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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愁是个什么东西?

2017-08-17乔奕思

台港文学选刊 2017年2期
关键词:郑愁予怀乡余光中

乔奕思

在香港很少听到“乡愁”,“返乡下”倒是听得多。香港以外,几乎整个中国内地都属于北方,这也是我来香港之后才知道的。

余光中在《登楼赋》中写自己旅美的体验:“你踏着纽约的地,呼吸着纽约的空气,对自己说,哪,这是世界上最贵的地面,最最繁华的尘埃……纽约有成千的高架桥、水桥和陆桥,但没有一座能沟通相隔数寸的两个寂寞。”香港地贵桥多,比纽约还好的是,这里是华人社会,而且往内地交通畅达,仅仅只需两三小时。说到殖民历史,台湾的日据时期长达五十年,香港在三年多之后就被英国人接手了。

白先勇在《流浪的中国人—台湾小说的放逐主题》中,说二十世纪是中国人失败的世纪,人们处于流离状态,成了精神上的孤儿。相对于台湾一海分隔几十年,内地兵荒马乱几十年,二十世纪的香港是个好世界。可是,香港几十年来抱怨的人和事,偏偏全都来自内地,所以就像董桥先生,认为没有文化乡愁的心注定是一口枯井,也要到“精致文化传统”中去寻,中国文化里不精致的太多了,从酱缸里头掬清泉,不容易;对内地产生浓浓乡愁,更不容易。

幸好乡愁不仅只是空间上的,也是时间上的,文化上的,最高一层是精神上的。德国浪漫诗人诺瓦利斯说,哲学就是带着淡淡的乡愁寻找家园。海德格尔也说,诗人的天职是还乡。在香港,乡愁既不托于哲学,亦非诗歌,而是藏在与古中文息息相关的粤语音调中,在自给自足而生的以香港电影为代表的文化传统里。时间上怀乡,就是香港还是一个小渔村的时候;文化上怀乡,就是曾经街坊邻里的生活;精神上怀乡,那也不会追溯到中原大陆,而是上个世纪白手兴家的豪情;怀乡,统统都在我城的时空轴上进行。

同样是岛屿,台湾的怀乡有些不同。1950年左右从大陆来到台湾的作家,创作了不少思乡的文章,余光中的《乡愁》、林海音的《城南旧事》等,几乎每一个香港的中学生都读过。如今,台湾的纪录片系列《他们在岛屿写作》聚焦的正是这一批有乡愁情怀的作家,包括前面这两位,还有王文兴、杨牧、周梦蝶和郑愁予,共六位。其中除了杨牧的家乡是在花莲,其余五位都是童年在大陆度过,少年时期到台湾便一直留在了那边。

《他们在岛屿写作》是对作家们精神故乡的探测,镜头追溯作家意气风发的岁月,寻找文字之间所透露的“故乡”的信息。王文兴喜孟郊的音韵世界。余光中爱乡愁里的逍遥游。郑愁予追求的不是实体的故乡而是自由。周梦蝶的家园是佛。林海音是北京与台湾之间的跨界作家。在杨牧的记忆中,花莲的灯塔永远都在那个海边。失落了的故乡,应该去哪里找回来?《他们在岛屿写作》提供了示范。

对中国传统,想说爱不容易,王文兴恐怕是六位作家中态度决绝的一位了。他生于1939年的福建,七岁到台湾,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家变》和 《背海的人》,另有短片小说集《十五篇小说》。纪录片《寻找背海的人》以破解密码的方式,逐步接近他的作家世界。其中却并没有任何与大陆相关的童年回忆。谈到受影响的作家,他说的是十九世纪俄国文学,举例陀斯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说到完美的文体,他欣赏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情感教育》,并提到海明威的《老人与海》是短篇小说的典范。镜头跟随他故地重游,他不是去福建,而是去了童年时的住所纪州庵。就连他在美国爱荷华大学的求学生涯,他也是带过。

纪录片中有一组拍摄他独自写作时的镜头。家中没有人,摄像机也应该是没有人操作,留在书房外。画面呈灰白。他在稿纸上击打,又撕碎纸片,就好像在与文字的含糊性殊死搏斗一样,是与众不同的写作方式。根据他自述写作规律的书写,小说一天写三十五字。那一方稿纸正是属于他的岛屿。

