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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湖畔的火光(中篇小说)

2017-10-21云照光

草原 2017年10期
关键词:郭亮查干亚丁

云照光

雪片像是从天上往下倒似的,明镜般的母亲湖上堆了厚厚的一层棉絮,又松又软,一脚踩下去,雪能埋到膝盖上边。这母亲湖蒙古语叫额吉淖尔,方圆二十多里,南边是柳林、芦苇,东边是沙漠、土丘,北边湖畔有一座叫贡尼召的喇嘛庙,能住一个师的兵力,庙东边有一座国民党的兵营。这里是从包格图到陕北重镇榆林城的必经之地,是鄂尔多斯三旗一县的交界地,地处要冲。母亲湖西边是一望无际的大草原,又是有名的才登滩。今年的雪特别大,母亲湖地区又是一个大灾年。

雪还在飞飞扬扬地下着,暴风卷起雪花,撒向高高的天空,打了几个旋子,又落在地下,随即又被抛向空中。柳林上, 芨草上,芦苇上,牲畜背上,天上地上到处都是飞雪,真是一片白茫茫的银色世界。鄂尔多斯人们有个习惯,除非实在没有办法,在这种怪天气是不出门的,因为碰上这种天出门,每年总要在野外冻死几个人。

二十岁出头的查干,脱下国民党的军衣,穿了一身皮祅皮裤,像他的风火性子一样,在积雪中上气不接下气地边走边跑着,只有月亮从黑云中偶尔露出了脸,才能看清前边的柳林,不过,在这黑夜走路对查干来说真是家常便饭了。他照直地走过 芨滩,来到离母亲湖不远的柳林边,这个地方叫才登滩。风在呼啸,雪在飞舞,查干放慢脚步,听听四周动静,蹲下用哈气暖暖手。夜很静,只听到他自己搓手的沙沙声,查干猫腰弓背,从柳林小道拐进去。他从小是个孤儿,认了一个干妈叫巴达玛,是跌跌撞撞长大的,养成了胆大心细的个性。党组织派他是去给驻防贡尼召的保安团团长兼五区区长的宁布当了护兵。拐进柳林他就把驳壳枪的顶门子弹压上了,用鹰一样的眼,一边观察周围的动静,一边用手扒着挡路的柳林向前走。

查干刚要钻入柳林深处,突然从空中飞来块雪团,正好打在他的皮祅领子里边,随着传来轻轻的咯咯的笑声。查干猛抬头,用手遮着月亮在雪地上的反光,看见柳树杈上坐着一个人,他机警地躲在柳蓬后边。咚一声,柳杈上的人跳在了雪地上,啊呀,是个穿一身天青袍子外加红坎肩的姑娘。在白茫茫的世界里出现了这么个颜色鲜艳的人,真是名副其实的“雪里红”。

“谁?”查干轻轻嘁了一声。

姑娘咯咯地笑着向查干走来,离得很近了,查干才喊出她的名字:

“宝德少!”

“不是宝德少能是谁?看把你大头查干吓的。后边有动静没有?”宝德少一边说,一边指了指查干手中的枪。查干也笑了,把枪揣进怀里,从柳林后边站起来。

“后边什么动静也没有,碰到一只狼让我用脚踩死了。”

宝德少故意生氣地说:“查干哥,谁和你开玩笑,你进柳林的时候留下脚印没有?”

查干什么时候也改不了那股猴性,边走边说:“脚印倒是不少,不过,我雇了个风神爷,一下子给抹平了。哎,新‘掌柜的来了吗?”

宝德少说:“都来了,还有个白面书生。”

查干和宝德少一前一后,站起来走一阵,猫腰走一阵,柳枝上的雪落在他们身上,成了两个雪人。夜,静悄悄的,只听到咯吱咯吱的脚步声,他们渐渐地走近了通格拉大叔的蒙古包。

通格拉大叔的蒙古包就在才登滩的密林深处,被密密麻麻的柳林包围着,附近再找不到第二户人家。蒙古包前有一个小淖儿,水里有一片小芦苇。夏天,偶然有几只野鸭飞来,便安然地在芦苇上筑巢、下蛋、孵小鸭,等小鸭长大了,大鸭小鸭一起飞回南方去了;从来没有人欺负他们,通格拉大叔年年和它们和平共居,有时大风把鸭窝刮乱了,他还下水去把散乱的柳枝一根一根地整理好,鸭子就又能住上坚实的新居了。一到夏天,红、黄、蓝、白、紫各种各样的鲜花争相开放,微风吹来,喷鼻香。蒙古包西边是几分菜园子地,东边是羊栅子,奇怪的是蒙古人居住的地方竟然没有狗。查干和宝德少不知不觉走到蒙古包前。

宝德少在冻红的手上呵了几口气,用手在红红的脸蛋上搓了几下,轻轻推开蒙古包的门。等查干进去以后,她从西边转到北边,在蒙古包四周打量了一阵,又沿着来时的脚印急急地走去。

查干还没来得及坐下,地下区委副书记通格拉慢腾腾地问道:“这么晚才来?”

“还晚?空着手早来,你能答应?”查干说着又停下来,“慢着,怎么嗅到一股生人气,这两位是……”

新来的那两个人笑了。通格拉也笑了:“这个大头查干,真是个活宝贝,你的心眼儿好比 芨杆子里流水嘞,倒挺细的。好,先介绍介绍——那位方脸有胡子的是新来的地下区委书记郭明,以后就是咱们新开张的‘商人房子的大掌柜;这位圆脸还没长胡子的是地下区委新来的宣传委员朝克图,化名郭亮,还带来个和上级党直接说话的嘀嘀嗒嗒。他是‘商人房子的记账先生,老郭、小郭是兄弟俩……”

查干又惊又喜。不眨眼地看着新来的同志,问道:“真是亲兄弟?”

“怎么不像?”郭明对查干很感兴趣,喝了一口没有奶子的砖茶,继续说道:“你的眼力还不坏,当然了,我是汉族,朝克图——小郭是蒙古族,怎么能成了亲兄弟?不过,话又说回来,我们共产党员,蒙汉人民,不都是真正亲如手足的同志、兄弟吗?一个方脸,一个圆脸,这有什么,是党的事业,各族人民的解放事业使我们永不分离地团结在一起了!朝克图同志在延安民族学院学习的时候,我们就认识了,相亲相爱了,这和亲兄弟有什么区别?查干同志,对吗?”

查干倒不好意思了,一时无话可说,他看看正在那里补袜子的朝克图,很有感触地说:“书记说话在理,不过,你这个弟弟倒像个妹妹,白面书生!”

查干还要往下说,通格拉悄悄用手摆了几下,制止他。此时的朝克图脸红得像关公了,又粗又长的针线不知道怎么啦,竟拉扯不在一起,不小心针尖刺进左食指;也不知道那袜子缝补好没有,就胡乱穿在脚上。通格拉见此情景,赶紧把话扯到正题上:

“查干,说正经的,完成任务没有?”

查干慢慢解开腰带,从里边取出一把张嘴蹬手枪递给郭明:“这是给咱们郭大书记的。”又取出几筒电池,递给郭亮,“小兄弟,不要见怪,老哥给你送的小礼物,嘀嘀嘀,嗒嗒嗒,它还会说话。”endprint

朝克图双手接过来,如获至宝似的把电池放在小桌上,又仔细地端详着查干,他心里想:这个彪形大汉是个乐天派,是个粗中有细的人,我们的地下工作者有多少性格各不相同的人,但他们为了革命事业,为了打出一个红彤彤的天下,为远大而美好的共产主义,不怕苦,冒着生命危险,日夜在艰苦地战斗啊!

查干像变魔术似的又掏出几件东西:“这是两支楞头盒子炮,随带三十发黑枣,是送给咱们新的地下武工队的;这是护照,这是通行证,这是我的那位保安团团长宁布的名片,这是……”查干把一个方方正正的东西拿在手中晃了晃,又揣进怀里了。

通格拉急忙问:“这是什么东西?”

查干不慌不忙地说:“东西?不要小瞧,是个活宝贝!”一面说着一面从红布包里取出一颗大印放在毡子上。

通格拉拿起来一看,惊喜道:“这是山西省保德县的关防大印,有了它,通行证、迁移证就好办了,真是个宝贝。查干,这是崔大爷刻的?”

查干把大印递给郭明书记:“你们二位不知道,崔大爷家住保德县,是个木匠,为人谨慎心细,学会刻章制印,来到口外谋生,为革命做工作,后来入了党,工作更积极了,全家都‘红了,这颗印是崔大爷早刻好的,儿子赶庙会弄情报去了,儿媳为‘商人房子开张做准备,崔大爷腿不好使,冬天一到就犯老病了,几次想骑驴送来,就是下不了炕,我路过他家就带来了。”

通格拉说:“崔大爷人老心细,为革命出了不少力,咱们天下太平了,得让老人享享福。”

通格拉高兴地笑了,他今晚的情绪特别好,虽然地下区委连遭到敌人的两次破坏,区委数次搬家,工作特别复杂、艰苦,随时都有风险,但听到全国军事上的胜利消息,听到我军攻打榆林的情况,现在又来了地下区委书记,破天荒第一次带来了地下电台,査干的工作很顺利,这怎么不使他高兴呢?这个给王爷当奴隶的牧人,是党使他懂得了人生的意义,懂得了穷人要解放,要过好日子必须靠中国共产党。他是母亲湖地区第一个蒙古族党员,曾秘密到陕甘宁边区受过训。他的性情乐观、开朗,在陕北学会了扭秧歌、唱道情;并且从小就喜爱乐器,拉四胡、弹三弦、吹笛子等样样精通,唱起鄂尔多斯民歌来,更是悦耳动听,是个有名的歌手。生长在母亲湖地区,闭着眼也能寻到这里的每一户人家,因此,老百姓都管他叫“歌手”“戏子”“地理先生”。自从他担任了地下区委副书记之后,道理懂得更多了,经验更丰富了,能看蒙古文书,也能看汉文信了。乐观的性情越发乐观,人却比从前更加深沉了。今天,“亲人”来了,还带来了上级党的紧急指示,这该是多么欢欣的事。通格拉已經兴奋得一天一夜没合眼了,现在仍然兴致勃勃,只听他说道:“咱们的地下斗争又有个眉目了,‘商人房子也合法登记了,地下区委要从这个后方搬到‘前方去了,一个新的时期到来了,具体怎么办,请老郭同志谈谈。”

郭明其实并不老,四十刚出头,身材瘦瘦的,中等个儿,显得精明干练。他的家在绥远大后套,地下工作成了他的专业,曾经去延安学习了一年,就又派到宁夏做地下情报工作,这次又来到母亲湖地区担任区委书记,地下工作的经验是十分丰富的。

郭明吸了几口水烟,说道:“母亲湖畔的贡尼召地位很重要,卡住这里,包榆公路就不通了,敌人互相接济不上,如果牵动贡尼召,鄂尔多斯几个旗、县就都惊动了,像一块吸铁石把它们都吸过来了。要是把母亲湖一带变为人民的天下,这就对大军解放鄂尔多斯创造了有利的条件。所以,上级党组织特别重视母亲湖地区的工作,指示我们加强对敌斗争,创立地下武工队,掌握敌人的情况,分化敌人,争取同情分子,打击顽固分子,发动群众抗捐抗税,反抓丁,反派粮草,反征收牲畜,条件成熟后可以发动武装起义。”

查干问:“那具体的怎么办?”

