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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子》解疏證誤

2017-11-12劉洪生

诸子学刊 2017年2期
关键词:老子

劉洪生

内容提要 《莊子·在宥》“貴以身於爲天下,則可以托天下;愛以身於爲天下,則可以寄天下”兩句話,出自《老子》十三章。由於人們對《老子》這兩句話的不當解釋,遂使這種訛誤綿延至解莊中。根本上説,這是一種以儒解莊思想的表現,雖有調和儒、道二家的意圖,但失卻了先秦道家在“身”與“天下”問題上的本體論認識和自由的思考,而染上了一層濃重的熱切干世的情調。

關鍵詞 《老子》 《莊子》 身 天下

今本《莊子·在宥》云:

故君子不得已而臨蒞天下,莫若無爲。無爲也,而後安其性命之情。故:“貴以身於爲天下,則可以托天下;愛以身於爲天下,則可以寄天下。”故君子苟能無解其五藏,無擢其聰明,尸居而龍見,淵默而雷聲,神動而天隨,從容無爲而萬物炊累焉。吾又何暇治天下哉?

文中“貴以身於爲天下,則可以托天下;愛以身於爲天下,則可以寄天下”兩句話,出自於今本《老子》十三章。古今一些學者解釋《老子》這兩句話認爲:

無以易其身,故曰貴也,如此,乃可以托天下也;無物可以損其身,故曰愛也,如此,乃可以寄天下也。不以寵辱榮患損易其身,然後乃可以天下付之也。[注]《諸子集成》(三),王弼《老子注》,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7頁。

言人君貴其身而賤人,欲爲天下主者,則可寄立,不可久也;言人君能愛其身,非爲己也,乃欲爲萬民之父母。以此得爲天下主者,乃可以托其身於萬民之上,長無咎也。[注]王卡點校《老子道德經河上公章句·冒恥第十三》,中華書局1993年版,第49頁。

人能把富貴利禄的心思看得平淡,不因爲身外的富貴,弄齷齪了自己的心性,這真是能貴其身、愛其身了;能貴其身、愛其身的人,才可以把天下的事體去寄托給他。[注]許嘯天《老子注》,中國書店影印1988年版,第37頁。

爲己身者私,爲天下者公。世固未有爲私而能成大事者,況徒爲其身,未矣![注]徐梵澄《老子臆解》,中華書局1988年版,第17頁。

以貴身的態度去爲天下,才可以把天下寄托給他;以愛身的態度去爲天下,才可以把天下托交給他。[注]陳鼓應《老子注譯及評介》,中華書局1984年版,第110頁。

福永光司説:“本章謂真正能够珍重一己之身,愛惜一己生命的人,才能珍貴他人的生命,愛重他人的生命。並且,也只有這樣的人,才可以放心地將天下的政治委任給他。”[注]陳鼓應《老子注譯及評介》,第111頁。

只有把天下看輕、把自己看重的人,才可以把天下的重任擔當起來;只有把天下看輕、愛自己勝過愛天下的人,才可以把天下的重任交付給他。[注]任繼愈《老子新譯》,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87~88頁。

只有對天下並不看重的人,才可寄以天下的重任;只有珍愛自己,對天下也不患得患失的人,才可以把天下的重任托付給他。[注]任繼愈《老子譯讀(英漢對照)》,商務印書館2009年版,第99~100頁。

而當下一些較爲權威或通行的《莊子》讀本,解釋《在宥》篇所引的這兩句話也認爲:

以尊重生命的態度去爲天下,才可以把天下寄托給他;以珍愛生命的態度去爲天下,才可以把天下托交給他。[注]陳鼓應《莊子今注今譯》,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272頁。

四句意謂: 對自身的珍重、愛護還甚於對天下的珍重、愛護的人,才可以把天下交給他。[注]曹礎基《莊子淺注》,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146頁。

如果把身體看得比天下更貴重,就可以把天下托付給他;如果把身體看得比天下更值得珍惜,就可以把天下寄托給他。[注]安繼民、高秀昌《智慧之門——莊子》,中州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第121~122頁。

可見,這些莊子學者的解釋,淵源有自,明顯是受到了老子學的影響。大致都是將這兩句話理解爲:“只有真正能够珍重一己之身,愛惜一己生命的人,纔能够珍貴他人的生命,愛惜他人的生命;這樣的人,纔可以將天下托付給他。”特别是將這兩句話中的“乃可以托天下……乃可以寄天下”解釋爲“乃可以天下付之”、“乃可以托其身於萬民之上”、“纔可以把天下的事體去寄托給他”、“纔可以把天下托交給他”、“纔可以放心地將天下的政治委任給他”、“纔可以把天下的重任托交給他”、“纔可以把天下寄托給他”等,筆者認爲是不够切當的,頗值得商榷。

先從《老子》一書説起。

首先,就整個第十三章的意旨看,“若可寄天下”、“若可托天下”没有要求托付天下或擔當天下的含義。十三章云:

寵辱若驚,貴大患若身。何謂寵辱若驚,寵爲下,得之若驚,失之若驚,是謂寵辱若驚;何謂貴大患若身,吾所以有大患者,爲吾有身,及吾無身,吾有何患!故貴以身爲天下,若可寄天下;愛以身爲天下,若可托天下。

