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罗怀臻 上海市剧本创作中心

京剧大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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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 物

兰陵王——名高长恭，北齐名将

齐 后——北齐皇后，兰陵王生母

齐 主——北齐皇帝，兰陵王叔父

郑 儿——歌舞艺伎，兰陵王恋人

尉迟琳——北齐将佐，兰陵王好友

杨文、段武——北齐老臣

伶官甲、乙——宫廷伶官

伶人、朝臣、内侍、将士等

历史背景

北齐王朝，公元550—577年间

楔子

【一副狰狞的神兽大面。

【一阙壮怀激烈的《兰陵王入阵曲》。

【一位戴着面具装扮成兰陵王仗剑起

舞的演员。

【纯正的宫廷雅乐，华美的古典服

饰，精湛的俳优表演。

【幕内唱：

“音容兼美兮，

貌柔心壮。

诞于王族兮，

身陷罗网。

头戴大面兮，

性情掩藏。

孰为豺狼兮，

孰为羔羊。”

【大面瞳孔里汩汩流出了血泪。

第一折 唾面

【北齐，神武宫。

【伶官甲、乙上。

伶官甲 宫廷养优伶，

伶官乙 从古养到今。

伶官甲 练就好本领，

伶官乙 取悦帝王心。

伶官甲 某等，宫廷伶官。

伶官乙 乐府司仪。

伶官甲 相当于七品官员等第。

伶官乙 享受县令一级俸银。

伶官甲 话说今日齐主诏令，吩咐在新落成的神武宫摆宴庆典。

伶官乙 齐主还特意吩咐，要兰陵王亲自率领乐府伶人前来献艺。

伶官甲 要说兰陵王的才艺，那可是古往今来，无人可比。

伶官乙 非但才艺无人可比，容颜更是天下第一。

伶官甲 说的不错，兰陵王乃是须眉中的娥眉，娥眉中的须眉。

伶官乙 女人看他是男人，男人看他是女人。

合 总而言之，兰陵王是男人和女人都喜欢的人。

【礼炮声响，号角齐鸣。

伶官甲 齐主、齐后上殿了！

【悠扬的乐曲声中，齐主、齐后率杨文、段武等朝臣登场。

众 声 齐主万岁！齐后千岁！

齐 主 （不可一世地）哈哈哈……

（唱）九重金阙夺天工，

气象万千神武宫。

齐 后 （唱）劳民伤财奢无度，

醉生梦死宴乐中。

齐 主 （唱）逍遥自在帝王梦，

齐 后 （唱）与狼共枕恨无穷。

齐 主 左仆射，右丞相。

杨文、段武 臣等在。

齐 主 尔等既是先王旧臣，又是朕的新臣，以你们看，这座新建成的神武宫，较之先王生前排场如何？

杨 文 先王戎马半生，英年早逝，何曾有过陛下这般排场。

段 武 是呀，先王打天下，陛下享太平，陛下的同胞兄长先王，戎马半生才奠定了大齐国基。

齐 主 活该他的命短，无福消受荣华。伶官！

伶官甲乙 陛下！

齐 主 听说兰陵王殿下今日身着女装，前来献艺，是真的么？

伶官甲乙 千真万确。

齐 主 怎么还不见他上殿？

伶官甲乙 陛下且请稍待。

齐 主 这个兰陵王，可真是个天生的优伶，哈哈哈……

伶官甲乙 宴乐开始，伶人进贡百戏！

【一众伶人，一哄而上，展示百戏，绝技纷呈。

齐 主 （有点迫不及待地）兰陵王怎么还不登场。

伶官甲乙 兰陵王来了！

【兰陵王身着女装，惊艳亮相。

齐 主 男扮女装，几可乱真！

众 声 啊，美，太美了！

【兰陵王满场奔跑，领舞领唱；众伶人同声应和，伴舞伴唱。

兰陵王 （唱）樱桃小口一点红，

众伶人 （唱）一呀一点红；

兰陵王 （唱）胭脂花粉赛芙蓉，

众伶人 （唱）赛呀赛芙蓉；

兰陵王 （唱）杨柳细腰摆如风，

众伶人 （唱）摆呀摆如风；

兰陵王 （唱）安能辨我为雌雄，

众伶人 （唱）辨呀辨雌雄。

齐 主 兰陵王，可人儿！

（唱）男扮女装伶戏弄，

风情万种乱雌雄。

分明身为须眉种，

却教娥眉拜下风。

【齐主追逐兰陵王，兰陵王故意避让着，仿佛牵引着木偶。

兰陵王 （唱）高氏望族名长恭，

铁血世家称英雄。

先王戎马奠国基，

创建大齐百代功。

谁料功成身先死，

遭人鸠杀在深宫。

长恭是时年幼小，

叔父即位登九重。

将某朝夕严看管，

兰陵王号虚位封。

某也曾研兵法练武功，

某也曾走单骑射硬弓。

无奈身陷在罗网，

无奈四周危机重。

娱乐声里性情变，

醉生梦死歌栏中。

【齐后忽然离座，愤愤欲去。

兰陵王 （敏感地）啊，皇后因何离席而去？

齐 后 堂堂皇宫，乌烟瘴气，成何体统。

兰陵王 （拦住她）大家娱乐开心，皇后何必置气。

齐 后 （反感他）殿下不要靠近我。

兰陵王 皇后这是怎么了？

齐 后 你，讨厌！

兰陵王 皇后说什么？

齐 后 我说你讨厌，讨厌！

兰陵王 皇后说我讨厌，我讨厌……（不可思议）

齐 后 讨厌，讨厌，讨厌！

（唱）红唇红袄红裙装，

非男非女非阴阳。

铁血世家枭雄后，

弄出一个伪婆娘。

终日俚歌复艳舞，

风流气焰满朝堂。

神武宫内蒙烟瘴，

掩鼻而去步踉跄。（踉跄着欲下）

齐 主 皇后慢走，皇后言重了。朕知道，皇后不喜欢这个伶人一般的兰陵王，可你也明明看到了，他是如此多才多艺，天赋才情，朕岂可埋没了他。

齐 后 什么多才多艺，天赋才情，分明销蚀血性，沦为弄臣。

齐 主 皇后说得对，太平之年，朕就是要将猛士驯化为弄臣。

齐 后 我真后悔。

齐 主 后悔何来？

齐 后 后悔做了你的皇后。告退！

兰陵王 皇后请留步，皇后！

（唱）皇后平素多恬静，

为何今日冷冰冰。

讨厌二字如利刃，