郭明说:“为了便于掌握敌人情况,广泛联络蒙汉群众,动员群众,咱就像通格拉同志说的那样,把才登滩柳林作为后方,我们搬到前方——商人房子办公。”

通格拉说:“这回查干同志再也不用多跑路了,去‘商人房子吃顿饭,买盒烟就把事情办了,也更隐蔽了。”

郭亮插话问道:“查干同志,你完成了不少任务,宁布和他手下的人对你有没有怀疑?”

查干看看郭明和朝克图,微微笑了一下,自信地,但又严肃地把他的情况向新来的领导做了详细的汇报。

前年正月,查干接受了党交给的任务,打入了宁布的保安团。在母亲湖地区蒙古部队里当兵,都得自备枪马,查干的枪马是由党的地下工作经费给买的。起先,他在一连当兵,连长乔达赖是他的老乡,因为他为人厚道,做起活来实实在在,当兵的都愿和他交朋友;又由于查干肯给他们干活,就连当官的也喜欢他。以后,他又通过关系,调到保安团团部当勤务兵,不久就给宁布当上了护兵,背上了宁布团长的三保险的盒子枪。有一次,鄂乌两旗为了一块敖包地,都说是自己的领土,打起来了,宁布被打在马下,伤势很重,查干冒着枪林弹雨,救出宁布,又侍候宁布养好了伤……。从此,查干深得宁布团长的信任,他寸步不离团长,就连宁布家里的活儿他也全包了。查干从小失去爹娘,是一个孤苦伶仃的小奴隶,大一点就到了通格拉大叔家,常跟通格拉大叔出去打猎,学会了一手好枪法,百步穿杨,夜打烟火头,百发百中,宁布团长特别器重查干的好枪法,护兵,要保护团长的安全呀!宁布对查干很放心,甚至在别的护兵的眼里,宁布在宠查干呢。这样,查干打入敌人心脏的任务完成了,接着老老实实地、不知不觉地为党弄了不少情报,还倚仗着团长这棵隐身草,为健全地下武工队弄到了不少武器。这种钻入牛魔王肚里去掏心的事,做起来是很危险的。开始,查干特别小心,怕夜里说梦话把实情倒出去。听到一点声音就醒来了;后来,慢慢习惯了,自然了,做起工作就更顺手了。

听到这里,郭明又问:“今天弄来这么多东西,惹不出乱子来?”

查干轻轻摇摇头,微笑着,不慌不忙地说道:“有的是跟宁布团长到王府合法弄到的,有的是通过宁布团长的面子盖上官印弄到的,有的是我‘偷的。哎,对了,还有一件偷来的东西呢。”endprint

这句话一落音,朝克图首先笑起来,接着郭明和通格拉也忍不住笑出了声。郭明赶紧问:“你‘偷了什么东西?”查干从皮祅里面扯下一块旧羊皮,取出一张纸,递给郭明:“有一天我到里屋打扫地,趁他们不在,拉开抽屉,嗬,唵玛呢叭哒嘛吽,有一份名单露出一个角儿,我推开上边的纸一看,喜在心头,乐在嘴上,到外屋看看动静,三下五除二就把这份名单抄下了,等团长回来,我早打扫完毕,把热嘟嘟的一壶奶茶放在火炉上,团长和太太美滋滋地喝起茶来。”

郭明看一看名单,惊喜道:“查干同志,你又立了功,这是敌人在母亲湖地区的特务稽查名单,共有四十三个,敌人暗地里的力量还不小哩!我们不但要对付明的敌人,还要对付这些暗处的特务稽查,这又增加了我们工作上的困难。不过,有查干同志‘偷来的这份名单,我们心里有数了,事情就好办了。但我们在顺利的时候绝不能麻痹大意,国民党自来是阴阳两面,为了控制蒙古武装,把宁布摆在台前,他们是另有一套的,后台最歹毒……。”

查干说:“宁布的副官叫奇海源,虽然也是个蒙古人,但心狠手毒,是个笑面虎。他从小在兰州学习,受过特工训练,是正牌的军统特务,特务稽查都由他管,保安团各连都有‘军统。他老婆是从兰州带来的,明面上是秘书,实际是军统的副头目。那泼妇叫黄慧芬,头脑清醒,诡计多端,惯施美人计,还有个蒙古名字叫其其格,所以人们背地管她叫‘塞上一枝臭黄蒿……”

通格拉打趣地说:“查干长得又俊又彪,年轻貌美,小心让‘一枝花把你迷住了……”

查干一本正经地说:“请领导首长放心,我查干虽然头长得大,却有识破妖精的本领……”

蒙古包内一阵哈哈大笑。突然通格拉从查干嘴里夺过水烟袋,急忙问道:“查干,你说,今晚出来是用什么理由请假的?”

“唉,看把你大惊小怪的,我还以为马群炸了,就为了这个?烟瘾还没过够呢,拿来吧——”

查干说着,想把水烟袋抢回来,通格拉不给他,催他快说,郭明、朝克图也急切地等着他的回答,查干又不慌不忙地说道:“干妈病重,告假看看干妈,明早就返回团部。”

查干一说,通格拉更严肃、紧张了:“你回过家没有?”

查干装作生气的样子说:“咳,副书记同志,门缝里瞅人,你把人看扁了,不回家安顿干妈几句,我查干这个几十斤重的大头,想搬家不成?干妈和亲妈一样,巴达玛妈妈每次都是按照我这个孝子的话办事哩,风雨不漏。”

“嗬!”通格拉在查干头上扇了一巴掌,得意地笑着说:“查干大头,笨手笨脚的原来是个细人哩,老哥小看了你,不见怪,来,向你赔礼。”说着,他把水烟袋送进查干嘴里,又吹着火纸,给查干点火。

查干神气十足,故意摆开了架子,猛劲吸了两口烟,屏住气,把烟雾憋在肚里,赶忙喝了一口茶水,这才张开口,把余烟吐了出去,缭绕的烟雾飘在蒙古包内,查干来了个腾云驾雾——过大瘾,痛快极了。

看到通格拉和查干又认真,又紧张,又轻松,还有点儿若无其事的样子,年纪不大的朝克图有点沉不住气了,看了看怀表,赶忙提醒他们说:“时间不早了,查干同志不按时返回贡尼召保安团,会引起敌人的怀疑。”

查干说:“好,我回去。”

郭明嘱咐说:“第一,回去赶紧睡觉;第二,今后有事到‘商人房子联系;第三,对敌斗争现在步步升级,敌人可能要变花样,你随时掌握敌人的动态,要成为党的好耳目。总之,我们要为彻底解放母亲湖地区和解放整个鄂尔多斯做好一切准备。”

夜在自动地缩短着。像是天塌了一样,雪又下开了,狂风又呼啸起来,上下左右都是飞雪,白茫茫的把天和地都连接在一起了,临近春天下这么大的雪,百年不遇,寒暑表骤然下降到零下二十五度,狂风吹来,刺骨痛。宝德少姑娘一直守在柳林口,为党的地下工作者们守卫、站岗。她懂得:同志们的安全,比自己的生命都重要,何况蒙古包里还有自己偷偷爱上的查干哥呢。实在冻得不行,她就来回在雪地上活动活动,用雪洗脸,搓手,抵抗这北国的寒流。

宝德少听见身后有响动,她习惯地蹲下,从地平线上瞅着有响动的方向。只看到一点朦胧的影子,她就断定是父亲和查干哥哥。轻轻地三击掌后,他们三个人站在一起,站在冰天雪地的母亲湖畔,又低声地互相安顿、互相叮咛了一番。这些地下工作者们,这些不怕苦不怕死的无名英雄们,日日夜夜地,默默无闻地工作着,战斗着。半夜三更,不知多少人在酣睡,也许妈妈正在给醒来的孩子喂奶,老奶奶睡不着,正在下地熬茶,而他们半夜三更还在这狂风怒吼的野外,为革命事业辛勤工作着……,就是這些普通的、平常的人,为母亲湖地区的解放,为鄂尔多斯高原以至整个祖国的解放事业在操劳,在奔波啊。

查干踏着积雪,深一脚浅一脚的向贡尼召的方向走去。

通格拉用他那双扇子似的大手握住姑娘宝德少的手,给她暖和了一阵,让宝德少先进蒙古包去了。通格拉望着几乎是小跑起来的查干的背影,一直望不见了,他才长长吸了一口冰冷的新鲜空气,还站在那里望着……

雪停风平了,通格拉的心却平静不下来,他想到,地下斗争越来越复杂,越来越艰苦,但是出头的日子也快到了,到那个时候,大摇大摆,自由自在地走在解放了的土地上,该多美气呵!自由,解放,多么宝贵、多么神圣的字眼呀,到那时要拼命干工作,还要学文化、学科学、学好建设本领,把母亲湖地区建设得花团锦簇,建设得宏伟壮美,走向社会主义,走向共产主义,让它像母亲湖地区的光荣斗争历史一样,永远放射出耀眼灿烂的光辉!