全篇在講一種超越常情的人生道理和處世哲學,是以“貴生”的思想來討論“無爲”的道理。文本大意是: 世人所熱衷的榮寵和富貴,實乃大患,是傷身害生的非常態的東西;只有徹底消除這種榮辱觀、得失觀,做到“無身”的存在,即莊子所謂無己、無功、無名,纔能無禍患,無災難;所以,推而論之認爲“寶貴自身甚於爲天下,則可以托天下;愛惜自身甚於爲天下,則可以寄天下”。整篇行文,先闡明“寵辱若驚,貴大患若身”,再分説“何謂寵辱若驚”、“何謂貴大患若身”,最後是結論和主題“貴以身爲天下,若可寄天下;愛以身爲天下,若可托天下”。結構嚴謹清晰,主題鮮明顯豁。而如果按上述王弼、河上公等觀點把最後兩句話解釋爲“乃欲爲萬民之父母”、“以天下付之”、“把天下托交給他”、“把天下的重任托付給他”等,則是先説富貴榮寵的危害,後又説要自尋煩惱,顯得全篇主題不統一,前後行文相抵牾。

其次,縱觀《老子》全書,這裏的“若可寄天下”、“若可托天下”也讀不出有要求托付天下或擔當天下的含義。

在第十三章全篇80餘字的短文中,“身”字被使用了6次。從其出現次數的頻繁,可知這一個字在本章中的核心意義。對其含義,古今雖有不同理解,筆者認爲,它在該篇中的所指,應該是統一的,均是“自身”、“生命”等含義,是個體存在的根基,不僅表現爲行爲的多樣和自由,也承載着個體品格和道德的恆常;不僅是社會角色和身份的最終承擔者,也具有本體論的含義。正如一些學者所論那樣:“先秦道家視‘身’爲個體存在的根基,並把身心欲望的平衡作爲固身的基本途徑。痛心於人們爲了眼前的利益和天下利益而傷害肉體之身,並一再反對儒家的捨身求仁,殺身取義。”[注]李曉英《先秦道家的“身”論》,《商丘師範學院學報》2012年第2期。因此,《老子》一書其他地方,也多次出現“身”字,且與十三章有大致相同的含義。如七章:

天長地久。天地所以能長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長生。是以聖人後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非以其無私邪?故能成其私。

文中的“身”,即是指個體自身,是個體存在的根基。“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詩經·小雅·谷風之什·北山》)。在當時高度集權制的社會環境下,老子這種對個體生命的珍愛,對長生久視的向往,以及個體意識和權力的覺醒,是非常獨特而難能可貴的。二十六章:

重爲輕根,静爲躁君,是以君子終日行不離輜重。雖有榮觀,燕處超然。奈何萬乘之主而以身輕天下。輕則失根,躁則失君。

老子的學説,一反常情,在人生處世方面,一向是退而求其次,所謂“知雄而守雌”、“寧爲天下谷”。本章通過輕與重、静與動的矛盾,提出了主静、貴柔的政治思想。特别是本章所言“雖有榮觀,燕處超然。奈何萬乘之主而以身輕天下”,就是在質疑“萬乘之主”將自己身家性命看得輕於天下的價值觀。毋庸諱言,在保身與務天下的問題上,老、莊與儒、墨的態度是對立而殊途的。在他們看似抽象簡略的學説的背後,是洶湧而殘酷的社會鬥争,“不知務而輕用身”,很容易“亡足”,甚至喪生。四十四章:

名與身孰親?身與貨孰多?得與亡孰病?是故,甚愛必大費,多藏必厚亡;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可以長久。

筆者認爲,本章第一句的“名”、“貨”,與十三章末兩句中的“天下”同義,與“身”相對,是指名譽、富貴、權力、地位等。而本章兩次出現的“身”字,仍如十三章中的本字,指個體者的身家性命,是社會的最小單位。這一章,通過一系列的更爲具體的比較,認爲世間人應該知足、知止,纔能不辱、不殆。其主題思想和處世態度,也與十三章一樣,是回避天下,退守其身,而非其他。而五十四章卻説:

善建者不拔,善抱者不脱,子孫以祭祀不輟。修之於身,其德乃真;修之於家,其德乃餘;修之於鄉,其德乃長;修之於邦,其德乃豐;修之於天下,其德乃普。故以身觀身,以家觀家,以鄉觀鄉,以邦觀邦,以天下觀天下。吾何以知天下然哉?以此。

“身”與“天下”仍是全文比較級的兩端和兩極。而本章的主題,卻基本上與《禮記·大學》開篇所言一致:“古之欲明明德於天下者,先治其國;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欲齊其家者,先修其身……身修而後家齊,家齊而後國治,國治而後天下平。”這是宣揚一種小心謹慎而又迫切用世的思想。六十六章又云:

江海之所以能爲百谷王者,以其善下之,故能爲百谷王。是以聖人欲上民,必以言下之;欲先民,必以身後之。是以聖人處上而民不重,處前而民不害。是以天下樂推而不厭。以其不争,故天下莫能與之争。

這一章則正如任繼愈先生所理解的那樣:“表達了老子統治人民的權術。爲了統治人民,要在言辭方面表示謙虚;爲了居前,先要居後。用‘不争’作爲手段,以取得他要争取達到的目的。”[注]任繼愈《老子譯讀(英漢對照)》,第358頁。這裏,需要特别説明的是,五十四、六十六兩章所論“身”與“天下”的關係,具有強烈的干預意識和積極謀取天下的願望,與之前那些章節在討論此一議題時的主旨和態度,是明顯不一致的。然而,存在這種現象,並不足以推翻本文關於《老子》十三章末兩句的解釋,因爲極似格言輯録的《老子》一書,本有許多思想觀念是前後不一的,甚至互相矛盾,這是文化形態的一種合理存在;再説,這兩章又都在“德經”中,而不在“道經”,“失道而後德”,這或許是大道旁落之後淪爲第二階位的思考。因此,筆者認爲,正是五十四、六十六這兩章,誘使王弼、河上公等對“貴以身爲天下,若可寄天下;愛以身爲天下,若可托天下”作出了誤讀。事實上,老子的學説雖有一定的以退爲進、欲取先與的策略,以致班固甚至認爲是“君人南面之術”,但根本而論,老子學説並没有多少主動積極地争取天下、擁有天下、爲天下的因素,不然,他也就不會辭周西去,離開當時的政治中心洛邑。