深深刺痛臣的心。

臣自幼小失父母，

皇上皇后是双亲。

为讨宫中人欢喜，

弃文弃武效优伶。

臣不羡江山权位，

臣不羡富贵功名。

臣不羡男欢女爱，

臣不羡家室天伦。

臣只愿朝夕欢愉在宫殿，无忧无虑度此生。

齐 后 兰陵王，高长恭，你到底要说什么？

兰陵王 臣请皇后把刚才说过的话收了回去。

齐 后 刚才说过的话？

兰陵王 就是那两个字。

齐 后 哪两个什么字？

兰陵王 讨厌。

齐 后 （看着他，深深失望）讨厌，讨厌，讨厌！

兰陵王 （央求地）皇后！

齐 主 （厉声）皇后，朕命你把那两个字收回。

齐 后 不。

齐 主 朕再说一遍，收回！

齐 后 绝不！

齐 主 好，皇后不是也讨厌朕有杖毙大臣的习性么，今日恰好有个大臣得罪了朕，朕就是要当着你皇后的面，活活杖毙他。来人，将他带上来！

【一大臣被带上，齐主亲手执杖，当众将大臣活活打死。

齐 后 你这是拿人命要挟我？

齐 主 是，要挟你，朕还要做一件更加令你讨厌的事，活吃人的心肝。（一把抓住了伶官乙）这个伶官，既年轻，又白净，他的心肝，必然鲜嫩，拿利刃来！

伶官乙 （魂飞魄散）陛下饶命！殿下救命！

众伶人 陛下饶命！殿下救命！

兰陵王 陛下开恩，放过无辜，臣不再要求皇后收回便是。

齐 主 不，朕可是说一不二。

兰陵王 如此，臣恳请皇后屈从一回。

齐 后 屈从，想我平生最后悔的便是屈从二字，想不到这两个字居然出自你的口中——不，我不收回！

齐 主 也罢，朕已然没有胃口活吃人心了，朕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做一件令皇后讨厌到不能再讨厌的事情。

兰陵王 陛下要做什么？

齐 主 朕要亲手把你阉割为宫人，朕要皇后一看见你就讨厌，讨厌到死。来呀，拿刑具来！

兰陵王 皇后救我，快救我！

齐 后 （毫不犹豫地向齐主跪下）我收回，我收回！（痛不欲生）

齐 主 （心满意足地）朕就是要看看，谁敢挑衅朕的威严！（扶起齐后）皇后且请入座，稍后还有好戏看。

齐 后 （无奈地）谢陛下。

齐 主 兰陵王。

兰陵王 臣在。

齐 主 听说殿下新结识了一位来自秦地的卖艺女子，名唤郑儿。

兰陵王 是，陛下。

齐 主 听说这位郑儿非但容颜绝世，舞艺更是超群。

兰陵王 是，陛下。

齐 主 听说殿下将那郑儿挽留府中，日夕长谈，已然三月有余。

兰陵王 是，陛下，臣与那郑儿一见如故，切磋舞艺，相谈甚欢。

齐 主 朕倒也想见识见识那个郑儿的舞艺。

兰陵王 陛下此乃何意？

齐 主 宣郑儿上殿。

伶官乙 郑儿上殿！

兰陵王 （惊讶）啊……【郑儿《踏歌》舞蹈上，众伶人击节和之。

郑 儿 （唱）阳春三月柳色新，

踏歌女子陇上行。

绿丝条条拂人意，

道它无情却有情。

花黄黄，草青青，

牧童笛声报佳音。

鹊鸟殷勤来引路，

远征情郎转回程。

兰陵王 郑儿，你是如何入得宫来？

郑 儿 回禀殿下，郑儿被宫廷内侍，挟持而来。

齐 主 实不相瞒，殿下金屋藏娇，朕得知线报，特地派人将郑儿请进宫来，献歌献舞。

齐 后 既然郑儿已献了歌舞，兰陵王殿下，你可将郑儿带回去了。

兰陵王 郑儿，走吧。

齐 主 慢，这个郑儿，朕甚喜欢，朕想把她留在宫中。

齐 后 陛下不妥吧？

齐 主 有何不妥？

齐 后 郑儿乃兰陵王殿下钟爱之人。

齐 主 皇后错了，兰陵王刚才说过，他不羡男欢女爱。

兰陵王 臣只羡郑儿一人。

齐 主 这是为何？

兰陵王 陛下眼中郑儿只是美女，臣的心中郑儿乃是知音，臣正要奏请皇上皇后，立郑儿为臣的王妃，不知皇上皇后意下如何？

齐 后 殿下若与郑儿真心相爱，倒是一件美事。陛下，你说呢？

齐 主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朕倒不信，兰陵王殿下竟敢与朕争抢美人。

兰陵王 陛下，郑儿与我，我与郑儿，心心相印，同气相求。

齐 主 同气相求，那又如何？

齐 后 郑儿，你说，你愿跟从哪个？

郑 儿 郑儿愿跟从兰陵王殿下，只此一念。

齐 主 兰陵王。

兰陵王 臣在。

齐 主 可人儿。

兰陵王 陛下。

齐 主 朕再问你一句话，你是真的要与朕争抢美人么？

兰陵王 陛下……

齐 主 嗯？

兰陵王 臣……

齐 后 兰陵王，高长恭，你乃堂堂须眉，凛凛壮士，陛下要夺你所爱，你怎么像只羔羊？

兰陵王 这……

（唱）是羔羊，是豺狼，

是豺狼，是羔羊。

我是该争还是抢，

我是该忍还是让。

进退犯踌躇，

左右两徊惶。

拱手求皇后，

代我拿主张。

齐 后 （向他招手）兰陵王，不，可人儿，你走近来……

兰陵王 （走近她）皇后……

齐 后 （照着他的脸颊恨恨一唾）啐！

兰陵王 （愕然）皇后……

【齐后背转身，忿然下。杨文、段武悄悄跟下。

齐 主 （惬意地）哈哈哈……来呀，且将郑儿收入乐坊。

郑 儿 殿下！

【内侍挟郑儿下，齐主驱散朝官、伶人，亦下。

【尉迟琳悄上。

尉迟琳 殿下！

兰陵王 （兀自发愣）谁在叫我？

尉迟琳 殿下，是我。

兰陵王 你是？

尉迟琳 殿下认不出我了，我是殿下儿时伙

伴，宫廷卫将尉迟琳。

兰陵王 尉迟兄弟，是你。

尉迟琳 是我，殿下且随我去一处地方。

兰陵王 那是什么地方？

尉迟琳 殿下去了便知。

兰陵王 好，我便随你去。

尉迟琳 殿下请！

【兰陵王木讷地跟随尉迟琳下。

【幕内唱：

“音容兼美兮，

貌柔心壮。

诞于王族兮，

身陷罗网。

头戴大面兮，

性情掩藏。

孰为豺狼兮，

孰为羔羊。”

