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雕花马鞍

2017-08-16朱锡琴

少年文艺(1953) 2017年8期
关键词:雕花马鞍巴特尔

朱锡琴

那轮热力十足的硕大的日头,在天空赶了一天的路,终于一屁股坐在石头山上起不来了,它饱蘸金红的颜料信手挥洒,乌拉盖万里草场的一切都是辉煌妙不可言的。晚风把乌拉盖河的脸蛋摩挲出皱纹了,那些刚刚收割完的青草,还气不忿地散发出青悠悠的气息,不由分说钻进人的嘴巴、鼻孔里,好闻极了。

晚归的牧马人摇响了长鞭给自己伴奏,距离太远,看不清是谁,只能在他的歌声里听出他在唱《雕花马鞍》:

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

有一只神奇的摇篮,

那是一副雕花的马鞍,

伴我度过金色的童年

……

也不知是牛马识途还是歌声的牵引,那些肉滚滚的牛羊就有序地前行。

歌声荡漾进白音老头的蒙古包,他放下药碗侧耳倾听,唤他的孙女:“玲花,朝鲁,朝鲁干什么去了,我们也应该为他准备雕花的马鞍了,过年他就十三岁了,按照我们草原的规矩,他该有像样的马鞍去闯荡草原了。他要走遍亲戚朋友,接受大家的颂词啦!”

玲花正在写作文,她不确定形容人的眼神用凌厉好还是用严厉好,或者其他的什么词。听爷爷唤她,她一溜小跑着出去又跑回来:“朝鲁在教大白背古诗呢!”

大白是他们家的白驼,朝鲁是吃着它的奶长大的,朝鲁看别的孩子给自己的额吉过母亲节,他也欢欢喜喜和大白过母亲节。他割来不带一丝土星的青草,用小刀切成一寸一寸的,拌上粗盐、玉米粒给白驼吃。白驼吃着,朝鲁就给它唱《梦中的额吉》,唱着唱着,朝鲁的眼泪就情不自禁下来了。

新来的老师不了解情况,让朝鲁把他的额吉请到学校来一趟,想谈一谈朝鲁的成绩,朝鲁就雄赳赳气昂昂地把白驼牵来了,结果把新来的老师弄哭了,老师说:“朝鲁,我以后就是你的额吉。”

朝鲁小手一挥说:“不用啦!这个额吉又没做错什么,有它就够啦!”新老师很喜欢这个白白净净、少点心眼的孩子。

爷爷听朝鲁在给白驼背诗,就叹气:“朝鲁要是再聪明一点,可就是完美的孩子了。”爷爷又接着叫玲花:“把咱家的银子拿出来,趁着北风没下来,我要进旗,给朝鲁订雕花的马鞍,明年就是朝鲁的本命年了。”

玲花是聪明的孩子,她知道草原的人家喜欢把现金换成金子或者银子保存起来。草原人有一种说法,男人要有一副好马鞍,女人要有一副好头饰。头饰和马鞍都是用重金打造的大物件,越是华贵,越显示家里的重视,别人家自然也就不敢小瞧。

玲花打开柜子,拿出那包碎银块,摊在爷爷面前。爷爷看了又开始叹气:“这还差得远呢!”

玲花看着手腕上与她朝夕相处的那对银镯子,手工刻着马兰花,凹凸有致地闪着质朴的光芒,这可是她身上唯一的饰物了。玲花使劲撸下左手的镯子,又使劲褪下右手上的镯子,还带着她的体溫呢!玲花“当啷”把它们扔在那堆银块上。她必须扔得毫不在乎,不然爷爷会更难过的。

爷爷还是难过了,看了看玲花:“就算你舍得,还是不够哇!”

