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鲤鱼跳龙门(中篇小说)

2017-11-01翁新华

文艺论坛 2017年17期
关键词:湘绣鞋垫师傅

○翁新华

鲤鱼跳龙门(中篇小说)

○翁新华

陈刘氏临近正午才赶到县城墟场。脚力已经远远不如青中年时代,50来里山道,得用三寸金莲一寸一寸丈量过来。一趟绿皮火车自上世纪50年代保留至今,从150里外的起点站发车,每隔10里设一小站,一站收5角车票,全程通票10元。但为了省钱,赶墟人大多选择步行。陈刘氏赶墟的历史比绿皮火车的历史还长,但她乘坐次数极少。

摊主面前的麻石地面上,摆放着山寨带来的物产,算不上丰饶,要么半簸箕鸡蛋,要么一小筐白薯,要么一小堆时鲜蔬菜或晒干了的豆角、地芹菜,稍微值钱的也就是几只栓着翅膀的公鸡母鸡,或者一两只身个瘦小的黑山羊。每个摊主分配的地盘是一米距离,每个摊位有一只固定了的尺多高的小水泥凳,小凳上用红色油漆写着阿拉伯数字,这个数字就是摊号,由墟场管理人员分配。

陈刘氏坐上126号小石凳,揭开蒙着小篾篮的印花布,露出叠得整整齐齐的鞋垫。严格地说,布是一方蜡染,白底,蓝花,男欢女爱的图案依稀可辨,算一件艺术品。鞋垫则是左脚右脚背靠背叠在一起,腰上用红丝线束着,鞋面一律朝上,红橙黄绿青蓝紫,绣工精细,构思别致,图案新颖,也是一篮子艺术品。

这年月,墟场坐上大半天,能卖出一两双鞋垫,是难得的事。尽管知音甚少,每月三个赶墟日,她总还是来,陪山里人看县城世界,看日头的起落,看云卷云舒。少有人欣赏她的刺绣艺术,不是她的错,更不是她的懒怠。阳春白雪,和者盖寡,古来如此。

戴红袖套的墟场管理员,拿着税票簿子,懒洋洋地走过来,微微一笑,示意她照章买下5角税票。她用干瘪的嘴唇指指小篾篮。管理员瞅一眼,意识到她尚未做成一单生意,兀自走开。陈刘氏没有追加一声“谢了”,待一阵,有了收入,她自会补买税票,没做成生意,暂时免税,是一件公平的事。陈刘氏自定的公平原则,带有抗议的性质。

身侧127号摊位,是个70来岁的老头,抱一只瘦小的黑山羊,剔除毛皮和骨头,恐怕也就七八斤净肉,可它周边已经围了一大圈买家,争先恐后的样子。黑山羊得意地蹦跶四肢,“哞哞”叫着,不经意间拉下一泡屎蛋蛋。尽管这样,买家并不嫌脏。

这年月,吃货太多。

陈刘氏不搭理身边的喧嚣,兀自掉转脸去,瞅着小巷的尽头。小巷逼仄幽深,愈到远处愈显尖细,像一只巨大的漏斗,熙熙攘攘的人流如漏斗中的沙粒,一直流向远方,流进沱江由黄沙堆积而成的河床。沱江岸边有白塔的影子,白塔上方悬着昏黄的冬日,如一枚没有光泽的蛋糕。

陈刘氏已经92岁,身架高挑,腰背挺直,四肢匀称修长,身穿蜡染面料棉袄。白发三千丈,蚕丝一般晶莹剔透,后脑上梳一个髻,髻上横插一根铜簪。面部枯瘦如一枚桃核,横横竖竖的沟壑占据了全部,暴凸的双眼仍有光泽,显得深邃,有一种苍老的阅历感与孤傲的排他感。

日头已经下滑到白塔的顶端。

再待一个时辰,赶墟人就该收摊返家了。绿皮火车在远远的什么地方发出三声亲热的鸣叫,以此提醒墟民,离返程发车只剩下10分钟时间。

一个30多岁的城里女人,漫不经意地走过来,蹲在小篾篮前。她身穿束腰青尼大衣,一袭蓝色扎染披肩点缀了文雅。陈刘氏瞅一眼,看出她脖子上佩戴的珀金项链,连同那枚绿色坠子,是地摊上的工艺品,顶多值10元。她并不富有,却装作有钱的样子,有点不可思议。

“陈刘氏,您好啊!……”文化女人微笑着搭讪,“知道您常来赶墟,并且总是坚守到最后一个离去……”

陈刘氏略感惊异,居然有人留意到自己的存在,搜索了一下记忆,似觉有些面熟,但到底记不起来了。

文化女人说:“我叫北喜珍。”

“哦,北喜珍。你从哪儿认识我的呢?”

“听人提到过‘陈刘氏’这个名字。严格说来,‘氏’字表面上看,是对老年女性的尊称,而实际上,是一种忽视。人都有乳名,小名,大名,拥有某种名望,尤其有艺术造诣的人,还有艺名,笔名,字号,而不是《全唐诗》目录中的‘无名氏’。”

“那,我的真实姓名呢?”话一出口,她就有了后悔。这看起来是考问北喜珍,实际上是考问自己。我陈刘氏为何活到了92岁,活成了老树精,活成了《全唐诗》目录中的“无名氏”呢?

北喜珍知道老人现有的两个名字,都不属原名。一个叫“绣娘”,5岁或6岁时长沙鑫泰绣庄老板随口取的。第二次全国人口普查,有人觉得“绣娘”只是个职业称谓,相当于木匠、屠夫、歌郎,不适合作人口登记,《北家姓》里也没有“绣”姓,但改名没有成功,因为没有得到陈刘氏的积极配合。第三次全国人口普查,陈刘寨派出所力求户口、姓名规范化,这才半强制性将“陈刘绣”三字输入电脑,印上她的身份证。“陈刘绣”是夫家陈刘寨老族长给取的,尽管这样,人们还是称她“陈刘氏”,好像她原本配不上一个正规的名字。

北喜珍说:“其实,‘绣娘’这个名字挺好,它宣示了您的刺绣阅历,是您资历的见证。我正在试着写一部长篇论文,光您的姓氏考据,都可以写下三章。”

陈刘氏觉得自己一下又苍老了10岁。她甚至觉得这个北喜珍有点可恶,话特别多。不就想买一双鞋垫吗,用得着绕这么多弯子么?她有一种莫名的厌恶感:“一个人的出身,就像挂在银杏树枝桠上的一匹黄叶,风把它吹到哪儿,它就待在哪儿,在哪儿腐烂,化为泥土,没有太多的讲究。这鞋垫,你要哪一双?”

“哪一双都精致、耐看,哪一双都爱不释手。您可能不知道,我已经收藏您的鞋垫近百双啦!……”北喜珍装作不经意的样子,从小篮里拿起她用眼睛精挑细拣老半天而定下的一双鞋垫,“就这双吧。”

末尾的“就”字,貌似随意,实则是她给自己挑肥拣瘦的掩饰。一般而言,挑剔是一种让人生厌的性格。事实上,陈刘氏自己也认定她挑中的鞋垫属于小篾篮里的花魁,就像唐伯虎点秋香,算她有眼力。北喜珍有点虚伪。你是担心我会因为你的喜欢而漫天要价吧?

“我绣的每一双鞋垫都有名字,你这双叫《鲤鱼跳龙门》。”

“名字起得很好。初闻稍俗,实则大雅。像宋人邵康节的《山村咏怀》,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亭台六七座,八九十枝花。瞧,一双金鲤,摇头摆尾,鳍展如飞,活了。当心沱江的鸬鹚飞来,误当活鱼一嘴叼走啊!”

陈刘氏的脸笑成一朵老菊:“有这么好吗?你很会奉承人啊!”

“用材,丝线质地,色彩选择搭配,花样布局,尤其针法、技法,典型的湘绣风格。一双普通鞋垫,还运用了劈线的特技。真是爱死人啊!”

“你懂劈线?”

“略微懂一点。”

“真心喜欢?”

“真心。”北喜珍说,“我也在学着绣鞋垫,但绣得不好,难登大雅之堂。”

陈刘氏拽过北喜珍的左手看看,她的掌上有一片针眼旧痕,证明她确实动过针线,吃过刺绣的苦头,将鞋垫往对方手上一抛:“一双鞋垫,不值什么。送你。”

“送我?”

“你这样聪明,一学就会。要说,描花样儿,不难,描得古怪些,新鲜些,就不至于那么呆板。至于针法、技法,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功,得照规矩练。万事都有规矩,无规矩不成方圆。循了规矩,没有学不会的手艺。这鞋垫,给谁垫呀?”

“哪儿舍得垫脚啊!皇帝的龙脚也配不上吧……收藏。如果您是发自内心的馈赠,请答应我一个请求,自今日起,咱俩以师徒相称,您是师,我是徒……还有,回去我会仔细研究、借鉴,甚至解剖这双鞋垫,然后模仿您的针法、技法绣出一双或者几双同名鞋垫。当然,我也可能会有所改进。您应承么?”

“当你师傅,折煞老树精了。爱怎么叫怎么叫吧。至于模仿,既然送了你,哪怕切成片,剪成条,剁成丁,煮了吃,炒了吃,我一概管不着了。就如爹妈生下我,把我扔给这片大山,一切都管不着了。”

“这可是师傅亲口所言啊?”

“红口白牙。亲口所言。”

“那我接受这件礼物。”北喜珍将鞋垫放进小皮袋,拉上拉链,象征性地行了个拜师礼:“徒弟先走了。改日登门探望。”

“登门,你知道我住哪里?”

“当然。”

“你在哪个单位高就?”

“县文化馆。”

“真的会去看我?”

“一日为师,终生之师。徒弟看望师傅,不是很正常吗?”

大约过去三个月光景,是个春回大地、柳枝吐翠的日子,北喜珍果真来找陈刘氏,寻到了老人居住在半山腰的小木楼。

小木楼显得古旧,屋顶盖着青瓦,经过长时间风雨剥蚀,有的已经破碎,有的已经褪去颜色,瓦缝里积下了厚厚的尘垢,里面拱出一些绿茸茸的春前草和三叶草,镶嵌墙体的木板有些腐朽发黑,挨地面部分结满绿色青苔。面西的木板墙巴满爬墙虎,绿色的嫩叶子已经大如铜钱。再待些时日,整座小木楼就会被疯长的爬墙虎覆盖了。

木楼左侧是个木槿花篱笆围着的园子,里面长满了菟丝子和花花草草,其间一棵皂荚树很显眼,树干粗如脸盆,树冠掩映着十几丈园子的地盘,青枝绿叶间挂满了青绿色皂荚。很长一段时间,乡下人用它替代肥皂的功能,裹在浸湿的衣衫里捶烂,捶出白花花的泡沫,再在清水里摆一摆,污迹就没了。皂荚树的存在,应当与陈刘氏的刺绣有关,与陈刘氏的鞋垫有关。

小木楼门口有间偏厦,松木和楠竹搭成,一具威武的黑漆棺材架在板凳上。人要进入里屋,必得穿过偏厦,而且必得在棺材旁边经过。

棺材明显是空的,即便不久的将来里面会躺下一个完结了的生命,埋到地底下去,它也仍然是空的。明知一具不会对活人构成任何伤害的棺材,却令人发怵,这真是一种古怪心理。一个活着的人,谁也不会害怕。而一旦死了,躺进了棺材,就会产生一种肃杀的恐惧感,哪怕逝者生前是个十分慈善的人。

环境有点阴森。

这时,陈刘氏已经透过窗棂看见了北喜珍,心里一动,忙把古旧腐朽的雕花小木门打开。北喜珍上前抱住她的枯手,笑嘻嘻地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师傅,想念您哦!”

“我也想你。你一脸的高兴,遇上了什么喜事吧?”

“没有没有。要说喜事,徒弟与恩师相见,不是最大的喜事么?”

喝过芝麻豆子茶,北喜珍在屋里四下打量,看到墙角落摆放着不少颜色古旧的绣具,绣架、绣绷、针盒、缫丝的小纺车之类,俨然一间古老的小绣坊。绣具质地上乘,尽管式样显得过时,材质陈腐,但仍引人迷醉。若是建个绣品博物馆,全套绣具移过去陈列,堪称难得的珍品呢。

她忍不住伸手摸摸一只黄花梨绣架,小心翼翼的样子,就如剃头师傅用手指探寻刀口。正待盘问来历,陈刘氏说:“它可娇贵了,就像城里的公共汽车上,女人不兴男人随便触碰自己的脸。你没洗手,手指上说不准粘带有沙尘,抚摸她,她会当成伸过来的咸猪手呢。”

“咸猪手?”北喜珍吃吃笑,“居然连网络热词都会。师傅真萌哦!”