是的,母亲湖地区是有光荣斗争历史的地方,大革命时候,这里发生过“独贵龙”革命运动,反封建、反帝国主义、反军阀,群众斗争如火如荼,他们的首领是英雄的乌力记吉尔嘎勒——席尼喇嘛。土地革命时期,这里就有党的活动,抗日战争初期,母亲湖地区来了第一个共产党的地下区委书记赵万高,唤醒了这里沉睡的土地,也唤醒了这里的蒙汉各族人民。一九四一年和一九四三年母亲湖地区遭了两次大难,因为叛徒的出卖,鄂尔多斯国民党警备司令陈屠家派兵两次血洗,我地下党组织被敌人破坏了,人民遭了殃,第一任书记赵万高,第二任书记李铁小都英勇牺牲了。然而,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母亲湖地区的党员和群众,像红柳一样顽强,像沙蒿一样耐旱,像沙盖菜一样在土地里深深扎根,党的组织一次又一次恢复起来了,群众斗争的火焰又燃烧起来了。如今,斗争进入一个新阶段,即将迎接大解放的到来,通格拉的心怎么能平静呢?endprint

通格拉不知不觉回到蒙古包,宝德少姑娘正睡得香甜,也许是做了好梦,嘴角嚅动,还偷偷微笑呢。

在贡尼召驻防的保安团刚吹起床号,天还很黑,当兵的都睡迷不醒地跑向操场。团长们自然是太阳晒到腚上才起床的。查干利用这个空儿,到西房去迷糊一阵,右脚刚迈进门,就踏在一个软绵绵的东西上,不好了,怎么炕上炕下满屋都睡着人呢?

被查干踩醒的人,骂骂咧咧地:“他妈的,眼瞎了?肚子上有大路?!”

查干知道不对头,赶紧退出门外,他很纳闷,这是哪来的大头兵呢?这时,伙房里灯光荧荧,查干进了伙房,伙夫达瓦正在熬茶,就把这个异常的情况告诉了他。原来,查干刚走,就从东林县开来一股人马,由参谋长黄亚丁带着秦有善的一个连,是奉陈司令的命令来的,说是有紧急公事。当兵的走累了,一进院就进屋睡了,当官的和宁布团长、奇海源副官、黄慧芬秘书开了一夜会,鸡叫时分才睡下。

团部住在一个四合套大院,里院住着当官的,太阳刚露头,查干就把洗脸水端到正房。正房有三间,一明两暗,正中的一间屋摆着桌子,是吃饭、洗脸、开会的地方。东屋住着黄亚丁参谋长,西间住着宁布团长。一进屋满地都是烟头鸡骨头,墙拐角扔下几个空酒瓶,桌子上放着公文纸和收发电报。查干轻轻把洗脸盆放在木架上,一边取香皂,一边琢磨:“黄亚丁是个大人物,他为什么亲自到这里来?莫非有了什么新情况?这和地下区委开设‘商人房子有没有关系?是不是发现了地下区委的计划?还是东林县城和榆林城吃紧了?”突然,查干发现几张白纸中露出几个字:急电,速办。他想马上去拿这几张纸,又考虑这要是敌人耍的诡计呢?况且一清早只有他一个人进这屋,公文、电报挪动了位置,第一个被怀疑的就是他,如果让敌人怀疑了,怎么能长期埋伏,完成党交给的任务呢?再说,打入敌人心脏可不容易呀。但是,不弄清情况也不行呀,地下区委还在暗处,万一出点差错,那就坏了大事了,他这个党的重要耳目,在节骨眼上不起作用,怎么对得起党呀?

查干越想心越跳,他下决心要查明情况,把情报弄到手,迅速送到地下区委的同志们手里。于是,他就准备偷看电文了……

正在这时,听到里屋宁布团长喊:“查干!”

思路打断了,行动阻止了,但查干却显出挺有精神的样子,不能让人看出他是一夜没合眼皮的,他大声答道:“有!”

“嘘,轻点,轻点!”宁布推开门,用手指了指黄亚丁睡觉的东屋:“有贵客。”又低声问道:“查干,你妈妈的病怎么样?”

“回去给老人抓了一服药,服下去还不见好……”

宁布说:“这几天差事紧急,托人捎点药回去吧,你不能再请假。”

宁布下了炕,正准备洗脸,大烟瘾把黄亚丁催醒了,他龇牙咧嘴地爬了起来,一连声地喊着护兵。查干赶忙又打了一盆洗脸水,等黄亚丁的护兵来侍候时,他把一切都做完了。查干一直等宁布和黄亚丁喝完了茶,吃完了饭,伙夫达瓦收拾了碗筷,这才松了一口气,他心里一直在思谋对策。

查干看到宁布进了黄亚丁的东屋,他便从墙上取下盒子枪,在外屋擦起枪来。枪里没有油泥,他把枪栓卸下来装上去,装上去又卸下来,耳朵一直在注意听东屋的动静。起先,听到宁布的奉承声,说黄参谋长辛苦了,一路劳累,夜晚又没睡好,为了这件事,还得亲自出马。后来,说话的声音忽然变低了。

查干几乎屏住了呼吸,才断断续续地听到了里屋的说话声音。

黄亚丁:“胡宗南长官、马鸿达省长、张军长,都发来急电,共产党西渡黄河,出

击陇东,进攻花麻池以西,特别是有围攻包格图和榆林的意图,如榆林城失守,整个陕北危在旦夕,鄂尔多斯几个旗县也就不保了。所以,陈司令派我来到这咽喉地带母亲湖地区开展工作,望你们尽力支援包格图,特别是支援榆林。他们那里最缺的是人、马匹、粮草,这是十万火急之事。宁布团长占的是一块宝地,要人有人,要粮草有粮草,要牲畜有牲畜,老兄又是文武全才,团长兼区长,党部书记兼督导长,为党国效劳,义不容辞啊!嗯,老兄有什么打算?”

宁布说:“母亲湖地区是贫瘠之地,十年九旱,这是远近皆知的,近几年一年五次征捐,几乎是不毛之地了。我不是铁公鸡一毛不拔,实在是民心难犯呀。不過,既然黄参谋长亲自来,总不能白跑一趟,我当尽力而为。”

黄亚丁:“近来七旅的蒙古兵人心浮动,据说有的已经变了心,和共党勾搭上了,不知老兄这里如何?你这母亲湖地区可是灌过红祸水的地方啊。”

宁布:“我的前任曾经狠狠镇压过两次,洗刷得一干二净。可是,近来据稽查们报告,又闻到了红祸的腥味……。”

黄亚丁:“共党可真有孙悟空的本领呀,让他钻进肚里是不好受的,请老兄千万留神!好吧,现在把昨晚议定的事再明确一下:五千壮丁,三千石粮,一百万斤草,两千匹马、牛羊,七千块袁大头,半个月内必须弄到手。当前四面吃紧,刻不容缓,请老兄马上行动。”

宁布:“不瞒黄参谋长,差事太重啊。再说,现在共党又有活动,若逼得老百姓走投无路,让共党利用这个机会,煽风点火,酿成大祸,就不好收拾了。”

黄亚丁:“嗯?老兄此言差矣!我们不能因噎废食。难道怕共党活动,我们就不向老百姓派粮、派款、派丁吗?软弱是致祸之道噢,有兵权在手,就该雷厉风行,依愚弟之见,把那些可疑分子抓起来,给他个下马威,先打一百煞威棒,不怕穷百姓不听话……。”

黄亚丁的话突然压低了:“……团长手头有可靠情报吗?”

宁布也压低声音,几乎是耳语似的:“便衣稽查满都胡、李进财开了一个名单,上次抓了几个共产党分子,有一个叫……供出了几个人,这是可靠的。参谋长请过目:这是名单,这是供词。”

谈话的声音中断了,查干没听清那个叛徒的名字,真气死人!屋里传出公文纸的刷刷响声,停了半晌,又听黄亚丁说:“有了名单就好办,宁可错抓一百,不可漏掉一个。事不宜迟,赶快行动,先下手为强。”endprint

宁布:“什么时间动手?”

黄亚丁:“严密封锁消息,我带队伍来这里的事不能走漏一点风声,明天天亮全面包围母亲湖地区,不管蒙古人、汉人、回回,挨家挨户搜查,来个一网打尽!这样,咱们下一步的差事就好办了……。”

谈话完全中断,只有唰唰唰写字的声音和黄亚丁干咳的声音。

查干只顾听里屋说话,越听越紧张,连卸下来的手枪零件也忘记装了。听到最后几句话,身子不觉颤抖了一下,立刻出了满头大汗。抓壮丁、抢粮草、抢牲畜、可疑分子、黑名单、叛徒出卖、明天天亮前动手、封锁消息、一网打尽……,多么可怕,情况变化多快呀,群众马上就要遭殃,母亲湖一带又要十室九空,假如黑名单上有地下区委的同志们呢?向来胆大的查干,如今在心里也是七上八下打吊斗。看来,黑名单是弄不到手了,可这个坏消息得送出去呀!在这个时候跟前要有自己的同志,该多好啊,起码能商量一下,让他快点把情报送到地下区委会……。但现在只有他一个人,又是团长的贴身人,请假已经是不可能了。宁布已经把这条路堵死了,群众和党组织若是遭了难那可怎么办呢?他这个打入敌人心脏的人有什么用呢?

查干镇静下来,装上手枪零件,提了一壶茶水,进去继续给黄亚丁和宁布倒茶。中午又殷勤地伺候吃饭,出去打酒,到了快开晚饭的时候,查干喊叫肚子疼,托靠黄参谋长的护兵去侍候他们,他就大铺大盖地睡下了。

夜,漆黑一团,看天色,又要下雪的样子。北大梁的冷风飕飕地吹来,贡尼召檐上的铜铃丁零当啷一个劲地响着,呜呜的风雪声,多么凄凉、恐怖啊,活像喇嘛念经时吹的人腿号的声音一样。草垛被风刮倒了,哨兵躲在背风的地方,蹲在地下,不敢站起来。马厩里的马挤成一团,你踢他咬,受伤的马发出长长的嘶鸣,划破夜空,向远远的地方传去……

查干虽然蒙着头,但合不上眼皮,心急,烦闷,竟真的发起烧来。他这个急性子人,更觉得时间过得太慢了,恨不得把自鸣钟的时针拨它几下。一顿饭的工夫过去了,屋里的鼾声响成一片,有咬牙的,有哼哼的,有翻身的,也有说梦话的。查干在被窝里蹬腿伸手穿上衣服,慢慢爬起来,用舌头舔破窗户纸,从小洞上向外看看,外面白雪茫茫,没有动静。查干在门闩上吐了一点口水,轻轻拉开门,正要迈腿出去,忽然有个黑影从伙房那边走出来,急忙向伙房后边溜去了。查干很快退回去,又躺在炕上了。

这是怎么回事?莫非有人监视?不会吧?团长是信任他的,他也没有留下一点漏洞,那……刚才从伙房出来的那个人,一定是串门子打伙计的。自己现在如不走,时间就来不及了。这个时候,查干又想把自鸣钟的时针向后拨一拨。他下决心赶快走,便蹑手蹑脚地拉开门,溜了出去,一口气蹿到西墙根。