“爷爷,朝鲁的马鞍缓一缓不行吗?等明年我们的羊和骆驼长大了,一定会卖个好价钱,到时候我们给朝鲁打最好的雕花马鞍。”

爷爷的胡子已经全白了,他的嘴唇微微颤抖着:“朝鲁是因为难产,脐带缠了脖子才这样的,别人都说他傻,他才不傻,只不过笨了点而已,明年就是朝鲁的成人礼了,只有骑着最耀眼的马鞍,芍药花神才会在那么多孩子中看见朝鲁,才会赐福于他,每个孩子一生只有一次成人礼,哎!都是爷爷没用。老啦老啦!”爷爷恼怒自己的无能为力,一下接一下拍打着大腿。

玲花不再说什么了,她暗暗打定主意,爷爷老了,这件事可不能再让爷爷操心了。

玲花又想起朝鲁,有一年她病了,大冬天要吃鱼,朝鲁想都不想拿着冰钎把乌拉盖河的厚冰钻透了,他乐颠颠捧回来的两条鱼,跑到家早冻成冰棍了,朝鲁自己没变冰棍,脱下来的棉袄和棉裤,冻得有了骨头,稳稳当当站在蒙古包里。朝鲁熬的鱼汤,他一口舍不得喝,都要给姐姐,尽管喝起来咸得要命。班上的巴特尔,抢了她的书包,朝鲁追到了巴特尔家,给了他一顿结结实实的拳头……

玲花走出蒙古包,看着和白驼耍得正欢的朝鲁,他的鼻涕流下来都顾不得擦,这么其貌不扬的朝鲁,又这么可爱善良的朝鲁,姐姐一定给你一个难忘的十三岁。玲花过去给朝鲁擦鼻涕,心疼地说:“傻样,鼻涕都过河了。”

玲花回家来默不作声拿出一顶精美的头饰 ,头饰由银链、银铃、錾花贴片相缀,与成排成串的红珊瑚、绿松石镶嵌而成,玲花双手捧着它,就有悦耳的声响在蒙古包里打转。这造型华美、光彩夺目的头饰,有几十斤的银子,是玲花额吉的嫁妆。玲花说:“爷爷,就用它给朝鲁打雕花的马鞍吧。朝鲁的马鞍一定是乌拉盖最漂亮的雕花马鞍。”玲花仿佛看见朝鲁策马奔腾的样子,洁白的哈达在他的手里迎风起舞。那模样肯定帅气极了。

爷爷斩钉截铁地说:“不行。这是你额吉留给你的嫁妆,动不得。”

玲花犟起来,是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的犟, 她说:“爷爷,朝鲁是我们家的男孩子,他得骑在最漂亮的马鞍上征服乌拉盖。草原上的男孩子都有雕花的马鞍,我们的朝鲁也要有。”玲花因为急着要说服爷爷,脸蛋微微泛红。

爷爷还是不同意,他说:“等我的病缓一缓再说吧,出去借一些钱,给朝鲁订马鞍,这件头饰,说什么也不能动。它是属于草原上最漂亮的玲花的。”

玲花知道爷爷老了,借不来那么多钱。巴特尔上个月拥有了自己的马鞍,连工带料居然花了五万多。玲花当时还大吃一惊:“这都快能买一辆小汽车啦!”巴特尔得意洋洋的样子,玲花一辈子都忘不了:“那当然了!这是我阿爸找东乌旗最好的马具匠打的,我阿爸说,这样的雕花马鞍可以一代一代往下传,我传给我儿子,我儿子传给我孙子,我孙子传给我重孙子……”

玲花打断巴特尔:“那你要是生出丫头呢?你这雕花的马鞍不就传不下去啦?”