陈刘氏端把竹椅子给北喜珍坐,试探说,“将近三个半月了,在忙些什么?”

“模仿您的风格绣鞋垫,写论文,获益匪浅……”北喜珍意识到陈刘氏不喜欢外人探寻自己的秘密,“师傅,山寨的旧木楼大都拆了,换成了红砖小楼房,您怎么还一个人孤零零住这里?您不会感到寂寞吗?”

“怎么会呢?老树精与鞋垫为伴,鞋垫是人的脚印,我这里有多少鞋垫,就有多少人陪着我。”

“师傅说话富有诗意。”

“杨村长昨天还劝我下山住呢。是我不愿意离开。我喜欢清静。有皂荚树陪伴我,我也得守着他。四十多岁,我男人把我从长沙带到山寨来,这颗皂荚树是他专门为我栽下的。丈夫陪我五年,撒手走了,我却陪着皂荚树不走了。眼下,电也通了,不用再点桐油灯和煤油灯,100瓦的节能灯呢。”她指指挨近小窗的木桌,“黑白电视机换成了彩电,27吋,屏幕是小一点,也看得不大真切,杨村长让人在屋顶安了个大铁盘,电视里的蚊子都能分公母看了。绣得累了,扭开电视机,看看山外的世界,身子骨一身轻松。”

北喜珍兜里手机叮里当啷响起来,很急促的样子。“对不起,先接个电话”,掏出来说了一会话,关掉手机,从手袋里掏出一只鼓鼓囊囊的信封,递给陈刘氏。

陈刘氏一愣:“这是什么意思?”

“电话是宣传部文艺科来的,让我尽快赶回去参加一个什么会,说很重要,不能缺席。催命呢!原本打算在这儿住几天淘宝,这下打乱计划了,屁股没坐热就走人,对不起师傅。这是3000元,徒弟一点心意。”

“送我钱?也得说出理由吧。”陈刘氏伸手挡开,“无功受禄。我无论如何不会收。”

“您不知道,您上次送我一双鞋垫,我反复观赏、品鉴、研究,破解密码,依样画葫芦,绣了三双。同事们看看,夸我进步神速。师傅,您不会嫉妒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吧?”

“徒弟超师傅,我躺棺材里都会笑醒!我也不曾教过你什么,况且,就你眼前功夫……何言嫉妒?你走路来的?还走路回去?”

“县文化局派的小车,司机技术还好,虽然一路颠簸,坐摇篮一样。上山小车开不进来,只得停在村口等着。”她再次把信封递过去,“在文化馆待着,靠纳税人养着,以民俗文化研究为天职,不说师徒关系,对于一位被忽视的民间老艺术家,也有义务给予力所能及的关照吧……”

陈刘氏着实感动了一下,但数额太大,平白无故收下,有些不地道:“你话说得好听。可钱不能收。收你这个弟子,我从没想过找你要钱。别说3000,300、30我也不会收。”

“您的意思是,至今还没从心里接受我这徒弟?”

“我这样说了吗?”

“那好。我就要师傅这句话。我先走了。师傅保重。”不待陈刘氏作出其他反应,北喜珍掉转身子,利索地离开小木楼,噔噔噔噔地朝山下跑去,好像生怕那口黑漆棺材长出两只脚追了上来,把她吸进去。

陈刘氏站在园子边上,瞅着北喜珍抖动着的背影,想起她胸口的假项链,还有那个假玉石坠子,怎么都觉得有点不对劲。

人都有影子,从出身落地到老去,不管白天黑夜,只要活着,影子就会不离不弃。陈刘氏的影子就是湘绣,就是湘绣鞋垫,她没法离开它。这个影子,大多数人看不见,但陈刘氏能看见,每时每刻都能感觉到它的存在。

她一如既往地守在小木楼里,一如既往地绣鞋垫,期间虽然一如既往赶了13次墟场,每次都只卖出两三双鞋垫,换回一些针线和布料,但她并不介怀。全县有20万人,只要有一人喜欢,全国就有几千上万人喜欢。喜欢,电视里的解释叫粉丝。十分喜欢,叫铁杆粉丝。北喜珍就是她的铁杆粉丝之一。村长杨洁说,全国有2800多个县,照此推算,等于她至少拥有2800多个铁杆粉丝,至于一般粉丝,多得难以数计。一个平平凡凡的女人,活到92岁,还被成千上万人尊崇拥戴着,这就是她幸福地活着的理由,也是她幸福地活着的可能。

陈刘氏就活在这种虚幻的荣幸里。

这个荣幸,她是要坚守的。

月末,年轻的女村长杨洁会把代她领取的150元低保送上门来,柴米油盐酱醋茶等一应维持生活的起码物资,杨村长会拜托往返县城的绿皮火车乘警代为捎回,再组织村里的年轻人及时送进小木楼。用以延续生命的余光,已经满够。

杨洁大学毕业不久,是个选调生,工资在乡政府领取,不用为生活犯愁,解决山民的各类生活困难问题,照顾好村里的鳏寡孤独,成了她工作的主要内容。需要强调一句的是,自县委宣传部给乡政府打来一个电话,乡政府转到村里后,选调生村长有事没事都要上小木楼坐坐,陪陈刘氏说说话。

一个垂暮老人,最近又有了民间老艺术家的加冕,应当让她的余生增加一点幸福指数。尤其不能让她不经意离开人世,给互联网留下头条新闻。“民间刺绣老专家”出自宣传部长之口,这个头衔尽管属于虚赠,还是有分量的。要说,宣传部长在会议上上不经意提到陈刘氏的名字,这与徒弟北喜珍的说项不无关系。

这天,杨洁问起老人收徒的事。陈刘氏说:“有这回事。她也爱绣鞋垫,老树精做梦都没想到,竟在冷落我的墟场遇到了知音。”

“私授了不少绝艺吧?”

“也就接触过一两回,点拨了三两句,算不上私授。若是有悟性,说不准会绣得好一些。”

“您收徒,给付了一点酬金什么的?”

“见她喜欢,我送她一双鞋垫,没收钱。是她自己从我篮子里挑的。前不久她来看我,撂下了3000元。”

“百岁老人收徒,预付3000酬金,也值。”

“只是暂时收下,日后会退她。我原本不肯收,担心她误会。一双鞋垫卖10元,3000元,我无福消受。别说3000,300、30,我分文不取。有她喜欢,我就心满意足了。”

“知道了。绣累了吧,歇歇,看看电视啊。”说着,上前把电视机扭开,调到了央视一台频道午间新闻。

当一双鞋垫特写映现在电视荧光屏上时,陈刘氏向往得双眼发直,原本紧抿的嘴唇一下张开老大。啊哟!真是山外有山,天外有天,世上爱绣鞋垫的不止我一人,世上竟有这样的高人!

这是一双红底黑边鞋垫,乖巧得像两条月牙船。鱼牙口放大,像匀匀的松叶,针脚细密匀称,功夫了得。那尾肉乎乎的金丝鲤扬鳍展翅,扑腾腾地在龙门上飞蹿。天呀,这是一双活鲜鲜的金鲤呀!看,跳了,跳了,它们真的跳了!它们双双跃过龙门,在空中做了个鲤鱼翻身的动作,插入碧绿色的波涛中去了。真是一双举世无双的鞋垫哟!……

“报纸早登了,”杨洁说,“这是重复播放。报道的是全国民间工艺品大赛颁奖大会盛况,参评作品由乡里、县里、市里、省里,逐级申报,逐级遴选淘汰,最后评出一百件扛鼎之作,再送中国美术馆公开展览。终级评委都是全国数一数二的大牌专家。作品分为绣艺、陶艺、塑艺、根艺、木器、漆器、蜡染、剪纸、宋锦等十种类型,其中绣艺类拔得头筹,获得金杯的是一双湘绣布鞋垫——就是您看到的这双……”

陈刘氏叫起来,好啊!好啊!我6岁学湘绣,就是从绣鞋垫起始,至今绣了86年,可没绣出这么好看的鞋垫!……啊,播音妹子说了,金杯获得者是北喜珍,获奖鞋垫名字叫《鲤鱼跳龙门》……她还说,这件作品将报送联合国举办的世界民间工艺品洲际轮回展出,她称北喜珍是中国著名民间青年湘绣专家,是山村飞出的金凤凰,是一颗东方耀眼的刺绣艺术新星。

陈刘氏马上见到北喜珍了,她穿一件红缎金色滚边旗袍,春风满面地站在颁奖台上,真是眼角眉梢都是笑哦……啊啊,她双手高高举起近两尺高的金壶,对着播音妹子的话筒,娓娓讲述自己构图和绣出鞋垫的经过。北喜珍说她出身长沙湘绣世家,还在上个世纪30年代,作为湘绣大家的祖母,曾把一件湘绣名作卖给法国绣品收藏大家,用得来的钱买了一架飞机,捐献给了中国的抗日战争。从父母、祖父母、曾祖父母一直追溯上去,十几代人都擅长湘绣,至于她自己,应当属于第13代传承人……

陈刘氏有点眩晕了,自言自语道:“……这鞋垫不是北喜珍绣的,是我陈刘氏千针万线绣的。这是怎么一回事呢?这是怎么一回事呢?她是不是出身湘绣世家,我不清楚,而这双鞋垫,确实是我绣的,这不会有错……”

她由羡慕变成忧伤,再有忧伤变得暴躁,变得愤怒无比,原本暴凸的眼球如炒裂的板栗,咬肌与斜纹肌不成规则地扭曲在脸上,枯瘦的双手微微发颤,不停地用绣花针刺着手掌,形同惊恐万状气急败坏的女巫。

“老人家,您脸色不大好。寡白的。是不是犯病了?您为何针刺自己手掌啊?”

“我,没病。偏厦那具柏木棺材还没有过吱吱开裂声,我暂时还不会死……”

“您向上申报过参赛作品了?或者什么人代为申报过?”

“没。”

“您知道申报作品的消息吗?”

“你是一村之长,你没告诉过我,我能从何处知道呢?”

“刚才您看清了?”

“我什么都老,就眼睛不老。”

“什么物件经电视一播,都是有点走形的。何况电视屏幕里也就一晃而过。”

“我绣的鞋垫,烧成灰都认得。我绣的鞋垫,熬成汤都认得。”

“您和北喜珍究竟是什么关系?”

“刚才告诉过你了。算认识。三个半月前结识的徒弟,我送她一双鞋垫。”

杨洁已经明白怎么回事,她担心老人气竭有性命之虞:“北喜珍得了1000元奖金,报上有详细报道,网上报道的也是这个数额。可她不是给了您3000元么?”

“我说过,3000元只是暂时搁我这儿。我看重那把壶。”

“值多少钱,一把瓷壶。”

“是金杯——播音妹子说得明白,金杯。”

“瓷壶,涂的金漆,哪有纯金的壶啊。即便奥运会颁发的金牌,也不可能是纯金。”

“那壶好看。”

“烧不了水,盛不了茶。没有壶嘴,没有壶盖,盛茶油老鼠能把尾巴伸进去偷吃,吃成一把空壶您还蒙在鼓里。要说瓷壶,也是普普通通的瓷,轻轻一碰,就破了。县城瓷器市场摆得遍地开花,花30元钱就可以挑回一只两米高的大瓷瓶。”

“风光。”

“风光?”杨洁笑一笑,“图什么风光。现在的人都只讲实际,像我当村长,上面就看我能不能带领村民奔小康,过上好日子。3000元,相当我两个月工资,可以买下您300双鞋垫。她没沾您的光。”

“杨村长。求你做个伴。”

“去哪里?”