第二折 祭面

【先王庙宇。先王头戴大面，金盔金甲，驾金马车塑像。马车四周，俑将环卫，仿佛一支行进中的军队。

【先王声音：“兰陵王，高长恭，我的儿子，先王对你讲话，你要用心倾听。当朝齐主毒死了你的生父，夺走了你的生母，他将你豢养宫中，是要销蚀你的血性，消解你的仇恨，他要把你驯化成一个俯首帖耳的弄臣，你明白么？记住了，你是兰陵王，你是高长恭，不是可人儿……”

【杨文、段武从塑像后钻了出来。

杨 文 段将军的声音可真像先王。

段 武 但愿你我双簧，能将殿下蒙混。

【齐后上。

齐 后 二位老臣，一切俱已安排妥当？

杨 文 俱已妥当。

段 武 皇后放心。

齐 后 （唱）一入庙堂泪难禁，

灵前长拜未亡人。

先王在世创基业，

开疆拓土扫群伦。

打下大齐锦江山，

所向披靡如战神。

未料功成身先死，

罹遭暗害陨宫廷。

同胞手足篡大位，

鸠杀王兄诛忠臣。

胁持兄嫂做皇后，

祸乱朝野施暴行。

顾念遗孤年幼小，

忍辱负重担骂名。

我恨——恨奸佞；

我怨——怨无能；

我叹——叹不幸；

我悔——悔恨深；

我也不甘心——

不甘心失了先王失王子，

失了王子忘仇恨，

我把这奇耻大辱肚里吞。

归来兮，英雄毅魄；

归来兮，铁血精神。

杨文、段武 请皇后节哀！

齐 后 先王遇害之后，二位老臣韬光养晦，忍气吞声，暗中庇护着我们孤儿寡母，今天我要当着先王的面，感谢二位。

杨文、段武 皇后不要这么说，我等永远是先王的忠臣。

齐 后 二位老臣，我还是不明不白，九岁之龄的孩童，为何记不起自己的母亲。

杨 文 以臣观察，殿下记得皇后。

齐 后 那便是他装作不记得，他记恨我。

杨 文 也许殿下记恨皇后。

齐 后 记恨我在他父亲尸骨未寒之时，嫁给了他的叔父。

杨 文 臣以为殿下会这般思想，殿下当年毕竟方才九岁，殿下爱自己的父亲与母亲。

齐 后 十余年来，我忍辱负重苟且偷生为的什么，他能明白么？

段 武 也许殿下明白，也许殿下不明白。

齐 后 我看他是不明白，在他身上已看不到一丝先王血性，也看不出他对齐主的深仇大恨，不知不觉之中，他已被齐主驯化成了弄臣、戏子，每日看着他醉生梦死，阴阳怪气，我的心都痛成了碎片。我不能再等下去了，我要把真相告诉他。

段 武 皇后决定铤而走险？

齐 后 对，我之所以愿意牺牲名节，与狼共眠，就是为了保全先王的骨血，有朝一日，中兴神庙，雪耻澄冤，可他却变成了齐主淫乐消遣的玩偶。今日，冀望仰仗二位老臣，借助先王神性，唤醒我儿已然麻木的心，哪怕找回他一点羞耻心，我也甘冒断头风险。

【尉迟琳上。

尉迟琳 禀告皇后，殿下到了。

齐 后 请他进来吧。

尉迟琳 有请殿下！

【齐后示意杨文、段武，二人会意下。

【兰陵王上。

兰陵王 尉迟兄弟，此乃何处？阴气森森，毛骨悚然。

齐 后 殿下。

兰陵王 皇后也在此处？

齐 后 殿下，你过来。

兰陵王 （本能防卫地）皇后又要唾我？

齐 后 皇后不唾你，可皇后为何唾你，你应当明白。

兰陵王 明白。

齐 后 明白何来？

兰陵王 皇后不喜欢可人儿男扮女装，阴阳怪气。

齐 后 还有，皇后见你的心上人被人抢了，你却还如同羔羊。

兰陵王 在齐主面前，谁敢不做羔羊。对了，这里究竟是何所在？

齐 后 殿下举目观望。

兰陵王 穹庐罩头顶，不见大青天。

齐 后 殿下跨步向前。

兰陵王 俑将列兵阵，军威真豪迈。

齐 后 殿下凝神细观。

兰陵王 金盔金甲金马车，五彩神兽狰狞面，三军主将，好不威严。

齐 后 神武么？

兰陵王 神武！

齐 后 威风么？

兰陵王 威风！

齐 后 敬仰么？

兰陵王 敬仰！

齐 后 惧怕么？

兰陵王 惧怕！

齐 后 殿下既敬仰，又惧怕，殿下知道他是谁么？

兰陵王 是谁？

齐 后 大齐先主，殿下生父。

兰陵王 大齐先主，我的生父？

齐 后 此乃先主庙宇，供着不死英魂。

兰陵王 为何我却一无所知？

齐 后 当今齐主，就是要你忘记过去，沉湎声色，他要将你驯化成为一个优伶。

兰陵王 优伶如何，饱食终日，插科打诨，活得何等开心？（仰视先王塑像，不禁肃然起敬）这是先王，我的父亲？果然如传说中那样英武，那样神奇。你看他，手握长剑，昂立战车，俨然一尊威武天神。可是，先王为何将我生得这般模样呢，堂堂须眉，温润似玉，受人讥讽，遭人笑骂，还要被人当作伶人一般羞辱。既然如此，我便索性做个伶人好了，弄戏唱曲、击鼓抚琴，卖乖邀宠，游戏宫廷，哈哈哈，倒也不失为一种快意人生。不过，你别看我红裙红袄，红簪红唇，可是在这虚假的面容背后却还隐藏着一颗须眉之心，我就是存心这么笑着、闹着、疯着，忍着、看着、等着，总有那么一天，我要做回男人，对了，男人中的男人！时辰不早，我要回宫去了。皇后，尉迟琳，咦，怎么人都不见了？

