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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地方诗社的兴衰

2017-10-12朱山坡

南方文学 2017年5期
关键词:诗坛诗社广西

朱山坡

二十多年前,民间诗社像野草一样在大地蔓延,星罗棋布,争奇斗艳。出刊物,办网站,设论坛,办诗会,搞朗诵,空气中无处不弥漫着诗歌的气味。我所在的广西北流市(县级市),一个粤桂边城,偏僻封闭,素无诗歌传统,彼时竟也听到有人在兜售“口语诗”和“下半身写作”,信报箱里不仅被塞进广告单,还有诗歌报。诗歌像粉尘一样飘浮在县城上空,仿佛还被分了行。我忽然觉得,如果诗歌是一个女人,她又一次来月经了。

读中学时,我热衷写诗,在邑内小有名气。可是,参加工作后我远离了诗歌。那时候,我正在市(县)政府办公室里为“刀笔吏”,咬牙切齿地要成为“县衙第一笔”,盼他日“觅得万户侯,还家着锦衣”。诗人们早已经跟我割袍断义,我也躲避他们,闭门写公文,不问江湖之事,对诗坛“不知有秦,无论魏晋”。但是,有一阵子,不断从门隙窗缝传来声音,说邑内有人在全国诗坛扬名了,你怎么还按兵不动?似乎是,诗坛诸侯,逐鹿中原,胜负就在三五天,机会稍纵即逝。千百年来,在本土,除了远走北京的林白在小说领域风生水起,尚无人在诗坛成名。北流往省城方向,需经过一个真实存在的《辞海》认可的关隘——鬼门关。两千多年来,有几个北流文人走出了鬼门关?即使走出了鬼门关,又能走过冷水滩?多年前,谢夷珊在《星星》、廖毅在《诗歌报》等發过诗算是奇迹。但不断有人告诉我,近来邑内有一个诗社,风生水起,甚是了得,他们走向全国了,成为“南天一诸侯”。我半信半疑,略带惊喜,忙问:“谁,谁呀?”

答曰:“虫儿,又叫吉小吉,本名吉广海。”

又问:“莫非是世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

答曰:“也许是,又也许不是,我也说不清,现在诗坛太乱。”

1999年秋,天气转凉了。一天,我的办公室来了两个人。一胖一瘦,胖的矮,瘦的高;胖的胖得可爱,瘦的瘦得可笑。他们兴致勃勃地摇晃着一本黑乎乎的小册子,告诉我,他们创办了漆诗社,也叫漆诗歌沙龙,像当年法国的左岸,是在圭江一艘轮船上半夜宣布成立的,这是他们出版的民刊《漆》。那期《漆》,薄得像十八岁姑娘的脸皮,封面是一个本地诗人像。他们说,《漆》,已经名扬全国,在国际上亦有声响,连美国《新大陆》都转载了我们的诗。

这两个人,胖的那个据说是在中国诗坛有了名声的吉广海。瘦的那个便是笑得暧昧和说话不知所云的谢夷珊。虽不是什么陌生人,平时却也少有往来。道不同,不相与谋,对诗人我刻意保持了疏远感,生怕他们挤兑了我的仕途。

我对他们给予了几句客气的、官腔的、简单的奉承后,礼送他们出了办公室门口,然后啪一声关上了门。四五个月后,他们又给我送来了还散发着劣质油墨气味的《漆》。这一次,他们坐在堆满资料和旧报纸的长椅上,向我报告上一期《漆》在中国诗坛的影响,哪些诗歌被什么刊物选用了,被谁谁在诗歌论坛上竭力夸奖,说《漆》是中国诗坛的“黑皮书”。我依然希望他们早点离开办公室,因为这里随手翻一下垃圾堆里的文章,署名的都是副市长级别以上。这里并不欢迎诗歌。何况,我的科长、副科长在办公室的另一角落里正襟危坐,苦思苦想,为市长明天的讲话稿搜索枯肠,脸上早已经挂着不耐烦之色。然而,一胖一瘦依然口吐莲花,纵横天下,对中国诗坛的八卦消息信手拈来。谢夷珊对吉广海褒奖有加,坦言他可以进入中国诗人“500强”。也许觉得被低估了,吉广海并不认可,却又不好纠正。更让我着急的是,他们竟然鼓励我写诗,像鼓励大龄青年娶个老婆尝尝人生滋味一样。那时候,我正奔跑在一眼望不到尽头的仕途上,而你们却明目张胆地到县政府办公室来公开“策反”我改弦易辙!为了向科长、副科长表明态度,我不客气地驱逐了一胖一瘦。我让他们出去时,门没有完全打开,胖的出去时,门开大一点,瘦的出去时,门开小一点。