“县城,文化馆。找北喜珍问问清楚。”

“这,不大好吧,送她鞋垫,是您自愿。”

“当时,确实是我自愿。但是,我没让她拿着我送的鞋垫冒充自己的鞋垫去评奖……我也说不清楚。我把钱退她。我原本没想要她的钱,见她说得动情,怕她担心我拒绝她这个徒弟,只是暂时收下,没打算动用一分一厘。”

“民间工艺品就像山里的蚂蚱,多得数不胜数,爱好绣鞋垫的也就更多,尤其苗寨少数民族女性,几乎人人个个都会。陈刘氏,不是我打击您的积极性,会您这手艺的,光我们村,都能找出几桌。”

“墟场上,我不是没见过卖鞋垫的人,没有人能与湘绣沾上边。唯有陈刘氏是正宗的湘绣。”

“那又怎样呢?”

接下来,杨洁找出一大堆劝阻的理由。比方,从法律角度讲,民间工艺品没有专利权,不像CPU那种高科技产品,中国几千院士,至今没有弄出来。再比方,人都有相貌相似的,光扮演毛泽东的演员就有古月、唐国强、张克瑶、王仁、马于飞、魏积安、贾云、王震、红心、李克健、何志明、韩适……长得像蒋介石的更多。美国也闹过真假奥巴马笑话。假冒金正恩的还在街头赚了不少钱……何况一双布鞋垫呀。如何电视机瞅一眼,就能断定北喜珍是拿着您的鞋垫假冒获奖呢。

陈刘氏哭起来,两个枯瘦的肩膀一抖一抖,干瘪的胸部“空空”发响,像吹一把破损的古埙。

“杨村长,我恨你。你是个大学生,还是公务员,却不姓公,你喜欢拿钱说事,总是替北喜珍说话,你们一定认识。

“北喜珍,你把我一具老骨头掏空啦!……”

她哽咽着,从柜子里取出北喜珍给的信封,解开衣扣,塞进贴身的口袋,扣上青色夹袄的纽扣,头也不回出了门。

山寨被淡淡的雾岚缠绕着,陈刘氏枯瘦的身子也披上了淡淡的雾岚,因为莫名其妙的愤怒和悲伤,走路晃晃荡荡,腾云驾雾,像刚从蟠桃会归来的醉仙。

田埂上有只破烂的布鞋垫半截拱在泥里,似乎珍品一样诱人。醉仙勾腰拔出,细细欣赏,仍是一只美丽无双的鞋垫,并且出自她手,只是被人踩得破旧了,扔了。她勾腰将它在溪水中洗干净,塞进衣兜,兀自匆匆朝前走。

田埂上留下一串深深浅浅的脚窝。

村口池塘沿岸,蹲着或坐着一圈女人,嘻嘻哈哈洗衣服,有的在洗胶鞋。有人从鞋子里掏出塑料鞋垫或牛皮鞋垫。也有人嘀咕某某发了财,置了一台小天鹅洗衣机,女人从此不再来池塘洗衣服了。也有人说洗衣机洗衣服,方便倒是方便,还是不如用手洗干净,比方领子就得用手洗。有女人嘀咕自己男人小气,从胶鞋里掏出踩烂了的布鞋垫,甩到远远的池塘中间,浮在水面,久久沉不下去。

池塘边不时响起阵阵哄笑。

陈刘氏嘀咕一声“败家女”,悻悻地走过去。

杨洁瞅着老人远去的背影,运神了几秒钟,替陈刘氏锁上小木门,打通了县委宣传部文艺科电话。

不待半个时辰,陈刘氏被杨洁追了上来。

她把宣传部领导的意见集中起来转告陈刘氏,大意是,劝她悠着点,退一万步,也该让上面把事情调查个水落石出后,再作理论。一双鞋垫别看就值10元,拿上台面就非同小可,牵涉到名誉权的问题,正所谓一个鸡蛋吃不饱,一个名声传到老,弄不好陷入官司,而打官司,手续复杂,拖的时间很长,律师费动辄一两万以上,还不一定能打赢。

更关键的是,北喜珍出了大名,已是人人皆知的重量级民间工艺品大家,县里已列入重点保护人才,获奖鞋垫也已作为一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由县政府正式向上申报,批准的可能性有百分之九十。倘若申遗成功,每年中央、省里都会定期下拨一笔保护扶持经费,有了钱,县城即刻可以建个博物馆,把千家万户的鞋垫集中收藏陈列,不说国内,连外国人都会跑来一饱眼福。外国人特别喜欢旅游,尤其徒步旅游,也很喜欢东方传统文化,比方湘绣、蜀绣、苏绣、粤绣什么的。仅每年的参观旅游收入,保守一点估计,也不会低于一个亿,而目前全县的GDP还不到3个亿。

陈刘氏说:“一个亿也好,一文不值也好,和陈刘氏有什么关系呢?”

杨洁说:“怎么没有关系呢?比方您现在吃低保,每月能领150元,如果我们县由此成了文化大县,GDP上去了,低保就会增加到300元400元,甚至更高。您没听过文化搭台、经贸唱戏的发展口号啊?”

“我150元已经满够。再说,我在这深山里绣了一辈子鞋垫,我只认自己的鞋垫,只认自己的影子。我还没死啊!我的影子还在啊,就欺负到我头上啦!北喜珍是懂湘绣的,也是懂湘绣鞋垫的,她如果心思正一点,就该把我的鞋垫申报上去,而不是拿我的鞋垫去冒充……”

陈刘氏仍然一路哽咽着,坚决要去找北喜珍,说着,又伤心地嚎啕大哭,两个瘦削的肩膀一抖一抖。

抖一下,后脑上的发髻就松开一点。抖三下,发髻呈现疲软状态。抖十下,就成了1991年的苏联,解体了。一蓬白发杂乱无章地四下垂散,像老玉米棒子的缨须,把脸罩住,人像个女疯子,显得特别可怜。

悲愤传染到杨洁的脸上,小女生觉得有可能真是北喜珍捣了鬼。如果在大学,这就相当抄袭剽窃学位论文。一经发现,是得撤销学位的。倘若没有这个抄袭剽窃,金杯就有可能摆在陈刘氏栖身的陈刘寨,那个年净赚一个亿的鞋垫博物馆,就有可能修在陈刘寨地盘上,如此一来,至少进城赶墟的人,不至于坐不起绿皮火车了。而陈刘寨富了,她杨洁无疑会是个优秀村长,乃至乡长。

“老人家,您铁了心要去,我陪您去。”杨村长把陈刘氏搀扶起来,给她捶捶背,用手指给她梳梳头,有些笨拙地给她还原那个髻,插上铜簪,搀着老人的一条臂膀,沿着凹凸起伏的山道,走向县城方向。

走了大约十里地,杨洁的手机响了。宣传部文艺科来了电话,说陈刘氏发飙闹事的消息,已经给部领导汇报,部领导又转告了当事人,北喜珍的态度是乐见师傅。

电话里还说,宣传部长找北喜珍,态度很严肃。北喜珍不承认假冒评奖一事,纯是陈刘氏嫉妒自己徒弟,觊觎她的金杯,得寸进尺,胡搅蛮缠,可以当着权威专家,提出自己获奖的实证,并亲自演示获奖鞋垫制作的工序。倘若陈刘氏仍执迷不悟,蓄意碰瓷,一条道走到黑,让她只管放马过来。

杨村长听出北喜珍的底气,说,“陈刘氏,您的徒弟欢迎您去见她。只是我得再提醒您回忆一下,您看电视新闻时是不是有点眼睛发花?是不是患了眩晕症?倘若有犹疑,那就先别去了,事情到了这一步,偃旗息鼓还来得及。”

“她还真敢见我?”

“北喜珍说,您……蓄意碰瓷,只管放马过来。”

“碰瓷我懂。电视里见过。少数人为老不尊,见有车子开过,故意躺地上,讹人家一笔钱。你看我像碰瓷敲诈的人么?……”陈刘氏又嚎哭了几声,“人道偷来的锣鼓打不得,她倒是打得蛮响呢。我原本只是想悄悄会会她,话说得好,我也会见好就收。到底有一丝师徒情分牵着。话说回来,我要那只金杯做什么?一口气出不来死了,还把它埋到土里去不成?可她鸭死嘴硬,不但不认错,还倒打一耙,我就是一匹死马,一匹残马,一匹瘟马,爬也要爬过去,滚也要滚过去!

“我不相信这个世界,还有人绣的鞋垫比我的好。我一下想明白了,她硬塞我3000元,是在得奖之后,可她把得奖的事捂得严严实实,没给透漏一丝一毫。我还问过她有什么喜事,她说没有没有。她是想拿钱把我的嘴巴封住。心机好重哦。别说权威专家验证,滚钉板我都敢!”

杨村长说:“您这一哭,我都想哭了。要说呢,眼泪装不来,再优秀的电影演员,演哭戏都得点催泪剂,巩俐、章子怡这样的大腕都得点。老人家,我支持您讨说法,但还得先把这口气憋着,哭坏了身子,更加划不来。如果想起了什么伤心事,给我说说吧,就当我是您的亲闺女,亲孙女。您真的是6岁学刺绣的么?”

“北喜珍见我,也是这样挖树盘根……”

“我是您的村长,又是学法律的,如果她真是假冒剽窃,我有义务帮助您讨还公道。我得掌握一些基本事实。您若把我当外人,我也就没必要趟这湾浑水了。”

“我没把你当外人,你服侍我这么久,连尿盆都替我洗过。……也许6岁,也许5岁,如何记得那么准呢?都多少日子啦……”

陈刘氏记得,那个冬天贼冷,小解褪下棉裤,都没力气提起来。雨一个劲往下泼,十天十夜没有歇口气。那天午夜,突然听到一阵阵轰响,像松涛由远而近,一忽儿,茅屋兜底儿移了位置,就像被一床黑乎乎的大被子罩住,陈刘氏和爹妈被泥石流埋了。

天亮时分,外村人赶来扒拉,三个人就陈刘氏是活的,原来是父母双手交叉搭棚,用肩背顶住沉重的屋架和泥石,把她牢牢地护在膝弯里,父母的脊梁和双手双腿都断了,两颗人头也已砸扁,她却完好无损。

她被邻居们轮流养了几天,觉得负担太重,被人送进了长沙湘椿路一个英国修女开的育婴堂,自那,再也没有回过故乡,也不知故乡在天的哪一边。

待她长到10岁,个头高过同龄孩子,眉眼十分清秀,眸子特别有神,双手比同龄孩子灵巧,被鑫泰绣庄老板杨善为相中,领回收为童工。老板问她什么名字,她听不懂长沙话,老板便随口给她取名“绣娘”。老板娘马秀珠则成了她学习刺绣的第一任师傅。

鑫泰绣庄的人一边教她读书识字,一边教她刺绣的针法技法。她先是绣鞋垫,稍后改绣小件。因有刺绣天分,长到12岁,就能把花鸟虫鱼绣得活灵活现,能卖个好价位了。

湘绣又称汉秀,历来以绣虎为主。绣品尺寸越大买家出价越高,绣出一只四尺见方的老虎,能卖五块大洋。于是,老板娘教她绣虎,而且是双面绣大件。她的颖悟能力让师傅惊愕,恨不能剖开她肚子,把全部绣艺塞进去。

绣虎搭的绣架至少高于三尺,各色绸缎底料很值钱,数百种染色真丝尤其昂贵,容不得绣工下针时出错,一旦出现瑕疵,就是次品,或者废品。绣娘下针稍有姿势不对,或者出错,马秀珠便喝住她重来,倘若仍然没有改正,便夺过绣花针,朝她手掌上一阵猛刺,伴以恶狠狠的骂,让你长记性!让你长记性!手掌上一针冒出一个小血点,无数个小血点汇合在一起,整个手掌就成了红色,像戴只红手套。

辛卯年腊月28日,呵气成冰,飞过湘江的大雁都被严寒冻住了翅膀,从高空“叭叭”往下坠落。绣庄严禁烧炭取暖,因稍有火星溅到丝绸上,都会引起火灾。而穿着过于臃肿,拈针的手极不灵便,因此,绣工都只能穿着单薄的旗袍干活。

那天正绣一只五尺见方的猛虎,到了绣虎眼眸子的节骨眼上,马秀珠让她劈线,希图揉进这种难度极高的特殊技法,增加绣品的高技艺成色。因为手僵,她连劈数次都没有劈得利落,马秀珠见状,从衣袖上拔下一根羊毛针,狠命刺进她的掌心,直到针尖透出手背。因为负痛,她一个踉跄,把绣架绊倒在地,手掌上的血汁刚好涂抹在虎眼上,毁了一床接近完工的大件绣品。