查干侧耳听了听动静,没有哨兵的走动声,他屏住气息,轻轻地跑到伙房后边,从一堵矮墙上一个鹞子翻身跳过去,飞快地钻进遮没人头的沙蒿丛中。他一口气跑出几里路,下气不接上气地喘了一阵,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又鼓足劲,踢打掉脚上的雪块,翻了一个沙包又一个沙包,很快来到柳林边。

查干又机警地察看前后左右,拍打掉身上的雪,闪了一下,钻进了另一个柳林小道。不好了,查干刚进柳林,有一个人正好抓住他的皮祅大领,说快也快,查干要取手枪,手枪早被那个人掏走了。

查干愣了一下,听见了个好熟悉的声音:“查干哥,这下你可是要吃亏了。”

查干仔细一瞧,原来是地下区委副书记通格拉的女儿——俊秀的姑娘宝德少,她那眉毛上结了白白的一层冰霜,毛乎乎的花眼眼更加可爱了。

“哎呀,宝德少,你这一手还真高明哩,要是真的碰上坏人,我査干可就真的成了愣大头了。”

俩人一边说,一边向柳林深处走,忽然从他们身边有个人影儿一晃,匆匆忙忙向柳林入口小道出去了。查干觉着眼熟,要开口问宝德少,宝德少遮遮掩掩连推带拥说:“快走,回去暖和暖和。”说着,就进了通格拉大叔的蒙古包。

查干全身被汗水湿透了,又吹进了冷风,觉得又湿、又凉、又冷,这才感觉到累了,刚进热烘烘的蒙古包有点喘不过气来,眼前噌噌直冒火星。他强打精神向通格拉大叔打个招呼,就急急脱下鞋子,把脚放在火盆跟前。

“不能烤急火,小心把脚烂掉!”通格拉一把拉过査干的脚,放进自己的蒙古袍子里,用自己的体温来温暖查干冰寒的脚。

查干只好乖乖地把脚伸进通格拉的蒙古袍子里,脚暖和了,心里更是热乎乎的,这个大汉子差点没流出眼泪。宝德少端来热滚滚的茶水,查干喝了几口,身上更暖和了,索性脱下了皮祅,热气从身上冒出来,和吸水烟的烟雾搅和在一起,发出一股酸不酸、甜不甜的味道,恰像下过雨的乏云在蒙古包里飘来飘去。蒙古包里暖和得多了,宝德少还一个劲地向火盆里放柳枝和干牛粪。

查干从疼痛、冷冻中清醒过来,看到几位领导都在蒙古包里,估计正在开会,他一口气就把所得到的情报,作了详细的汇报。

郭明严肃地说道:“从几个方面的情况看,情况是千真万确的,上级党在电报上也提醒我们注意陈屠家的行动。是啊,敌人是会做最后挣扎的,什么坏事都会干得出来的。在这最后的,也是最紧要的关头上,不能让蒙汉人民在胜利的前夜,再次受到巨大的损失,咱们地下党要尽全力保护群众的利益。是啊,咱们不主动,主动权就会落在敌人手里,怎么办?按照上级党的指示,我们要开展一个大规模的反抓丁、反征粮、反征牲畜的斗争,切断反共堡垒包格图和榆林城的补给线。要把敌人的后方变成前線,以便配合我军大反攻的到来。是啊,愈到最后,地下斗争愈艰苦,看样子,在我们扬眉吐气以前,这可能是一次最激烈的战斗,只要我们确实掌握敌人情况,把群众发动起来,我相信,胜利一定会是我们的。”这工夫查干的疲劳也消除了,他认为“商人房子”离敌人太近,应当关闭,明天千万不能开张。

郭明想了想,语气非常肯定地说:“‘商人房子不开张,容易暴露自己,再说,在敌人鼻子底下工作,可能更安全,像在战争中一样,在敌人大炮底下最安全。从敌人的‘黑名单上看,到‘商人房子做买卖的同志,还没有列入名单,咱明天准时开张,来他个生意兴隆,财源茂盛,敌人可能就更蒙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嘛!大家看,用合法身份作为掩护,更便于大力开展我们的工作。怎么样?”endprint

地下区委怎么知道敌人的“黑名单”呢?是什么人送来的情报呢?难道在保安团还有自己的同志?查干正在纳闷,副书记通格拉说道:“我同意郭明同志的意见,老郭去当‘商人房子的大掌柜,我搞地下武工队,先把敌人的特务稽查整一整,要尽快找出坏水子叛徒,不然对我们不安全。好在绝大多数地下党员都是单线联系,今后要坚持单线联系,防止发生意外。咱们来个明的、暗的配合,‘前方‘后方配合,打破敌人的罪恶计划。”

朝克图——化名郭亮的年轻人,爱学习,不爱说话,对他们所谈的一切,特别注意听,想从中学到更多的东西,他感觉时间不早了,掏出怀表看了看,说道:“时间不早了,查干同志应当回去了。”

查干穿好皮祅,掖好手枪,问道:“我回去的任务是……”

“回去的第一个任务就是睡大觉。”不管什么时候,通格拉都是乐天派,就像他吸水烟一样,不开玩笑就不过瘾。大家笑了一阵,通格拉接着说道,“还是过去的钻心战术,敌人到哪里,你到哪里,他们行动,你也跟上行动。不过,你可不能打自己人噢——”

最后一句话又引起一阵哈哈大笑,然后,通格拉严肃地说:“要把敌人的行动计划及时弄到手,情报要准确,要千方百计把情报及时送到商人房子。”

当查干走到柳林的又一个隐蔽的入口处时,碰上了巡风瞭哨的宝德少姑娘。看到宝德少的脸冻得煞白,眉毛、刘海,甚至眼睫毛上边都开出了白白的霜花,她站在那儿瑟瑟发抖,简直冻成了个冰人了。查干一阵心酸,不知什么原因促使他大胆地用他的扇子似的巴掌,握住了宝德少被冻红的手,那一双小手完全包在查干的大手心里了。宝德少没有拒绝,在刹那间,她觉得查干的手像一盆干柴烧着的火,暖和,滚烫。要知道,这是宝德少多么渴望得到的一双手啊!他们俩从小就在一起玩,一起放羊,一起骑马在大草原上驰骋,至后长大了,都成了光荣的地下党员了。工作忙,斗争激烈,通格拉几次想提他们的婚事,都把冲到嘴边的话咽回去了,心想,等到地下党有了出头之日,再明明正正的为他们办终身大事吧。通格拉想不到,年轻人的心总是火热的呀,果子到了熟透的时节就会自己从树上掉下来的呀……

这样冷的夜晚,突然有两只喜鹊喳喳叫了两声,查干和宝德少相视而笑了,这是发自心底最深处的笑,隐秘而又公开的笑。他们俩的手握得更紧了,心好像要从嘴里跳出来,一下子,宝德少倒在查干的怀里,仰面看着查干,她等呀,等呀,等不来那种一触即发的更美、更甜的爱。查干呀,你怎么这样呆?你还没看透少女的心吗?真是个大头查干呀!怎么办?对,也许是查干不敢、不会、不习惯,那么就违反常规吧。宝德少把憋了好几年的爱,此时都倾注到一点上,她猛一下抽出双手,搭在查干的脖子上,迅速地紧紧地搂住了查干,差不多在同时,狠劲地吻了一下查干的脸。

查干如梦方醒,宝德少的这个甜蜜的动作,唤起了他的激情,他那大手紧紧抱住宝德少,很猛的,连连在少女的嘴上、脸上、眼睛上都吻了个遍……

查干睡了不到两个小时,让奇海源副官叫醒了。这个时候天还不明,院里乱吵乱叫。黄亚丁、宁布也都起来了,查干送去茶不一会儿,队伍都在大院集合了。

黄亚丁在黑糊糊的大院里下达了命令:“副官奇海源、连长秦有善分头带队执行任务!”

奇海源的老婆“一枝花”黄惠芬—— 又叫其其格,怪声怪气地问道:“黄参谋长,不能小瞧女人呀,给我也指派个差事。”

黄亚丁看看这个女人,不由得心里笑了,随口答道:“你是秘书,也姓黄,就跟随我出发。”

黄惠芬欢溜溜、忙迭迭地扭腰走到黄亚丁跟前,站在宁布和黄亚丁中间。副官奇海源看到这情景,醋味上涌,但也无可奈何,况且奇副官用夫人交际得了不少好处,施展美人计拉拢过不少人,眼睁睁看着人家把黄惠芬这一枝花引去做些不干不净的事,他也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算得了什么?眨眨眼,嘴上抽抽筋,也就过去了。奇海源只好搭讪着问道:“黄参谋长,我也跟着您。”

黄亚丁打断他的话:“你是文武全才,独立活动,秦有善连长随我和宁布团长走。”

只能如此,奇海源再没有别的话可说了。

鸡叫三遍,五股蠕动的黑影——宁布的保安团加上黄亚丁带来的秦有善连,兵分五路向母亲湖地区出发了。把查干也算在内,敌人共有四百八十七人,呼啦一下就把才登滩、乌拉脑包等村庄都包围起来,牧民的蒙古包也不例外,通往包格图、东林、扎沙克和榆林的大路也都封锁了。

奇海源单独活动,专门逮捕“黑名单”上的人,结果因为地下区委传了鸡毛信,列入“黑名单”上的人都转移到外旗了,这个特务头子扑了个空,怕不好交差,就胡乱抓了几个老百姓,冒名顶替,放了一通空枪,就返回贡尼召去了。

在黄亚丁、宁布亲自指挥下的大股头队伍,由秦有善连长开路,来到纳林高勒河西岸的四五个蒙古包前。得到地下区委的传话,这里的大部分老百姓都躲起来了,也许这几户人家没来得及走,巴彦尔大叔的全家就都在,老伴正收拾东西,独生子哈图在牵牛套车,一下子就被匪兵围起来,蹿上去就把哈图用绳子捆个结结实实。秦有善掏出一张纸,装模作样宣读道:“警备司令部、保安团、区公所命令:在旗民巴彦尔家抽壮丁一人,摊派粮两石,草二千斤,牛一头,羊五只,马一匹,酥油十五斤,炒米五斗……,粮草等食物限三天以内送到贡尼召区公所,牲畜和壮丁现在带走!”

这真是一声炸雷,巴彦尔和老伴依日乎做夢也想不到,大祸来得这样突然。他是个穷牧人,给儿子娶媳妇都送不够彩礼,买不起头戴,哪来的粮草、牲畜、酥油?再说,儿子哈图躲兵才刚回家,又遇到这群凶神恶煞。老天爷,这不是要命吗!

