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浅谈《对倒》的叙事时间艺术

2017-09-25王欣恬

文教资料 2017年35期
关键词:叙事时间

王欣恬

摘要:刘以鬯的《对倒》是从一枚相连的邮票引发的一男一女的故事,一个是从上海移民来香港的中年男子,一个是在香港本地长大的少女,由两个独立的故事交错而成,故事双线平行发展,是20世纪六七十年代港台文学中意识流运用得较为纯熟的短篇小说。本文试图利用叙事学理论分析《对倒》的叙事时间特色,从叙事时序、叙事时距、叙事频率三个方面探究《对倒》独特的艺术魅力。

关键词:叙事时间 叙事时序 叙事时距 叙事频率

一、叙事时序

叙事时序是文本展开叙事的先后次序。从开端到结尾的排列顺序。是叙述者讲述故事的顺序:故事时序是被讲述故事的自然时间顺序。是故事从开始发生到结束的自然排列顺序。传统小说的叙事时序大多与故事时序保持一致,或偶尔使用倒叙、插叙等手法对文本稍加组织。

从总体上来说,《对倒》独特的双线平行叙事结构决定了其叙事时序也是分散的、特别的。前二十三段基本上是将同一時间发生的事情,从淳于白和亚杏两个视角分别进行叙事。叙事时序是两线交错进行,淳于白在前,亚杏在后。这就使得《对倒》的叙事场景非常具有镜头感,即镜头在两个主人公之间的来回闪现,也将两个陌生人之间的联系和距离很好地展现了出来,他们似乎处于同一时空,但又始终隔着人海茫茫和心与心之间的障碍,不能靠近,但彼此又在不断接近。小说的这部分只有两处,叙事时序是与故事时序短暂保持一致的,分别是第二段的“亚杏走出旧楼。正是淳于白搭乘巴士进入海底隧道的时候”和第二十一段的“淳于白轮购戏票时,亚杏走入戏院”。这样两个简短的交汇画面,使得两个主人公之间的相遇充满了宿命的味道。他们似乎是有共同点的,而相逢也是命中注定的。但是,作者很冷静地将自己抽离出故事,也使读者对这两个陌生人的交际怀有审视的态度。

从第二十四段开始。小说回到传统的叙事时序。一直到第二十九段。两条短暂会合的线重又回到自己的轨道上。并且永远不再交织。《对倒》的叙事时序是与叙事结构密切相关的,从本质上来说。叙事时序的“交错——正常——交错”与叙事结构的“双线——单线——双线”都是为了揭示两个主人公之间心理和命运的走向。从而实现作者书写七十年代普通小市民的思想、情感和心态的创作目的。

除了整体叙事时序的不断变化外,《对倒》还运用了预述和追述这两种形式。如果以讲述的“此时”为参照的话,那么,在这一条时间轴线上,这篇小说的时间衔接打破了自然时序的承接,把时间分割成若干片段来进行叙述。

预述是指提前讲述某个后来发生的事件的一切叙述手段。托多罗夫认为预述在某种程度说是一个宿命的情节。它已调定人物未来的命运。刘以鬯在这篇小说中以极其巧妙的方式使用了预述的手段。小说主人公之一的淳于白在眼镜店门口遇见了两个中年男子,一个胖,一个瘦,在短暂的谈话之后,“胖子长叹一声,瘦子也长叹一声。胖子说‘再会,瘦子也说‘再会。胖子朝南走去,瘦子朝北走去”。这与淳于白和亚杏看完电影后的场景出奇地相似,“走出戏院,亚杏朝南走去,淳于白朝北走去”,连方向都是一致的。而这两个画面的关联在于。“胖子”和“瘦子”其实就是符号化处理后的淳于白和亚杏。茫茫人海中短暂相遇的两个陌生人,也许有互动,也许没有,但结局都是一样的,即不可接近和不可抵达。胖子和瘦子一起评价了金铺被盗事件、淳于白和亚杏一起看了一场电影,然后反向离开、各奔东西。这在本质上是一样的,也是现在时空对未来时空即将发生的事情的预演,是刘以鬯静心安排的一次预述。