已经是2000年末了。有一天,谢夷珊像北流市的新闻发言人一样,左手拉着吉广海,右手举着《人民文学》,到市政府理直气壮地推开门,向那些懂文学和不懂文学的人宣布吉广海的诗作在《人民文学》上发表了!然后未等人家反应过来便口沫横飞地向他们解释:有很多人奋斗一辈子在《人民文学》也发表不了一个标点……人家不懂《人民文学》,他就深入浅出地给人家启蒙:《人民文学》就相当于政论界的《红旗》、《求是》,新闻界的《人民日报》,电视界的中央电视台……人家恍然大悟,他咧开嘴,露出满口参差不齐的牙齿,笑得满面皱纹。他所推开的门中,有科长们的门,当然,也有副市长的门。我开始对《漆》刮目相看。又过了一阵子,吉广海和谢夷珊又夹着油墨未干的《漆》和我见面了。这一次,他们除了照例兴致勃勃地说到了《漆》在中国文坛引起的“巨大反响”,还恨铁不成钢地批评我自甘坠落为一只井底之蛙,一个可怜的“刀笔吏”。

“不如跟我们一起玩诗吧。”他们怂恿道。

我心动了,问:“怎么玩法?”

“你想怎么玩就怎么玩。”他们说。

于是,连夜写了一组诗给他,是几首意气、发泄之作,一点也不美,甚至像口水话,他竟赞叹这就是好诗,就差没用“惊世之作”来奉承了,并决定在下期《漆》隆重推出。得此赞赏并受到厚待,令我大为感慨:天哪!天上一日,人间已千年,诗歌已经变成了这样子!

就这样,我被拖上了《漆》。加入了漆诗社。这时候我才知道,“漆”是一辆公共汽车,远未满座,谁都可以上,不会写诗也无所谓,先加入再学,先上车后补票。而这些诗人,个个能量非凡,因此漆诗社搞了不少活动。一时间,漆诗社的活动从民办变成了公办,浩浩荡荡。电视台、报社的记者长枪短炮跟着,甚至警车开路,所到之处,酒肉相待,热闹非凡。此时,这个世界上只有两种人,一种是诗人,另一种不是诗人。

我不再顾忌仕途,开始深度介入诗歌,成为漆诗社的核心成员,像破釜沉舟那样参与北流史上声势最浩大的“诗歌革命”。我们的群体成员越来越多,本县的,周边的,更远的县份的诗人们纷纷涌过来,不分昼夜。市政府礼堂是一个有民国范的旧建筑,门前有一片空地,我们随时在市政府礼堂门前的大排档摆下流水席迎候他们,与他们通宵达旦讨论诗歌,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我们三四张桌子合起来,叫“漆航母”。大家坐下来便互相挑剔对方的诗作,争论中往往阵营分明,唇枪舌剑,声震四周,外人以为醉酒闹事,但好久不见拳脚交加大为扫兴。喝多了,尿急,便走三两步,侧身于一条小巷的断墙处撒尿,哗啦啦的尿液从我们的茶桌后绕道而行,散发着诗味,往大海奔腾。途中有领导电话催促加班,竟常常被他们顶回去,大有“天子呼来不上船”之不羁。在非洲大草原上,如果全是雄性狮子在细嗅蔷薇,那实在无聊。一个诗社倘若没有女诗人,注定存活不了多久。女诗人总是得到更多的关爱,因为此类物种实在稀缺。女诗人琬琦像一头母性狮子,常常是做完家务后从容县连夜赶过来参加聚会和争论。她甚少发言,老是笑眯眯的,好像是一个智者,俯视着我们的千姿百态。但她的在场,能使我们稍安勿躁,粗言烂语少了不少。她也从对诗歌一窍不通迅速成长为诗坛新秀,很快便获得《诗刊》周庄杯诗歌大赛头名,万元奖金让我们惊呆了。我们不仅争论自己的诗歌,还争论全国各地诗人的作品。争辩过后,激情燃尽,口干舌燥,精疲力竭,又夜深人静,醉意阑珊,各自归去。曾经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为张执浩的一首小诗《高原上的野花》拍案叫好,反复吟诵,意犹未尽。下雨了,冷冷的雨打在头上,浑身打着哆嗦,我们还舍不得离开。endprint