玲花的这个新问题难住了巴特尔,他摸摸后脑勺,双眼望向天空,仿佛某一朵悠悠的白云上面就藏着他要的答案。直到玲花走远了,他还没翻出那朵答案。

这是个晴朗的星期天,玲花决定动身去东乌旗。临走时,她还把这件头饰戴了戴。额吉的这件头饰有点大,把她的眼睛都挡住了,玲花用手正了正头饰,她圆活的眼睛就露出来了。两旁垂挂的银链子、红珊瑚和绿松石把她打扮得像小仙女一样。

玲花恋恋不舍地收起头饰,包好,看看熟睡的爷爷,头也不回地跨出蒙古包。

玲花看见朝鲁双手叉腰站在最高的草垛上,牧草像沼泽一样扛不住人,为防止双脚深陷,朝鲁不停走动,像踩在一块软塌塌的肚皮上。

干草垛应该散发出饴糖一样的气息才对,可它此时却像憋足了一个臭屁,长久得不到释放一样,朝鲁每拔起一次脚,又大又软的肚皮都忍不住“嘟嘟”放起连珠屁。

朝鲁被熏得喘不了大气,不悦地责备草垛说:“你怎么就管不住自己的屁眼呢!”

玲花站住了脚步:“朝鲁,你又爬那么高,想什么去啦?”玲花知道朝鲁每次不高兴,都要爬到高处去想一想,也许是一处高岗,也许是一棵大树,当然也有秋风一来,像高脚蘑菇一样冒出来的草垛。

朝鲁翻了翻眼皮:“咱家的草垛放屁了。”

玲花跺了一下脚:“笨蛋,一定是你把没干透的草剁进去了,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家伙。朝鲁,这垛草烂了,不能再喂我们的牛马和白驼了,它们会得急性胃肠炎死掉的。”

朝鲁的小脸看起来挂满悲哀:“你也说我是笨蛋,班上的同学都说我是笨蛋。他们都有自己的雕花马鞍,就我没有,他们说马鞍不愿意让一个笨蛋骑着去闯荡草原。”朝鲁又急又难过,口水滴在蒙古袍的胸襟上。

玲花很后悔说出刚刚那句话:“朝鲁不是笨蛋,谁家的孩子有咱们家朝鲁可爱呢?马鞍会有的,而且,还是雕花的银马鞍呢!”

朝鲁“哧溜”从草垛尖上滑下来:“真的?”

玲花轻轻擦掉朝鲁嘴角的口水说:“真的!”然后翻身上了大青马,她要过河,她要到东乌旗找到那个独眼。巴特尔曾说:“别小看了独眼,他可是整个内蒙古雕花马鞍做得最地道的,就是要价高,脾气也不好,手艺高的人都这个德行。”

独眼家非常好找,玲花一进院子就闻见了“熟皮子”的味道,臭烘烘的,呛人。独眼是个黑瘦的家伙,个子不高,他在一堆木料、皮料、皮钉、腻子、锛子之类的材料和工具里来回穿梭。玲花想起老師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独眼对于玲花这样的不速之客早已经习惯了,他头都没抬。

玲花环顾四周,她的眼睛有点忙活不过来了,那些已经完工的马鞍摆在那,个个精致漂亮,光彩照人。镶金的贵气十足,嵌银的夺人眼目,镶玉的,裹铜的,骨雕的,贝雕的,景泰蓝的……玲花忍不住伸手要拿一件银马鞍,朝鲁骑上它一定开心。

“放下,碰坏了你可就麻烦了!”独眼恶声恶气的声音吓得玲花一哆嗦。

“那么大声干啥?你的马鞍又不是薄纸片糊出来的!我摸一下它就坏啦?”玲花有点不服气,“要是那样的话,你的手艺也不咋的嘛!”

独眼的一只眼睛用黑布罩着,另一只眼睛像割皮子的捏刀闪着寒光。

玲花一想还指望这个恶狠狠的家伙给朝鲁制作马鞍,赶紧抿紧了嘴巴。

一个女人的笑声响起来,这笑声一点也不好听,玲花记得她家养的老母鸡被黄鼠狼掐了,就发出这样的笑声。笑声颤颤巍巍落地了,那个女人才说话:“我刚才还怕你把女娃娃吓坏了,原来人家还是个厉害丫头!”

