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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谈苏轼“诗改”的践行与贡献

2017-09-25王同书

文教资料 2017年35期
关键词:苏轼诗歌

王同书

摘要:唐宋八大家诗文双优,不喜陈规,力求改革,不落俗套。而苏轼的一些诗词,体现了其对“诗改”的尝试,具有一些明显的特征。主要体现在:一、作品精炼紧凑,少铺叙,反“蛇足”;二、突破旧制,另创新体;三、增扩诗材;四、见贤思齐,不断创新,“人诗合一”。

关键词:苏轼 诗歌 诗改

中国文学史上有一个杰出的“诗文双优”的组合——“唐宋八大家”(韩愈、柳宗元、王安石、曾巩、苏洵、苏轼、苏辙、欧阳修),这八位除诗文双优外,还多是不满俗套、不喜陈规、力求改革、破陋习者。如众所周知的韩愈的“唯陈言之务去”,苏轼的“行所当行,止所当止”等。不过上述韩、苏之言,多是对“文”说的,若以诗说,除苏轼外,七大家多是循诗规,蹈诗矩,作诗填词,多不越雷池。而苏轼的诗词,体现了其对“诗改”的尝试,具有一些明显的特征。

苏轼的诗改有哪些具体内容?

一、作品精炼紧凑,少铺叙,反“蛇足”

柳宗元《渔翁诗》:“渔翁夜傍西岩宿,晓汲清湘燃楚竹。烟销日出不见人,欸乃一声山水绿。回看天际下中流,岩上无心云相逐。”描写渔翁生活。这位渔翁夜来随船自在地宿在山下水边,早晨起来汲水做饭,饭后,太阳才升起,渔翁四顾无人,只有橹声“欸乃”轻响在绿水青山中。回头看看,遥远的天边,绿水悠悠,山岩上飘荡着相互追逐的云彩,一派谪居蛮荒,心怀怏怏,孤寂之感,油然而生。

全诗语言优美,形象生动,传诵一时,曾被选人《唐诗三百首》,成为唐诗、柳诗的代表作之一。苏轼对此诗却发表了带有批评性意见。《全唐诗话续编》载苏轼认为“此诗有奇趣”,但末二句“虽不必,亦可”即认为末二句可有可无。这一微词引起了几百年的争议。严羽、胡应麟、王渔洋、沈德潜等大文学家、大批评家,热赞苏见,而刘辰翁、李东阳、王世贞等同样重量级文豪则反对苏轼的意见,认为这二句是余音袅袅,不删为好。

笔者无意评判严、刘等两派的是非,而是要说苏轼此评显示出其“诗观”“诗法”。

平心而论,这首诗前四句写渔翁夜宿汲水晨炊,纵览美景,细听船行,橹声欸乃,极有韵味,启人灵思。是天然七言妙品。末二句写回看天边水色,岩上云逐,虽另具新境,出人意外,但觉似刚睡起之人,尚沉浸在朦胧梦境中,见人送上“灵山之宝”,实在难以省识,倒不如睡眼不开,听彼橹声也!“看天”“看云”二句,似可割爱。

古诗常在结尾处加点“强化”语句,如《孔雀东南飞》的末尾有“多谢后世人,戒之慎不忘”,《木兰辞》末尾有“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双兔傍地走,安有辨我是雄雌”,都是这种格局。叶圣陶、夏丐尊的《文心》里曾专题批评此类诗句为“蛇足”。

这个“蛇足”正如苏轼的“不必”!

苏轼的“不必”,体现了苏轼的“诗观”“诗法”。精品佳作,务求精炼紧凑,少铺叙,余味留给读者体味,不要作者说尽,要嘎然而止,勇于割爱。苏轼这一“不必”论也与他的行文“如行云流水,初无定质,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所不可不止”相一致。

二、突破旧制,另创新体

苏轼作为大诗人,其“诗体改革”大体有两种情况:一是在原有图画上或改头换面,或添枝加叶,让原作焕然一新,或另成一图。如名作《洞仙歌》,其小序说:“余七岁时,见眉山老尼,姓朱,忘其名,年九十岁。自言尝随其师入蜀主孟昶宫中。一日,大热,蜀主与花蕊夫人夜纳凉摩诃池上,作一词。朱具能记之。今四十年,朱已死久矣,人无知此词者。但记其首两句。暇日寻味,岂《洞仙歌令》乎?乃为足之云。”

写苏轼回忆七岁时听人吟诵讲述一个故事,亮美动人,几十年后仍钦佩,只可惜只记得两句,现在有时间、有兴趣,特为补成。

原作究竟什么样子?《宋词选》有一传说稿“孟昶写的《玉楼春》(夜起避暑摩诃池上作),词云:冰肌玉骨清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满。帘间明月独窥人,欹枕钗横云鬓乱。三更庭院悄无声,时见疏星渡河汉。屈指西风几时来?只恐流年暗中换。”该稿甚类苏作“毛胚”,苏作为:

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满。绣帘开,一点明月窥人;人未寝,欹枕钗横鬓乱。起来携素手,庭户无声,时见疏星渡河汉。试问夜如何?夜已三更,金波淡,玉绳低转。但屈指、西风几时来,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换。

两者对读,可知“原稿”经过苏轼的增改字句,调整结构,协调韵律,已发生巨大变化,成了一篇新作。一篇化平庸为新奇的诗篇,就像将小小茅屋变成了华丽广厦,光彩夺目,成为苏词代表作之一。这种“改建”当时多有,晏殊改削七律中的“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两句为《浣溪纱》的名牌,就是此例,这种写作方法叫“隐括”,苏轼多次使用,如《哨遍》隐括陶潜的《归去来辞》等。这种“陋室变广厦”是苏轼“诗改”的一种情况,另一种情况是整体开新,创造出词中新派。

词,原本叫“诗余”,诗之余兴也,其实是民间唱词(敦煌曲子词),开创于传说的李白《忆秦娥》《菩萨蛮》,逐渐发展为晚唐五代《花间集》。基调是男女之情,绮语缠绵。到北宋初,宋祁、欧阳修、晏殊、柳永、李清照等大力推扩,成为与诗并美的词体,成为当时时尚艺品,如今日之流行歌曲。这些作品崇尚婉约,以婉约为正宗,风靡文坛。柳永因大创婉约词,成为享誉全國的明星,“凡饮井水者,皆听、唱柳词”,可见其红火状况。

苏轼对此“流行色”深深不以为然。“曲子中缠不住者”的豪性劲起,放声豪唱,不管原词是歌颂美人香草的,还是吟唱离愁别恨的,或是写小草闲花的,还是写昵昵儿女语的,一律以高亢之音出之,以豪迈之气伸之。著名的《念奴娇·赤壁怀古》(大江东去)就是这样的作品,将原本“红牙玉笛”伴奏的宛曼情歌,改造成刘邦式的“大风歌”!“老夫聊发少年狂”,“也无风雨也无晴”等作品,纷纷涌出,世人瞠目振奋。一鸟飞空,百鸟相从。苏轼创作了多篇“大江东去”式的作品,从而成功创造了豪放词,紧接着大批“苏迷”和“志同”者,竞相仿效。大量作品组成了与“婉约”面目大异的“豪放”词派,从而确立了词体的另一高峰。创造了另一与当时流行诗体不同的诗体!

对苏创新体值得和应予关注的。一是苏词中也有不少“纯婉”之作,如《蝶恋花》之“天涯何处无芳草”,以及“缺月向人舒窈窕,三星当户照绸缪”等十分娟秀,这是一。二是豪放词中不乏婉约之句,婉约词中也时现豪迈之致,换言之,苏轼刚词中有柔,柔词中有刚,是刚柔相济的妙品。前者如《浣溪沙》之“莫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休将白发唱黄鸡”等。后者如《江城子·记梦》中的“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一种令人荡气回肠的婉曼。可见苏词中“豪婉”是交融生辉,这是豪放派的特优产品,是苏轼“诗改”的一大成功,一大贡献!从而也使苏轼成为新诗派(豪放派)的当然魁首。

三、增扩诗材

中国诗歌,《诗经》以来,诗旨是言志缘(抒)情,诗材是男女家庭(《关睢》《氓》),农事兵戎(《七月》《无衣》)。孔子虽提出要多识草木虫鱼之名,但这种“多识”是作为诗的“绿叶”,为诗增美,只是“多识”,而不是以之人诗,更不是为诗的主角。诗的主花仍是“男女兵戎”几类,这种诗材诗况,沿到隋唐才有大改观,野草闲花,飞禽走兽俱入名作,“何当击凡鸟,毛血洒平芜”,杜甫写鹰;“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白居易写草;“向前敲瘦骨,犹自作铜声”,李贺写马等等。但这种诗况,仍是借物抒怀,所写之物(鹰、草、马)并非“诗主”而是引子,用来抒发展示自己的怀抱。但是,这种“鹰、草、马”等人诗,对诗改来说,确是向前跨了一大步,为苏词突破性发展创新提供了基础和先例。

打开苏轼诗词集,总数有两千多首,所写题材包罗万象。天文地理,鸟兽虫鱼,军国大事,家庭琐务,社会百态,友朋聚会,吟诗行酒,围猎渔樵,马嘶鹰飞,历史风云,传说野语,安睡梦游,僧侣道友等等,皆可从他的诗词中看到。而且,每一篇章多是前朝当代同类作品中名列前茅的,真是奇才奇迹!