老两口祈告了半天,没顶事,眼看着圈里的几只羊被赶走了,儿子哈图被拉走了,依日乎跪下去揪住秦有善的衣襟,苦苦哀告:“老总,行行善吧,遭了黑灾、白灾,哪有粮草?全家就靠我儿子哈图和这几只羊活命,你拉走,就要了我们全家三口的命啊,老总,行行善吧!……”

“什么?!”秦有善冷笑了一声,“共产党作乱,国难当头,供应国军人人有份。不给牲畜、粮草,老子们吃啥?没壮丁谁打仗?兵死了拿什么补充?哼!三条命,三十条命与老子有什么相干?拉上走!”endprint

巴彦尔直直地站在那里不说话,哈图被绑着,站在雪地暗暗流泪、咬牙。秦有善一下令,匪兵们连推带搡,就要把哈图拉走。依日呼大娘疯了似的跑到哈图前边,叫喊着:“不能走,这是命根子呀,不能抓走啊,行行善吧!”

黄亚丁和宁布已经走出十几步远,回过头来轻蔑地说:“一个臭鞑子值几个钱?少啰唆,快拉走!”

宁布听到黄亚丁侮辱蒙古人是“臭鞑子”,心里有点反感,但又不敢开口,只好前边先走了。

秦有善狠狠地一脚,踢在依日呼大娘的小肚子上,大娘凄楚地喊了一声,随即倒了下去,连连吐了几口鲜血,昏过去了。巴彦尔大叔眼球突出,眼白鲜红,他急急跑过去,用身子挡住哈图,大声喊道:“这是我的儿子!不能拉走!不能拉走!这是我的儿子……”有几个护兵想把他拽开,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秦有善的皮鞭抽打在巴彦尔身上、脸上,他咬咬牙,仍然站在那里挡住去路。哈图祈求秦连长不要打他爸爸,说他跟着他们去,又劝他爸爸让他去;巴彦尔怒视着秦有善,还是一动不动。

“饭桶!”黄亚丁吼了一声,下了命令:“快走!再捣乱给我打,打死活该!”

秦有善和一群匪兵拥上来了,枪托、皮鞭抽打在巴彦尔身上。巴彦尔慢慢松开抓着哈图的手,嘴唇颤抖着,不说一句告饶的话,他突然举起双拳,照着秦有善的头猛砸下去,秦有善栽倒了,紧接着又被巴彦尔撞了一头,倒在冰河的雪堆里。

巴彦尔怒气冲天,骂道:“你们狼心狗肺!不是爹娘生的!畜生!”

黄亚丁喊了一声:“废物,躲开!”在匪兵们散开的时候,他向巴彦尔开了枪。

巴彦尔马上倒下去了。哈图挣扎着跑到巴彦尔身边,跪下去,但双手被绑着,又让匪兵们拉起来,他哭着,叫着,嗓子嘶哑了。

这时,几个老牧民扶起了依日呼大娘。她听到枪声,踉踉呛呛跑过去,一下趴在巴彦尔大叔身上,痛哭起来。

秦有善从冰河雪堆中钻出来,发疯似的指着依日呼大娘大喊大叫:“想死?没你的份儿!你死了,谁送粮草牛羊?留下你这条狗命!走!”

等依日呼大娘苏醒过来的时候,匪兵们都走光了。哈图也不见了。巴彦尔大叔胸口的鲜血,一股一股往外流,流到雪地上,流到纳林高勒河的冰层上,冰雪也被染红了。突然,依日呼大娘喊了一声:“哈图儿啊!”踏着染满鲜血的雪地,跑过纳林高勒河去……

紧接着又听到了几声枪声。

惨案的发生,查干一直在场,他愤恨,他痛苦,但眼泪只能流进肚里,强忍着刺刀捅进心窝似的疼痛。在查干说来,活了二十多年,这是心情最矛盾、伤痕留下最深的一次。他把万丈怒火压下去,把仇恨深深地埋在心里。

黄亚丁、宁布和秦有善又到了大少速扣、乌拉敖包等地,那些来不及躲藏起来的青年被捉住了,还赶了一群牲畜,弄到三十辆木板牛车,拉了几十石粮食,总算捞到点东西,返回了贡尼召。

乔达赖连长是个“地头蛇”,他悄悄包围了阿毛冷桂,抓了二十几个青年,兴高采烈地走出柳林,突然一阵枪响,他的兵被撂倒了好几个。他弄不清枪是从哪里打来的,就像受惊的野兔,一蹦多高,扔下那些青年,撒腿向北大梁跑了。通格拉帶着地下武工队从柳林出来,解开了那些青年手上的绳索,让他们快躲进柳林。

乔达赖怕回去交不了差,又鬼头鬼脑地撞到通斯滩,连老带少抓了三十多人,赶了一群牛羊,回到了贡尼召。

奇海源没有捉到“黑名单”上的人,胡乱捕了几个所谓共产党的可疑分子,早已灰溜溜地回来了。他正在屋里喝闷酒,听到院里黄慧芬尖俏的声音,酸溜溜地向黄亚丁撒娇,他无可奈何地摇摇头,索性提起酒壶咕嘟嘟地狂饮起来。

黄亚丁为了庆贺这次小小的“胜利”,在贡尼召南边、母亲湖北边新开的“商人房子”摆了几桌席,当然,这主要是为了摆摆他警备司令部参谋长的架子和威风,同时还请那个沙漠里的一枝花黄慧芬小姐。所谓“庆贺”,只不过是借题发挥罢了。

“商人房子”共有四间砖房,两间做饭馆子,一间是杂货铺,里间住着掌柜郭明和记账先生郭亮——也就是朝克图。四间房刷得白白净净,这里总共五个人,连做饭、打杂的都是地下党党员。

黄亚丁、宁布、秦有善、黄惠芬、乔达赖都来到“商人房子”,奇海源让黄亚丁骂了几句,看在黄秘书的面子上,也跟来了。护兵不来显不出威风,查干当然来了。他本来几夜没睡好,又看见群众受了损失,心情痛楚而郁闷,但又不能让人看出来,只好强打精神,身背盒子炮,也来到“商人房子”。

大掌柜郭明出门迎接,连连说道:“黄参谋长、宁布团长、弟兄们,赏脸了,敝号刚开张,你们就光临了,真是……”

黄亚丁不失身份,翻着眼睛,没说话就走进“商人房子”。宁布应酬道:“恭喜!恭喜!”

依次坐下之后,奇海源凑在黄亚丁跟前献殷勤:“参谋长,这座小买卖,是我给郭掌柜办的登记,郭明掌柜是自己人,他是山西保德府……”

黄惠芬接过话说:“啊哟,郭掌柜还是黄参谋长的亲戚呀,我们参谋长和长官是老乡,是山西五台定襄的。”

黄亚丁这才抬头看了看郭明。郭明一身商人打扮:头戴银鼠皮毡帽头,身穿狐皮大衣,鼻梁上架了一副眼镜。黄亚丁转动一下眼珠,突然问道:“掌柜的,听口音怎么不像保德府的人?”

奇海源抢先说道:“他是……”

黄亚丁狠狠瞪了奇海源一眼,奇海源殷勤没献成,反而碰了一鼻子灰。郭明招呼伙计端菜、上酒,不慌不忙地说道:“敝人从小离开老家,跟随家父到神木、榆林做买卖,我还带点保德府家乡的口音,我这个小兄弟郭亮,”他拉过商人打扮的郭亮介绍道:“满口陕北话,就不会咱们山西话了。黄参谋长的口音可是一点也没变呀,一听就是五台山周围的……。”

黄亚丁不耐烦地摆摆手,制止了能说会道的郭明的唠叨,站起来,举起酒杯,巡视了一下在座的人,说道:“各位仁兄辛苦了,此次旗开得胜,为我黄某撑了脸,不过我们仍是任重道远啊!今天,一来给诸位道乏,二来还望大家今后为党国尽心尽力。另外,适逢黄小姐生日……好吧,干杯!”endprint

黄亚丁带头饮了一杯酒,就如狼似虎地吃开了。一霎时,喊叫的,猜拳行令的,奉承吹牛的,骂娘摔碗的,也有不言不语的,那就是宁布。他想着白天纳林高勒河岸的惨景,黄亚丁用侮辱的话骂蒙古人是鞑子,所捉的大部分都是蒙古青年,所赶的都是蒙古人的牲畜,宁布心里着实有点不痛快。

黄慧芬走到郭亮跟前,撒娇地说道:“郭掌柜年轻美貌,咱们交个朋友,我想拜托你代买两只宝石戒指,你看,……”郭明给郭亮使了个眼色:应当答应。郭亮就说:“太太要的东西,我一定弄到,到时送去。”

查干看到这个场面,一阵恶心,只应付了几杯酒,就装出喝醉的样子,寻找和地下党接头的机会。

吃喝了半天,一个个醉打麻虎,渐渐都走了。黄亚丁浑身一股酒腥气,胳膊搭在一枝花黄惠芬的肩上,也回去了。只有两个酒鬼还一边胡言乱语,一边继续喝酒。这是保安团乔达赖连长和警备司令部的秦有善连长。乔达赖高声吼喊道:“秦有善连长啊,这次的差事可难办呀,跑了一天,才捉了一百多个壮丁,还不够一个连,牛羊马匹也不够数。老兄,老百姓不听话,有共党作乱,胆子更大了,母亲湖这一带的蒙汉百姓就是顽固啊。”

秦有善嘴里叼着一支烟,动一动红鼻子,闷声闷气地说道:

“顽固?也顽固不过陈司令!司令在东林县城一次就活埋了十八个真共产党,前后不知道埋了毙了有多少人。这次听说他们共产党内部有个软骨头,给奇海源副官交底了,这回就给它个一窝端!怕什么?孙猴子咋也逃不出如来佛的掌心,杀他几百,百姓还有个不怕的?老弟,半个月交差事,没问题,到春暖花开,老哥请你到东林城逛逛,开开眼。”

乔达赖悄声对秦有善说:“老兄,你听说没有?今天我那个连有十个兵让他们收拾了,我没敢对参谋长说。这个地方的人可刁哪,共党不除,后患无穷……”

“哎,哎,还当连长嘞,担什么心?不瞒你说,老子干了十五年国军,和共匪交手十三年,共匪除了狡猾,还有什么本事?今天黄参谋长就毙了一个……”

乔达赖问:“听说宁布团长有点儿不高兴?”