玲花这才看清,一大堆白茬鞍后面还猫着个女人,她的脸和没上色的白桦木马鞍一样没有血色。玲花心说,独眼家的人怎么都这么奇怪!女人手里拿着皮活,因为此时露出笑意,顿时一张脸明媚起来,玲花喜欢这样的明媚,便也回了她一脸灿烂。

独眼说:“我还敢吓唬她,你看她嗓门比我还大。”

玲花可不是来听打嘴仗的,她打开那包银子:“我想给弟弟订马鞍,银子不够,再加上这个头饰,应该差不多了吧,我要最漂亮的银马鞍。”

独眼用那只好眼睛端详,咂巴咂巴嘴:“很漂亮的头饰,毁了怪可惜的。”

玲花的脑海里又浮现出戴头饰的自己在草原上和风起舞的画面。玲花用力甩了甩头,戴头饰的另一个玲花溜了。玲花不敢看头饰,怕自己改主意:“可惜什么,马鞍是给我弟弟的,他可是我们那最帅气的男孩子,他明年就本命年了,爷爷说打一个雕花的银马鞍,庆祝我弟弟手可及鞍,脚可及镫。”

“三个月后来取吧!”独眼又认真埋头在那堆臭皮料里了。

玲花心急地道:“能不能快点?我弟弟性急。”

“真着急就不要在我这定制马鞍。在我这定制就得听我的。”

那个女人数落独眼:“能不能对孩子好好说话?”看独眼不吱声了,女人对玲花说:“孩子,走吧,这里还有去年预定的马鞍,我们还没做完呢!三个月都是早的了。”

玲花没走,她看着独眼说:“称称银子吧!”

独眼老婆又迸发出黄鼠狼掐鸡一样的笑声:“这孩子还怪精着呢!”

玲花抱回马鞍的时候,已经快过年了,她那首《雕花马鞍》唱得更加动听了。

朝鲁呢,那时候正和一头肥羊过不去。他进草料房,正看见这只肥羊贼头贼脑地偷草料吃,看见朝鲁还有点不好意思。朝鲁生气了:“到饭点了吗,你就随便开饭?你让别的羊怎么看你?你说你错没错,错没错?”朝鲁把“你”说得更像“里”。

那头贪嘴的肥羊真的听不懂朝鲁的训诫,朝着朝鲁的裤裆钻过去,那就可以逃之夭夭了。朝鲁像一位严厉的额吉在教训不听话的孩子,就势骑在肥羊的身上,夹住羊肚子,左右开弓扇肥羊的屁股,一边抽还一边问:“还偷不偷吃,偷不偷吃了?”

肥羊就“咩咩咩咩”地回答他,有点像顶嘴。

“哎呀!”朝鲁更生气了,“你错了还不承认?你还委屈?”

玲花笑着招呼:“朝鲁,别和那头羊较劲了,看看你的雕花马鞍吧!”

那真是顶顶漂亮的马鞍,比在独眼家看到的那些个银马鞍还要漂亮。鞍座是用带疖子的弯木制成的,比白桦木耐用,散发着独有的香气,它通体上下的装饰都用纯银打造,银条雕花包边,朵朵清幽,要是在盛夏,准把蜜蜂招来。银鞍泡和银鞍钉瞪着鼓溜溜的眼睛,香牛皮的软垫乖溜溜铺在鞍座上, 马镫是纯铜的,闪人眼睛,马肚带用七色的线绳揉搓而成,像一段彩虹铺在马肚子下。玲花想,骑着这样的银马鞍迎风沐雪心情一定很美丽。

爷爷虽然埋怨玲花,但也无可奈何。他一边喝着温热的奶茶一边盯着雕花马鞍:“独眼这臭脾气数一数二,人家这雕花马鞍的手艺可也真不含糊,我活到这么大,还真没见过这么漂亮的马鞍呢!”