可見,無論是僅就十三章而論,還是統觀《老子》全書,“若可寄天下”、“若可托天下”這兩句話,均没有多少要求托付天下或擔當天下的含義。而且相反,老子在“托天下”、“寄天下”(外物)、“輕天下”的思想中,時時刻刻在強調“身”——“個體”——的優先性和不可忽視。這正如學者所論:“‘道’在人的存在領域中的意義,主要便表現於治身或養身過程;相對個體的養身,爲國、治天下僅僅居於從屬的地位。在‘身’與‘國’、‘天下’的比較中,個體的地位無疑得到了進一步的提升。”[注]楊國榮《莊子的思想世界》,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66頁。

此外,《老子》“故貴以身爲天下,若可寄天下”兩句經文,世傳本多變易,舊注亦莫衷一是,議論紛紜。而馬王堆漢墓所出土的帛書《老子》甲、乙本均寫作:“故貴爲身於爲天下,若可托天下矣。”[注]《馬王堆漢墓帛書——老子》。高明先生認爲:“誼甚暢明,當從之。‘貴’字仍如前文作動詞,可釋作‘重視’;‘於’字介詞,用以表示重視自身與重視天下之不同。‘貴爲身於爲天下’,猶言爲身貴於爲天下,乃動詞前置。即謂重視爲自身甚於重視爲天下,若此可以托天下矣。‘愛以身爲天下’,此節經文與王(弼)本同。‘愛’字爲動詞,亦置於句首,即謂以自身爲天下之最愛者,如王弼注:‘無物以損其身,故曰愛也。’譯爲今語,則謂愛自身勝於愛任何物,勝於愛天下,如此,可以寄天下矣。《莊子·讓王篇》:‘道之真以治身,其緒餘以爲國家,其土苴以治天下。由此觀之,帝王之功,聖人之餘事也,非所以完身養生也。’此乃《老子》此章‘故貴爲身於爲天下’與‘愛以身爲天下’之最確切的釋義。”[注]高明《帛書老子校注》,中華書局1996年版,第281頁。這樣,依據馬王堆帛書《老子》的原始文本意義以及高明先生的分析,“若可寄天下”、“若可托天下”兩句,更没有要求托付天下或擔當天下的含義。

再從《莊子》一書説。

首先,就《在宥》篇全文來看,其核心思想無外乎開頭的兩句:“聞在宥天下,不聞治天下。”唐代陸德明認爲本篇是“以義名篇”[注]郭慶藩《莊子集釋》第一册,中華書局1961年版,第364頁。。清代學者劉鳳苞也認爲:“此篇通體發明在宥之義……無論善治不善治,一齊抹倒。”[注]劉鳳苞撰、方勇點校《南華雪心編》,中華書局2013年版,第240頁。在莊子看來,所謂天下是根本用不着“治”的,因爲天下有其自身的合理性、自潔性,本來就是和諧美好的,不存在“淫其性”、“遷其德”等問題。而一旦在多欲的所謂聖主明君的“熱情”作爲下,本自完美的社會,反而會性淫、德遷。所以,莊子説:

僨驕而不可係者,其唯人心乎!昔者,黄帝始以仁義攖人之心。

天下脊脊大亂,罪在攖人心。

這就像是破壞了陰陽的平衡,要麽“毗於陰”,要麽“毗於陽”,“反傷人之形”。然後,再去“賞其善”或“罰其惡”,恐舉天下“不足以賞罰”。因此,作者擔憂:

自三代以下者,匈匈焉終以賞罰爲事,彼何暇安其性命之情哉。

在全文這種語境下,《莊子·在宥》言:

故君子不得已而臨蒞天下,莫若無爲。無爲也,而後安其性命之情。故:“貴以身於爲天下,則可以托天下;愛以身於爲天下,則可以寄天下。”故君子苟能無解其五藏,無擢其聰明,尸居而龍見,淵默而雷聲,神動而天隨,從容無爲而萬物炊累焉。吾又何暇治天下哉?

筆者認爲,這段話的本意就是所謂“不有天下”,“無爲天下”。即使萬不得已而“臨蒞”之,仍然是“無爲”,即下文的“無解其五藏,無擢其聰明”。這樣,纔能保持天下的樸美祥和,而後“安其性命之情”,達到“尸居而龍見,淵默而雷聲,神動而天隨,從容無爲而萬物炊累焉”。因而,作者於此處引用《老子》十三章的末兩句,無論是“托天下”,還是“寄天下”,都是“不治天下”,“不有天下”,拒絶擁有“天下”而逃避“天下”之意,也即郭象所謂“常無其心而付之自然”[注]郭慶藩《莊子集釋》第一册,第370頁。,不是什麽“乃欲爲萬民之父母”、“以天下付之”、“把天下托交給他”、“把天下的重任托付給他”等。《在宥》篇在引用“貴以身爲天下,則可以托天下;愛以身爲天下,則可以寄天下”這兩句話後,又有“黄帝問道於廣成子”的寓言,更能説明問題:

黄帝立爲天子十九年,令行天下,聞廣成子在於空同之上,故往見之,曰:“我聞吾子達於至道,敢問至道之精。吾欲取天地之精,以佐五穀,以養民人。吾又欲官陰陽,以遂群生。爲之奈何?”廣成子曰:“而所欲問者,物之質也;而所欲官者,物之殘也。自而治天下,雲氣不待族而雨,草木不待黄而落,日月之光益以荒矣,而佞人之心翦翦者,又奚足以語至道!”黄帝退,捐天下,築特室,席白茅,閒居三月,復往邀之。廣成子南首而卧,黄帝順下風膝行而進,再拜稽首而問曰:“聞吾子達於至道,敢問: 治身奈何而可以長久?”廣成子蹶然而起,曰:“善哉問乎!來,吾語女至道。……我守其一以處其和。故我修身千二百歲矣,吾形未常衰。”

這段文字,將黄帝所固執的“養民人”、“官陰陽”——“治天下”,視爲“物之質”、“物之殘”。在關於“身”和“天下”的價值判斷和取舍上,顯然没有“托付天下”方面的要求。有學者分析這段文字認爲:“句句用不著治天下,卻句句是在宥天下之根柢。”[注]劉鳳苞撰、方勇點校《南華雪心編》,第241頁。

那麽,莊子爲什麽會對“有天下”、“治天下”如此警惕和拒斥呢?在他看來,所謂“有天下”、“治天下”者,有兩種情況: 一是確確實實是懷着一顆無私的善心,去“爲天下”,結果卻可能是好心做壞事,越治越亂,越幫越忙,使本來純美無瑕、自有其規律的社會,出現種種機詐巧僞和錯亂違逆的事端,像墨家所做的那樣;二是懷着既定的功利目的去“爲天下”,以自我意志爲中心,無事生非,天下遂成爲人間地獄,像儒家所做的那樣。這正是莊子學説“剽剥儒墨”[注]司馬遷《史記·老子韓非列傳》,中華書局1999年版,第1702頁。的原因。

其次,在整個《莊子》一書中,在闡發“身”與“天下”的關係方面,有着統一的思想和堅定不移的主張。《逍遥遊》認爲,即使能够做到“舉世譽之而不加勸,舉世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内外之分,辨乎榮辱之境”,仍然是“有未樹也”,“猶有所待者也”,最後提出“至人無己,神人無功,聖人無名”。這種排除一切功名利禄,無爲和無所用於天下的思想,正與《老子》十三章的意旨高度一致,也正是《在宥》篇引用“貴以身爲天下,則可以托天下;愛以身爲天下,則可以寄天下”兩句話的根本指導思想。而《逍遥遊》一篇,在《莊子》一書和整個莊子學説中,其地位是舉足輕重的。《齊物論》開篇倡言“吾喪我”,並以人籟、地籟、天籟相析解,正是繼承老子所謂“吾所以有大患者,爲吾有身,及吾無身,吾有何患”的思想,莊子認爲只有這樣,纔能“安其性命之情”。《人間世》中,將傅衛靈公太子的顔闔,充分認識到“爲天下”的兇險:“與之爲無方,則危吾國;與之爲有方,則危吾身。”蘧伯玉則建議他:“戒之,慎之,正女身也哉!形莫若就,心莫若和。……彼且爲嬰兒,亦與之爲嬰兒;彼且爲無町畦,亦與之爲無町畦;彼且爲無崖,亦與之爲無崖。達之,入於無疵。”並告誡他不可像螳螂那樣,“怒其臂以當車轍,不知其不勝任也,是其才之美者也”。這裏甚至將治國事君視作飼養猛虎一樣可怕。《德充符》借魯國兀者叔山無趾之口,訴説“吾唯不知務而輕用吾身,吾是以亡足”,言明不識時務,輕率用身於世所直接帶來自身傷害的惡果。所以作者向惠施提出:“不以好惡内傷其身,常因自然而不益生也。”《應帝王》中,楚隱士接輿批評指望靠“經式義度”而化治天下的行爲,是“欺德”而已,“其於治天下也,猶涉海鑿河而使蚊負山也”。而且認爲,所謂的聖人之治,也僅僅是“治外”而已。當執著於世俗的天根“請問爲天下”時,遭到的是極其不屑的呵斥:“去!汝鄙人也,何問之不豫也!”内篇最後“渾沌之死”的偉大寓言,更是在隱喻原始生命的無比美好以及世俗之爲具有原罪意味的惡果。“日鑿一竅,七日而渾沌死”,不正也是關於“身”與“天下”的寓言嗎?

外篇中《駢拇》譏諷世人“小惑易方,大惑易性”,意思是説“暫時的失去方向感,僅僅是小的迷惑,而靈魂和精神的迷失,纔是真正的大迷惑”。作者悲傷地認爲:“自三代以下者,天下莫不以物易其性矣!小人則以身殉利;士則以身殉名;大夫則以身殉家;聖人則以身殉天下。故此數子者,事業不同,名聲異號,其於傷性以身爲殉,一也。”《天地》篇更具體地談道:“多男子則多懼,富則多事,壽則多辱。”認爲解決這些問題的關鍵就是“退己”,意即“退身”。《秋水》中,面對楚王“願以境内累矣”的使者,莊子堅定不移地聲明“寧生而曳尾塗中”,對“身”與“天下”的取舍態度,是非常堅決的。借用鍾泰先生的話説,可謂是“察乎安危”、“寧於禍福”、“謹於去就”[注]鍾泰《莊子發微》,第390、391頁。。《至樂》追問:“天下有至樂無有哉?有可以活身者無有哉?”而社會現實卻是:“烈士爲天下見善矣,未足以活身。吾未知善之誠善邪?誠不善邪?若以爲善矣,不足活身;以爲不善矣,足以活人。”最後得出的結論是:“至樂活身,唯無爲幾存。”《達生》篇認爲:“欲免爲形者,莫如棄世。棄世則無累,無累則正平,正平則與彼更生,更生則幾矣!”爲説明這一思想,本篇虚構了一個頗具調侃意味的寓言:

祝宗人玄端以臨牢柙,説彘曰:“汝奚惡死?吾將三月豢汝,十日戒,三日齊,藉白茅,加汝肩尻乎雕俎之上,則汝爲之乎?”爲彘謀曰,不如食以糠糟而錯之牢柙之中;自爲謀,則苟生有軒冕之尊,死得於腞楯之上、聚僂之中則爲之。爲彘謀則去之,自爲謀則取之,所異彘者何也?