绣品名叫《王者天下》,原是某个副省长为贿赂京城一位有军方背景的高官特意定制。高官屑虎,转眼就是他的本命年虎年,副省长送他虎绣图,是为给他消灾辟邪。

废了虎绣,老板想赶走她,却不忍失去这棵摇钱树,便悄悄给她算了命理,原来她的星相与老板相克,若是继续留下,挣钱不容置疑,但不知还会给绣庄招惹多少祸患,自知13岁的小绣娘长相出众,穿上定制的小旗袍,活脱脱一个亭亭玉立小美人坯子,便以300大洋将她卖给董济危为妾。湘妃大绣坊位于坡子街,号称长沙第一绣庄,董济危是那儿的老板,一个贪婪凶残的军阀。

去后第一个晚上,尚未感受过初潮惊骇的小绣娘,就被董济危强行糟蹋了。

她宁死拒当小姨太,老板夜里再行强暴时,她就用剪刀直刺对方眼睛。董济危十分恼怒,便强迫她白天上工,夜里锁住她一条腿,送去宾馆给前来采购大件绣品的财阀巨商陪睡,以此招揽生意,换来绣坊的高额利润。

她试图逃跑,并连续逃了9次,每一次都没能出得绣坊那扇大铁门。一个月后,她侥幸逃了出去,偷偷钻入湘江岸边一条开往上海的客船,但未及客船起锚,就被两个黑衣巡警逮住,送回了湘妃大绣坊。

她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但她渴望活下去,只得被动地接受了半工半妓的非人日子,并以亡命干活来转移痛苦,麻痹自己。

她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没有任何倾诉悲苦的对象,相依为命的唯有绣品。她一边飞针走线,一边和绣绷上的花鸟虫鱼喃喃絮语,和绣绷上的狮子老虎喃喃絮语。花鸟虫鱼和老虎狮子虽然不会说话,但都在默默地倾听。时间长了,她和绣绷上的动物们似乎有了心灵感应。

随着手艺的日臻完满,她手下的绣像活起来,一个个变成了有血有肉有情感的灵物。她面对绣像流泪时,绣绷上的动物也陪着流泪。她面对绣像欢笑时,绣绷上的动物也挤眉弄眼,陪着欢笑。动物精灵甚至还随时给她某种昭示,什么时候该换针法了,什么时候该换丝线了,哪个细微处还需修正,哪个细微处多绣了一针,或少绣一针……动物精灵们适时给予提示,无需她多费脑筋,依照提示去做,脱手就是一件精品。

她就生活在这个由她亲手构建的动物世界植物世界里。动物精灵们每时每刻都在注视她,倾听她,感受着她的不幸身世,将她的灵魂往湘绣的最佳境界里牵引。

久而久之,她的心里,除了湘绣,别无他物。上苍在将屈辱降临于她的同时,也赐予她艺术的精魂,她的绣技一日千里,在整个长沙艺压群芳。

“8年,整整8年啊!”陈刘氏哽咽道,“坠胎11次,流产3次,双乳被禽兽们用烟头烫下了100多个伤疤。……我不是什么绣娘,不是什么绣仙,我是贱人,我是绣妓……我的身子不由自己作主,唯有湘绣属于自己。要说,可怜我的只有上苍,上苍实在看不下去,终于为我打开了天眼——”

文夕大火于农历戊寅年9月24日,即公历1938年11月13日凌晨,发生在长沙。国民党当局为了不在即将沦陷的长沙给日本侵略者留下任何有用的战略物质,包括驻扎兵营的民房,采用焦土政策,制定了焚烧长沙的计划。但在计划正式实施之前,一系列偶然因素让这场火灾变得完全不受控制,最终导致30000多人丧生,全城百分之九十以上的房屋被烧毁,经济损失约10亿元。11月12日国民党当局给放火实施者所发的电报代码是“文”,大火又发生在夜里(即夕),所以称此次大火为“文夕大火”。

……是夜,绣娘正给一个香港绣品巨商陪睡,看到窗户骤然变得血红,周边传来哔哔啵啵的爆裂声,长沙上空亮起冲天火光,一瞬间,整个城市都烧着了。“火!大火!”她尖叫一声,本能地从巨商的身子下挣脱开,跑出房门。湘妃大绣坊紧锁的大铁门已被漫卷而来的大火烧着,瞬间熔化,只见一个吐着黑烟与火舌的红洞。她觉得逃生已经无望,站在院子里等死。那个折磨她的富商知道怎么回事,提上手提箱,跑到院子里,打响了雪铁龙轿车马达。她强行钻进他的轿车,朝着已被大火吞灭的大门冲了出去……

庚寅年即1950年,她被当作职业娼妓强行关进了劳教所,在那儿待了两年。她的早期梅毒和淋病得到治疗。从劳教所出来,她结识了一个叫陈刘山的人力车夫,是个苗族人。陈刘山身个高大健壮,脾性憨厚质朴,在相处中他告诉她,因实在活不下去,进山入伙干过一阵打家劫舍营生,但对天发誓,因为他不肯动刀伤人,更不曾欠下血债,一年不到就被山寨头目赶了出来……她听出了他的真诚,也将自己的身世告诉了对方。陈刘山没有介意。她感激他的不弃,便嫁给了他。半年后,他把她带回了自己的故乡陈刘寨。

“就他知道湘绣是我的影子,一天不拈针线就像掉了三魂七魄……”她哽咽着说,“他给我留下了栖身的小木楼,还有一整套用草药和三张虎皮从长沙绣具厂换回的绣具,它们是:梨木手绷2件,黄花梨卷绷3件,大小黄花梨木柏木活动绣架3件,长短绣针1000口,其中10口羊毛针最值钱,那是明朝一个叫朱汤的人所创,针身匀圆,针锋尖锐,针鼻圆钝,不易伤手。除此还有花线、丝线、金线、银线、绒线各30卷。

“那套绣具,是他用命换来。为了满足我的心愿,他无数次瞒着我进山捕猎老虎,那一回,好不容易捕到了一只幼虎,没想到凶狠的母虎突然扑过来,人虎纠缠一团,厮斗了50几个回合,最后,还是人虎同归于尽了……”

杨洁说:“以后呢?”

“他死后,就埋在那棵他亲手栽下的皂荚树下。我也一辈子没离开过那个园子……”

杨洁不由泪眼婆娑。

晌午时分,日头爬到了头顶,能望见沱江岸边白塔的影子了,杨洁和陈刘氏终于到了县城。他们站在街头,正准备打听县文化馆地址,一台大众牌小车吱儿一声停在身边,北喜珍从车里出来,朝陈刘氏亲热地叫了一声“师傅!”

杨村长说:“我叫杨洁,陈刘寨村长,我是陪老人家一道来的。”

“欢迎杨村长。”北喜珍满脸和蔼,“我和师傅发生了一点误会,村长来了更好。你们俩走累了,我先带你们去五里宾馆歇一会。我与宾馆老板很熟,吃饭、休息可以免单。”

于是,三人乘车,一会功夫就开到了五里宾馆。

跟随北喜珍七弯八拐穿过几条走廊,走进一个铺着红地毯的小会客室。里面装饰很豪华,红木雕成的桌椅茶柜,显得古香古色,擦得一尘不染,正面墙壁挂一只偌大的长方形玻璃框,框子是紫檀木雕的,做工十分精细,一床约莫五尺见方的银底金色猛虎绣像图嵌在框子里。

陈刘氏虽然眼睛干涩,眼球上布满血丝,眸子还是骤然一亮,眼神定定地落在猛虎绣像上。她认出这是一幅湘绣单面绣,底料是上等的银色锦缎,应该来自苏杭。针法、技法都算有了8分成熟。

她有一种久违的亲切感,想不到在这样一个地方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北喜珍说:“师傅多多指教。这是徒弟十年前绣的,徒弟尽管用了8分努力在追求湘绣工艺,但内行一看还很不成熟。宾馆开张时,我被请来当嘉宾,也就随意送给了老板,就像师傅那天随意把鞋垫送给我一样。”

“这虎绣是出自你手么?”

“上面绣有我的名字。”

“别人的绣像,补绣个名字,不难。”

“登过《中华名绣3000年》杂志,省湘绣研究所卞真所长著作《湘绣探源》里也收集有图片。上过央视鉴宝节目,鉴宝人肯定了它有一定的艺术价值,但估价极低,一是绣件作者名不见经传,二是绣品市场低迷,收藏家对绣品已经没有多少兴趣。”

“10年前,你应当才20多岁。”

“当时是县化纤针织厂普工,多亏五里坊宾馆老板仗义,出钱出力,打通关节,才把我调到文化馆。厂子虽然破产,同事还在,现在的宣传部胡部长那阵是针织厂厂长。有十几个人亲眼看到我绣的。”

“你不是出身湘绣世家么?”

“曾祖母确实捐过一架飞机,可后来被划为汉奸,1948年大肃反时上吊了,飞机捐错了对象,捐给了国民党空军,飞机后来落到了日本人手里,用它轰炸过长沙。父母一个是绣品买办,一个是绣工,成份被定为工商业兼地主。因出身原因,我好不容易才招进县化纤针织厂。至于湘绣,纯靠自学。只能算学了一点皮毛。”

“怎么会是这样呢?”

“师傅的手艺未必低于我曾祖母?每月靠150元低保维持生活,怎么会是这样呢?绣品毕竟是一种民间工艺品,不属于正宗的美术作品。”

“好歹你叫过我师傅,我以师傅的身份给个评判,你这猛虎绣像,火候过了8成,9成还差那么一点。如何改绣鞋垫了?难道你也买不起那点绣料吗?”

“只能说,县城有县城难处,陈刘寨有陈刘寨苦衷吧……社会转型期,对于民间工艺品,不是很看重了。这也是您一次赶墟难得卖出一两双鞋垫的原因。”

陈刘氏宁肯认定猛虎绣像出自北喜珍之手,但这应当是电视匣子里常说的“秀肌肉”,逼迫对手放弃对簿公堂,略带鄙夷地说:“这样的单面绣件,我14岁就拿得出手。”

“这个我相信。”北喜珍说,“据《湘绣史稿》载,1932年湖南省主席何健发起给美国总统富兰克林·罗斯福绣像,除了主绣杨佩珍、杨培宽之外,您还被选为第6名候选绣工,足见您高超的绣艺造诣了……”北喜珍给陈刘氏泡茶、端上水果,“师傅,您眼睛四下打量,是不是想去卫生间?”

陈刘氏说:“找那把金壶。”

“金杯摆放在我家书房的博古架上。待一会,领您去看。”她打开苹果6s大屏手机,亮在陈刘氏眼前,“就是这个样子。”

“它是壶么?”

“金杯。”

“金子打的?”

“瓷质,镀的金釉,属于釉下彩工艺。”

“见过。”

“凡是有电视机的,大多见过了。那条新闻,电视台播放了三个月。师傅,还有这位小杨村长,走了这么远,应该很累了。您坐呀!”

“不坐。”

“怎么不坐?”

“送你的那双鞋垫呢?”

“还在,只是为了偷师,我把它拆开了。”

“偷师?拆开?”

“古来就有偷师学艺一说,因为有些师傅带徒有点保守,不愿和盘脱出真经。至于拆开,师傅年轻时在长沙缫丝厂待过两个月。隔一阵,请工程师把缫丝机拆开,像庖丁解牛。那叫平车。只有平车,才能让缫丝工弄清缫丝机的部件结构,出点毛病不用请工程师,也能修修好。”

“所以,你拿到了金壶。”

“徒弟的获奖作品,脱胎于师傅。我对您的感激,是发自内心的……”

“你没说实话。”

“我说的,是心窝子里的话。县城人的日子也窘迫,比方徒弟……老公从麻纺厂下岗后,下海做生意,空手套白狼,捞了一点钱,和一个坐台小姐跑了,从此失去了联系。我呢,一直拿中级职称工资,养一双儿女,评上副高职称三年,该加的工资不给加,说是县级文化馆没有副高职数,每月也就两千来元,儿子、女儿念高中,发薪后,每人分头打去一千伙食费,兜里只剩一点零钱,花两元打个摩的都舍不得……”

陈刘氏认定她的日子有可能真的不宽裕,但这与评奖有什么关系呢?