秦有善说:“不高兴怎么着?黄参谋长是阎长官的老乡,还把宁布放在眼里?老弟,横下心跟着黄参谋长干,起码也给个团副。说不定这保安团长还是你的哪……”说到这里,秦有善突然问道:“哎,咱们这次出动,消息封锁得很严密,怎么老百姓全躲起来了?你们保安团有没有坏人?”

乔达赖已经七成醉了,随口答道:“我们保安团没有,就看你们警备连吧。”

秦有善疑疑惑惑,也有几成醉了,又叫伙计加了半斤酒。伙计随叫随到,其实,连郭明、郭亮也没离开这两位连长大人,都在尽心地侍候他们呢。”

太阳西沉了,秦有善、乔达赖正要起身,门口像是刮来一股风,查干进来了。他走到乔达赖跟前,悄声说了几句话,做出急着要回去的样子,被乔达赖一把拉住说:“来,坐下,咱哥俩不是外人,你是从我这个连出去的,如今,是,是,是团长的红,红,红人了……,我乔,乔达赖没亏,亏待过,过你。查干,人,人活,活在世上,要有个三,朋,四,四友的,谁担保一,一辈子,没,沒个,好,好歹?坐下,坐,坐下,咱们和秦连、连长,来,来个,桃园、三结,结义!”

郭明飞快向查干点头示意:让他喝酒,交朋友。

查干毫不犹豫,仰起脖子,把一盅酒一口喝干,酒盅底子朝天,一滴也没倒在地上。

“够朋友!”秦有善说着也敬了查干一

杯,这是足有二两的海杯,查干又一饮而尽。他又回敬了秦有善和乔达赖三杯,俩人喝得东倒西歪了。突然查干一头倒下,口吐白沫,不省人事了。乔达赖咿咿唔唔,让伙计们照护着喝醉的查干,他和秦有善肩靠肩,手拉手,摇摇晃晃哼着小调,走出了“商人房子”。

查干从地上轻快地站起来,正要向郭明书记汇报,忽听外边传来脚步声,他就又躺在地上,忽然他笑了:“郭书记,这是宝德少来了。”

人未进来,就听出是宝德少的脚步声,这可真神了,郭明郭亮哪里知道,就是宝德少在一里以外咳嗽一声,查干也能听出是她哩!

宝德少穿了一身汉族妇女的棉衣裳走进来,见没有外人,从棉祅里襟取出上级党委发来的电报。这些日子,在郭亮手把手的指点下,聪明伶俐的宝德少很快学会了收报发报,她是地下区委的“警卫员”“交通员”,又兼报务员。只是不会译电码,郭亮很快就把密码译出来:

国民党反动派重点进攻延安和山东均告失败,我接连消灭胡宗南数旅,蟠龙镇一战,使敌人闻风丧胆,胡匪已龟缩延安。东北我军已经入关,刘邓挺进大别山区,全国形势大好,我军拟牵制敌人,进攻包格图,攻打陕北重镇榆林,此举势必牵动母亲湖地区,望能积极配合,除开展反抓丁、反抢粮、反抢牲畜、反破坏发动牧民、农民、士兵武装起义斗争外,可迅速准备及时迎接大反攻的到来。届时东鄂尔多斯支队和西鄂尔多斯支队将积极援助你们。

中共鄂区工委

査干又向郭明报告了三项情况:黄亚丁扬言返回东林城,实际按兵不动,等待时机,麻痹群众,以求一网打尽,好向陈司令交差。另外,今晚由秦有善负责,押送一百多个壮丁赴榆林,由乔达赖负责押送十几个可疑分子到东林城,说送到那里就地枪决。这里边有我们六个党员,其他都是无辜的牧民群众。这两股人都是秘密行动,半夜出发。

郭明他们正在研究情况,查干和宝德少来到里间屋,宝德少悄悄给查干装在怀里几块奶豆腐,又掏出针线给查干缝补衣服上烂了的口子。宝德少紧紧捉住查干的手,说了一声:“查大哥,再见!”就走了。宝德少先走了,查干也不能久留。他刚推门出去,迎面碰到了伙夫达瓦。查干感到意外,天黑了伙夫出来干什么?莫非达瓦是敌人的特务,暗地监视他的?不会,从长期观察看,这个老伙夫为人厚道,对他查干特别照顾,还经常给他吃偏食呢,不可能是坏人。不过,他要是伪装呢,那可就糟了!查干冷静下来,开玩笑地说:“达瓦大叔,天冷,也来喝几盅?”

达瓦毫不在意,随便答道:“人老了,气喘,没有那个福分,我是给长官们买肉的,要吃饺子。”endprint

“大叔,我先回去了,长官们还等着喝酒哩。”査干把手中的酒瓶子晃了一下,边说边走了。

伙夫达瓦进去了一会儿,就出来了,但他手里并没有提肉,空手来,空手回去了。

又是一个寒冷的风雪天。

“商人房子”正在开紧急会议。

郭明喝了一口酒,暖暖身子,沉着地说道:“敌人要押送壮丁到榆林,押送我们的六个同志和群众到东林城,这些计划都没有变动,但有一个新情况:敌人已经紧急集合,说要马上出动,但去向不明。这肯定是要突击完成他们那抢粮抓丁的差事。今晚,我们要同时完成三个任务:阻击秦有善、乔达赖两股敌人,救出我们的同志和老百姓。现在来不及再通知群众躲丁抗粮了,等敌人出动以后,我们就设法把他们那几十万斤草、粮,放火烧它一部分,用火光把敌人牵回来。不让他们给榆林城运去一粒粮、一根草。现在分头行动。”

上灯时分,通格拉也来了,這是宝德少跑着回去通知的。他一进屋就兴高采烈地说:“我们地下武工队开市大吉,白天在红柳林结果了敌人十几条狗命。”

郭明说:“这个情况都由敌人的二位连长当面向我汇报了。”他的诙谐使通格拉摸不清头脑了,赶忙问:“哎,你怎么把敌人的两个连长发展了?这恐怕有点冒险吧?……”

郭亮也笑了,说道:“大叔是个精明人,怎么糊涂了?发展敌人的连长那么容易?是他们在这里喝醉道出来的。”

通格拉连连拍着额头,自言自语:“不服老不行,我也差点成了大头。”

郭明若有所思地说:“发展敌人的连长,目前没有这个条件,但争取、分化他们是可以的,宁布和黄亚丁已经有了矛盾,可以利用,乔达赖是个粗人,行伍出身,可以分化,利用、争取。秦有善是有血债的,如果顽抗坚决消灭。集中力量打击、孤立黄亚丁之流。”

会议决定:郭明、小伙计毛脑海、道格特户、保锁、李六子等人去阻击送壮丁的。他们都换上宝德少拿来的蒙古皮袍、戴上了蒙古老羊皮帽。通格拉、依仁太、彭苏等人去阻击押送地下党员和所谓可疑分子的敌人。他们一律换上了梁外的汉族人穿的皮祅、皮裤,头上包一块羊肚子手巾,互相望望哈哈大笑。通格拉开始学着喇嘛庙的跳鬼动作,一看,穿的不是袍子,就赶快扭起了汉族的秧歌,这又引起一阵愉快的笑声。

分手的时候,通格拉合着双手,故意说道:“愿佛爷保佑,两股敌人消灭光,大火放起来,把敌人引回来,唵,吗呢叭哒嘛宏!”

通格拉这种乐观情绪,传染了大家,每个人都精神饱满,乐乐呵呵,整装待发。

夜静了,郭明带领一个小组向榆林的必经之地通斯滩出发了,通格拉带领一个小组向通往东林县城的必经之地乌拉敖包出发了。“商人房子”由大师傅老高看家,日夜辛苦的宝德少姑娘,踏着积雪又回才登滩了。谁放火烧粮草呢?地下区委书记已经做了布置,就连钻到敌人心脏、离堆放粮草的地方近在咫尺的查干,也不清楚。

漆黑的夜,借着白雪的反光,可以看到几步以外的东西。通斯滩在五马路上,郭明带领游击小组埋伏在马路的南北两面,他们把雪挖去,人人刨一个湿沙坑,正好把耳朵贴在沙坑上,这样能增加十几倍的听觉,等了一阵,渐渐听到几里以外有人吵马叫声,声音走近了,大家都把枪准备好。突然,一切声音都听不见了,万籁俱静,每个人只听到自己心脏跳动的声音。有经验的郭明马上派出毛脑海前去侦察,不一会儿,毛脑海回来报告:“五马路上有脚印,马蹄印断了,从南拐下去,上了三马路,其目的是绕过这片沙漠柳林地带。” “不能放跑敌人,不能让壮丁受害!”郭明果断地做出决定,从沙漠翻了过去,直奔莎拉乌素河。

秦有善带领人马,正在过河。虽然是风雪天,但毕竟是三月天了,在那有深深积雪的河滩上,下边已经流冰凌了。一块冰薄了,周围的冰也开始苏了。壮丁们都不愿下河,匪兵当官的也迟迟不脱鞋,匪兵们拉马在前边走,不小心正好踏在落冰上,冰块陷下去,踏出一道宽宽的冰槽,冰水刺骨,不敢去蹚。秦有善骑在高头大马上,挥着马鞭,大喊大叫:“快过河!快过河!天明一定要到无大滩。妈的,谁不过河,就地枪决!”

这时,郭明派了四五个人,由毛脑海负责,从上游的冰凌上跑过去,抢在敌人前边,在东河岸埋伏,眼看敌人和壮丁都下河水了,郭明在河西岸,从敌人背后开了枪。

敌人万万没想到会有人在这里打伏击,一时慌了。河东岸的毛脑海他们也开了火,前后夹攻,枪声不绝。秦有善的马中弹倒下,把这个家伙一下甩出一丈多远,正好跌在壮丁哈图跟前。几个护兵上来从冰窟窿里把他拉上来,秦有善全身冰水,冷得发抖,只听见上牙下牙打架的咯咯咯的响声。这时,真是瞌睡给了个枕头,他看见哈图壮实,就非要哈图背他过河不可。哈图想到爸爸、妈妈的惨死,不由怒火万丈,怎么能背仇人过河?秦有善急了,抡起鞭子就打,哈图身上又增加了几道血的伤痕。他一想,好吧,于是就背上了这个一百几十斤重的肥猪。枪声更激烈了,郭明他们也从河西岸跳下河去,怕把老百姓打中,就在近距离开枪。秦有善跟前的护兵让郭明打倒了,哈图瞅瞅左右没人,猛不防,一下子把秦有善摔进冰河中去。秦有善沉下去,又浮上来,哈图搬起一块大冰凌,对着仇人的头,咬紧牙关,狠狠地砸下去,冰和血搅混在一起,这个恶棍又沉了下去,再也没有浮上来,喂那无定河的王八去了。哈图使劲喊道:“解放军来了!解放军来了!”