《家变》全文十六万字,历时七年,讲述的是儿子与“家”之关系的变化。大学助教范晔,对于父母恶言相向,父亲离家出走。在等待父亲归来的过程中,范晔回顾了童年:曾经以“家”为避风港,接近家的时候不知为甚么突间想到家可能已经不在,“在他离家的时候可能遭逢了场巨火,已成为平旷,他迅速向前奔跑,想看个究竟。他奔冲途中跌了两次跤。”直到小说结尾,父亲也是没有回来的,儿子彻底与之决裂了。至《背海的人》,王文兴更进了一步,藉小说人物“爷”的境遇谈到人的“放逐”:“而爷就极其喜欢被放逐!放逐是反而得使爷感到自由無牵,一身畅快不绁。放逐在过去的时候是迫害的代名词,在二十世纪则殊属可能变成自由的代名词了。”在放逐中获得自由,亦不失为确认精神家园的方式。

王文兴在纪录片中大多一个人出现,所做之事与其他作家均不同。他出现在公交车站,手里拿的是最喜爱的孟郊的集子,上面有反复作注的痕迹。他朗读自己的小说,配上爵士乐队的现场击打,呈现的是他文字间立体化的音韵艺术。跟随纪录片提供的二十余条线索一路下来,就可发现,王文兴的岛屿,是偏离现世最远的文字世界。

余光中在《逍遥游》中的生活则热闹得多。镜头以他的乡愁为线索,跟随他和夫人、女儿,回南京,游石桥、夫子庙、天下为公、蠡湖,又至江苏的路线,其中穿插他在大学里与众人一起朗诵《乡愁》的场景。所到之处,前后都有不少人员招呼陪同。这些说的是地理上的逍遥游,也即是快乐的旅游。好看的一层是导演陈怀恩对余光中诗歌创作风格路径的撷取,从他早期《舟子的悲歌》中的浪漫,到他成熟时期“在中国文字的风火炉中炼出一颗丹来”的主张,梳理了他以清朗语言去表达繁复思想的脉络。这是第二层的逍遥游,在中国古代诗歌的用典,以及现代诗的规范中遨游,建构一个更加精炼的文化故乡。

因《逍遥游》的主要拍摄背景是在中国大陆,所以不由想起一则轶事。大陆诗人流沙河曾经写信询问余光中什么时候回大陆探亲,余光中写了几句诗作答:“草长如忘/苔深似锁/只怕是//找得回蒲扇也找不回萤火//找得回老桂也找不回清芬”。这首《还乡》的诗,恐怕比《乡愁》更能引起大陆读者的同感。人不能两次跨入同一条河流。不说流亡台湾,只说一直留在大陆的人们,恐怕也有“找不回”、“难回乡”的感觉。余光中在台湾从诗词歌赋中炼中国文字的丹;在大陆,文字与诗意还在寻找着重接传统意韵的路径。

《如雾起时》的郑愁予则行走在台湾和美国之间。他追想东门国小、新竹中学等地,也探访各处好友。到美国时,他拜访了当年爱荷华大学写作班的组织者 Paul Engle 的墓地。在 Paul Engle 的墓碑上,有其两句诗作:“I cant move mountain. But I can make light.”其中 Light,也恰是郑愁予诗歌创作的母题。在台北洪范书店2003年版本的《郑愁予诗集》中,他提到“灯”有48次之多,“归”更是提到了55次。然而,郑愁予毕竟是“浪子”性格。2007年11月,他在接受《南方都市报》采访时说:“我现在想做一个自由的人,想找到我自己的身份。我是一个中国人,如果我想做一个自由的中国人,那我在哪里生活已经不重要了。”郑愁予所求寻的故乡,是精神上的绝对自由。

回头再问,乡愁是些什么东西?铁丝网是带刺的乡愁。乡愁是已经逝去了,但还长久留存着的气味、滋味,是这个岛屿上所缺少的,或正在消失的,或将要被遗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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