【齐后、尉迟琳早已在不知不觉中隐下。

兰陵王 （环顾四周，渐觉异样）先王，生父，庙堂，神像……

（唱）恍惚间如同置身古战场，

四壁下罡风飕飕透骨凉。

庙堂内空空荡荡无声响，

不由人一阵一阵心发慌。

【兰陵王主观视觉：一众塑像复活，先王驾驶金马车奔驰，随军将俑发出潮水般呐喊。

兰陵王 （唱）穹庐罩顶不见天晴朗，

密密匝匝遮住太阳光。

雄师呐喊掀起声声浪，

泥兵俑将托起戟与枪。

先王亲驾金马车，

如同天神云中降。

高擎长剑催三军，

排山倒海下山梁。

（奔突、躲避、倒地、挣扎）

【喧嚣之声渐弱，庙堂复归寂静。

兰陵王 （爬起来，茫然地）明明四边寂静，忽然万马奔腾，明明万马奔腾，忽然又归寂静，我这是在哪里呀……哦，先王，父亲，父亲，先王，不孝之子高长恭，祈求先王神灵庇佑！（面朝塑像，磕头久久）

【先王塑像：“高长恭，兰陵王……”

兰陵王 先王说话了，先王，我是高长恭，我是兰陵王。

【先王塑像：“高长恭，王的遗孤，当朝齐主鸠杀了你的生父，夺走了你的生母，你知道么？”

兰陵王 儿知道，儿知道。

【先王塑像：“当今齐主将你豢养宫中，就是要销蚀你的血性，将你驯化为弄臣，你也明白？”

兰陵王 儿明白，儿明白。

【先王塑像：“你是兰陵王，不是可人儿。”

兰陵王 兰陵王便是可人儿，可人儿便是兰陵王。

【先王塑像：“兰陵王就是兰陵王，可人儿就是可人儿。”

兰陵王 请先王明示。

【先王塑像：“兰陵王乃是王者，可人儿乃是弄臣。”

兰陵王 哦，我是王者，不是弄臣。

【先王塑像：“对，你是王者，不是弄臣。戴上先王大面，找回王者精神。”

兰陵王 戴上先王大面，找回王者精神。

【先王塑像：“但要记住，不可嗜杀成性。”

兰陵王 不可嗜杀成性……

【先王大面，哐然坠地。

兰陵王 （捧起大面，无比欣赏）多么狰狞的神兽大面，好美呀！（试着戴上，顿觉异常）啊呀……

（唱）刹那时满腔热血俱沸腾，

分明是父王英魂来附身。

试一试身手力无尽，

恨不能横刀去出征。

莫以为甘心为弄臣，

无奈何忍气又吞声。

装优伶隐藏真心性，

等待着一朝露狰狞。

且看这大面多凶狠，

兰陵王找回王者尊。

父王说得对，我是王者，不是弄臣，王者王者归来兮！

【兰陵王取下泥偶手中兵器，轮番演练，欲罢不能。

【尉迟琳上，兰陵王冷不防一剑刺向他。

兰陵王 看剑！

尉迟琳 殿下戴上大面，好不狰狞。（见他又刺来）你我比试一番，重返少年！

【兰陵王、尉迟琳比武，难分难解，大面忽然从兰陵王脸上脱落，兰陵王招架不迭，尉迟琳收势。

尉迟琳 殿下身手，依然矫健。

兰陵王 （俨然换了一种神情）尉迟兄弟，你且过来。

尉迟琳 殿下要说什么？

兰陵王 尉迟兄弟，你说怪是不怪，这副大面，我一戴上，就力大无穷，只想杀人，可它一旦脱落，便心慌意乱，斗志全消。

尉迟琳 殿下不能总戴着大面，总在厮杀。不过，尉迟喜欢殿下头戴大面的狰狞模样，教人乍一看见，心惊胆颤。

兰陵王 尉迟兄弟，你听我说，我呀好像做了一个长梦，刚刚苏醒。

尉迟琳 殿下醒来想起什么？

兰陵王 想起你我年少时校场习武，驰马射箭，那情景恍若就在眼前。

尉迟琳 殿下还想起什么？

兰陵王 想起我的叔父，就是当今齐主，不让我去校场习武，倒将我送进乐坊。

尉迟琳 还有呢？

兰陵王 想起我怎么就喜欢上了伶人的表演，还喜欢上了男扮女装。

尉迟琳 其实殿下已经分不清自己是王侯还是伶人了。

兰陵王 而今我终于明白，我是王者，不是伶人。

尉迟琳 殿下怎么会把过去的事情全然忘记了？

兰陵王 九岁那年，先王遇害，叔父登基，过去的事情，就只想忘记。

尉迟琳 殿下想不起来的事情，何不去问问皇后？

兰陵王 皇后，不，不要问她。（又下意识地戴上大面）

【齐后与杨文、段武上，兰陵王莫名其妙地一声大吼。

兰陵王 看剑！

齐 后 （被刺中臂膀）啊！

尉迟琳 （打掉兰陵王的剑并摘下他的大面）殿下，这是皇后！

兰陵王 哦，是皇后，皇后受伤了？

齐 后 不妨事，不妨事，方才看见殿下头戴大面，奋力拼杀，就仿佛看见先王再世，殿下这一剑刺得好，殿下这一剑纵然刺死了我，我也心甘情愿。

兰陵王 这是为何？

齐 后 因为我在心里千呼万唤的兰陵王，终于回来了！

兰陵王 皇后说得是，伶人高长恭已死，王者高长恭归来。而今的兰陵王就是要做一个真正的王者，真正的猛将！

齐 后 殿下说得太好了！殿下，你来看，这是杨文，这是段武，都是跟随先王多年的老臣。还有他，忠良之后尉迟琳，自幼与你为伴，情同手足，如今他们都是你的心腹，愿辅佐你成功。

兰陵王 辅佐我成功，皇后意欲我何为？

杨 文 殿下，据边关战报，大周国调动数万兵马，就要大举伐齐。

段 武 眼下朝廷已在调集兵马，准备应战，只是挂帅之人难以挑选。

尉迟琳 殿下不妨请缨出征。

兰陵王 我，请缨出征？

杨 文 齐主贪生怕死，不会亲赴边关，殿下若以亲王名份代替御驾亲征，齐主必然求之不得。

兰陵王 齐主以为我只会演艺，不会打仗，他岂肯授我兵权？

段 武 殿下乃先王亲生，庸主篡位，名份不正，故而必欲加害殿下，以除后患，怎奈碍于皇后，难于下手，加之殿下沉湎声色，并无威胁，齐主方才容忍至今，长久下去，终究是他的心病。

杨 文 大敌当前，殿下主动请缨，就如羔羊送进狼群，齐主权衡利害，抑或应允。

兰陵王 我若得胜，齐祸可免；我若战败，将我抵罪。

段 武 殿下一旦兵权在握，又岂能任他裁定。

兰陵王 若是朝廷只拨给我少许兵马，齐主故意求败，又当如何？

杨 文 这个……还须三思而行。

兰陵王 哈哈哈……

杨 文 殿下笑什么？

兰陵王 （戴上大面）国恨家仇，吞噬我心，纵然单枪匹马，也要报仇雪恨！

齐 后 殿下稍安勿躁，我这里还有一计。

兰陵王 皇后有何计策？

齐 后 我看郑儿性情刚烈，虽已送进乐坊，绝然不肯入宫，我想游说齐主，把郑儿领到身边，谎称慢慢开导她，我让齐主钦点殿下出征御敌，就说一旦殿下抛尸沙场，那郑儿自然断念。