在作者看來,人們替豬思考時,很聰明,深知生命的珍貴高於一切;而思考自身時,卻又愚蠢得與豬没有什麽差别,是那樣地醉心於名聲的鎖鏈。《山木》記載市南宜僚見魯侯的故事[注]關於市南宜僚,《莊子·山木》又稱之爲市南子,《左傳》哀公六十年記載:“市南有熊宜僚者,若得之,可以當五百人矣。”因此,筆者認爲,《莊子》一書中的寓言,大致可分爲兩類: 一是關於草、木、蟲、魚之類的寓言,可以稱之爲“自然物類寓言”,此類寓言是一般概念意義下的寓言類型,所論極多,此不贅言。二是關於一些著名人物的寓言,不妨稱之爲“社會人物寓言”,比如涉及老子、孔子、顔回、惠施,甚至莊子自己的故事。這些人物是真實的,但關於他們的行爲和言論的細節描寫,則又可能是虚構的。這種情形,可寬泛地視作“寓言”。而此類寓言,在《莊子》一書中是大量存在的,所謂“寓言十九”、“以寓言爲廣”。當然,這一類寓言,又可按歷時與即時的原則,進一步細分爲歷史人物寓言和現實人物寓言,比如堯、舜、黄帝等人,在《莊子》一書寫作時,他們早已成爲歷史;而惠施、魏惠王等則是與莊子同時代的活生生的人,是當下的。莊子驅遣這些見過或没有見過的人物於筆下,自鑄偉詞奇説,“獨與天地精神往來”,所謂“以謬悠之説,荒唐之言,無端崖之辭,時恣縱而不儻,不以觭見之也”。此正是莊子奇絶獨特的浪漫情懷,後蘇子獨得其風神。,面對欲念叢生而滿懷憂色的魯侯,市南子説他“除患之術淺也”,並啓發他説,豐狐文豹之所以“不免於罔羅機辟之患”,罪在於“其皮爲之災”。而廣袤的魯國土地,則就像皮毛一樣被一些“獵人”惦記着。因此建議這位魯侯:“刳形去皮,灑心去欲,而遊於無人之野。……人能虚己以遊世,其孰能害之?”本篇末尾,遊於雕陵之樊的經歷,讓莊子一再感歎“吾守形而忘身,觀於濁水而迷於清淵。……今吾遊於雕陵而忘吾身,異鵲感吾顙,遊於栗林而忘真”,並領悟到“物固相累,二類相召也”。意思是: 身外之物確實是傷身害生的負累,利益與禍患、榮寵與枷鎖是相互引發的。這裏,關於“物固相累,二類相召”的命題和認識,是具有普遍意義的。任何時候,利與害、福與禍、樂與憂、得與失都是相與爲類,相互依存,而且相互召唤,當你沉浸在蛋糕的美味中時,鼠夾可能已經緊隨其後了。《田子方》云:“棄隸者若棄泥塗,知身貴於隸也。貴在於我,而不失於變。且萬化而未始有極也,夫孰足以患心?”文中的“隸”,當指附加在個體者身上的社會附屬物,名譽、地位、官爵、俸禄等。其大意是説:“生命本身是寶貴的,身外之物皆如泥土一般可棄。而且,身外的世界是變化的,難以把握的,因此,根本不必爲此而患得患失。”外篇的最後,《知北遊》云:“(汝身非汝有,)是天地之委形也;生非汝有,是天地之委和也;性命非汝有,是天地之委順也;子孫非汝有,是天地之委蜕也。”根本否定了個體對外部世界的所有權,而表達一種徹底的虚無感,這種對“身”與“物”思考,也隱含莊子關於“身”與“天下”的思想認識。