我们经常搞诗歌朗诵会,品牌叫“诗意岭南”,口号是:“有诗的地方更适合生活。”但凡诗会,我们总要搞诗歌诵读。每一次搞朗诵会,我们最不放心的便是谢夷珊。他与普通话有关的故事早已经成为漆诗社的经典。但他每次都自告奋勇地要上台表演一番。勇气来自激情。我们当然会满足他的表演欲。但结果让听众捧腹大笑,诗没念好,却把人笑歪了。

我们创办了一个网上诗歌阵地:漆诗歌论坛。是全国较早的诗歌论坛之一。诗歌论坛吸引了全国无数诗人前来贴作品、跟贴,在论坛上争鸣、争吵。鱼龙混杂,不分尊卑,一言不合,破口大骂。有时候粗话、脏话满天飞,骂得难听。但凡在诗歌论坛混过的人,谁不骂过人,谁没被人骂过?我们轮流当“斑竹”,半夜起来发帖,跟帖。遇到专门来找碴的,“斑竹”就电话叫醒同仁们,群起而攻之。我们也经常去扬子鳄、现代、唐、诗江湖、左岸、第三条道路等诗歌论坛贴作品,结交朋友,也跟人结梁子。我们的朋友遍天下。也曾经有一个外省人到漆诗歌论坛找碴,被我们骂得不痛快,口出狂言,叫嚣要连夜杀到北流跟我们决斗,提着某某的头颅离开。我们严阵以待,但始终不见此人来寻仇,后来也就相忘于江湖。为了赶印刊物,我们常常通宵达旦地赶稿、排版、校对,“鞭打”印刷工。有时候,大家一夜之间可以写出几十首上乘的诗作和上万字一篇的精彩评论,效率和质量之高连自己也不相信。现在回头看看,我们的“代表作”和“成名作”都是那时候半夜急就的。印刷费不够,大家翻箱倒柜,骗过老婆把钱凑起来。刊物印出来了,大家弹冠相庆,赶紧往邮政局跑,恨不得让它一下子到达全国最偏远的角落。

那时候,与全国那些热气腾腾的省份相比,广西诗坛还显得异常沉寂,作为一个离首府300多公里的地方诗社,漆诗社这些“疯子”坐不住了。2002年春雨绵绵的一个夜晚,我们在市检察院门口的茶摊饮茶,有人突发奇想:搞一次广西诗会吧,把广西诗歌气氛活跃起来。大家说好。当即电话与刘春、非亚等广西诗坛的“大佬”们交换意见,获一致支持。当时夜已深,我们激动得像服了五石散,兴奋如公牛,一直讨论到下半夜,散去后各自回家。我刚要睡下还接到了吉小吉和陈琦的电话,聆听他们对诗会激动人心的新灵感、新设想,越说越兴奋。三天后,我们敲定了“第一届广西青年诗会”的方案。一个月后,第一届广西青年诗会在北流举办,这是多年来广西最大的一次诗人集结会。此后几年间,漆诗社主办了第二、第三届广西青年诗会,对广西诗歌发展影响深远。

我们不满足举办广西诗会。2005年3月,由漆诗社主办的“中国华南青年诗歌研讨会”在北流大容山国家森林公园举行。这是新时期以来召开的专门针对华南诗歌的最大规模的诗歌研讨会,来自华南地区和贵州、安徽等地的70多名知名诗人云集大容山。白天研讨会结束后举办了篝火晚会,大容山的姑娘们盛装而出,火光映红了诗人的脸,每一双眼睛都熠熠闪亮。我们还曾经筹划过国际诗会,但不认识一个外国诗人。李京东提议,请几个越南、老挝、缅甸的诗人,或从广州雇几个非洲穷黑人冒充国际诗人,貌似可行,但最终被我们否决了。

有一次周末早上,吉广海在市政府值班室值班,我们四五个骨干聚集在政府值班室,群情激昂地商量诗会的事宜。不知道什么时候,我们争论到诗上来了,陈琦、谢夷珊、陈前总竞相诵读起漆诗人的诗歌,那慷慨激昂程度足以震动政府大楼。吉广海三番五次警告说,这里是市政府,隔壁就是市长们的办公室,也许他们正在加班!但我们根本就不管,照样放声诵读,旁若无人。好一会,市长从办公室里走出来,我们目瞪口呆,以为他会骂我们。但他压低声音说:“你们请继续!”

