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复兴

老窝瓜大战芦花鸡

◎肖复兴

母鸡吃了窝瓜花

老孙头在我们大院里学问最大，会外语，家里常来外国人。

老孙头门前有一块空地，他在这块空地上种菜，种的老窝瓜最多。夏天到来的时候，这些老窝瓜开花了。路过他家的街坊们，都会羡慕地说，老孙头家今年的老窝瓜肯定能结不少，够他们娘儿俩吃一气儿的了！那时人们真是饿疯了，看到什么都能想到吃的。

和老孙头一墙之隔住的是白家。虽是隔壁，两家却隔着一道院墙，分属两个院子，轻易不相往来。白家老妈养了四五只芦花老母鸡，每天能拾三四个蛋，这是白家最大的财富。

按理说，两家谁也碍不着谁。问题是，芦花鸡是长着腿的，不知哪一天，白家那四五只芦花鸡跑到老孙头家菜地上，一点儿不客气地冲着老窝瓜那金黄色的花，伸嘴就啄，吃得挺美。

第二天，这几只芦花鸡轻车熟路又来了。老孙头拿着扫帚把鸡赶走，心里有些气，白家怎么搞的，鸡长着腿，人没长着眼吗？吃了我的老窝瓜花，还怎么结老窝瓜呀？事不过三，要是第三次让我看见芦花鸡吃老窝瓜花，我就不客气了。

第三天下午，芦花鸡又来了。老孙头压住火，蹑手蹑脚走下台阶，走到一只芦花鸡的身边。那只芦花鸡正美美地吃老窝瓜花呢，老孙头伸出手，一把抓住它的脖子，嘴里喊了句：“我让你吃！”拎着鸡脖子，使劲儿往地上一摔。鸡惊叫几声，鸡毛横飞出几片，躺在了地上。

白家老妈听见鸡惊叫的声音不对劲儿，跑出屋子，一看跑回来的鸡少了一只。白家老妈什么话也没说，三步两步跑进二道门，一眼看见了躺在地上的芦花鸡，一摸，鸡已经没了气。白家老妈立刻气不打一处来，大声叫骂起来：“老孙头，你个老绝户头的混蛋，给我滚出来！”

吵架吵成说相声

老孙头听见骂声，走出屋。

“是你把我家的芦花鸡给摔死的吧？”

老孙头无话可说，他不是那种赖账的人。不说话，等于默认了。

“你说说，怎么办吧？这只鸡可是我们家最能下蛋的！”

白家老妈这句话，挑起了老孙头的火。他站在台阶上，反问道：“怎么办？你怎么不说说，你家养的鸡怎么跑到我家菜地来了？”

白家老妈一扭脖子：“它自己长着腿，想跑到哪儿就跑到哪儿！”

没想到白家几个闺女都那么通情达理，居然会有这么一个浑不讲理的妈。老孙头被噎得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白家老妈一看老孙头不说话，更是来劲儿了，拎着鸡，冲老孙头喊道：“赔吧！还愣着干吗？”

老孙头一听要他赔，立刻反唇相讥：“行啊，不过我得问你，是我先摔死了你的鸡，还是你的鸡先吃了我的老窝瓜花？你赔我的老窝瓜花，我就赔你的鸡。”

白家老妈一撇嘴：“你那破老窝瓜花值几个钱？我这只鸡可是下蛋的老母鸡！”

老孙头说：“破老窝瓜花？一个老窝瓜花，以后就得结一个老窝瓜，你说你得赔我多少老窝瓜吧？”

白家老妈没想到老孙头会这样说，知识分子就是弯弯绕多。她不甘示弱：“你这么一说倒提醒我了，你说你摔死的这只老母鸡，以后得下多少蛋？”

老孙头这时心情一下变了，忽然变得不那么生气了，觉得花结果、鸡下蛋这样的赔法儿挺好玩，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个胖女人挺好笑。他有点儿成心，冲着白家老妈说道：“好呀，你要是这样算账，你应该再好好算算，我的一个老窝瓜里面得结多少子，每一粒子种下去，还要开多少花，结多少老窝瓜？”

这下可把白家老妈的火给激了上来，她指着老孙头大骂道：“好你个老孙头，跟我在这儿逗咳嗽是不是？那你说我这只芦花鸡得下多少蛋，得孵出多少小鸡，小鸡长大了，又能下多少蛋？”

这场罗圈仗什么时候结束的，谁也说不清了。开始的时候，还有人想上去劝架，但一听两人你一句我一句，跟说相声似的，都想看热闹，谁也不想劝架了。

出水才看两腿泥

当然，这事儿之所以令人难忘，还在于它的结局出人意外。

那天，白家老大回家之后，听见自己的老妈在跟老孙头吵架，赶紧跑了过去。白家大姐是个小学老师，对老孙头这样有学问的人，一直心存敬意。自己老妈跟人家吵，她从心里觉得一定是老妈的不是。自己家的芦花鸡到老孙头家的菜地，不仅要出跨院，还要过二道门，那鸡怎么那么有灵性，知道门路？要不是自己老妈故意把鸡放出笼，芦花鸡就真的成精了。

白家大姐把老妈拉走，临走前还连连向老孙头赔不是。老孙头是那种吃敬不吃罚的主儿，人家敬他一尺，他得还人家一丈。当天晚上，老孙头来到白家，掏出十元钱，对白家老妈说：“怨我出手太重，您看看这点儿钱赔您够不够？”

那年月里，十块钱不是小数，白家大姐在学校当老师，每月薪水只有三十六元钱。白家老妈收下钱，不再说什么。老孙头临走，她指着放在门口的那只死鸡说：“你把鸡拎走！”

老孙头客气了一句：“您自己留着吃了吧！”

“这只母鸡下蛋最勤最多最可人疼，我可吃不下它！”白家老妈说着，差点儿没掉出眼泪。

文化大革命爆发后，白家老妈出身好，被街道“革委会”选进去当了委员。那时候，我们大院的另一位积极分子商家老太太正带着“红卫兵”到处抄家。老孙头这个懂鸟语的翻译家，肯定是在劫难逃。去抄老孙头家的时候，商家老太太特地先跑到白家，拉着白家老妈一起去。但是，白家老妈没有凑这个热闹。她看不上老孙头整天酸文假醋的劲儿，但是，她犯不上这时候冲人家下笊篱。

商家老太太带着“红卫兵”揪斗老孙头没几天，老孙头的母亲惊吓过度去世了。孙老太太奄奄一息时，躺在床上，老孙头哪有力气送老妈去医院抢救呀。白家老妈知道后，赶紧叫上老白，两个人把老太太抱上平板三轮车，送到了北官园的医院里。

我从北大荒插队回北京之后，曾经见过老孙头一次。提起往事，说起白家老妈，他这样对我说：“真的是出水才看两腿泥！”

摘自《我们的老院》

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图/连国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