兰陵王 此计可行。

齐 后 只是殿下初次领兵挂帅，定要小心谨慎。

兰陵王 有先王英魂相助，我自无所惧怕。尉迟兄弟，与我一同出征。

尉迟琳 愿随殿下，冲锋陷阵。

兰陵王 好，一切依计而行。

（唱）沉沉噩梦终苏醒，

乍醒之时犹惊心。

莫道英雄失血性，

只因时机未来临。

辞别王灵宫闱返，

我还要装扮成阴阳怪气滑稽可笑的弄戏人。（欲下）

齐 后 殿下请留步！

兰陵王 皇后还有何事？

齐 后 殿下此去，凶吉难料，分别之时，不想知道我是谁么？

兰陵王 你是皇后。

齐 后 陛下真的不记得我么？

兰陵王 你是皇后。

齐 后 我是皇后，可我也是——

兰陵王 （制止地）不要说，不要说，待我报了家仇国恨，再说不迟。

齐 后 也好，我便等着殿下凯旋。

兰陵王 尉迟兄弟，带上大面，随我走！

尉迟琳 是，殿下！

【兰陵王踏着女伶步态，尉迟琳捧着先王大面，二人下。

段 武 （忽然大笑）哈哈哈……

杨 文 段将军因何大笑？

段 武 适才你我装神弄鬼，殿下竟然毫无察觉。

杨 文 段将军看，皇后独自在一边流泪。

段 武 皇后，殿下醒悟了，你当高兴才是。

齐 后 我高兴，可又总想哭，二位老臣还记得先王的一句话么？

杨 文 记得，先王言道，大面一旦戴上，卸下可就难了。

段 武 除非亲人鲜血，方可将之融化。

齐 后 先王既爱这副大面，又恨这副大面。

【隐隐不安的气息。

【幕内唱：

“音容兼美兮，

貌柔心壮。

诞于王族兮，

身陷罗网。

头戴大面兮，

性情掩藏。

孰为豺狼兮，

孰为羔羊。”

第三折 戴面

【古战场。

【兰陵王内唱：“立马横枪赴战场——”

【尉迟琳率领众骑将持枪挎刀扬鞭飞驰而上。

兰陵王 （接唱）旌旗展，尘土扬，

英姿勃发胆气昂，

行军道上铁蹄忙，

一路奔袭兵心壮，

跟随着披坚执锐骁勇善战，

如狼似虎的八百儿郎！

【众骑将行军舞蹈。

尉迟琳 禀报主帅，已近邙山。

兰陵王 登高瞭望，窥探敌情。

尉迟琳 敌情虚实，已然探明。

兰陵王 所设阵形？

尉迟琳 八卦阵形。

兰陵王 相距几许？

尉迟琳 二十里许。

兰陵王 好！

（唱）铁蹄直逼邙山岗，

敌情虚实探周详。

八卦阵形如罗网，

突袭敌阵料难防。

且没山林暂隐遁，

等待夜幕出平冈。

听得一声军鼓响，

克敌入阵兰陵王。

【齐军隐没。

【静夜，篝火，朗月，徐风。

【蓦地，《兰陵王入阵曲》奏响，乐曲由缓至疾，由弱及强。

【兰陵王头戴大面，神秘亮相，尉迟琳率军跟随，入阵舞蹈。

【人喊马嘶，血色夜空，北周兵马四周杀上。

【兰陵王沉着镇定地指挥齐军，月夜鏖战，愈战愈勇。

兰陵王 （手持长枪，载歌载舞唱）

呼剌剌趁夜色跃出山岗，

明晃晃手执着剑戟刀枪。

齐刷刷降下了天兵天将，

威赫赫入敌阵急虎饿狼。

乒乓乓戟与矛如何抵挡，

骨碌碌血头颅滚落一旁。

乱哄哄北周兵熙熙攘攘，

笑呵呵卷旌旗败走仓惶。

【兰陵王头戴神兽大面，枪挑北周众将，剑砍万马蝼蚁，勒马屹立高处威武亮相，乐曲鼓声戛然而止。

尉迟琳 禀报主帅，敌阵已破。

兰陵王 敌阵已破，敌军何踪？

尉迟琳 偃旗息鼓，退守洛阳。

兰陵王 人人头戴神兽大面，个个手执刀枪利刃，一鼓作气，大举攻城！

尉迟琳 得令！

【神兽大面军杀上，惨烈的攻城舞蹈。

兰陵王 （唱）传号令将大面全军戴上，架云梯执利刃攀援高墙。一霎时满城头魑魅魍魉，吓得那守备军哭爹喊娘。

尉迟琳 禀报主帅，攻克洛阳。

兰陵王 清点人马，犒劳将士。

尉迟琳 捕获周军主帅，作何处置？

兰陵王 杀！

尉迟琳 百员降将？

兰陵王 杀！

尉迟琳 万余士卒？

兰陵王 杀，杀，杀！

尉迟琳 这个……得令！

兰陵王 众将官，凯旋还朝！

【排山倒海的欢呼声：“兰陵王！兰陵王！兰陵王！”

兰陵王 （不可一世地）哈哈哈……

【凯旋舞蹈，威武雄壮。

【幕前，伶官甲、乙奔上。

伶官乙 不好了，不好了，兰陵王还朝了！

伶官甲 嗳，兰陵王还朝有何不好？要说不好，那是齐主想加害兰陵王的计谋破灭了。

伶官乙 对，那兰陵王凭借着三千猛士、八百骑将，一鼓作气，收复了洛阳，打败了大周国整整五万兵马。

伶官甲 是呀，兰陵王真厉害！

伶官乙 真厉害，且看那个活吃人心肝的齐主还能神气几天。

伶官甲 对！喂——兰陵王凯旋喽！

伶官乙 兰陵王凯旋喽！

【众伶人跑上跑下，奔走相告。

【景转神武宫。

【齐主宴乐，郑儿献舞，齐后、杨文、段武在座。

齐 主 左仆射，右丞相，兰陵王代驾出征，可曾送回战报？

杨文、段武 无有战报。

齐 主 郑儿近前说话。

郑 儿 陛下又要说什么？

齐 主 告诉你，可人儿已经死了。

郑 儿 有何为证？

齐 主 你想么，朕只拨给他八百人马，而那周军有数万之众，可人儿又未曾领过兵，打过仗，如何退得周兵。实话相告，朕就是送他去死，你就死了心吧。

郑 儿 郑儿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齐 主 岂能由得了你！

郑 儿 陛下如若强逼，郑儿宁愿一死。

齐 主 你！

齐 后 这就是陛下的不是了。陛下原本说好，让郑儿暂居乐坊，待我细细开导她，使之回心转意。陛下为了断绝郑儿对兰陵王殿下的念想，不惜以大齐国安危作为代价，钦点兰陵王为齐军主帅，代驾出征，以卵击石，而今兰陵王殿下生死未明，陛下便要强迫郑儿顺从，陛下身为一国之君，未免有失帝王威仪了吧？陛下，你说呢？

