亲变成了原先那个真正的父亲,尽管看上去虚弱无力,面色蜡黄。

我去找这些狗日的算账!

事情非常明白,这是村支书幕后指使,由他的亲戚三黑开着大卡车,带着许多被鼓动的村民一起进沟进行了洗劫,原因是父亲不同意中断承包合同。父亲猜测是三黑毒死了黑狗,因为他就是一个杀猪的屠夫。

驱赶麻雀的母亲看到父亲拿刀出门,但装作丝毫没有觉察。我们也默然无声,惊讶地默认了父亲的行动,我觉得我们早已经在默默等待,等待中已经感受到一种神秘的饥渴,甚至觉察到血管里细微的表达饥渴的咕咕的声音。我们听着熟悉的父亲的脚步声慢慢消失在南屋后面的巷子里,直到这时,我们才觉得我们失去了什么。母亲也是在这时似乎才清醒过来,她第一个奔到院子门口,向外寻找父亲的身影,但显然父亲已经拐到了别的路上。我们一起观望巷子的尽头,一时紧张得我们的胃持续痉挛起来。我们希望能看到父亲再从巷子尽头回来,不管怎样,那都是最好的结果。

然而,我们低估了麻雀王国的威力,父亲什么都还没有来得及做,很快就出现在巷子尽头,一副像是被人夹着的踉踉跄跄的神态。他弓着的腰,完全收敛的目光,白得可怕的脸,预示着他又被我们看不见的力量所劫持。他似乎已经难以走回院子,如果不是我们过去扶着他的话。最后他像往常一样跪在院子中间的砖台前,将头顶在砖台上,满脸豆大的汗珠。我们这才看到,雨筚上已经挤满麻雀,麻雀王国已经疯狂。因为啄食甜蜜的柿饼,麻雀已经丧心病狂,甚至不再畏惧母亲的棍子。更为可怕的是,越来越多的麻雀发现了钉在墙上的狗皮,狗皮上挤满麻雀,空中有一条无意中形成的麻雀的队伍,它们拍着翅膀轮番啄食上面的肉渣,为此它们不惜飞来飞去地互啄搏斗。我们的院子看上去一片末日景象,这让我第一次感觉似乎已经站在死亡边缘,如果不走得快一点,就会万劫不复。空气中洋溢着一种随时可以消失的气氛,父亲像是随时可能死去。他正在做最终的、最可怕的挣扎。

这是太阳偏西的时刻,大槐树因为承受不了过多的麻雀而轻轻摇摆,可怕的叽叽喳喳声灌满了我们的耳朵,然而奇怪的是,我们似乎依然能隐隐约约听到黑狗的吠叫,似乎它并没有退出战场。或许那只是我们的耳朵已经习惯于它的狂叫。然而不久之后,我们一起感觉到整个战场趋于平静了,不光雨筚上的麻雀变少了,大槐树也平静了许多。

直到这时,父亲似乎才活了过来,他抬起头,露出那张刚刚被死亡侵占的面孔。我们这才注意到,父亲变小了一圈,不知道他是在巷子里就已经小了,还是刚刚跪在这里变小的。他身上的衣服显得过于宽松了,他就像一个十六七岁的青年那样大。或许他最终会变得像黑狗那样小。这时,我们才意识到我们根本不了解父亲,更不了解他所感知的那个隐秘世界。

我们顺着父亲的目光看到大槐树,大槐树上的麻雀一片异样的叫声,有一只麻雀甚至朝着父亲飞了过来,似乎要亲自啄父亲。母亲惊呼着朝父亲奔过来,但麻雀在空中像是遭遇了阻力似的,忽高忽低,拍打翅膀的力量越来越弱,最后,反而像是跌翻了似的落在父亲的眼前。挣扎了片刻之后,伸直了双腿。我们这才看到,大槐树上的麻雀减少,是因为不少麻雀死了。草丛里到处能看到麻雀的尸体,它们伸直的双腿上那双青色的爪子像干瘪收拢的花瓣一样。

父亲看了看院子远处那张依然落满麻雀的狗皮,说:

是狗皮毒死了麻雀!

这时三弟已经请来村医,村医对父亲的病早就毫无办法,他只是像往常一样给父亲注射了一管镇静剂。在那个时刻,黄昏的太阳佯装出一副无辜的样子,洒下金子般的柔弱的彩霞,在村庄里炮制出盛夏那种黏稠的蜂蜜一样滚烫发黄的世界。而伴随着这针镇定剂,我们家最终陷入长期的冻结期,就像生活在缓慢凝结的熔岩中一样。我们还能听到院子草丛中黑狗隐隐约约的吠叫声。

那声音总是让我们误以为是风。

浦歌,1974年生,山西人。小说散见于《黄河》《山西文学》等刊物。出版有长篇小说《一嘴泥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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