在雜篇中,《庚桑楚》主張:“故鳥獸不厭高,魚鱉不厭深。夫全其形生之人,藏其身也,不厭深眇而已矣!”全身遠禍意識進一步加劇。《徐無鬼》更是高揚“貴生”的旗幟,表達一種強烈的避世心理:“生無爵,死無諡,實不聚,名不立,此之謂大人。……知大備者,無求,無失,無棄,不以物易己也。”《讓王》開篇講述堯以天下讓許由,舜讓天下於子州支伯、善卷、石户之農等,而這些人均辭而不受,甚至避之於山,逃之於海。在這種語境下,文章説:“夫天下至重也,而不以害其生,又況他物乎!唯無以天下爲者可以托天下也。”這裏的“唯無以天下爲者可以托天下”,鍾泰先生認爲“與《在宥篇》‘貴以身於爲天下,則可以托天下;愛以身於爲天下,則可以寄天下’語略同”[注]鍾泰《莊子發微》,第666頁。,即“不有天下”,托讓天下,摒棄天下。所以文中又言:“能尊生者,雖貴富不以養傷身,雖貧賤不以利累形。今世之人居高官尊爵者,皆重失之。見利輕亡其身,豈不惑哉!”該篇又論,如果一邊是天下的統治權,一邊是自己兩臂,“魚和熊掌不可兼得”,一般人們都會選擇兩臂的完好,而放棄權力,因爲“兩臂重於天下,身又重於兩臂”。在“知輕重”的子華子看來,冒着身家性命的危險,去追逐權力的殘酷遊戲,其意義和價值不過是“以隨侯之珠,彈千仞之雀,世必笑之”。因此,所謂“天下”,“帝王之功”,不過是“土苴”而已。而可怪的是:“今世俗之君子,多危身棄生以殉物,豈不悲哉!”這正如楊國榮先生所論:“在莊子那裏,‘身’不僅僅是感性的軀體,而且同時也是個體或自我的符號。由肯定自我對於他人的優先性,莊子進而將‘身’置於家國天下之上。”[注]楊國榮《莊子的思想世界》,第166頁。《漁父》篇批評孔子周遊列國而四處碰壁,是“身與影競逐”,“舉足愈數而迹愈多,走愈疾而影不離身”,卻“不知處陰以休影,處静以息迹,愚亦甚矣”。作者仍是提倡:“謹修而身,慎守其真,還以物與人,則無所累矣。”外篇最後、也是全書的末尾《天下》,論老聃是:“以本爲精,以物爲粗……澹然獨與神明居……其行身也,徐而不費,無爲也而笑巧。人皆求福,己獨曲全。”論莊周是:“死與生與?天地並與?神明往與?……獨與天地精神往來……上與造物者遊,而下與外死生、無終始者爲友。其於本也,弘大而辟,深閎而肆;其於宗也,可謂稠適而上遂矣。”作者又慨歎在“在道術將爲天下裂”的時代,百家之學皆“得一察焉以自好”,對世界的認識都極其片面,卻又自以爲是,而且又是那樣豪情萬丈地汲汲於用世,結果“逐萬物而不反,是窮響以聲,形與影競走也,悲夫”。

因此,從全書整體思想看,《莊子》引用“貴以身爲天下,則可以托天下;愛以身爲天下,則可以寄天下”,所指也是明確可知的,突出個人或自我的内在價值及個體的不可忽視性,即個體在本體論上的優先性,並没有絲毫“把天下重任寄托給他”的意思,而是相反,對統治欲望持高度警惕和堅決否定的態度。正如楊國榮先生所論:“相形之下,莊子不僅賦予‘治身’以不同於儒家‘修身’的内涵,而且始終將個體的‘治身’置於首要地位,平天下僅僅是附屬性的‘餘事’(‘帝王之功,聖人之餘事’),在二者主次的這種理解和安排中,不難看到對個人、自我的側重。”[注]同上書,第167頁。

事實上,對“貴以身爲天下,則可以托天下;愛以身爲天下,則可以寄天下”兩句話作出了較爲切合原意的解釋,在古今的《老子》《莊子》注中,也是不乏其例的。宋代范應元《老子道德經古本集注》:“貴以身爲天下者,不輕身徇物也;愛以身爲天下者,不危身以掇患也。先不輕身以徇物,則可以付天下於自然,而各安其安;能不危身以掇患,然後可以寓天下而無患也。”即把“托天下”解釋爲“付天下於自然”,把“寄天下”解釋爲“寓天下”。筆者認爲,這種理解是比較符合元典本意的。

近代啓蒙思想家魏源《老子本義》分析《老子》十三章的本義説:

蓋世人相習於妄見,則不知反其本;相安於當境,則未見其終。……是皆不知自重自愛之道故也。倚人之寵以爲重,而適以自輕;若果能自重,則雖榮以天下,而不肯輕以身處之矣。徇外之求以自奉,而適以自苦;若誠能自愛,雖付以天下,而惜以身任之矣。如此,則若以身寄托於天地之間,蓋有天下而不與焉者,直若寄焉而已。《淮南子》引《老子》此語而證以“太王避邠,杖策而去岐山之下”是也。夫不能寵者,復何辱之有?身外無所貴者,夫何患之自取哉?此章謬解不一,大抵以驚寵爲當然,以忘身爲幻泡,以寄托焉可付重任。今悉不取,而擇其稍合者於後,吴氏澄曰:“人以爲榮者,自知道者反觀之,則辱也,有何可愛;而愛之者,於此而驚焉。人以爲大利者,自知道者反觀之,則大患也,是豈足貴;而貴之者,於此而身焉。是故,被寵,至卑下耳,而得失動心;身外之物,至輕耳,而若與身俱有,則惑之甚也。”[注]《諸子集成》(三),《老子本義·上篇》,第10頁。

筆者認爲,關於“貴以身爲天下,則可以托天下;愛以身爲天下,則可以寄天下”這兩句話,魏源的疏解可謂是最爲詳備而中肯的:“徇外之求以自奉,而適以自苦;若誠能自愛,雖付以天下,而惜以身任之矣。如此,則若以身寄托於天地之間,蓋有天下而不與焉者,直若寄焉而已。”他引證了元代理學大師吴澄《道德真經注》的觀點,批駁“以驚寵爲當然,以忘身爲幻泡,以寄托焉可付重任”爲“謬解”。筆者認爲,恐怕正是因爲這樣的高見,當時“國學整理社”的學者們在編纂《諸子集成》時,將魏源的《老子本義》與王弼的《老子注》並列,而全文收録。