“我看重自个绣的鞋垫。我绣了86年。我随便送人,好像不当一回事。其实,我只送给喜欢它的人。人家笑话我蠢穷,我自己不这么想。我送别人,原是为了让别人也喜欢,垫在鞋子里,鞋垫就会跟着它的主人,两脚般般走四方。人只要活着,就少不了走路。只要在走路,我的鞋垫也就活着。我不是让人去换什么金壶。

“我认得我绣的每一双鞋垫,就像一个穷困的女人,哪怕一胎生下6个,取上6个不同的名字,旁人根本分不清谁是谁的长相、脾性,每一个有什么特征,但亲娘能叫出每一个的名字,不会有一次出错。”

“师傅,我们还能谈拢吗?”

“我要把金壶拿走。我应当得到这把金壶。”

直到这时候,北喜珍才觉得真是遇上大麻烦了,对手占着师傅的高枝,在一般人眼里,师傅较之徒弟总是技高一筹。既如此,假冒就是顺理成章的事。二是师傅已近百岁高龄,日薄西山,气息奄奄,一口痰出不来,没气了。张扬出去,网民断不了来个人肉什么的。那样,不是假冒也是假冒,纵然金杯拿不走,名声也臭了。

她运神了一下,说:“我不是个忘恩负义的人,更不会剽窃师傅的鞋垫。我也压根儿不想把事情闹大。但您怎么都不肯相信我的话,那么,您说说怎么办呢?”

杨洁说:“如果你真的不想把事情闹大,当面给师傅道声歉,把金杯悄悄交师傅拿回去,不就没事了吗?”

北喜珍说:“这个做不到。一,绝对不会道歉。二,金杯也绝对没理由拿走。”

陈刘氏说:“我是碰瓷么?”

北喜珍说:“有这个意思。”

陈刘氏说:“是你让我放马过来么?”

北喜珍说:“这话说得不好听。徒弟不该说。但当着宣传部这么多领导,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因为您诋毁了徒弟的声誉。”

陈刘氏说:“你给的3000元封口费,我拿来了。”说着,从口袋里掏出那个信封,递给北喜珍,“我没动分文。如数归还。你清点一下。”

北喜珍说:“师傅误会了。这不是什么封口费。这确实是救济一下师傅的日子。为什么把人心想得那么坏呢?”

“92岁,还一心碰瓷敲诈,确实坏。我们谈不拢了。”

杨洁说:“北女士,宣传部文艺科给我电话,说你当宣传部胡部长表过态,可以请湘绣权威人士当场验证,并演示制作获奖鞋垫的工序。现在,恐怕只能走这一步了。”

北喜珍心里叫苦,说:“既然师傅想这样,请容我尽快向领导汇报,让他们聘请权威专家。老专家都住省城,有的在外地出任评委或讲学,有的在企业当顾问,各干各的活,各赚各的银子。要把人请齐,恐怕得花几天时间。村长和师傅请先在这儿住几天。”

杨洁问:“几天啊?”

“至少三五天吧。专家架子可大了,说句话,吐泡痰,打个喷嚏,都是要钱的。请动不容易。”

“要什么钱哦?”

“车马费,出台费、评审费、往返交通费、食宿费……社会地位、名望、衔头意味着身价,地位越高,衔头越大,名声越响,要价越高。这一大笔钱从哪里开支,还是个问题。”

陈刘氏嘀咕:“披着狼皮吓羊。”

北喜珍说:“小杨村长,你就耐着性子陪陪我师傅吧,要说,这也是工作。如担心回去晚了,我让县领导给你们乡领导补个电话。师傅,您看呢?”

陈刘氏说:“我能等。我就要见识权威专家如何颠倒黑白,指鹿为马。”

五天过去,宣传部胡部长经请示县委书记和县长同意,发动部里干部倾巢而出,忙了个七荤八素,才把验证会张罗到位。

花销自不待言,连续开了两次常委会,又经市纪委批复,再经县长办公会论证,能力保北喜珍金奖不废,即保住了申遗成功,扶持经费得到力保,即等于博物馆立起来,博物馆有了,一个亿旅游收入就是瓮中捉鳖。舍不得金弹子,何来金雀雀?——批!县长咬咬牙,在报告上签下一句话:请县开发银行立即贷款150万。

鉴证会地点选在县文化馆,是一间较为宽敞的会议室,门口新钉上了一块不锈钢牌,上面刻“湘绣大师北喜珍工作室”一行红色魏体字。

杨洁搀着陈刘氏走进验证室,陈刘氏嘀咕:“北喜珍称大师了?”

杨洁说:“对此,网上有争论,……至今,中国还没人配得上大师称谓,连钱学森都不承认有大师。要说,季羡林勉强算一个,但他坚辞不受。还一个是上海的,写得一手好散文,办公室门上挂了大师牌子,落得网民一片耻笑。就我这几天观察,您徒弟似乎人还算地道。她挂这牌子,估计是县领导故意抬高她身价,目的恐怕还在申遗。”

说话间,四位男女老专家由礼仪小姐搀扶引领,走进屋子,坐在一张椭圆形桌子周边,面前都立着印有姓名的“∧”字型塑料牌,大学生村官杨洁也被列为评委之一,加起来共5位。

除了杨洁,全都白发苍苍,步态蹒跚,动一动气喘吁吁,像老猫睡觉打呼噜。整个屋子带有一丝腐朽气味。

胡部长以主持人身份介绍与会专家,每个都带有一大串衔头,俨然老住持脖子上的佛珠串。

如艾秀湘:著名美籍华人科学家、中国文联特聘全委、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特聘副主席、省民间工艺品研究所特聘所长、美国麻省理工学院教授、美国哈佛大学兼职教授、民俗学工学双博士、清华大学特聘教授、博导、全国非物质文化遗产评审委员会特聘副主任、全国第五届民间工艺品大赛特聘评委会主任……

每介绍一位,或姿势优雅地微微点一下头,或取半立姿势双手合掌做个抱拳的小动作。两位市公证处女公证员身穿蓝色制服,严肃笔挺地站在墙角落。

艾秀湘以评委主任身份强调:“鉴证会相当重要,经民协主席团批准才得以召开,并授予鉴证会评委特权,因民间老艺人陈刘氏对北喜珍的获奖作品《鲤鱼跳龙门》持有异议,责成鉴证会评委现场验证、鉴别,最后以投票的方式予以定性。”

胡部长说:“各位专家,我这里还有个建议,在座各位都是全国乃至世界知名的行业权威,到时也恭请各位顺带看看陈刘氏的鞋垫,如果觉得确实优秀的话,看能不能列为漏评的杰出之作推荐上去,请求上面给个补评……”

“这恐怕有违惯例吧。”杨洁说,“一个国家级赛事,时过四个月,还能补评吗?”

“杨洁同志,”胡部长当即落下脸,“你是评委,也是中共党员,言行与县委保持一致才对。村民陈刘氏的利益诉求,能不予考虑吗?百岁老人,独居深山,交通不便,消息闭塞,问今是何世,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功夫一般也就罢了,偏偏金杯获得者北喜珍都对她心悦诚服,开口恩师闭口恩师,作为特例报上去,补评的可能性不能说完全没有吧?再说,艾秀湘大师就坐这儿,说句话,方方面面都会掂量掂量的。”

杨洁一想,胡部长也批评得有道理。她与陈刘氏放马过来,不就为给陈刘寨村争回金杯吗?退一万步,就算把北喜珍的金杯撤销,但为程序制约,不能给陈刘氏补发金杯,还有何意义?“胡部长批评得对。”她说,“当然,若是能打破惯例,能给陈刘氏补发金杯,那是再好不过了。”

陈刘氏有点迷迷瞪瞪,全不知主持人在胡说八道些什么。一路哭了50里山路,精力耗得差不多了,待宾馆五个晚上,总担心北喜珍耍什么新花招,基本上不曾合眼,这会儿有点犯困。

胡部长加大嗓门:“陈刘氏,北喜珍同志多次推荐您是一位被忽视了的湘绣大家,日子过得很清苦,我这个主管宣传口的部长是有责任的,先向您表示歉意。您喝口浓茶吧,浓茶可以提神。”

陈刘氏这才想到是来滚钉板的,睡意顿消,说:“我日子不苦。绣鞋垫,卖鞋垫,好比老母鸡觅食,划一爪,啄一嘴。全国有两千多铁杆粉丝,几万一般粉丝。要说苦,苦中有乐。”瞅一眼圆桌四周,想到北喜珍打个喷嚏都要钱一说,顿生鄙夷,“用轿子抬来这么多菩萨替北喜珍说话,我不在乎。”

专家们觉得老太太极具攻击性,不约而同地笑笑。艾秀湘以评委主任口吻说:“这里,我提请5位评委注意。大家是经县委聘请、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推荐,前来甄别真伪,辨清是非曲直的。作为当事一方的陈刘氏话说得有点直露,但可以作为参考。希望各位尊重自己的身份。”

“陈刘氏,”胡部长带点批评的口气,“正是为了公正公平,你们的村长也安排了评委,她不会偏向北喜珍说话吧?还有市公正处的两位,与北喜珍八竿子打不着,她们不会带有倾向性吧?评委主任艾大师是美国人,不但全国评奖他是主任,今天的验证更是权威。他人在美国,前世今生不认识,不会替北喜珍说话吧?”

杨洁觉得陈刘氏话说得不好,还没开评,就把人得罪了,若是毕业论文答辩,肯定没戏:“陈刘氏,知道您说的‘不在乎’,是指不怯场。不怯场就好,有什么看法,到时您心平气和说出来。只要说在理上,专家老师自然心里有数。”

“杨村长说得对。”胡部长宣布,“现场鉴别验证会正式开始——”

陈刘氏立刻抢了个头版头条:“北喜珍说模仿我的鞋垫,绣了三双同名鞋垫,除开送评获奖的那双,也该还有两双,我就想看看这两双鞋垫。”

艾秀湘主任问:“北喜珍,你说过这话吗?”

“说过。”北喜珍从抽屉里取出两双相同的鞋垫,一双递给陈刘氏,另一双递给评委主任,又将PPT小银幕打亮,把央视午间新闻播放的获奖鞋垫特写截图展示在众人眼前,“请各位对照,这两双与获奖鞋垫有什么不同之处。”

专家们比对银幕上的鞋垫看了一眼,相互交换了一下意见,几乎异口同声说:“鉴定完毕,与获奖鞋垫完全一致。”

陈刘氏发起第二波攻击:“和我的鞋垫相比,好像是有点不同,但电视匣子里一晃而过,我就看出是我的鞋垫。我不像菩萨们火眼金睛,瞅一眼就能定阴阳。我先不把话说死,口说无凭,眼见为实。我只问北喜珍,我送你的那双鞋垫呢?”

艾秀湘主任说:“这话问得很好。请北喜珍回答陈刘氏的提问。”

北喜珍转身从抽屉拿出一个纸盒子,当众打开,将一双用塑料袋装着的鞋垫递给专家们轮番鉴定了一遍,最后递给陈刘氏:“师傅,您看清楚了。这就是您送我的宝贝。”

“我绣的鞋垫,熬成汤,烧成灰,都认得。”陈刘氏抖抖瑟瑟地抽出鞋垫,一眼认出了自己的真迹,但鞋垫确实被拆开了,是从鞋后跟剪开一个“∪”字型口子,“你还真拆开了啊!”心疼得差一点晕厥过去。

杨洁眼尖,忙跑过来:“您没事吧?您哪里不舒服么?这难道不是您送给北喜珍的那双?”

陈刘氏坐正身子:“没事。我没事。你回到自己椅子上去。”将手上的鞋垫递给杨洁,“传菩萨们多看几眼,看看碰瓷人的功夫。”

评委席上“轰”地一笑。

艾秀湘主任看了看,说:“陈刘氏,请说说您的鞋垫特征。我们边看边听您介绍。”

“我绣的鞋垫,春天穿的8层布片,夏天穿的6层,秋天8层,冬天10层。送北喜珍的这双,8层。鞋后跟被败家子徒弟剪开了,从豁口看看,8层。这是我送北喜珍的那双鞋垫。可惜败家子剪烂了,鲤鱼再也跳不起来了。”

专家们轮流摸摸那个豁口,齐声说:“确实8层。”

艾秀湘主任说:“北喜珍,你的参评鞋垫几层?”

“12层。”北喜珍打开PPT,指指银幕,“请老师们看看草图。12层。有文字标注。”

“为什么是12层而不是8层?”

