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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充和与王季迁

2017-09-03王荣先

苏州杂志 2017年4期
关键词:张元张充

王荣先

张充和与王季迁

王荣先

1995年,在美国卫斯理大学举办的张充和等人书法联展上,她与老友王季迁(左一)等人合影

据张充和回忆,当年周有光、沈从文各携心上人拜见准岳父张冀牖稍前,同住苏州九如巷的王家曾遣媒向合肥四姊妹的大姐张元和提亲,提亲对象,即后来成为海外书画名家、六大古书画鉴藏家之一的王季迁。

想不到这位脑筋开明的父亲张冀牖,一听之下,哈哈一笑说:“女儿婚事,他们自理,与我无干。”

从此便无人向张家提亲。

张家儿女婚姻就开始了他们“自理”的历程。不久,二姐张允和与周有光的婚姻,三姐张兆和与沈从文的婚姻,都自己成了,父亲张冀牖所做的,只是微笑着点头,承认。

再看提亲失败的王季迁。王生于1907年,从硬件条件看,若结姻同年出生、家世相当、才貌双全、同为曲友的张元和,倒也是合适的一对。张充和回忆,“在苏州我们两家就是邻居,我家住九号,他家住十一号,他常跑到我家来看画”。或许,王季迁看的本就非画,而是意中人张元和?可惜,两人不来电,或王季迁也是个卞之琳式的人物,善于谈画而不善于谈“话”,落了个郎有情而妾无意。张充和回忆时还补刀称,王季迁后来娶了太太,他爱吃大蒜,他太太受不了,婆婆对她说:“那,你也一起吃吧!”

此事对张充和当有重大意义。在她不久前才离开的故乡合肥,她十六年成长过程中所接触、熟悉乃至生活在一起的女人中,许多年纪轻轻就开始守寡,且有十几岁时抱着亡夫牌位成婚并终老的,那才是她熟悉的世界,也许还是当时的她以为自己要走的世界。如她24岁时在《中央日报·贡献》所发表的《寻》一文中反思的,她从懂事起就不知自己来自何处,将欲何之,只知在养祖母调护下依照其希望的样子懵懂地生长、发育。回到苏州后,见识到一个新世界,这其中,王季迁家的提亲失败及其后发生在姐弟们婚姻上的一系列自由自主的事情,即使不是开始,也极大地推动了她的自主与独立意识的苏醒过程。她逐渐体悟到,深受新文化运动感染且胸怀如此伟大的父亲给了她充分的选择自由,任她“耽搁”,直到1948年遇见美籍德裔学者傅汉思,以35岁“大龄剩女身份”与之结缡,次年春,一同赴美,展开人生另一篇章。王季迁,就以此间接方式,在张充和生命轨迹中,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记。

1961年夏,张充和一家从加州搬到康州新港市,耶鲁大学所在地,与纽约相距不过一两个小时车程。从而与1949年赴美,定居纽约的苏州前“芳邻”、曲友王季迁有了更多的往来。

8月6日,刚刚安顿下来的张充和,在家盛情款待了专程从纽约驱车而来的王季迁等人。几天后,她向大弟张宗和报告说:“上星期日项馨吾夫妻,王季铨夫妇(九如巷边上王公子)都来唱了一天曲子,……王季铨是个画家,鉴赏家,要算第一流了,太太郑元素以前也是画家,现在专门替先生裱画,装镜框,两人气味极好。我在这里想当初王家求婚事成了,大姐当又是与现在不同。”

今昔对比,张充和生发了些感慨。王家所提亲的大姐张元和后来爱上了曾经的苏州昆剧传习所“传”字辈头号小生顾传玠,并于1939年与之结婚。顾当时已告别舞台,改名顾志成,忙于各种生意,1949年赴台后,一仍如旧,生意冷淡。在非当局者,如张充和等亲人看来,大姐的生活过得并不顺遂。如今,看到王季迁、郑元素二人夫唱妇随,联想大姐张元和夫妇生活之不顺,张充和不由想象着另一番情景。

其后,两人常常往来于新港、纽约之间,曲会联欢。王季迁,是张充和在美国这片昆曲“沙碛”中仅有的少数几位同辈曲友之一,情谊自不同一般。

据张充和记录,王季迁对昆曲很是热衷,近七八年来,还以一个五六十岁之人,学会吹箫笛、弹古筝。不过,若论段位,看到张充和对唱曲等爱好的痴迷度,听闻她解释如此痴迷的理由,王季迁深受启发,为之钦佩。1964年12月8日,王季迁等人再赴张充和家曲会。时张充和辞职在家,为全职主妇,抚育一双幼儿稚女。他们看到张充和又做砚台,又做笛子,又写字画画,便问她:“你有两个孩子,这一屋子以及一日三餐,如何有工夫做这么多笛子及其他兴趣上的事?”她答:“惟忙者能乐此,不忙者惟有此不乐也。”张充和解释,她是以此作为休息,否则人即毁了。他们初听大笑,后即以为真理。因为王季迁那个曾经被婆婆怂恿着和他一同吃大蒜的夫人郑元素,如今在异国他乡,虽能唱曲,能画,就是不能入迷,故觉得受不了,精神崩溃。对比之下,张充和颇为骄傲地说:“凡所好即迷,寄托就有了,也不管成就,就只是一股劲的向前进,怎能不进步呢。我一辈子打磨不少,可是愈磨愈锐,年龄是到了,可是还心不老。”