一个匪兵向哈图瞄准,正要击发,被郭明一枪打倒。过了河的敌人,也让毛脑海干掉了。伏击战不到一刻钟,胜利结束,敌人全歼,壮丁都放了。哈图死活不走,说他没有家了,一定要当“红军”,为爸爸、妈妈报仇,毛脑海他们认识哈图,郭明就收下了。

说来也巧,差不多在同一个时辰,通格拉他们在乌拉敖包梁上也动手了。敌人不多,只有一个排,通格拉他们从祭神敖包后边出来,正好在敖包前把乔达赖包围缴械了。六个共产党员和十二个被敌人当成党员要送往警备司令部的人,都被救出来了。通格拉用羊肚子手巾蒙脸,装着粗声粗气的嗓子,操着四不像的汉话,向乔达赖等人讲了一大通道理,最后告诉他们,全国大局已定,解放大军就要开到鄂尔多斯地区来了。他告诉他们要认清形势,识时务者为俊杰,应该给自己留条后路。同时讲明共产党优待放下武器的俘虏,现在放他们回去,回家或回保安团听其自便。endprint

乔达赖战战兢兢,听说要放他们,扑通一下跪倒了,其余几个兵也跪下了。乔达赖连连说:“共产党宽大,我乔达赖绝不忘恩负义,从今后绝不做亏心事。然后他请求通格拉把他们都捆上,嘴里塞上棉花,放在敖包干柴跟前,通格拉捆了乔达赖,又用他们捆“犯人”的绳子,把其余的人也捆了。有一个离这里远的,要回家,通格拉给了他三块钱,放他走了。

也是在同一个时辰里,宝德少女扮男装,头戴羊皮大风帽,和郭亮一起来警告特务稽查。他们共三个人,一个人在门口警戒,两个人闯进敌人特务稽查满都胡的家里,满都胡深更半夜还在吸烟,没有来得及反抗,枕头底下的手枪就让宝德少摸去了。满都胡坐起来,故作镇静,问道:“你们二位是?……”

郭亮指着宝德少说:“这是我们共产党的代表,找你谈谈。”

满都胡疑惑地说道:“小兄弟,别开玩笑了,哪有……”

“不,谁和你开玩笑?我是共产党的全权代表。”宝德少学着用男人的嗓门兒说话,“我们知道,你这个特务稽查做了不少坏事,前几天你还去黄亚丁、奇海源那里告密,捉了不少无辜的百姓。你做的所有坏事,都在我们这个红黑簿上记着,你看看。”

满都胡的老婆吓得钻到墙角,满都胡用抖动的手接过红黑簿,只看了几眼,全身就筛糠了,脸也变色了,连连说:“记得都对,都对。怪我一时糊涂,做了些对不起乡亲,对不起贵党的事,请全权代表宽恩,饶过我这一回,永世再不做坏事。”

听到全权代表几个字,宝德少真想笑,但却紧抿嘴,一本正经地说道:“对你宽大也可以,只要你答应一件事。”

满都胡翻翻白眼,说道:“只要我能办到的别说一件,就是一百件也行!”

宝德少单刀直入:“谁出卖了我们地下党的同志?!”

满都胡害怕了,支支吾吾:“这……这,我……”

宝德少把手枪顶在满都胡胸口上:“好吧,只好处决你啦!”

满都胡老婆结结巴巴地说:“快说,快说了吧!你还有全家老、老少!道特茂不、不是来和你说过几个党员的名字吗?你快说呀!”

满都胡像泄了气的皮球,唉声叹气地说道:“对,就是道特茂。”

宝德少教训了一顿满都胡,警告他今晚的事不准走漏风声,不然,下次还来拜访他,没有他的好下场。满都胡夫妇俩满口答应了。宝德少和郭亮急忙赶到叛徒道特茂家,他女人说,道特茂有十来天没回家了。在宝德少返回才登滩柳林深处蒙古包的时候,看见贡尼召起了通天大火,这是母亲湖畔起的火光,她知道,这是敌人抢回去要运往榆林的粮草被烧了。她高兴得忘了走路,站下来一直望着,那火愈烧愈旺,霎时烈焰腾天了。

黄亚丁带领一大队人马包围了大小速扣和阿毛冷桂,趁群众麻痹,抓走四百多人,赶了几群牲畜,正得意扬扬向才登滩行进。突然,他看见贡尼召的通天大火,不由得心惊肉跳,立刻下命令火速返回贡尼召。一直跟着宁布、黄亚丁的查干这时也纳闷:“没有人放火,怎么就着起火来了?这母亲湖地区奇怪的火光,是谁点燃的呢?”

查干跟随宁布,宁布低头不语地跟随黄亚丁,急急赶回贡尼召。天明了,粮草也烧光了,只留下一堆灰。

黄亚丁有气无力地躺在椅子上,译电员递过来刚收到的几份加急、特急电报,他看了看,脸立刻变成了灰色,走到宁布的西屋,把电报放在桌子上,说道:“加急、特急,这怎么办呢?东林县也吃紧了,我看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把捉回的人处决几个,限令百姓用青年换这些老头子、老婆子,不然就一律杀掉。谁不交粮草,杀!谁不交牲畜,杀!对共党分子,抓一个杀一个!”

宁布闷闷不乐地坐着喝茶,不以为然地说道:“人家还把咱们的人放回来了。拿百姓出气怕不好吧……”

黄亚丁说:“哼!你的人放回来了,我的人呢?秦连长呢!这个地区的人野蛮,鞑子不讲理,我也来个来而不往非礼也,杀,杀,杀!”

宁布心情沉重,情绪异常,喃喃地说道:“参谋长,听说,傅先生已经倒戈,天津业已失守,太原也丢了,西安不保,榆林城危在旦夕,咱们这么几个人,能和共产党硬碰吗?”

没等宁布说完,黄亚丁暴跳如雷,吼叫起来:“好啊,堂堂国军团长,又是区长,身负党国重任,怎么?要投降共产党吗?可耻!军人的天职是为党国效劳,‘不成功便成仁,何况蒋总统正调兵遣将,德王赴西蒙抵抗,不出半年,整个中国还是青天白日旗的天下!老兄,死了心吧。共产党杀人如割草,能容忍你我这样效忠党国、效忠总统的人吗?我们要坚守门户,血战到底,首先,给共产党地下人员和凶顽老百姓一点厉害看!好,马上就张贴处决一批人犯的布告!”

黄亚丁喊来了女秘书黄惠芬,口授命令,让她把杀人的告示即刻贴出去。这时副官奇海源进来报告,说是通过道特茂的线索,又抓了十二个头面人物。这些都是货真价实的共产党。

黄亚丁兴高采烈地说道:“黄秘书,在杀人的布告上把这十二个共产党头目的名字加上!杀!”

告示贴出来了。一共处决十九个人。黄亚丁扬言:谁若送来粮草、牲畜、壮丁,就可以把这十九个人赎回。这当然是敌人的诡计,粮草、壮丁、牲畜来了,人也就处决了。

査干和老伙夫达瓦差不多同时来到“商人房子”。查干设法把达瓦引开,趁达瓦向郭亮买肉的工夫,他进里屋向郭明书记详细汇报了敌人的新动态,希望地下区委迅速采取营救办法。郭明向查干低声说了几句,让他快回去。查干一边喊着,一边走出去:“郭掌柜,宁布团长欠下的钱都还清了。”心里作好应付达瓦的精神准备,一看,原来达瓦早就走了。

又是一个难熬的夜晚。时针敲了十一下,查干悄悄出去了。他刚走到墙角,正要跳过去,隐蔽哨突然喊了一声:“查……”干字还没喊出口,查干的腰刀就刺进了哨兵的胸膛。查干跳出去,跑到北梁,把准备好的一小把松枝点着,虽然火光很小,但在“商人房子”等待的通格拉他们早看见了。查干用脚把火踩灭,通格拉、哈图、毛脑海、宝德少等十几个人就上来了。查干给他们告诉了敌人拘禁群众的大院以及关押准备处决的十九位同志的监狱,又从墙上跳回院里,走到屋里,这时心才激烈地跳动起来;他掏出一支烟,用被子捂着头,吸起烟来。他静静地听着外边的动静。深夜,哈图、毛脑海按照查干提供的线索,悄悄到贡尼召的南大院,神不知,鬼不觉,干掉了哨兵,把被抓来的几百群众放出来了。毛脑海领着群众向母亲湖南岸跑去。哈图按计划又到了监狱北面埋伏。endprint

为了营救那些即将被敌人处决的同志,通格拉父女俩,在夜雾的掩护下,接近了敌人的监狱,干净利落地搞掉了监狱大门口的哨兵,迅速摸进里院。十九位同志就在这里关着。他们刚进里院的门,就被院里的敌人哨兵发现了。通格拉和哨兵几乎是同时开枪,哨兵倒下了,通格拉又扫了一梭子,放倒了另外两个哨兵。很快就打开监牢的锁头,十九位同志都放出来了。

敌人的行動很快,听到枪响,立即包围上来了。

通格拉命令宝德少带领十九位同志撤走,这时哈图也赶到了。敌人已经进了牢狱堵住了大门。情况紧急,只好用迅雷不及掩耳的战术闯出去。于是,哈图在前边开路,宝德少殿后,撂倒了几个敌人,杀出了一条路,哈图、宝德少和十九个同志安全突围而去。通格拉只顾对付已经跳进墙里的几个敌人,他转着墙角,连连开枪,和敌人捉迷藏。造成一种人多势众的样子。等到黄亚丁亲自出马指挥,他竟以为我们的地下武工队全部让他包围了。于是,他大喊大叫:“不准放跑一个!弟兄们,捉活的!”