追述即追忆叙述,是述说已经发生的事情的一种方式。这在《对倒》中出现了很多次,淳于白是个将回忆当作生命燃料的人,他似乎每到一处都在回忆,也使得他充满了旧日的气息和沉闷的感觉。他回忆了很多过去的事情,二十几年前的香港、舞厅的女人、炒金的场景、生活的琐事、战争和暗杀……过多的追述使淳于白和现在的时空产生了隔阂和距离,他就像一个异时空的人,始终活在自己的世界里,难以回到现实的时空。很多时候,人只有经历的多了,才会有回忆的能力。作为一个妙龄少女的亚杏就从不或很少沉浸在回忆中。因此,两相对比下,淳于白对往事的不停追述也塑造了他的人物形象,即一个饱经沧桑、阅历丰富、孤独寂寞的将老之人。

二、叙事时距

现代叙事学理论认为,小说是以时间符号(语言)为表达媒介、以时间文本(故事)为主导的本体形态。小说中的时间可以分为“故事时间”和“叙事时间”。故事时间即是虚构故事发生和演变的自然时间或物理时间,而叙事时间则是这些虚构故事在文本中呈现的分配状态。叙事时间和故事时间在多数情况下是不相等的,这种不相等反映为“时距”关系差异,并引发叙事速度变化。结构主义学者热奈特将这种故事时间和叙事时间的时距差异分为四类:叙事时间无限大于故事时间为“停顿”、二者相等为“场景”、叙事时间小于故事时间为“概要”、故事时间无限大于叙事时间为“省略”。

刘以鬯在《对倒》中灵活运用了故事时间和叙事时间的时距差异。在现在时间的叙事中,叙事时间大多等于故事时间,进行的是“场景”的刻画和描摹。这在对亚杏的生活情景描写中比较突出:亚杏拿着一只雪梨走出旧楼,拐入横街,见到摇摇摆摆走过来的黑狗,在一家照相店外看橱窗里摆着的一个穿着结婚礼服的木头公仔,被一个飞步而来长发青年撞了一下,走到被劫的金铺门前观看……我们会发现。这些描写和平时生活中的场景别无二致,叙事节奏也相对来说较为平稳,类似于游记的艺术感受。

而在对淳于白回忆的描绘中则大多使用了“概要”的叙事时距。将几年或几十年间发生的事情用短短的几行文字概括出来,其中一些关键性事件甚至只用几个字就进行了总结。如第十三段淳于白回忆一些旧日的事情“公共租界周围的烽火、三架轰炸机飞临黄浦江上轰炸“出云号”的情景、四行孤军、变成孤岛的上海、孤岛上的许多暗杀事件……”这些事件的故事时间可能绵延得很长,但作者在这里只用几个词进行了叙事,以一种类似闪现镜头的方式一带而过,表现了过往的战争回忆并不美好,令淳于白不忍回首,这也是一种对灾难和苦痛的有意消解。而第十七段中淳于白对于过往琐事的回忆也表现出了这一特征,“诸如上海金城戏院公映费穆导演的《孔夫子》、贵阳酒楼吃娃娃鱼、河池见到的旧式照相机、乐清搭乘帆船飘海、龙泉的浴室、坐黄包车从宁波到宁海……”作者忽略这些回忆的细节,只用关键词的形式加以展示,一方面是为了节省篇幅,另一方面更是为想象留有空白和余地。回忆本就是断断续续的片段,有时甚至只有零星一闪而过的画面。作者很好地抓住了回忆的特征,使文字非常具有镜头感和想象空间。