晉郭象注《莊子·在宥》云:“若夫輕身以赴利,棄而徇物,則身且不能安,其如天下何?”成玄英疏進一步論道:“貴身賤利,内我外物,保愛精神,不蕩於世者,故可寄坐萬物之上托化於天下也。”[注]郭慶藩《莊子集釋》第一册,第168頁。兩家對《莊子》一書此處引文的理解也是非常準確的。因此,陸德明《經典釋文序録》説:“唯子玄所注,特會莊生之旨,故爲世所貴。”

林希逸《南華真經口義》云:“故君子不得已而臨蒞天下……此段直説自然無爲之治。不得已三字,有有天下而不與之意。”[注]嚴靈峰《莊子集成初編》第五册,臺北藝文印書館1972年版。郭良翰《南華經薈解》之《在宥》篇總論云:“天下不可以治之也,以故君子不得已臨蒞天下,其道在宥。……三代以下之賞罰,皆足以攖人心,而種種儒墨曾史之是非,桁楊桎梏之拘制,皆從此起。爲治不勝勞而天下馴至於大亂,世猶且以仁義聖知爲足得天下之情,尊之惜之,家傳國效,而弗悟其爲撓(擾)民之具。此所以願棄絶之也。”[注]嚴靈峰《莊子集成初編》第十三册,臺北藝文印書館1972年版。筆者認爲,這兩位宋明時期的莊學家,對此一問題的理解——“有天下而不與”、“願棄絶之”,也是值得我們深思和借鑒的。

清代劉鳳苞《南華雪心編》將“貴以身於爲天下,則可以托天下;愛以身於爲天下,則可以寄天下”釋爲:“貴愛其身者,性命之事也。未嘗以身殉天下,而天下皆寄托於性命之中,正寫在宥。”[注]劉鳳苞撰、方勇點校《南華雪心編》,第246頁。並引用宣穎之説:“在宥”二字是一篇之主,“治”字是反對此病。“在宥”,則性命之情安,並不必“治”天下。

民國學者鍾泰《莊子發微》闡釋《在宥》篇云:

“貴以身爲天下”、“愛以身爲天下”,皆倒文直言之,當云:“以身貴於爲天下”、“以身愛於爲天下”。“可以托天下”、“可以寄天下”,曰托曰寄,皆不有天下之謂。[注]鍾泰《莊子發微》,第222頁。

筆者認爲,在晚近諸多莊子學者中,鍾泰先生對《莊子》用心頗深,在很多疑難問題處,多有卓見,此處的解釋,即可略見一斑,“曰托曰寄,皆不有天下之謂”,正是老、莊的本意。

又如一些學者解釋《在宥》篇這兩句引文認爲:

此言貴身、愛身較重於爲天下者,是内重而外輕,故能於天下無爲,而可以天下托之也。[注]張默生原著、張翰勳校補《莊子新釋》,齊魯書社1993年版,第271頁。

這裏,對“貴以身於爲天下,則可以托天下;愛以身於爲天下,則可以寄天下”兩句話的解釋,一方面認識到了其所表達的“貴身、愛身較重於爲天下”而“於天下無爲”的思想,一方面又強説是“而可以天下托之也”,似乎是覺察到了其中的問題。

中國當代哲學史家馮友蘭先生論:“‘貴以身爲天下’,即以身爲貴於天下,即‘不以天下大利,易其脛一毛’,‘輕物重生’的思想。”[注]馮友蘭《中國哲學史新編》,人民出版社1964年版,第249頁。也是將“貴以身爲天下,若可以寄天下;愛以身爲天下,若可以托天下”這兩句話的基本思想解釋爲“輕物重生”,而不是“將天下重任托付於他”之意。

從文本方面説,《莊子·在宥》“貴以身於爲天下,則可以托天下;愛以身於爲天下,則可以寄天下”兩句,是目前所見對《老子》十三章最早引用的文獻,其後是《吕氏春秋·貴生》、《淮南子·道應訓》等[注]《淮南子·道應訓》:“故老子曰:‘貴以身爲天下,焉可以托天下;愛以身爲天下,焉可以寄天下’。”其中兩“焉”字,王引之、劉文典、馬宗霍等學者將其訓如“則”、“乃”等,以“焉”爲“乃”,經傳諸子其例甚多。參見張雙棣《淮南子校釋》,北京大學出版社出版,第1240頁。。而《莊子》對這兩句引文的文本書寫,基本上是準確而嚴謹的,甚至可以用於校勘今本《老子》。這兩句話,今本《老子》多先言“貴以身”、“寄天下”,再言“愛以身”、“托天下”,與《莊子》引文之先後相顛倒。陶鴻慶《讀莊子札記》認爲,此《莊子》引文有誤,先言“托”,後言“寄”,二字應互易。而馬王堆漢墓帛書《老子》甲本和乙本、郭店楚墓竹簡《老子》乙本、《淮南子·道應訓》等均先言“貴以身”、“托天下”,再言“愛以身”、“寄天下”,正與《在宥》篇引文順序相同,可見《莊子》此處的引文應是《老子》本來的面貌。漢以來,始出現訛誤,如河上公本即作“故貴以身爲天下者,則可寄於天下;愛以身爲天下者,乃可以托於天下”。而今世所傳王弼《老子道德經注》,十三章經文爲“貴以身爲天下,則可以寄天下;愛以身爲天下,則可以托天下”,注文卻又是:“無以易其身,故曰貴也,如此,乃可以托天下也;無物可以損其身,故曰愛也,如此,乃可以寄天下也。”顯見注文與經文的順序是不一致的。對此,高明先生認爲:“此非注文竄易,而是今本《老子》竄易。……非帛書甲、乙本共同證之,此案難以訂正。”[注]高明《帛書老子校注》,第281頁。事實上,早在馬王堆漢墓帛書和郭店楚墓竹簡出土發現之前,朱謙之先生已判定《莊子·在宥》引文“‘托天下’在‘寄天下’之前爲優,當據校改。”[注]朱謙之《老子校釋》,中華書局1963年版,第32頁。筆者認爲,這正是《老子》一書在長期抄寫傳播中的錯訛混亂現象。特别是那些字數基本相等,句式整齊相似,文意又存在互文關係或相似互文關係的一組句子,最容易發生這種抄寫的筆誤,這是我們讀古書應特别留心的,所謂“讀書貴有心得,讀古人書而不求古人之所用心,無當也”[注]劉鳳苞撰、方勇點校《南華雪心編·李泰開序》,第6頁。。