“但求厚实。沿袭而不抄袭,模仿而不照搬。我承认,绣制鞋垫时揣摩过终评委心理,应该北方人诸多,北方人喜欢厚重磁实。我逛过北京的民间工艺品地摊市场,见到过布鞋垫,大都很厚实。北方寒冷,为了保暖,服饰注重厚实。我师傅是南方人,南方温暖,服饰注重轻巧灵秀。湘绣的发源地在江南的长沙嘛。”

艾秀湘主任说:“不必引申。回答问题直截了当最好。陈刘氏,您的鞋垫还有什么特征?”

“鞋垫滚边的鱼牙口是308个,一个不少,一个不多。多一个,少一个,不是我的鞋垫。”

“北喜珍,你的呢?”

“322个。请看银幕,有文字标注。”

“怎么是322个而不是308个?”

“鞋垫周长128.8毫米,一个鱼牙口占4毫米距离,鱼牙口多一点,鞋垫边缘显得精细。两相比较,觉得师傅的鞋垫边缘稍显毛糙,就作了一点改进。”

“周长128.8毫米,这个数据来自何处?”

“参照套用师傅的数据。”

“陈刘氏,您还有什么特征吗?”

“我鞋垫纳的米字纹用3股棉线,多一股少一股不是我的鞋垫。”

“北喜珍,你的呢?”

“我用的5股蚕丝线,还是为了厚实。请看银幕草图,也有标注。”

“北喜珍,你为何不用棉线而改用蚕丝线?”

“蚕丝线韧度高,牵引力强于棉线,不容易折断。师傅绣一双鞋垫花三个月,我绣一双不到一个钟头。可见丝线的运行速度,起码相当于师傅的50倍以上。”

“陈刘氏,请介绍您鞋垫敷面绣像特征,这是评委最需要了解的。不妨详细一点。从容一些,慢慢讲。”

我的是纯湘绣工艺,双面绣,虽然买家看不到里子,可我不想蒙哄人。买家看不到,良心看得到。至于选料、描图、针法、技法,按照当年师傅马秀珠教的老规矩。师傅说,湘绣是国绣,国绣有国绣的规矩,无规矩不成国绣。师傅还说了个故事,叫,叫什么,对了,《削足适履》。意思是鞋子小了,脚大了,宁可剁掉脚趾,也不能把鞋帮剪开一点。湘绣是老祖宗发明,2500多年了,规矩是老祖宗定的,一代接一代往下传,不能随意改变;改变了就不是湘绣了;假冒伪劣湘绣,谁会买啊?都不去买,所有人就都不把它当一回事。我绣的鞋垫没人买,就因为假货太多,怕上当。这是痛脚连累了好脚。”

她略加引申:“电视里播过,不少人去香港去外国抢购奶粉,就因为国内奶粉大多是假货,掺了毒,细伢子吃了腰子里长石头。湘绣也一个理。”

“陈刘氏请继续——”艾秀湘主任加以鼓励,“您老慢慢讲,不必赶时间,口渴了,喝口茶……”

“时间拖长了,会加价么?陈刘县穷啊。”

专家们有点莫名其妙。

北喜珍抢着说:“不加价。师傅只管说。”

陈刘氏继续陈述:“金鲤,我一辈子绣得太多,纸上描图都省了。我原本擅长描图的,描了80多年,图样就活在了心里,绣到哪儿,想到哪儿,想到哪儿,绣到哪儿;底料是银色尼伦布料,照理,正宗的湘绣应是上等绸缎,但价格太贵,买不起;针法,分别用了掺针、拗掺针、直掺针、旋游针、盖针、揉针、反钩针等70多种针法;手指劈线,也用了多处,绣金鲤眸子,就是劈线。一根单丝,可劈成2开、4开、8开、16开,线劈开后,千丝万缕,分辨不出差别,明暗变化自然,阴阳一体;至于用色,正宗湘绣分为青、黄、红、黑、白、绿、赭、紫、交、葱9类88种原色,再因深浅染制成745种不同色彩。这些彩色丝线一是太贵,二是县城也没有买。我只用了青、黄、红、黑、白、绿、赭8色。”

女专家卞真斜刺地问:“陈刘氏,您的鞋垫绣图用的是单丝线吗?”

陈刘氏立刻反击:“如果你是真专家,真正懂得湘绣,就不会不懂小型手绣必得用单丝。我一直用绣框绷紧底料再下针。还按照当年师傅教的老规矩,丝线经皂荚仁液蒸发熏染后,再裹竹纸拭擦三遍,这样,绣出的图案丝绒光洁平整,不易起毛。我家屋后栽了皂荚树,最老的一棵是丈夫娶我来陈刘寨时栽下的,每年入冬打下一大筐皂荚,剥出小半篓荚仁,就是为了捶成汤汁煮开后熏染丝线。”

艾秀湘主任说:“北喜珍,陈述一下你的绣图工艺特征,特征,指超乎常人之处。”

“我用线分别为3股、4股、5股、6股,其中大部分是5股、6股。为何舍弃单丝?单线柔弱,直径太细,开机常断线,因为机针上下运行速度太快,还要经过四五个齿轮回环,摩擦力拉拽力过大,只得加粗……银幕图案同样有标示……请专家老师允许我作进一步陈述……”

艾秀湘主任说:“同意。”

她坦承:“我师傅陈刘氏,是按经验和想象构图、绣图,成竹在胸,随心所欲,自然天成,而且坚持手绣,一双价值10元的鞋垫,要花三个月功夫,这一点,徒弟难以望其项背。尽管费时过长,与信息时代的快节奏相悖,我由衷赞叹师傅赠送的鞋垫,是发自内心。

“我只念过湘绣技校,没念过正规大学,尽管自学电脑知识,掌握了多种实用软件,但手绘功夫较差,尤其不擅国画,为了扬长避短,请单位的摄影专干先把师傅的绣图用高像数相机拍下来,输入电脑,运用PS软件,把每一个细小的局部放大。用肉眼观看陈刘氏的绣图,金鲤的鳞片、鳃帮、鳍翅,还有蓝色波涛、溅起的白色水花,已经十分灵动了,但输入电脑再看,就不难发现色段与色段的连接处,即过渡处略显生硬。这不是师傅功力不行,而是因为她无力购买700多种染色的丝线,就是说,她买来的丝线仅仅8种色彩,不能构成一个完整的光谱。丝线的颜色少了,色段的过渡处自然显出生硬来。

“我想到,这次参评,照搬传统湘绣技法的鞋垫一定不少,怎样才能脱颖而出?我突发奇想,将照片加以改进,运用3D软件建模造型,金鲤便更具立体感。细腻处又运用MAYA软件修饰,再把图型用喷墨打印机打在银色锦缎上过针,这就是3D图形视觉冲击力强于平面图形的缘故。还有,在金鲤的重点部位斗胆使用6股拧成的粗丝,让理该凸起的部位更加凸起,绣像便有了更具立体感的物理效果……同理,这也是《阿凡达》 《少年奇幻漂流记》等3D电影更加吸引观众、创造了空前票房价值的原因。我坚信评委一定用手指摸过敷面上的绣像,连手指都能感觉出立体感,也许这就是评委们一致肯定的新的创意所在吧。”

朱泰可教授原本当过省湘绣中专的老师,一直与北喜珍保持着师生之谊,很欣赏北喜珍的创意,希望她能尽情发挥,说:“3D贴膜的前沿技术都敢于运用,湘绣的传统工艺,你完全不管不顾了?”

北喜珍说:“对于文艺,毛主席有过‘百花齐放,推陈出新’题词。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湘、苏、粤、蜀所谓四大名绣,基本上已被市场尤其国际绣品市场冷落,是不争的事实。要说它们的文化价值,确实不容忽视,但也仅仅存在于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里,存在于历史教科书里,存在于汗牛充栋的刺绣研究著作里。这方面,我是做过深入调查研究的。

唐诗、宋词、元曲、文言文好吗?当然好。国粹嘛。可读屏时代,天天让我们的大、中、小学学生摇头晃脑吟诵之乎者也矣焉哉行吗?北宋毕升发明的活字印刷术好吗?当然好,国粹嘛。但王选发明了激光照排,我们还能照搬毕升的印刷术吗?昆曲《牡丹亭》好吗?当然好,中国最优秀的地方剧种之一嘛。台湾作家白先勇为了拯救,亲自操刀改编,糅入许多现代元素,组成苏州昆剧团最强演员阵容,最强舞美最强音响最强灯光阵容,首场演出卖出500元的最高票价,但坚持看完全剧的观众不到百分之一。京剧好吗?当然好,国粹嘛。可全国大小上万家京剧团早在30年前就关门了,倘若还逼着人人看京剧,待到一个老生把一句拖腔中的最后一个音符跌宕起伏上坡下岭七弯八拐游龙戏凤吞云吐雾唱到换气,高铁已经从北京西站抵达广州南站了……”

屋子里轰地一阵大笑。

“当然,”北喜珍继续,“作为一名从事湘绣研究的专业人员,无法不为名绣的惨遭冷落和市场份额的大幅度缩减而心疼,但是,心疼能解决问题吗?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拯救的唯一法子是毛主席的题词‘百花齐放,推陈出新’……”

卞真专家微露赞许:“对,一个艺术家,没有创新,观念落伍于时代,其艺术生命就该寿终正寝了。你的获奖,应当是名至实归。”

“谢谢卞真老师的夸奖。这次获奖,只能说歪打正着吧。”

马家驹教授也是欣赏北喜珍的,但场面上的话却有点言不由衷:“创新固然可贵,但作为一名文化馆副研究馆员,对弘扬优秀传统文化,又作何解释呢?难道湘绣的没落及市场份额的衰减,与大面积的急功近利式的所谓创新没有关系吗?……秀湘老师,您是全国特聘的终评委会主任,湘绣研究大家,获得金奖的作品,应该评得很仔细吧。能谈谈当时的感受吗?你身处世界科学前沿的硅谷,我倒是想听听您对中国四大名绣未来的预测……”

艾秀湘主任沉默了一下,选择了以下措辞,“……当时,我的确用手指触摸过金奖鞋垫,小北很懂得心理学。她的送评鞋垫颇具吸引力,针法、技法与现代科技杂糅,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评委也看好这一点,认定为从传统刺绣工艺界杀出的一匹黑马,难能可贵……但是,刚才看了陈刘氏的鞋垫,觉得这与湘绣的原汁原味更近一步,有一种久违的亲切感,勾起一丝乡愁……

“我在古城长沙出生,长大,念书,工作,出外漂泊,结婚成家,养儿育女,异乡,异国,变老,还乡,但再也难寻那种原汁原味了,尤其那个用皂荚仁液蒸发熏染丝线,再裹竹纸拭擦的细节,让我想到逝去的祖母……

“她也酷爱湘绣,擅长湘绣,有着和陈刘氏一样的小脚,还在我穿开裆裤年纪,她就多少回牵着我的小手,去乡下收买皂荚,多少回午夜醒来,见到她在昏黄的灯光下用竹纸拭擦丝线……所谓竹纸,是一种原产于四川夹江的名贵宣纸,以竹料加上地方的特殊工艺制成,已列入国家级别非物质文化遗产,现在的人只知道用它作画、书丹,不知道它还有打磨丝线的妙处……

我并不排斥北喜珍的推陈出新,打心眼里欣赏她的创意,也发自内心地投了她的赞成票。但评完之后,总觉得不无遗憾,陈刘氏的鞋垫未能参评,缺乏参照物。倘若陈刘氏的鞋垫参评了,最终的结局很可能是两个并列的金奖。这里,我还是要从心里郑重地给陈刘氏补投一票,不为别的,仅为心安……”

艾秀湘顿了一下,说:“北喜珍,请演示一下机绣操作流程。陈刘氏手工刺绣86年,能用3个月绣出一双炉火纯青的湘绣鞋垫,令人感叹。北喜珍借鉴师傅的经验,大胆创新,不到一个小时机绣一双能让全体评委扼腕惊叹的湘绣鞋垫,也堪称奇迹。”

“好的。”北喜珍把位于墙角落一台小型进口刺绣机的护罩揭开,插上电源操作起来,“各种参数是在电脑里预先设置好了的,因为时间关系,只把鲤鱼绣图过程演示一下。”敲了一阵电脑键盘,在刺绣机针头下嵌入一片银缎,运行了约莫半个小时,一尾带有立体感的活灵活现的金鲤便落在银缎上,俨然有人从水池里捞出一只鲜鲤扔在大家面前。

艾秀湘走到北喜珍身后:“你机绣很熟练,机子什么型号,哪个国家进口的?”