1999—2009年,是漆诗社的黄金十年。差不多也是中国民间诗歌最活跃的十年吧。漆诗社成为地方社会文化建设的一块品牌,也孕育了一批作家,梁晓阳、谢夷珊、琬琦、马路、安乔子等也从漆诗社走向了全国文坛。北流成为“广西文学五强县”,全国诗词之乡。

然而,好景不长。疲惫、虚无感抑制了我们。我们突然厌倦张罗活动,甚至厌倦了诗歌。跟全国的活跃诗歌论坛一样,持续了几年的漆诗歌论坛也很快变得门前冷落鞍马稀,只有三两个“慢热”的访客在上面喃喃自语。兄弟论坛上那些叱咤风云、言辞犀利的诗人突然销声匿迹,不再冒泡。我们试图力挽危局,苟延残喘,互相催促、鼓励着,却也懒得在论坛上多说一句,变得百无聊赖,半个月没有更新。有时候被病毒或怀恨者攻击,论坛崩盘,几经恢复,仍不理想。最后,我们的诗歌论坛也悄悄关门谢客。我们收到的民刊也越来越少。我们要出版诗刊,却发现无法凑够稿件,即使以断交相威胁也无法让彼此再连夜赶写,即使硬写出来,连自己都不满意。想谈论诗歌,却不知道从何说起,聚在一起,也就喝口酒而已,而酒里面缺少了诗味。我们终于发现,这一届诗歌狂热分子已经老去,像老顽童厌倦了玩弄泥沙,像玩摇滚的人再也没有激情和力气扭动肥大的屁股。现在,漆诗社很久不聚会,很久不出版刊物,很久不谈论诗歌,很久不仰望星空……无可奈何花落去,仿佛我们重新适应了没有诗歌的生活,之前我们说过的“没有诗歌,生活连狗屎都不如”、“不追逐权势,只专注于给生活上漆”、“没有诗,宁愿死”统统作废。我们之中的核心成员也已经各奔东西,除了微信偶联,很少往来。

陈琦,荷尔蒙分泌指数与年龄不符,他的爱情诗为少女们所热爱,长期霸占诗歌朗诵会榜单。现为玉林市文联副主席,几乎十年不写诗。

吉小吉(吉广海),近年被我们批评“越写越差,泯然众人矣”,像一个退役运动员,心宽体胖,无力回天,竞技场离他越来越远。

陈前总,“80后”白衣少年。调省城久矣,除了对诗歌“拳打脚踢”,再也不寻求“有所建树”。

方为,一个經常以鹰为书写对象的80后诗人,早已羞于“诗人”的称谓,对漆诗社敬而远之。

伍迁,一向不温不火,不冷不热,与诗歌若即若离。现居南宁。

梁践,曾骑摩托走新疆西藏,不问“漆”事好久了。

李京东,这个常常突发奇想的策划者,已经远走广州,创办“京东智库”。除了偶尔看到他在漆诗社微信群发红包“说明还没死”,基本处于失联状态。

琬琦,是漆诗社从头坚持到最后的唯一女诗人,也是目前广西杰出的诗人之一。

谢夷珊,漆诗社诗歌创作成果最丰硕的成员。目前他仍在不断地写诗,“老树”努力发新芽,并创办“漆诗歌奖”,“引诱”和“启蒙”本土中青年妇女写诗,英雄迟暮,廉颇老矣。

我调省作协多年了,主要写小说。

琬琦、马路、安乔子、李一鱼、梁晓阳、吉小吉等仍在艰辛地写诗,产量极低,质量也难以突破瓶颈,但依然保留着微弱的诗歌火种,不至于让漆诗社那么早便寿终正寝。然而,与当年的狂热和活跃相比,现在只能用“沉寂”来形容了。但话说回来,当年风光一时的民间诗歌团体,还有几个不烟消云散、名存实亡?只是我希望兄弟们经常聚聚,哪怕把酒不论诗,谈谈风月总可以吧?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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