再者,《莊子·在宥》“貴以身於爲天下”、“愛以身於爲天下”兩句引文,比今本《老子》十三章經文多兩“於”字。王念孫曰:“《莊子》本作‘故貴以身於天下’,‘愛以身於天下’,‘於’猶‘爲’也,後人依《老子》傍記‘爲’字,而寫者因訛入正文。”王引之曰:“‘於’猶‘爲’也。老子曰:‘故貴以身爲天下,若可寄天下;愛以身爲天下,若可托天下。’莊子《在宥》篇作‘故貴以身於天下,則可以托天下;愛以身於天下,則可以寄天下’。‘於天下’即‘爲天下’也。”朱謙之認爲:“二王説是也。‘於’、‘爲’互訓。”劉文典認爲:“莊子《在宥》篇:‘故貴以身於天下,則可以托天下;愛以身於天下,則可以寄天下。’案:‘身於爲天下’,義不可通。”蘇輿云:“‘身’下兩‘於’字當衍。”可見,王念孫、王引之父子是將《在宥》篇此處的兩個“於”字訓作“爲”字,以與原經文統一,朱謙之先生也認爲“二王説是也”;劉文典則認定“‘於’‘爲’連用,必衍其一”;王先謙、蘇輿師徒甚至認爲“‘身’下兩‘於’字爲衍文”。筆者認爲,這真是難爲這些大學問家了,而如果他們能够見到後來出土的漢帛書和楚簡本《老子》[注]馬王堆漢墓帛書《老子》甲、乙本均寫作“故貴爲身於爲天下”,見本文前引文。郭店楚墓竹簡《老子》(乙本)此處殘全,僅存“……爲天下”,但筆者認爲,從字間距計算字數,亦當爲“故貴爲身於爲天下”。見荆門市博物館編《郭店楚墓竹簡》。,就會知道這其實不是什麽問題,即根本不是《莊子》引文誤多出的兩“於”字,而恰恰是對真正的《老子》十三章原文進行了更規範化的語法處理: 即將“貴爲身於爲天下”,縮寫爲“貴爲身於天下”;將“愛以身爲天下”,改寫爲“愛以身於天下”,以求句式的統一和對稱。這樣,“身”與“天下”的比較色彩更重了。因而,此兩“於”字,不僅不是“義不可通”或“衍文”,而且,也不必勉強地將“於”與“爲”作“互訓”解,《莊子》此處的兩“於”字,是一種具有比較意味的“介詞”現象,其文意就是強調表達一種“貴生”思想,而弱化或否定所謂“爲天下”、“治天下”。

在思想内容方面,從老子到莊子,“貴以身爲天下,則可以托天下;愛以身爲天下,則可以寄天下”都是從“貴生”的思想出發,討論“身”與“天下”的價值問題,認爲在一個絶對缺乏安全的社會環境下,只有將榮辱置於度外,將得失置於度外,甚至要選擇逃離,將自身最大限度地蜷縮在一起。這種強烈的全身遠禍、規避社會風險的意識,是當時士人自保其身的應激反應和“失道”後的自我救贖。其背後,則依稀可見晚周殘酷的争奪鬥争和不堪的社會環境: 個體生命的孤弱,人們靈魂和精神被奴役,在時代劇變面前對是非與善惡的困惑。天地不仁,以萬物爲芻狗;制度不仁,以百姓爲芻狗;士人的不幸,背後是社會的不幸。因此,無論是老子,還是莊子,其“貴以身爲天下,則可以托天下;愛以身爲天下,則可以寄天下”的認識,都没有要世人把“天下托付給他”、“把天下的重任托付給他”的願望。之所以作出這種理解,或許正是解釋者自己太熱衷於“治天下”、“爲天下”或“掌管天下”而已。其背後正是儒家“修己以安人”(《論語·憲問》)、“修其身而天下平”(《孟子·盡心下》)的心理,以儒解莊,調和儒、道的意圖是清晰可見的。而且,這種解釋看似突破了一身之私而“爲天下大公”,賦予了元典以更高尚的精神價值,殊不知卻缺失了道家哲學那種玄深的形而上之思,使之蒙上了一層政治倫理學的世俗色調[注]如《讓王》云:“非惡爲君也,惡爲君之患也。”“此固越人之所欲得爲君也。”從蘇軾到王夫之皆認爲其“淺陋不入於道”。。事實上,在“身”與“天下”的問題上,老、莊哲學是超越了所謂“公”與“私”的本體論的思考,體現了其學説一貫“求真”的品格。因此,筆者認爲,本文的持論,不僅不會損傷或弱化元典的精神價值,反而是在還原一種真實。事實上,老、莊哲學能够在當時社會動盪、民生凋敝的環境下,保持沉静的心靈和自由的思考,高揚一種獨立不依附的人格追求,最大限度地維護個體者的尊嚴,這本身正是一個過於強調集體意志的時代所最最缺乏的,是應該被認可和理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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