“AXX-A,泰国产吧。商标上有‘MADE INTH’。小巧玲珑,很好用,软件与电脑的兼容性也不错。内置150根针头,可以牵引150根不同直径的色线,把图纸变成绣像。若是改良型新机子,效果可能更好。”

艾秀湘主任说:“论刺绣,中东不少国家,如阿拉伯,《天方夜谈》中有飞毯故事。波斯地毯古来有名。东欧一些国家也盛行过。莫斯科冬宫至今保存大量著名绣像,中国的四大名绣更是盛极数千年,1933年是湘绣繁荣的一个历史节点,这一年,美国芝加哥举行了一次国际博览会,长沙锦华丽绣庄送展的美国总统罗斯福的半身湘绣像一举夺得金奖,让全世界为中国湘绣这种奇特的工艺大为赞叹。欧美历史上也盛行过刺绣,只是到了近现代,早已被工业化所淘汰。工业革命的第一个特征是速度。看到欧美发明的刺绣机对东南亚国家传统刺绣工艺的浸淫,还是颇感沉重……”

这话有点扑朔迷离,北喜珍正感纳闷,艾秀湘主任已返回评委席,继续观赏她的机绣鞋垫,看得很仔细,有点他乡遇古交的兴味。

六位评委轮流看过。

陈刘氏也拿在手上仔细看看,是真真切切一尾金鲤,与自己的鞋垫确实毫无关系。至此,她已经没有了发飙的理由,但她有理由鄙视那些有眼无珠,只认机器不认人的评委。也正是北喜珍这类深谙湘绣擅长湘绣的人,作践了湘绣……

她觉得自己像一个威猛强大的雪人,一下子被推在烈日之下,正在接收日光的暴晒,随着温度的急剧上升,在急剧地溶化,最终溶化为一汪清水,无声无息地流向四方。

朱泰可专家说:“到此,鉴定结果算是出来了,陈刘氏也不再有异议。这也说明,陈刘氏是通情达理的,是有着宽阔胸襟的,对自己徒弟的推陈出新是打心眼里赞许的……我表示赞成秀湘老师的意见,也给陈刘氏投一票,但与秀湘老师有所区别,秀湘老师是从心里补投,因为他是大赛终评委主任。我这一票,是附和胡部长建议,陈刘氏的湘绣工艺,已达炉火纯青境界,无可争议。我们有理由向上推荐……”

马家驹专家说:“我想这样表达,陈刘氏的鞋垫,和徒弟的鞋垫,各有千秋,一个偏重传统,一个偏重创新,堪称双璧,不分伯仲……”

“言之有理。”卞真专家说,“徒弟机绣,师傅手绣,两双鞋垫,有异曲同工之妙。上次诺贝尔医学奖就是屠呦呦等三人分享,奖金各得三分之一,各领各的奖牌。既然都对陈刘氏的鞋垫持肯定态度,为何不形成个集体决议,由评委签名后报上去呢?退一万步,就算不予批准,也反映了人心向背。”

“多此一举吧?”杨洁略感悲哀,她没想到陈刘氏还真错怪北喜珍了。

“求官不到秀才在。”胡部长说,“专家教授们有此美意,不妨试一次嘛。如果陈刘氏没有不同的意见,下面履行最后一道程序,付表决——”

结果,评委们作古正经投了两轮票。第一轮全票否决了陈刘氏假冒抄袭一说,压下了她的嚣张气焰,挫败了她“碰瓷”的阴谋。

第二轮表决是是否赞成给陈刘氏上书陈情。杨洁犹豫了几秒钟,耳边似觉响起了陈刘氏近一个世纪来的一路哭嚎,说:“我对赛事评奖的规则不甚了了,但还是赞成老师们的建议,并祈祷上苍眷顾,幸运地批准这个补发奖杯的建议。”

两位公证员查验投票签名后,郑重宣布:“第一轮5人投票,5票赞成,通过。北喜珍的参赛鞋垫不存在假冒剽窃之嫌;第二轮仍是5人投票,其中4票赞成,1票弃权……,4比1,赞成票占百分八十,通过。整个鉴证会程序合法,公开,公正、公平、透明,结果有效!”

鉴证会结束,专家教授们由礼仪小姐搀扶着走出会议室,进入各自的小车,缓缓地驶入下榻的宾馆。陈刘氏木然地站在门口,问杨洁:“这个投弃权票的糟老头子是谁呢?”

杨洁摇摇头:“我一路陪您来,下午仍然一路陪您回去。这次,我怎么都得让你乘一次绿皮火车。”

陈刘氏说:“不。仍然步行。”

这天晚上,北喜珍去宾馆看望参与鉴证会的专家。省城的三位,她基本上熟悉,由于工作关系,早就有过交集。她之所以敢于将机绣鞋垫送评,也离不了他们的建议。她知道,从县里、市里、省里一路过关斩将,畅通无阻,打入决赛,更少不了他们的帮助。这里面没有个人感情关系,她只是聪明地感受到了这些老师专家们对创新的向往,对传统工艺界黑马的渴望。专家们都不算坏。他们长期研究传统刺绣,都有了枯燥感与疲惫感,希望看到创新之作,让人耳目一新,是可以理解的。

专家们很客气,说她是靠实力杀入决赛夺魁,他们的举荐不掺杂任何感情因素。北喜珍说了些永志感恩的话。

她告诉卞真教授,想拜访一下艾秀湘教授。卞真教授觉得有这个必要,送她几步远:“他住三楼贵宾间,房号89998。你是否有点误会?终评会,是他力举你夺魁的。你想想,特邀外籍院士,又是评委主任,真正的权威,他若有心拍死你,你还能有今天吗?毕竟中国血统,不像真正的美国人办事一根筋。拿了金奖,你赶紧申报正高吧,十拿九稳了。”

“谢谢老师。”北喜珍上到三楼,小心翼翼敲开了艾秀湘的房门。

这位出生长沙的美籍华人科学家,世界刺绣研究界泰斗式人物,单就学识水平而言,堪称湘绣研究第一人,北大一毕业,就拿到了哈佛全奖和绿卡,在那儿完成了硕博连读,不到两年,被聘为该校客座讲授,举家移民。两年后,又拿到了麻省的工学博士学位,受聘为该校终身教授。国内开具种种诱人待遇,给了他形形色色的衔头,就因为他的声望与衔头。

北喜珍对他有点琢磨不透,作为决赛评委会主任,明知她拿了金奖,已是不可逆转的事实,验证会上却做出偏袒陈刘氏的姿态;明知陈刘氏的假冒之说不能成立,仍要借助湘绣抒发大段乡愁;验证会上,对陈刘氏的鞋垫赞赏备至,第二轮投票,却投了弃权票。是为了表现自己别具一格的诚实,还是一种精致的虚伪呢?

机敏而怀有几分天真的北喜珍,急于和他聊聊。

艾秀湘很勤奋,十一点了,他还在用苹果手提上网,叭叭地敲着键盘。

见北喜珍进来,他有点诧异:“这么晚了,你有事吗?”

“打搅艾老师。还在上网啊?这就是美国知名科学家的风格吧?”

艾秀湘笑笑:“习惯吧。”

“我获了金奖,感激之心难以言表。”

“那是整个评委的意志。”

“您的乡愁抒发很感人,都胜过余光中的《乡愁》了。”

“谢谢。我承认,心情很复杂。来这之前,在长沙逗留了三天,给祖父母上了坟,尝了火宫殿的小吃,坡子街的臭豆腐,逛了一下雨花亭的湘绣店,和星沙的湘绣展览馆,霓虹闪烁,笙箫声声里,仍然领味到几丝惆怅,几许凄清……你说的那种冷落,我也感受到了。”

“冒昧地百度了一下您的尊姓大名,浏览了与您相关的中文网页69页,消息、报道近万条。您的学术造诣令我神往,您有关世界刺绣研究的著作计有27种,其中20种是研究中国四大名绣的专著,其中8种研究湘绣。但有一点学生弄不明白,您以研究湘绣成名,而最大成就却是刺绣机的发明。传统刺绣文化研究,与现代工业产品的发明创造,毕竟是两个不同的领域,您是怎么二者有机结合,达到水乳交融的呢?”

“遗憾,没听懂意思。你知道,搜索引擎里,同名同姓的比比皆是。冒名的也不鲜见。你搜索到的69个网页,至少有一半不是真正的我。单就你提到的‘水乳交融’,水和乳是两个不同质不同价的概念,水指什么?乳指什么?既然水乳可以交融,也许可以证明,优秀的传统文化,与嫁接在传统工艺上的现代工业文明,包括刺绣新工具的开发,不存在矛盾吧?你不是在验证会上做了势如破竹气势如虹的阐述吗?你那个京剧拖腔与高铁速度的比方,令人叫绝。”

北喜珍似觉对方在回避什么,便单刀直入,把她了解到的东西和盘托出:

“您拥有数十项发明专利,全都与刺绣机的开发有关,并且全都是针对中国的四大名绣。其中有一条《纽约侨报》记者在硅谷采访您的报道,那个商标为‘AXX-A’微型刺绣机,就是您30年前的首创,‘AXX’三个字母即您姓名头一个拼音字母——艾秀湘——简称。是这样吗?”

艾秀湘微微一笑:“‘AXX’应当是产品代码,与我的名字毫不相干。当今不是黄道婆时代,牛顿时代,谁也不会把自己的发明发现取名‘牛顿定律’‘阿基米德定律’‘黄道婆纺车’,乔布斯发明的手机不叫‘乔布斯’,而是叫‘苹果’。揣测臆断不是科学的态度。你的揣测有点荒唐可笑。明显的巧合嘛。况且,自我入籍美国,早就不用原名,而是Jones,琼斯,上帝恩宠的意思。再说,《纽约侨报》是一群中国移民老头办的报纸,本来英文半通不通,却喜欢打着爱国的旗号,见风写作雨,遇虎看成狼。八卦特多,毫无权威与客观性可言。”

“截止2015年2月,由您亲自发明的改良型‘AXX-B’‘AXX-C’‘AXX-D’‘AXX-E’‘AXX-F’序列早已问世,总销量达3100多万台,畅销东南亚国家,单中国市场就占去百分之八十九的销量,仅专利收入已达数百亿美元,这还不包括一些小国的盗制产品……”

“我说过,那不是我。”艾秀湘在地毯上踱来踱去,“就算是真的,那又如何呢?我还是不懂你究竟想和我探讨些什么。”

北喜珍说:“我只是想和老师探讨一下乡愁的起源,我在北京看过一次斯克利布编写的歌剧《假面舞会》,我怀疑,是不是每个活着的人都有一个或几个假面呢?比方我的师傅陈刘氏,有过苦难的绣妓经历,但她始终对此守口如瓶,多次严词拒绝我的采访核实,以至于我的著作一直不能出版。”

“这涉及到个人隐私,像你对我揣测,已经侵犯了我名誉权了。这不是同一个概念。”

“其实,我也一样,希图改变一些东西,不排除有改变生活现状的动机,但没走出几步,就遇到了乡愁的困绕。我得到了大赛金杯,但并不安宁。我不知如何面对我的师傅陈刘氏。”

艾秀湘意识到,北喜珍一是来寻求联谊,二是来寻求解惑,三是来挑衅,说:

“抱歉,我回答不了你的问题。我很忙,还得加班一个小时,我在给经纪人回一封信。而且,明天就要赶去曼谷。其次,提醒你一句,要真正了解一位美国艺术家,最好上英文网站,比方谷歌,CNN,BBC。中文网站,捕风捉影道听途说的垃圾信息太多。我再一次郑重指出,你所说‘AXX-A’刺绣机系列,与我无关。正如陈刘氏指控的假冒与你无关一样。最后一句,每一个人都在享受工业革命的成果,每一个人都沉醉在传统文化的美好回忆里。但让你扔了手机,告别微信,却做不到。这就是我给你的机绣鞋垫投下关键性一票,也是我给陈刘氏投下弃权票的原因。”

北喜珍第二次去陈刘寨看望陈刘氏,已是两个月之后。她是独自开着小车,悄悄来到山寨的。在村口的小池塘岸边碰上陈刘氏,忙刹住车,将一双白色高跟鞋一前一后从车门搬出来,站在路边。

陈刘氏蹲在塘岸一块青石上洗衣服,清粼粼的山泉里映出她干瘪木讷的面容,一只小棒槌上下舞动,捶得梆梆地响。浸湿的衣衫里,淌着白色的泡沫,可以闻到皂荚的清香。

稍加留意,发现陈刘氏洗的衣衫有点不同以往,她抖颤着枯手在水里漂摆的是一件银灰色滚边旗袍,上面点缀了文秀的花草,后背绣有一个“寿”字。她漂摆的另一件衣服是裤脚较为宽阔的稠裤,也是金色滚边,两个膝盖部位也各有一个“寿”字。这应当是陈刘氏替自己预备的寿衣,纯湘绣工艺,大约存放时间太久,趁天气晴好,特地拿出来清洗一遍。难道她听到了柏木棺材发出的吱吱开裂声?