除此之外,《对倒》中还省略了很多情节、内容,一方面突出了叙述的重点部分,另一方面也是为读者的想象留白,使小说的意味更加浓厚。如第十九段,淳于白目睹妇人被汽车撞倒,“‘死亡并不是一件可怕的事情,他想。三十几年前,他曾经在死亡的边缘体验过死亡的情景”。可以想到三十几年前他遭遇的事情一定比现在看到的要可怕的多,也要更为接近死亡,而就在读者想要探究他的这段记忆之时,淳于白的回忆戛然而止。他似乎不愿意回想那件事情,而我们也能感受到他对于回忆这件事的抗拒和时过境迁后似是而非的淡然。这也让读者不禁去猜测,到底发生了什么,又对他造成了怎样的影响,并且愈发感受到了他的神秘和沧桑。

还有一处令人印象深刻的省略,同样是淳于白的往事。他和亚杏坐在一起看电影时,银幕上出现女主角和男主角结婚的场景,他回想到自己结婚的时候,“每一个人都相信这是一件快乐的事情。淳于白相信这是快乐生活的开始,新娘也相信这是快乐生活的开始。所有的亲友都相信幸福与快乐的种子已播下……这原是一件可笑的事”。结婚是快乐而神圣的,但淳于白却一连用了四个“相信”,让读者察觉出不寻常来,再加上他形容“结婚”为“一件可笑的事情”,这就很明显地暗示了这段婚姻的结局一定是令人失望的。但作者没有说出来,只是加以暗示,并巧妙地使用了“省略”的方式留白,使读者自己找寻淳于白的“秘密”。

三、叙事频率

频率是指故事实际发生的次数与文本的叙述次数的关系。热奈特把频率也概括为四种类型:发生一次叙述一次、发生多次叙述多次、发生多次叙述一次、发生一次叙述多次。传统小说中常见的是前两种形式,即文本忠实于故事本身。

从一个事件在故事中出现的次数与该事件在本文中叙述(或提到)的次数之间的关系,即频率角度而言,这篇小说中运用了重复叙述的形式。这种重复在亚杏的部分使用的非常多,例如小说中亚杏对于英俊男人的想象“有点像柯俊雄,有点像邓光荣,有点像李小龙,有点像狄龙,有点像阿伦狄龙”反复出现了五次,将一个正值美好年华的怀春少女的形象极妙地刻画了出来。同时,通过这种可爱、甚至有些幼稚的空想的不斷再现,使我们感受到少女亚杏内心深深的孤独寂寞,对关爱和陪伴的需求的不自觉表露。此外,亚杏心目中的英俊男人形象是她见过的,自以为最英俊的男人的结合体,这种对另一半的高期望也十分契合一个女孩子在懵懂无知的年纪对于未来伴侣的最初构想。

除此之外,还有一处重复也将亚杏内心无聊孤独的微妙情感婉转表露了出来:“照相馆隔壁是玩具店。玩具店隔壁是眼镜店。眼镜店隔壁是金铺。金铺隔壁是酒楼。酒楼隔壁是士多。士多隔壁是新潮服装店……新潮服装店隔壁是石油气公司。石油气公司隔壁是金铺。金铺隔壁是金铺。金铺隔壁仍是金铺。”这种对于店名的无意义重复乍一看是很奇怪的。在一部短篇小说中对于描写和篇幅的控制力是很重要的。而作者用了好几行字只是在重复看似没有实际意义的店名,其用意是很高明的。亚杏在表达内心感受时,喜欢使用“常常”、“看惯了”等字眼,眼前的一切都是看惯了的,日复一日年复一日,看到的无非都是这些人、这些物、这些景。而青春期的少男少女内心对于自由和新奇的渴望是难以压抑的,亚杏已经受够了这样平淡无奇的生活,在她眼里,这些景物和店铺都只是同一种生活的不断再现罢了。她很无聊、很孤独,迫切需要一个释放的窗口却又不可得,因而对生活更加厌倦和麻木。而店名的重复也是对亚杏无聊心理的一种巧妙投射。并进一步深化了人与人之间不可理解、不可抵达的主题。