机枪、步枪一齐打,通格拉隐蔽的炮楼上泥土唰唰地掉下来,他已三处受伤,渐渐支持不住,估计同志们和群众还没有脱离危险,他就把缴获敌人的手榴弹,向炮楼下边甩了一颗,爆炸声把敌人都吸引了过来。这时,一发子弹打来,炮楼上坍塌下来的土块压住了他的双脚;受伤的双脚疼痛难忍,他咬着牙,头上冒着豆大的汗珠,从片瓦残砖里把双脚抽出来。转眼间,有五六个敌人,顺着高梯爬上来了,通格拉又甩了一颗手榴弹,上来的敌人都成了肉泥。

天快明了,子弹已经打光,手里只剩两颗手榴弹。一个敌人悄悄从背后袭来,通格拉猛回头用枪托砸在敌人的头上,那家伙脑浆开花呜呼了。黄亚丁指挥一个连的敌人爬云梯,说是对方没有子弹了,一定要捉活的。通格拉伤势过重,后背的血流在地下,头上、前胸鲜血淋漓。这个硬汉子没有哼一声,撕破衣裳,自己绑扎住伤口,但血流得过多,他倒下去了。忽听得炮楼下边一片喊杀声,通格拉狠命地撑起身子,从炮眼里向下看去,只见密密麻麻一群敌人,争着、抢着爬云梯。他咬紧牙关,扒上炮楼的女儿墙,迅速站起来,拉开最后的两颗手榴弹的导火线,从十五米高的炮楼上跳了下去,正跳在敌人群里,只听轰隆一声巨响,一群敌人被炸得东倒西歪,血肉飞向天空,黄亚丁也受伤了。我们的地下党员、无名英雄,蒙古族人民的好儿子通格拉同志,英勇牺牲了!

黄亚丁鸡飞蛋打,损兵折将,他恼羞成怒,扬言要血染母亲湖地区。这时,叛徒道特茂跑来向他报告,说他去“商人房子”买东西,见一个熟识人宝德少在里屋,她是共产党通格拉的女儿,这“商人房子”的掌柜的、记账的先生是外地人,这里大有文章,说不定是一些假买卖人。黄亚丁、奇海源喜出望外,让道特茂再去“商人房子”买一回水烟,盯住他们,他们随后就到。

说也巧,稽查满都胡也来了,道特茂为了壮胆,让满都胡也去。俩人刚走进“商人房子”,查干扑去抓住道特茂的领子提回屋里,满都胡上去帮忙,很快就用绳子勒住他的脖子,结果了这个叛徒的狗命。因情况紧急,“商人房子”的全体同志立即撤离,派满都胡马上回去向黄亚丁、奇海源报告。查干早已提着酒壶回保安团了。不一会儿,奇海源亲自带一个排,包围了“商人房子”,这里已经空荡荡,一无所有了。

黄亚丁正在大发雷霆,黄惠芬送进来一份特急电报,他接过来看着看着,脸上逐渐出现了喜色,后来竟兴奋地念出了声音:“为配合胡、马长官重点进攻,为援救榆林、巩固东林和母亲湖地区,打通西进通道,兹特任黄亚丁为三旗司令,凡三旗警备、保安团队,统一由黄司令指挥。目前当务之急,立即行动,清洗母亲湖地区。陈雨江。”

“恭贺您,黄司令。”宁布用鼻音哼出这几个字,站起来,就要走出去。

“宁布团长,”黄亚丁叫住宁布,几乎是用命令的口气说道:“我决定,保安团今夜出发,配合我的警备团包围母亲湖地区,来个大清洗,不论男女老少,格杀勿论!”

没等黄亚丁说完,宁布就顶了一句:“敝人这几天身体不适,重任难当。”

黄亚丁气得说不出话来,想了半天,觉得应先忍下这一口气,等下一步再收拾他,于是便很痛快地说道:“好吧,身体不好,请静养。党国的事还得由人来办,那就让奇海源代理保安团团长。老兄请回去休息,保重。”

宝德少收到敌人一份呼叫多时的电报,郭亮费了好几个小时,也没有破译出来。他想这一定是一份急电,怎么办呢?只有黄惠芬会译电码,他请示了郭明,就用给黄惠芬送宝石戒指的机会,完成这件任务。

黄惠芬住在小院,警卫森严,大门口有两个哨兵,小院四面都是高墙,郭亮穿一件狐皮大衣,戴银鼠帽,来到黄惠芬的小院,他掏出精制的小盒,里边放着两只发光的宝石戒指,向哨兵说明来意,大模大样进去了。

黄惠芬住着三间屋,她把郭亮引进卧室,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给郭亮倒茶。她接过宝石戒指,娇里娇气地说:“啊呀,上次随便说了一句,你就记在心上了,让我怎么报答你呢?”说着就要往郭亮怀里倒,郭亮一把把她推开了。黄惠芬转动了一下眼珠,说道:“你坐着,我给你沏茶。”

黄惠芬到外屋迅速拿起电话,轻声说道:“快,给我接黄司令……”

电话声断了,原来是郭亮的一只手压在电话机上。黄惠芬脸色煞白,郭亮单刀直入:“把密码交出来!”黄惠芬想喊叫,郭亮的枪口已对准她的胸口。黄惠芬颤颤抖抖,从保险柜取出密码本,交给郭亮。

郭亮刚走出小院,黄惠芬抓起电话向黄亚丁慌忙作了报告。

郭亮走到母亲湖边,奇海源带查干等几个人追上来了。郭亮拐进贡尼召庙的一个胡同,但两头被奇海源堵住了,他翻进一座小庙宇。

郭亮想要跳墙,可又上不去,恰好查干赶来,郭亮把敌人的电报交给查干,踩着查干的肩膀爬上墙,脱险了,奇海源追上来,查干啊呀一声,喊道:“快追!快追!从东跑了!”

两个兵扶起查干,奇海源便朝东边追去了。

郭亮回到地下区委,紧急向工委发报,说明形势突变,请鄂尔多斯支队提前在五月一日凌晨开赴母亲湖地区,希望地下区委积极做好内应的准备工作。endprint

得知鄂尔多斯支队要进入母亲湖地区来了,查干高兴得睡不着觉,偷偷出去看看启明星到了什么地方。忽然在院里碰到老伙夫,他很快溜到屋里,又假装睡着了。

不一会儿,南边的草垛起了火,敌人慌乱地跑向火堆,就在这个时候,三色信号弹腾空升起,紧接着响起了激烈的枪声。查干翻身出去,來到宁布团长的宿舍。

黄亚丁从梦中惊醒,黄惠芬秘书从黄亚丁屋里慌忙跑出来。黄亚丁很快来到宁布屋里,很客气地说道:“宁布团长,事到如今,不必计较了,党国事重,请您指挥。”

宁布没说话,他按照军人的天职,提起枪,上了寨子的墙垣,在一个炮楼里指挥起来,查干紧紧跟着宁布,寸步不离。

黄亚丁、奇海源带队向四面冲了几次,都败退下来了。地下武工队在郭明、朝克图、宝德少、哈图、毛脑海带领下,首先突击到寨子北边的梁上,占领了制高点。鄂尔多斯支队的骑兵迅速插到西边、南边,东边由一个步兵连主攻。

天渐渐亮了,我军攻了几次失利了,伤亡很大,查干着急了,眼看自己的同志一个一个倒下去,如不迅速结束战斗,伤亡会更大,那要他这个地下党员干什么呢?他果断地走到宁布团长跟前,悄声说道:“团长,解放军来了不少,迟早还是……。”

宁布打断了查干的话:“军人不能说这种话!”

查干恳切地:“团长,黄亚丁没把您看在眼里,他太欺负人,国民党什么时候对咱们蒙古人行过善?给他们当炮灰,还不如……”

外边枪声更激烈了。

查干交给宁布密电,上边写着:“血洗母亲湖地区,火速增援榆林,防范宁布,必要时就地解决。”宁布犹豫不决,自言自语:“军人怎么能投降呢?”

查干步步逼近:“不是投降,可以起义,傅先生还不是起义了吗?学傅先生的样子,拉过去,我担保你有职有权!”

听到查干这句话,宁布惊奇的“啊”了一声,愣愣地发了一阵呆,突然把枪口对准查干:“你,你,你是什么人?”

查干说:“我是你的忠实护兵,为了救你,我不怕死。这次为了你,为了保安团,为了蒙古人,团长,我去想办法。”

查干迅速掏出一块白布,挑在枪尖上,急速跑上炮楼顶,把白旗打了出去。宁布低头蹲在那里。

黄亚丁一枪打在查干肩膀上,白旗倒下来了。他咬牙撑起腰,又把白旗高举,同时喊了起来:“解放军同志,我们起义了!”他又向寨子里的队伍喊道:“宁布团长命令!放下武器,咱们起义了!”

保安团士兵纷纷放下了武器。

奇海源又拿枪瞄准查干,查干猛回头,一枪打倒奇海源。

黄亚丁又一枪打在查干肚子上,查干倒下去了。黄亚丁又要开枪,被一个人把他一枪打倒,原来开枪的是伙夫达瓦。

查干又勉强站起来,拿起白旗,达瓦迅速上了炮楼,宣布道:“咱们起义了,谁敢反抗,奇海源、黄亚丁就是你们的下场!”

静了一会,哗一下,四面响起了喊声,共产党全部占领了寨子。

达瓦把查干从炮楼抱下来,郭亮、郭明、宝德少、哈图、毛脑海来到查干跟前,查干流血过多,昏迷不醒。宝德少给他喂了几口水,查干睁开眼,一下看到伙夫达瓦抱着他,惊奇地睁大了眼睛。

郭明介绍道:“查干同志,这是达瓦同志,你一直在他的领导下工作,达瓦同志是地下区委副书记兼组织部长。”

查干看看慈祥的达瓦,一下紧紧地抱住了他。达瓦用手绢给查干擦擦眼泪,卫生员给查干包扎好伤口。

查干用低沉的声音问道:“郭书记,地下区委的同志们……通格拉大叔……”

支队政委说:“查干同志,你很好地完成了任务。你们现在不是地下区委了,是中共地上的旗委会了。天下是人民的了!”

查干天真地说道:“所有的都是地上的了?真好!真好……”

突然,查干昏过去了,伤势过重,从此就再没有醒来。

宝德少扑在查干身上,放声痛哭。

所有的同志都脱帽致哀。

宁布走到查干遗体旁,脱帽致哀,泪流满面。

达瓦抱起查干的遗体,走到通格拉牺牲的炮楼下边,把遗体放在通格拉牺牲的地方,所有的人,都围着遗体默哀。

达瓦用低沉、洪亮的声音说道:“地下斗争牺牲的英雄们,永垂不朽!”

所有的人都跟着喊道:“地下斗争牺牲的英雄们,永垂不朽!”

这声音传遍沙丘、山冈、柳林和无边无际的草原。

五月一日,太阳又红又大,冉冉从东方升起。地下武工队和保安团整编为鄂尔多斯第九支队,随同鄂尔多斯支队,翻过毛乌素沙漠,向着战斗的火光前进。

母亲湖地区胜利的火光,仍然在燃烧着。

[责任编辑 阿霞]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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