齐 主 朕何曾强迫郑儿？

齐 后 殿下生死都在陛下掌握中，其实，只要等兰陵王尸骸运回，郑儿自然断念。

齐 主 那就等着吧。

【伶官甲乙跑上。

伶官甲乙 陛下，陛下，兰陵王殿下回来了！

齐 主 快将他的尸首抬上来，让郑儿看看。

【兰陵王内唱：“高奏凯歌英雄还—”，高傲的兰陵王头戴大面，威风八面地上，尉迟琳率军士跟上。

兰陵王 （接唱）高奏凯歌英雄还，

重回宫殿两重天。

威风凛凛峥嵘面，

阴霾一扫散如烟。

齐 主 你是可人儿？

兰陵王 我是兰陵王。

齐 主 兰陵王就是可人儿，可人儿就是兰陵王。

兰陵王 可人儿就是可人儿，兰陵王就是兰陵王。

齐 主 朕且问你，这副大面，从何得来？

兰陵王 拜先主所赐。

齐 主 你去了先主庙堂？

兰陵王 去了。

齐 主 何人引你前去？

兰陵王 皇后。

齐 主 是你？

齐 后 是我。

齐 主 是你告诉他，先主是他生父？

齐 后 是我告诉他，先主是他生父。

齐 主 是你要朕钦点他为主将，挂帅出征？

齐 后 是我要你钦点他为主将，挂帅出征。

齐 主 如今他已不是可人儿，而是兰陵王？

齐 后 他本来就不是可人儿，而是兰陵王。

齐 主 朕真后悔。

齐 后 后悔何来？

齐 主 后悔让你做了皇后，后悔不曾斩草除根。

齐 后 我更后悔。

齐 主 后悔何来？

齐 后 后悔隐忍了十数载的家仇国恨。

齐 主 将她拿下！

兰陵王 将他拿下！

【齐主被擒。

齐 主 你敢弑主？

兰陵王 弑主者尔也！

（念）为谋大位亲兄害，

投毒弑主在宫阶。

饮恨衔愁十数载，

今日要尔祭头来。

齐 主 道朕弑主，有何凭证？

兰陵王 伶官哪里？

伶官甲乙 伶官在。

兰陵王 还记得我为你们编排的一出偶戏《杀宫》么？

伶官甲乙 记得。

兰陵王 安排人偶，敷演上来。

伶官甲乙 是！伶人听着，敷演《杀宫》！

【偶戏表演的第一种表述：先主与皇后相亲相爱……齐主鬼鬼祟祟探上……齐主招呼御厨献食，暗中向酒里投毒……御厨献食，皇后斟酒敬先主，先主饮酒暴毙……齐主闪上，刺死御厨，与皇后跪抚先主尸体大恸……齐主戴上先主王冠，将后冠捧给皇后，皇后拒绝再三，终于戴上后冠……

齐 主 伶官，不是这样！

伶官甲乙 那是怎样？

齐 主 （向他们比划）是这样……

伶官甲乙 明白了，再演《杀宫》！

【偶戏表演的第二种表述：先主与皇后激情拥吻……御厨鬼鬼祟祟献食上……御厨暗中向酒里投毒……御厨献食，皇后斟酒敬先主，先主饮酒暴毙……御厨欲逃，齐主冲上，刺死御厨，齐主跪抚先主尸体大恸……皇后戴上后冠，将王冠捧给齐主，齐主拒绝再三，终于戴上王冠……

齐 后 伶官，不是这样！

伶官甲乙 那是怎样？

齐 后 （向他们比划）是这样……

伶官甲乙 明白了，再再演《杀宫》！

【偶戏表演的第三种表述：先主与皇后相敬如宾……齐主鬼鬼祟祟探上……齐主招呼御厨献食，暗中向酒里投毒……御厨献食，皇后斟酒敬先主，先主饮酒暴毙……齐主闪出，刺死御厨，皇后跪抚先主尸体大恸……齐主戴上先主王冠，将后冠捧给皇后，皇后严厉拒绝，唾骂齐主……齐主示意掐死皇后幼子以相威胁……皇后痛苦久久，被动地戴上后冠……

兰陵王 伶官，不是这样！

伶官甲乙 啊，殿下还有说法？

兰陵王 （也向他们比划）真相是这样……

伶官甲乙 明白了，明白了，来呀，再再再演《杀宫》！

【偶戏表演的终结表述：先主与皇后相亲相爱，少年兰陵王在帷幔旁安静读书……兰陵王发现齐主鬼鬼祟祟探上，好奇地藏身在帷幔后窥望……齐主招呼御厨献食，暗中向酒里投毒……御厨献食，皇后斟酒敬先主，先主饮酒暴毙……齐主闪出，刺死御厨，与皇后跪抚先主尸体大恸……齐主戴上先主王冠，将后冠捧给皇后，皇后左顾右盼，拒绝再三，然后戴上了后冠……帷幔后，少年兰陵王瑟瑟发抖，痛苦不堪……

【兰陵王挥手，伶官甲乙示意伶人退下。

郑 儿 一场祸乱，各执一端，请问殿下，究竟哪个是真？

兰陵王 以你之见呢？

郑 儿 我相信殿下，更相信皇后。

兰陵王 为何？

郑 儿

郑儿虽然未曾做过母亲，但郑儿相信一颗做母亲的心。

杨 文 原来殿下亲眼得见。

段 武 原来殿下隐忍痛苦十数年。

齐 主 可人儿，你不是羔羊，你是豺狼！

兰陵王 来呀！

（念）将逆贼押进监房，

待明日绑赴庙堂。

斩头颅祭奠先主，

雪沉冤罪恶报偿。

尉迟琳 押下去！

【军士绑齐主下。齐后走近兰陵王。

齐 后 （万种怜爱地）想不到当年悲惨一幕，殿下竟亲闻目睹，可怜九龄稚童，情何以堪，伤何其重，难怪殿下心怀怨恨，故意装作忘记了母亲，今日，母亲要对你说一声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深深一躬）