“可不是咋的,他那脾气顶风能臭十里地呢!那张脸您可没看见,像一坨稀牛屎那么不招人待见。”玲花噘着嘴巴表示自己的不满。

朝鲁的脸蛋散发着奶皮一样的光泽,他摸着雕花马鞍一个劲说:“好看,好看,可真好看。”他一说话,口水就像雨滴一样下来了。

玲花瞪了朝鲁一眼:“看你那埋汰样,赶紧写作业,写不完晚饭就别吃了。”

朝鲁就很不服气地顶回去:“看我有个马鞍你也不高兴,你哪来那么多不高兴?”

爷爷要说话,玲花知道爷爷要说啥,赶紧冲爷爷摆了摆手。

朝鲁真是个不按常理出牌的孩子,他在第二天就骑着雕花马鞍四处撒野。他觉得这么好看的马鞍蹲在他家的柜子上,一定着急上火,他作业写到一半就写不下去了,抱着雕花马鞍铺在大青马上,打马而去。

朝鲁绕过几个沙包就看见了巴特尔在遛马,歪着脑袋得意洋洋指给他看自己的雕花马鞍:“看,马鞍,好看。”

巴特尔轻蔑地对朝鲁说:“你神气个屁,你姐的嫁妆都没啦!她把自己的头饰给你打了马鞍你知道不知道,你个笨蛋。”

朝魯一着急就流口水:“我姐又不急着嫁人。”

巴特尔不想让朝鲁骑得那么舒服,他大着嗓门说:“你骑这雕花的马鞍就不烫屁股吗?明年你姐姐也该戴头饰参加旗里的大会啦!到时候,旗里的女孩都会盛装出席,盛装出席你懂不懂?你姐姐没有头饰,到时候她就是旗里最丑最丑的丫头啦!”巴特尔牵着马一边走一边说朝鲁:“你个笨蛋。”算是他和朝鲁告别的最后一句话。

朝鲁感觉马鞍没烫他的屁股,他也不知道啥叫盛装出席,但他隐隐约约感觉,姐姐必须得有一个头饰,他可不想让姐姐变成最丑的丫头。他用手背擦了一下流下来的口水,蹲在沙丘上,发起愁来。

朝鲁找到独眼家时,累得汗流浃背。当独眼听说朝鲁要把他的力作再改回头饰时,那只好眼珠子差点气坏了,他那张本来就丑陋的脸,吓得胆大的朝鲁都有点不敢看了。独眼用锛子刨着桌子,又指着马鞍恶狠狠地说:“你给我挑挑,这马鞍哪点不好,你要让我改回头饰,这传出去还让我怎么当这个马具匠?”

朝鲁挺纳闷地说:“那你就接着当呗,谁又没说不让你做马鞍了,我就让你改一个头饰,你叽叽歪歪的干什么?”朝鲁话说急了,口水又流了下来,他这回没用袖头蹭,着急忙慌吞了回去。

细骨伶仃的独眼把锛子扔了,双手叉在腰上喊:“你这孩子嘴里衔灯草——说得可真轻巧,哪有手艺人自己做的东西自己毁坏的道理?这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脸吗?”

朝鲁心里骂这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家伙,但他并不真的生气,收拾收拾雕花马鞍:“你不给我改就不给我改呗,我找别人改,银匠像草原上的屎壳郎那么多呢!”朝鲁到独眼家,已经是他今天到的第五家银匠铺了,朝鲁不知道,马具匠可比银匠牛多了,马具匠既是银匠同时也是皮匠和木匠。前面四家一看马鞍上雕刻着独眼的名号,都知道他的臭脾气,谁敢动手毁了他的作品啊,于是,宁可钱不挣也不愿意惹这个闲气。

独眼的老婆正在做皮活,用大头针屁股顶了顶独眼:“与其让别人改了你的作品,说出去丢人,还不如你自己改呢!”独眼的老婆递了递眼色。

独眼看了看直流口水的朝鲁,心领神会地走过去,一把抢过朝鲁怀里的马鞍:“这个草原上,只兴许我改别人的活,还没见过谁改我的活呢!不就一个破头饰嘛,三个月后来取吧!”