一次曲会上,王季迁应张充和之请,在她那套记录下幽幽时光痕迹的《曲人鸿爪》册页中,画了一幅水墨着色山水,落款云:“充和女士属,王季迁写,时客纽约。”据此册页背后故事的整理者孙康宜理解,这幅小画,似乎在描写一个海外移民终于在异地找到那种“到处为家”的心灵归宿,其不食人间烟火的意境,也是张充和所欣赏的。

诠释是否恰切,姑且勿论,不过,作为深谙中国传统笔墨精髓的书画大家,置身西方艺术之都纽约及其周边,张充和、王季迁两人在对待中西艺术关系上,有着不同的理解和实践。

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当时美国风头正劲、人人趋之若鹜的流行画风,为抽象主义绘画。流风所及,使许多中国传统画家改变面貌,走向抽象之路。王季迁即这种转向的代表人物。他在传统笔墨之中,吸收抽象绘画某些因素,如采用揉纸、拓印、溅洒、海绵揩抹等偶发性技法,作为构图的根据和启示。开始时随意涂抹,任其成形,接着用笔略加外廓及渲染,然后细心收拾、补充细节,形成一种他个人特色的半抽象画风。

对此,张充和很不认同。她表明态度道:“今日全世界之抽象画不难于学,只是不喜欢。”

谈及为在美国画坛立足并获得商业成功,不得不随大流改画抽象作品的现实,她坚持自己的传统立场:“我至今连彷徨都没有过意在画园中进一步。眼看换一种方法可以迎合心理赚钱,但是又有多少意思呢。好在目前有丈夫养着我,我不冻不饿。”后来她再次重申:“我开(关)起门来自己干,好在有碗饭吃,也不想在艺术上赚钱生活……”

艺术立场的差异并无碍双方的友谊。1988年,耶鲁大学美术馆为五位纽约华裔画家举办了一场展览,最长者即王季迁,画展题名曰“古色今香”。据白谦慎解释,“古色”指画家作品中的中国传统笔墨底色,“今香”指作品中包括抽象绘画在内的现代西方艺术因素。策展人、张充和书法弟子密密·盖茨请张充和题写了展览图录中的所有中文名,包括大字招贴“古色今香”。白谦慎描述称,和遒劲清隽的小楷不同,张充和在写这四个大字隶书时,追求浑朴的气势,羊毫大笔铺开后,运行时有皴擦,涨墨和飞白造成笔画边缘残缺不齐,在在显示出碑学书家所追求的“金石气”效果。

18年后的2006年,王季迁去世三年后,当年的策展人密密·盖茨与艺术史学者沈雪曼共同策划,白谦慎参与作业,在西雅图艺术博物馆,为张充和举办了一场展览,展出内容,包括张充和的各体书法、绘画,所藏师友书画,她的文房四宝,及与昆曲相关的藏品如手书工尺谱、演出的戏服、使用过的漆笛,和收藏的“寒泉”古琴等。与张充和生命息息相关的各类代表性的文化生成物,都有展出。这是对张充和艺术即生活状态的第一次完整而有系统的展示。画展的主题,也叫“古色今香”。

两场跨越时空、主持其事者基本一致的同名展览,不由人不生出一些比较性的思考。

在以传统与现代为两极、广泛分布的二十世纪以来中国文化代表人物光谱带上,张充和与王季迁所属的,都是极为靠近中国传统一极的“古色今香”派。在对书画、昆曲等中国传统文化的痴迷和热爱中,安放他们的生命,并勉力传承给下一代。不过,西方或现代因素也或多或少、或深或浅、你这我那地留下印痕。比如他们都受过现代大学教育,在中国学过英文,接触到西方文化,其后岁月一直生活在西方世界。相较于王季迁婚姻的说媒提亲,张充和是更现代的;相较于张充和绘画中的中国传统性,王季迁在中国传统底色上,添了些西方因素。

因此,以“古色今香”为视角,深入探讨张充和与王季迁这一对内涵丰厚富饶、在文化传承与变迁上如此相近又各有特色的人物,以及与此相关的问题,应当是个有趣又新意迭出的课题。仅以此文,抛砖引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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