段 武 皇后屈从逆贼，实是出之无奈。

杨 文 舐犊之情，人神共鉴。

齐 后 殿下卸下大面，让母亲看一看你。

兰陵王 （冷漠地）皇后不要碰我。

齐 后 儿啊，这是为何？

兰陵王 不要叫我儿子，我也没有母亲，普天下人都知道，兰陵王没有母亲。

齐 后 可是你的母亲就在身边，她一直都在暗中保护着你，为你忍受着奇耻大辱。

兰陵王 我的母亲，先王的爱妻，竟然做了弑君者的皇后。

齐 后 殿下，你听我说。

兰陵王 我不要听，我的母亲，先王的爱妻，竟然在我父亲尸骨未寒之时，当着九岁孤儿的面，做了杀父仇人的皇后。

齐 后 原谅我殿下，我不知道，我没看见。

兰陵王 可是我看见了，我的心在流泪，在滴血，十数年来，我把痛苦埋在心底，为了活命，失去人形，为了讨齐主欢心，我装男变女，混同优伶，而你却头顶后冠，与贼共眠，每当我看见自己的母亲在杀父仇人面前恭恭敬敬温柔小心的样子，我就恨不得冲上去唾你骂你，恨不能没有你这个母亲！

齐 后 （无地自容地）求殿下不要再说，不要再说，求你了……

兰陵王 来人啦，将她送进先王陵庙，为先王守陵，一直守陵到死！

杨 文 殿下不可！

段 武 殿下不可亲者痛仇者快呀！

兰陵王 杨文，段武，还有你们！

（念）忍气吞声在宫廷，

枉称前朝大忠臣。

歌功颂德十数载，

苟且偷生昧良心。

杨 文 我等是韬光养晦，暗中保护着皇后，保护着你呀！

兰陵王 明明贪生怕死，还要文过饰非。来呀，将这两个先王遗臣也送进先王陵庙，面壁悔过！

郑 儿 殿下！

兰陵王 郑儿，你要说什么？

郑 儿 殿下！

（唱）威权下郑儿也曾献歌舞，

也曾违心颂明君。

也曾强颜作欢笑，

也曾忍气又吞声。

心中有爱不后悔，

暗夜沉沉盼天明。

须知道默默之中有火焰，

照亮受苦受难人。

这受苦受难的第一人，

便是你忍辱含恨的生身母亲。倘若是皇后含冤入灵庙，

郑儿我情愿陪伴共余生。

兰陵王 郑儿，你——

（念）是非不辨，

爱憎不明。

自以为是，

逞强任性。

不识廉耻，

枉施怜悯。

一并送走，

落得清静！

尉迟琳 殿下，你疯了么？

兰陵王 （拔出剑）尉迟琳，莫非你也想去为先王守陵么？

尉迟琳 （也拔出剑）尉迟只想奉劝殿下，不要被怨恨泯灭了良心。不过，尉迟还不能离开殿下，尉迟要留在殿下身边，保护殿下。（收起剑）

兰陵王 都带下去，带下去，我一个人都不想看见，不想看见！

【军士护送一众人下，尉迟琳亦无奈地下。

【夜色降临，更鼓敲响，烛光摇曳，帷幔飘荡。

【兰陵王顾影自怜，自言自语。

兰陵王 这是谁，身穿铠甲，头戴大面，孤家

寡人，自思自叹。

（唱）一更天，想从前，

往事历历不堪言。

少年种下仇和怨，

沉沉阴霾罩心田。

亲见叔父施诡计，

亲见先主命归天。

亲见生母名份变，

亲见惨剧在面前。

心事不敢对人讲，

掩埋痛楚在心田。

二更天，添愁烦，

虎穴狼窝求保全。

易男易女颠倒颠，

邀宠卖乖君王前。

谁知媚眼是泪眼，

谁知妆面是愁颜。

谁知笑靥是梦魇，

谁知可人是可怜。

十足无聊当有趣，

百般委屈心里填。

三更天，抚大面，

扬眉吐气在今天。

壮士豪情铁血剑，

阴霾驱散似云烟。

戴上大面性情变，

戴上大面力无边。

戴上大面心肠铁，

戴上大面了挂牵。

一更二更三更残，

漫漫长夜苦熬煎。

牙还牙来眼还眼，

宁择残暴不施怜。

【梆声报更，邈远空灵。兰陵王试着想卸下大面，努力了几次，却怎么也卸不下来。兰陵王索性戴着大面，枕着长剑，在皇宫台阶上倒卧歇息。【齐主鬼鬼祟祟上，伶官甲乙随上。

齐 主 （唱）长恭将我押监房，

不知监房有名堂。

暗道藏在夹墙内，

侥幸逃脱大齐王。

伶官甲 这是陛下要的滚油。

伶官乙 这是陛下要的火种。

齐 主 滚油浇瞎他的眼睛，火种烧死他在宫廷。

伶官甲 伶官不敢。

伶官乙 伶官不愿。

齐 主 朕只要不死，就是大齐皇帝，尔等胆敢违抗圣旨？

伶官甲 要去陛下自己去。

伶官乙 我等伺候不起了。

【伶官甲乙放下铁水火苗，溜之大吉。

【齐主悄悄点着帷幔，残忍地将铁水注入兰陵王双眼。

兰陵王 （痛醒）啊，我的眼睛，我的眼睛……

齐 主 （幸灾乐祸地）哈哈哈，可人儿变成瞎人儿了！

兰陵王 尉迟兄弟在哪里？尉迟兄弟！

【尉迟琳闻声上，见状打翻齐主。

尉迟琳 殿下，你的眼睛在流血？

兰陵王 （摸索着）逆贼在哪里？

尉迟琳 逆贼在此。

兰陵王 （一阵猛刺）还我先王，还我母亲，还我眼睛！

【齐主被兰陵王乱剑刺死，兰陵王撇剑倒地，疼痛不已。

兰陵王 痛、痛、痛啊……

尉迟琳 殿下，逆贼用烧化的铁水浇瞎了你的双眼。

兰陵王 尉迟兄弟，快将我的大面卸下来。

尉迟琳 （试图卸大面）殿下，大面卸不下来。

兰陵王 为何卸不下来？（自己卸，仍卸不下）为什么？为什么？

尉迟琳 殿下，神武宫起火了，我们快走！

兰陵王 我要卸下大面，卸下大面！

【火势弥漫开，兰陵王抱着大面，团团打转。

尉迟琳 大火烧起来了，殿下快走！

兰陵王 走，我到哪里去，谁是我的亲人，谁是我的朋友，尉迟琳，你就让我戴着这副神兽大面，怀着怨恨，烧死在神武宫中吧。

尉迟琳 殿下！

（唱）大火熊熊燃烧起，

快快逃离莫迟疑。

心头纵有千般恨，

一朝消弭终有期。

那皇后她是你慈爱的好母亲，

那郑儿一往情深对你心不移。

朝野中有多少忠臣义士拥戴你，

尉迟我更是你肝胆相照的好兄弟！

殿下呀，冲出这层层宫帷又见新天地，

解开那重重心结但见朗朗日光煦。

手挽手扶起殿下出宫去，

找回那失却的亲情爱情和友谊。

【尉迟琳背起受伤的兰陵王，冲出火场。

【幕内唱：

“音容兼美兮，

貌柔心壮。

诞于王族兮，

身陷罗网。

头戴大面兮，

性情掩藏。

孰为豺狼兮，

孰为羔羊。”