看着朝鲁走出屋,独眼余怒未消地对做皮垫的女人说:“另外给这个小家伙做头饰,这样的雕花马鞍一千个也不愁卖。”

三个月后玲花又抱着头饰来了。独眼像是算准她会来似的,问玲花:“你是要把头饰再改成马鞍?”

玲花点点头,还是那么圆活的眼睛盯着独眼的那只好眼睛,独眼有点抵不过这眼神。

独眼大概是气蒙了,连发火的力气都没有了:“我怎么这么倒霉遇见你们两个孩子了呢?我打一回脸不够,还得啪啪再打第二回?”独眼一下把脖子上的皮尺拽下来:“我真是踩了狗屎运了。”

玲花听出来,独眼这是同意了,她轻轻把头饰放在割皮活的案板上,用手摸了摸头饰:“这个头饰很漂亮,和我额吉留给我的一样漂亮。但我弟弟朝鲁更需要一个雕花马鞍,因为弟弟和别的孩子不一样。有了雕花马鞍,他就会在芍药花开的时候,接受大家的颂词。”

独眼以往的眼睛里总有凶光,现在彻底磨灭了:“难道,你就不想在芍药花开的时候,接受大家的颂词?”

玲花没回答这个问题,只说:“拜托,这次您要做得快一点,芍药花等不了三个月了。”玲花双手向前平伸,手心朝上,双眼恳切地注视着独眼,深施一礼。然后一步一步退出去,翻身上了大青马,扬鞭而去。

这天晚上,月亮升上来又坠下去,独眼怎么也睡不着,在炕上翻来覆去烙起了馅饼。最后,他像是做了什么重大决定,在放杂物的仓房“扑腾扑腾”一顿翻找,拿着一个沉重的袋子出去了,骑着那匹和他一样瞎了一只眼睛的老马,沿着刚化开的乌拉盖河而去。独眼听到冰面“轰隆”一声,江面的冰凌随一河春水汹涌而去。

他回来的时候,一身轻松,他的老婆早就醒了,叹了一口气说:“人人都说你是瓷公鸡,铁仙鹤,玻璃耗子,琉璃猫,可你这一毛不拔的家伙刚才出去,第一次做了一笔赔大本的买卖。因为什么?”

独眼的手颤抖了几次,终于不负使命地点燃了一支烟。他想吸烟平复情绪,可那只好眼睛里的泪水却像潮汐涨起来,他像干了败仗的孩子一样抽抽搭搭起来:“那个女孩的愿望,和我姐姐的愿望一样。小时候,因为我的眼睛,大家都骂我躲着我,不和我玩,只有姐姐疼爱我。我看别的男孩都有雕花的马鞍,可我,只有一匹同样瞎了一只眼睛的瘦马,就想啊想啊,要有一个属于自己的马鞍该有多好,这个愿望我没告诉任何人,因为阿爸阿妈是不会给我订做马鞍的。姐姐却看出来了,她和今天来的那个女孩一样,用自己的头饰给我改制了一个马鞍,在取马鞍的途中,姐姐——遇见了狼群……”

独眼抱着头嚎啕大哭:“姐姐每次考试都第一名,要活到今天,早就是大学生了。”

独眼的老婆又叹了一口气:“所以,你当马具匠,是为了纪念你的姐姐?”

独眼一脸鼻涕和眼泪,点了点头,他阻止住老婆伸过来擦泪的手:“让我再哭一会儿吧,好多年没这么痛快地哭过了。”

第二天,朝鲁一推开蒙古包的门,就看见了门口的那个鼓鼓囊囊的袋子,他打开,看见了银光闪烁的雕花马鞍和头饰。

白音老头和玲花向着东乌旗的方向,伸出双手,手心向上托举着,躬身送出了他们最高的敬意。

听说,从此以后,这个独眼的马具匠温情了不少,脸再也没那么“臭”过,见过独眼的人都说:“乖乖,这还是那个独眼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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