这种无物不可人诗,无事不可入诗,无人不可入诗的“诗况”,是诗材的大解放,大有利诗体大解放,为诗体革新提供了坚实的基础和成功的途径。

还值得注意的是入诗的题材。都显示了苏轼的理想志趣、才华学养和旷达襟怀。有些作品成为“一言天下法”“一语千古传”。试举写兄弟情谊的作品来体味一下:

和子由渑池怀旧

人生到底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老僧已死成新塔,坏壁无由见旧题。往日崎岖犹在否?路长人困蹇驴嘶。

狱中寄子由二首(之一)

处处青山可埋骨,他年风雨独伤神。与君世世为兄弟,更结来生未了因。

水调歌头·丙辰中秋,欢饮达旦,大醉,作此篇,兼怀子由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这三首诗词,都是苏轼给爱弟苏辙的,诗中的“雪泥鸿爪”一直成为人们人生在世不能白话,必须留下的富有情味且不可磨灭的印记,证实“不枉人间走一回”。“与君世世为兄弟,更结来生未了困”可见情谊之深。至于词中的“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更不知成了多少人的心灵鸡汤和起死回生的灵丹妙药。

四、见贤思齐,不断创新,“人诗合一”

对苏轼的“诗改”还要从更高层次来认知。苏轼对诗\对诗改的理解\实践,概括起来,苏轼通过见贤思齐,不断出新,创造成“人诗合一”。我即詩,诗即我。这是苏轼诗人本色的人生、创作的自然体现,是苏轼的最高最美的诗人境界。丰神独具,诗坛唯一,诗史唯一。

曾有学者戏评苏轼诗文间,常“跑出个东坡先生”,认为这是“自我表现”的俗套,殊不知苏轼这一类似乎梁山好汉的“大丈夫行不改姓,坐不更名”的口头禅。正是苏轼的亮相,一如文学史上诗仙、诗圣、诗佛、推敲、崔鹧鸪等别号一样,成为诗人苏轼的代名词、标牌,成为“人诗合一”的苏轼诗文体制。

苏轼创造的“人诗合一”的诗体特色是豪婉融会、刚柔双胜,作品多以组合式一唱多叹。从多方面体现描写的对象,抒发的情感。随手举几个例子:

定风波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情。

浣溪沙

音出草平莎过雨新,轻沙走马路无尘,何时收拾耦耕身?日暖桑麻光似泼,风来蒿艾气如薰,使君元是此中人。

临江仙

夜归临东

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觳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从这些作品和前文所引,可以归纳出苏轼”人诗合一”这一体制包含有:一、主旨言志抒情,二、讲求诗味诗趣,三、篇幅长短不拘,四、语言和谐顺畅,五、格律可守可破,六、整体个性鲜明。前五点已在上文说了很多,不再重赘,现只就第六点作些补论:苏轼体式整体体现个性的莫如他的“和作”。和诗难的是和韵而又能出新,青出于蓝。苏轼诗词集中的“和作”有百多首,是历代诗人之最,可以单独成集。这些和作品艺俱优,多比原作“棋高一着”,如当时颇有名气的诗人章质夫写了一首人人赞赏的咏杨花词:

章质夫 水龙吟·杨花

燕忙莺懒芳残,正堤上柳花飘坠。轻飞乱舞,点画青林,全无才思。闲趁游丝,静临深院,日长门闭。傍珠帘散漫,垂垂欲下,依前被风扶起。兰帐玉人睡觉,怪春衣、雪沾琼缀。绣床渐满,香球无数,才圆却碎。时见蜂儿,仰粘轻粉,鱼吞池水。望章台路杳,金鞍游荡,有盈盈泪。

苏轼阅知,命笔作和,和词为《水龙吟·杨花》:

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抛家傍路,思量却是,无情有思。萦损柔肠,困酣娇眼,欲开还闭。梦随风万里,寻郎去处,又还被莺呼起。不恨此花飞尽,恨西园、落红难缀。晓来雨过,遗踪何在?一池萍碎。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

章词是当时名作。将杨花与思妇合写。上片写杨花依依飞入思妇庭院,下片写思妇春睡初醒,杨花满身,触绪添愁,“悔教夫婿觅封侯”,比魏晋南北朝时著名的“杨花飘荡落南家”、“未若柳絮因风起”等诗要细腻、深沉,潇洒有致。杨花情态,思妇离绪,刻画入微,允称名作。但与苏词一比,则瞠乎其后,苏词妙在径将杨花作思妇精灵来写。花人合一,形神兼具,不仅不受次韵和格律上的多一层限制,而且深情历历、新意盎盎,大大超过了章词意境。充满了美妙的想象和构思,艺术刻划细腻,情调幽怨缠绵,远胜章词,所以张炎《词源》评苏词为“真是压倒今古”的和词。

由此可见,章词如小家碧玉,风致嫣然,苏词则似绝色美人,倾国倾城,令人不得不惊叹苏轼的襟怀、学养、才思!人是绝对的天才,诗是绝对的神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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