第四折 卸面

【先王庙宇。清冷，寂静。

【兰陵王头戴大面，倒在齐后怀中，齐后哼着童谣，仿佛哄着熟睡的婴儿。

齐 后 （唱）日头头落下月头头亮，

望门门娃娃盼着他娘。

娃娃娃娃长大后，

娘亲望门盼儿郎。

兰陵王 （痛醒）谁在吟唱歌谣，这是儿时母亲唱给我的歌。

齐 后 是母亲在为儿吟唱。

兰陵王 母亲九岁那年抛下我，从此再也听不见母亲的歌。

齐 后 母亲歌谣为儿唱，唱在心里从未消。

兰陵王 这是在哪里？

齐 后 先王陵庙。

兰陵王 先王在哪里？

齐 后 先王在天上。

兰陵王 谁能为我卸下大面，我快要闷死了。

齐 后 先王生前说过，这是一副嗜血的神兽大面，戴上它，既可以无敌天下，也可能种下仇恨。母亲让你戴上大面，本意是要唤醒你的血性，不料却再次导致了儿的不幸，时至今日，母亲真不知该庆幸还是后悔。

兰陵王 是你们把我带进先王陵庙，是你们让我戴上大面，为什么？

齐 后 因为爱，因为恨。

兰陵王 因为爱？因为恨？

齐 后 事到如今，恨的深渊，只能用爱填平。

兰陵王 我只想卸下大面。

齐 后 若想卸下大面，除非……

兰陵王 除非什么？

齐 后 除非最爱你的亲人，用她的一腔鲜血，方能将大面融化。

兰陵王 可是，谁是最爱我的亲人，谁又是我的亲人，我没有亲人，没有爱人，唯有仇人，唯有仇恨，兰陵王只能一生一世戴着狰狞大面，度过残生。

郑 儿 最爱殿下的亲人，就是殿下的母亲。

兰陵王 不，儿时的母亲是，现在的皇后不是。

齐 后 （抱紧他）儿啊，告诉我，你能听到母亲的心跳么？

兰陵王 能。

齐 后 你能闻到母亲的气息么？

兰陵王 能。

齐 后 你能摸到母亲的泪水么？

兰陵王 能。

齐 后 叫我一声母亲，好么？

兰陵王 我……

齐 后 儿啊，叫我一声母亲，最后再叫一声。

兰陵王 不，不！（还是痛苦地推开了她，挣扎着站立起来）兰陵王没有母亲，没有，没有！

齐 后 不，普天下的儿女都有母亲，普天下的母亲都爱儿女，只是你我母子的情分被扭曲、被误解、被伤害了……（唱）千声呼万声唤千呼万唤，

一声悲一声泪悲泪潸潸。

怀抱着亲生儿长歌当叹，

把心中无限恨诉说一番。

娘也曾与先王共度患难，

娘也曾与先王露宿风餐。

娘也曾与先王南征北战，

娘也曾与先王恩爱无间。

不提防那一日命运突转，

刹那间风云变浪打船翻。

忍见我儿红唇面，

忍见我儿坠钗环。

忍见我儿把戏弄，

忍见我儿壮志残。

想不到易了妆面成铁面，

想不到血性归来变凶残。

我儿满目皆是仇，

我儿满眼都是怨。

我儿满心怀愤懑，

我儿落得一身单。

儿的心结谁来解，

娘今日一腔血喷洒儿面灌进儿心田。

【齐后拔下针簪，刺进心房，鲜血注满兰陵王大面，大面寂然落下，齐后倒地。

众 人 皇后……

兰陵王 （恍然觉醒，抱紧齐后）啊……母亲，母亲，我的母亲！

齐 后 （久久望着他，无限依恋）兰陵王，我的儿子……

【齐后死去，众人呜咽。

兰陵王 （仰天悲号）母亲！

（唱）一声呼唤一叩拜，

生身母亲卧尘埃。

浑浑噩噩十数载，

生生死死永分开。

紧紧拉住母亲手，

静静依偎母亲怀。

母亲心房不再跳，

母亲泪水挂在腮。

母亲为儿忍耻辱，

怎奈孩儿竟不解。

多少回思念母亲不成寐，

多少回思念母亲久徘徊。

多少回思念母亲心痛碎，

多少回思念母亲独悲哀。

十数年的耻辱翻作仇忾，

十数年的羔羊翻作狼豺。

十数年的委屈翻作怨恨，

十数年的郁闷翻作独裁。

戴上大面性情改，

戴上大面犯疑猜。

戴上大面心似铁，

戴上大面难再摘。

如今是复了仇，偿了债，

情难追，爱不再，

黯然神伤枉留恨，

人死魄散唤不来！

（缓缓抱起齐后）母亲，你看，这是先王的金马车，儿子带上你，带上郑儿，带上这些重情重义的长辈兄弟，不是去征战，而是去寻找一份无纷争无怨恨无猜忌无阴霾的清平……

【郑儿、尉迟琳、左仆射、右丞相纷纷坐上金马车，兰陵王焕发精神，一抖缰绳——

兰陵王 驾！

【奔驰的金马车，天地一片金色。

余韵

【一副狰狞的神兽大面。

【一阙壮怀激烈的《兰陵王入阵曲》。

【一位戴着面具装扮成兰陵王仗剑起舞的演员。

【纯正的宫廷雅乐，华美的古典服饰，精湛的俳优表演。

【幕内唱：

“音容兼美兮，

貌柔心壮。

诞于王族兮，

身陷罗网。

头戴大面兮，

性情掩藏。

孰为豺狼兮，

孰为羔羊。”

【大面忽然咧开了嘴，发出朗朗笑声。

【剧终。

【责任编辑：尹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