“师傅!”北喜珍兴高采烈地叫了一声,从车上搬下一个纸箱邮件,“顺丰”二字十分显眼,“师傅,还在用皂荚洗衣服啊?您与现实世界硬是格格不入呀?”

陈刘氏抬起头,认出北喜珍:“皂荚洗衣好哦,穿在身上,躺棺材里都能闻到一丝皂荚清香,也就不会逗殇夫嫌厌了。你怎么又进山了?”

“哎哟师傅!两个月不见,心里惦得慌。”北喜珍说,“我是来给您报喜的,专家们推荐信报上去后,拖了半个月没有音讯,县里、市里领导没命地打电话催,还派出几班人马赴京活动,我也没日没夜发伊妹儿、发微信、微博,把您的鞋垫照片挂上各类网站,点赞达20多万条,水漫金山啊……这不,批了!——全国唯一的特例。我和师傅并列金奖第一名,补颁的金杯刚刚寄到,我就来了。”

北喜珍从口袋里掏出小剪刀,把捆扎邮件的层层叠叠黄色胶带剪开,露出一个带有蓝色云纹的硬纸盒,打开纸盒,从中抽出一个白色泡沫盒子,再打开,从中取出一只金杯,小心翼翼地递到陈刘氏手上:“师傅千万抱稳,抱稳哟,别跌地上了。”

陈刘氏双手在下摆上擦了擦,抱着金杯,上下瞅瞅,说:“还真是一把金壶,和电视匣子里看到的一模一样。”

“可不,质材、尺寸、规格、制作工艺是统一的。也是得到民协的正式通知后铸造的。您还有印象吗?——那天出任鉴证会的评委,坐最右侧那位,中国陶瓷协会常务副会长、景德镇采纳学院博导、研究员龚昌饶,这金杯就是他负责制作的,整个大赛的奖杯全是他负责制作。”

“瓷质,镀的金釉,属于釉下彩工艺。”

“您老好记性。还是让我替您送回小木楼吧。有点重。怕您摔着。”

日头拱出雾岚,挂在山腰老皂荚树顶端,一缕日光从树丫间筛下来,映射在金杯上,闪烁着刺目的光泽。陈刘氏咧嘴笑道:“我的鞋垫真的配得上这金壶么?”

“这可是权威专家验证补评的,我哪有投票资格啊?”

“可最有投票资格的人,没投我的票。那糟老头子和我有仇吧?”

北喜珍一惊:“对了,那天是有一张弃权票。谁呢?哪个糟老头子?”

陈刘氏笑笑:“我就问你一句话——”

“您问吧。”北喜珍说,“您是要问获奖者有些什么待遇吧。有什么困难需要照顾的,只管和徒弟说,现在,徒弟办事的余地稍微大了一点。组织上无牛逮住马耕田,让我当了县文化局长兼文化馆长。申遗也批了。那个湘绣鞋垫博物馆已经奠基,徒弟还兼任了博物馆业务副馆长,负责广泛收集民间鞋垫、造册、鉴定、建档一摊子事。师傅肯定积存有不少鞋垫吧。听杨村长说,您积攒的湘绣鞋垫,已经不下一万双。过一阵,我还要登门淘宝呢。所有宝贝都会淘去。当然,会酌情支付一定的费用,至少不低于15元一双。”

“我的鞋垫真有那么好么?”

“五体投地,高山仰止。”

“既然那么好,当时,你为何不代我向上申报呢?你不是说收集、发现优秀民间工艺品,弘扬民俗文化,是你的天职么……”

北喜珍说:“……山阴道上,难免遗珠之憾,这不是给您补发金杯了吗?徒弟打心眼里钦佩师傅的造诣,我在文化馆工作,需要工作成果。说穿了,我向往角逐金奖已久,可以说光想自己的事,把师傅的向往忘之脑后了。这种自私,不可饶恕。这种自私,让我痛心疾首。徒弟今天来,也有负荆请罪的意思。”

“问题是,这是一只假金壶。”陈刘氏说,“那天回家的路上,杨洁一路向我解释、宽慰。为此,她还特意给北京什么民协负责人打过电话询问。所谓验证申报,补评漏报作品,已经不存在可能,这是一个法律程序问题,不能违反。就如娃娃生下了地,无法把生下的女娃送回子宫,要求重新生个男娃一样。是你们串通一伙老东西蒙哄老树精。你们担心我死缠烂打,坏了你的大好事……

“就是你的那把瓷壶,涂上金漆,充当金壶,驴子屙屎外面光,我也不稀罕了……那天开会,我就听那糟老头子说了一段人话,至今还能一字不错背出来。这湘绣,几千年祖传下来,就是手绣,现在改成了机绣,居然还能得到金奖,我也不再稀罕。你也用不着再糊弄老树精了……”

说着,颤颤地将金壶高高举起,“砰”的一声摔在地上。

十一

又一个墟日,北喜珍早早来到县城墟场,在那个挤满人流的麻石小巷寻找到了126号摊位,但是,摊位的主人陈刘氏没有来。

她坐在小石凳上等着,一直等到正午日头悬上沱江岸边白塔顶端,仍然没有等到。那只熟悉的用蜡染布蒙着的小篾篮没有了,那些给她带来过荣誉与麻烦的鞋垫不见了,她心里感觉到从未有过的空落。

她想和陈刘氏推心置腹谈一谈。酸,甜,苦,辣,误会,解释,迷惘,悔恨,憧憬……要谈的很多很多。她渴望有一个倾听者,就如陈刘氏渴望绣像中的花鸟虫鱼老虎狮子倾听自己的诉说一样。

之前的一番风雨,算是结束了。她与陈刘氏的师徒关系蒙上了厚厚的阴影。为什么不能看到风雨之后的彩虹出现呢?

就她俩而言,由神交已久,到匆匆邂逅,由义结师徒,再到疑惑误解,闹出一场小小风波。最终,她虽然赢了,但到底没能让对手输得口服心服。要说,她还是对老人有所亏欠,她希望找个机会,把亏欠填上。还有,她需要陈刘氏,需要师傅的帮助。

天真而迂执的百岁老人陈刘氏,在这场落败的口水官司中,自以为赢得了一位知音,那就是糟老头子艾秀湘。她北喜珍也承认,他的那番话,不但打动了鉴证会上的其他评委,也打动了自己。说到底,她也认定那段话是对湘绣价值的最好诠释。但是,艾秀湘能划归陈刘氏的知音吗?

美籍华人发明家的乡愁很美丽,很温馨,很能打动人。自22岁离开长沙,他就携家带口住在波士顿查尔斯河岸的大别墅里,待在洛杉矶的梦幻工厂实验室里,一边怀念祖母的皂荚,怀念祖母的竹纸,一边无休无止地攫取淡绿色美钞、人民币、泰铢、越南盾,哪怕来到全国出名穷县出任一次极小规格的评委会,仍然心安理得地拿走了20万元人民币的评审费,而他即兴的乡愁抒发,却能让一位一月只能拿上150元低保的百岁湘绣艺人如痴如醉。而最终战胜她的刺绣机“AXX-A”序列,正是他的创造发明。他研究刺绣可谓著作等身,成果累累,但是,他的研究目的是最终打败和摧毁它……

她有理由把这一点告诉师傅。

师傅,北喜珍,艾秀湘,没有谁对谁错。

——这一点,她也得告诉师傅。

沱江上的日头,已经下滑到贴近白塔的顶端。她焦灼地瞅着小巷的尽头。小巷逼仄幽深,愈到远处愈显尖细,像一只巨大的漏斗,熙熙攘攘的人流如漏斗中的沙粒,一直流向远方,流进沱江由黄沙堆积的河床。

她多么希望陈刘氏挽着小篾篮的影子在巷子里出现啊。

收集、整理、鉴别湘绣鞋垫的工作,已经进行两个多月,遇到了难以突破的瓶颈。20万多双从各个村寨收集来的鞋垫堆成一座小山,把文化馆的每一间办公室都塞满了,千挑万拣,却没能找到一双真正意义上的湘绣鞋垫,哪怕带一点湘绣元素的也没有……这意味着,借贷包括上级拨款共计2000万元兴建的湘绣鞋垫博物馆,竣工后将是一座空馆,不会有一个游人前来参观。

陈刘氏拥有为数可观的积存下来的湘绣鞋垫,她对此深信不疑。她得说服她,动员她,哪怕给她作揖,下跪,叩头,也得让她把全部鞋垫捐献或出卖给博物馆。

她有理由面对面忏悔,道歉,求取师傅的宽恕。其实,陈刘氏并非一个追求虚荣的人,她所迷恋的只是她的影子,她不能容许别人践踏这个影子。她活在自己影子里,是她的权利。

戴着红袖套手持税票簿子的管理员,从巷子那一头走过来,打量北喜珍一眼:“你想买下126号摊位?”

“不。我在等一个人。”

管理员瞅一眼天上的日头:“她连续三个墟日没来。三个墟日是一个月。按规矩,一个月不上税,就得收回摊位,卖给其他需要的人。摊位是一种资源,不能让它浪费。”

“她是不是病了,或者其他原因?”

“这里有成千上万赶墟人,我就知道见摊收税,如何顾得了那么多呢?”

“可我非要找到她不可。”

“去问问127号摊主吧,他们是一个村寨的。老树精嫌弃他的黑山羊气味不好闻,硬是让我给他换个位置。我说固定了的摊位掉换不大方便,她就气得要死要活。我只好答应了她。我到底不想失去一名摊主。走了一名,就意味着每天损失5角税收。”

北喜珍找到127号摊主。老头说,他们确实是一个村寨,至于她好久没来赶墟,是她犯了神经病。

“这可能吗?”

“村长请来乡卫生院医生看过。她喜怒无常,脾气暴烈,有人看到她托一个城里女人买回一把盛茶油的瓷壶,不如她的意,那瓷壶没有盖子,也没有壶嘴,连提绊都没有,她当即摔在水塘边的石头上。而且,她的鼻子无缘无故塌了进去。医生怀疑什么毒犯了,对了,梅毒……听说老树精年轻时在长沙花街待过,蛮风流。”

“不许乱说!她是个不幸的人,我了解她。”

“赶了一辈子墟场,刮风下雨头上落刀子都没间断过。突然就不来了,除了犯病,还能有什么其它原因呢?对了,还听人说,她绣的鞋垫没人要,她把它们藏在一具柏木棺材里,都塞满了,前几天,她雇人把它们挑到墟场,见人送一双,不到喝下一盅热茶的时光就送光了。”

“全送光了?12000多双?”

“这是真的。她一边往人手上塞鞋垫,一边哭。她最信任的女村长都劝不住。”

北喜珍“啊”了一声,一路小跑离开墟场,钻进停在巷口的小车,风忙火急赶往陈刘寨,50里山路死活不顾一晃而过,不到一个小时就赶到了村口,停下车,呼哧呼哧攀上那片熟悉的山腰。

还隔五六丈远,往前瞄一眼,皂荚树还在,小木楼还在,但搁在偏厦的那具黑漆棺材不见了。

翁新华,湖南岳阳梅溪人,1988年加入中国作协,文创一级。作品见于《人民文学》《湖南文学》《当代作家》等刊物。出版作品有:文集9本,短篇若干,长篇小说11部,长篇报告文学3部,总计700余万字。

责任编辑 谢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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