在《对倒》中还有一处很特别的重复,是一个瘦子和一个男童的对话:

“我要吃雪糕!”男童边哭边喊。

“不许吃雪糕!”瘦子恶声怒叱。

“我要喝冻鲜奶!”男童连哭带喊。

“不许喝冻鲜奶!”瘦子恶声怒叱。

“我要阿妈!”男童连哭带喊。

“你去死!”瘦子的声音响得刺耳。

从言语中不难看出这两个人是父子关系,而且男童的母亲已经过世了,瘦子父亲虽然语气严厉,但是对孩子的关心是很明显的,只是犯了“中国式父亲”的通病,不擅于表达罢了。当然,有意思的不是这段对话,而是不同的人听到这段对话后的反应。第一个听到这段对话的人是淳于白,当时他正在回想“消逝的岁月”,对于这父子俩之间的争吵置若罔闻、表现出漠不关心的态度,在夥计问他们去哪了的时候。他只是回答“走了”“桌上有五块钱”,一方面将他置身事外的态度表现了出来,另一方面对他老于世故、阅历丰富的性格进行了侧面烘托。他一眼就看出夥计并不是真正关心那对父子的去向,还是关心他们有没有付钱,所以他简明扼要地告诉了夥计他想要的信息,没有一句废话。

而在电影院排队买票时,亚杏也看到了同样的一幕,甚至连对话的内容都是一模一样的。“这一幕就在亚杏眼前上演;亚杏不能不对那个男童寄予同情了。‘一个没有母亲的孩子,是无法从父亲处得到母爱的,她想。”女性似乎天生就比男性更富有情感,她们更能感知身边的小事,也更容易受到身边的人和事的触动,从而生发某种情绪。当然,此处亚杏的感叹不仅仅是针对此情此景的,更是联系了自身的家庭状况和情感特点。亚杏的家庭构成与这个男童恰好相反,所以这句话的内在含义其实是“一个没有父亲的孩子。也是无法从母亲处得到父爱的”,根据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论,女孩对父亲是有“厄勒克特拉情结”的,更何况是一个父亲早逝的女孩。亚杏无意识的情感外露揭示了她热切渴望一个英俊男子的深层原因。即父爱的缺失和潜意识里的渴求。

这处重复看似毫无意义。实则在无形中展现了二人之间的联系和区别。他们都是孤独的,淳于白的孤独在于得而复失,亚杏的孤独在于求而不得,所以他们一个活在回忆里,一个活在幻想中,本质上都在追求爱与陪伴。但他们又是完全不同的,是注定生活在平行空间里的两个个体,淳于白的丰富阅历使得看透了人情世故。沉默而内敛,亚杏的青春懵懂却使她对外物投入过多的感情。一个凉薄,一个热切;一个已经老去,一个刚刚长成;一个被回忆禁锢,一个被幻想囚禁……这段对话的重复以及二人截然不同的反应反衬出两个主人公性格和阅历的巨大差异,也暗示了他们短暂相会后,必将相忘于人海的结局。

四、结语

双线交错的叙事时序、变化多样的叙事时距和多次重复的叙事频率使得《对倒》的叙事时间非常具有艺术魅力,作者在这部小说中展现了时间的不断流动、命运的无常和人与人之间本质上的隔膜。快速流动的时间,让人与人在不经意间就被深深地隔绝了。在《对倒》中我们只看到不断行走的两个人。他们是互不相干的拥挤人群中的两个个体,也许不经意间产生肢体的碰撞,但绝不会发生任何联系。就像平行时空的两条线,短暂相交之后,是永远不再交织的宿命。

猜你喜欢

叙事时间
论张爱玲小说的时间和叙事结构
专题片《永远在路上》的说服技巧研究
浅析叙事时间与康德美学的关系
从叙事时间入手探析《老人与海》的精神底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