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媛媛+高石

“你以为罪犯都是猥琐的，眼神都是涣散的、躲避的？你错了！我告诉你，很多坏人的眼睛并不无神，反而很明亮。”

6月末的一天，病床上的林宇辉首先画出了一双有神的，甚至有点锐利的白人男性的眼睛。然后， 才是眉耳鼻口、脸部轮廓。画像传回美国联邦调查局（FBI），震惊中美两国的章莹颖案宣布了一个更具震撼性的消息——犯罪嫌疑人克里斯滕森的画像与照片一同披露，两双眼睛的相似度高达百分之八九十。

一夜之间，中国警官林宇辉名动天下。

>>画人先画眼

林宇辉画人先画眼，“最能表现人灵魂的就在眼上，人的眼睛是有故事的”。

聊天时，林宇辉的眼睛一直温和地、闲适地看着前方，不太聚焦。但《环球人物》记者一提起章莹颖案，他的眼，刹那间如电如炬，定于记者一人。目光陡然相接，只觉这双异常清澈、透

亮的眼睛直慑心魄。这是一双锐利的鹰眼！

林宇辉画过无数双罪犯的眼睛，但画白人嫌犯，还是第一次。6月9日，27岁的中国访问学者章莹颖在美国伊利诺伊州失踪。监控拍到章莹颖上了一辆黑色轿车，也拍到了一个白人男子开着这辆车一闪而过的镜头，但是模糊不清，无法识别长相。案情陷入僵局。几天后，美国警方向华裔刑事鉴别专家李昌钰寻求建议，李昌钰给了10个侦查方向，第一条是“追查车辆”，第二条就是“强化录影画面”。

谁能做到呢？李昌钰的助手、学生刘世权想到了林宇辉。他们相识不久，半年前，央视录制《挑

战不可能》节目，李昌钰是3名评委之一，林宇辉是参赛者之一。这个来自山东省公安厅刑事侦查局物证鉴定中心的警官，专长是画画。画画能破什么案？但林宇辉一上场，就让人一连串的目瞪口呆——摆在他面前的是3张打满马赛克的照片，他得从现场48个打扮极其相似的女孩中找出对应的人。连主持人撒贝宁都怀疑：“照片上真的有人吗？”李昌钰却笑眯眯地“补刀”：“女孩子们头上的花，各不相同，能给提示的。”他立即告诉撒贝宁：“请大家摘花！”然而，林宇辉硬是从一堆马赛克里看出端倪，画出3张头像，并在48个女孩中准确找出对应的人。一片惊叹和欢呼中，央视给了李昌钰一个特写：79岁的老神探依然笑眯眯，鼓着掌，眼神变得格外亮。

节目录完后，李昌钰和林宇辉有过一番交谈：“美国的模拟画像也走在世界前列，但大部分都是

电脑绘制，手绘画像画到你这样的程度真是不可思议。如果有机会，美国这边的案件也想邀请你参与。”他还把自己的助手刘世权介绍给林宇辉认识。

没想到“一语成谶”，机会来得这么快。6月17日，代表中方在美国交涉章莹颖案的刘世权，

向美方提议，让中国警官林宇辉来画嫌疑人画像。于是，心脏不适、正躺在病床上的林宇辉接到了刘世权的越洋电话。

按照程序，参与跨国案件，美方得出具公函。很快，刘世权打来第二个越洋电话，告诉林宇辉，跨国发函手续繁多，美国人估计要十天半个月，可现在海外华人群情激奋，美国警方破案压力很大，希望林宇辉先画像，公函他们后补。

林宇辉当即回答：“没问题！”心里的声音告诉他，必须尽快拿起画笔。“除了警察，我还是一名中国人，更是一个中国父亲，我的孩子也在国外留学。要是自家孩子遇到事了，哪还有心思吃

饭睡觉？疼都疼死了！不管函不函了，我肯定要画，要是有人批评我无组织无纪律，我认了。”

当然没有人批评他。章莹颖案牵动了多少中国人的心，几位视频专家很快赶来，和林宇辉一遍遍看美方发来的监控录像。画面很模糊。他们看了好几遍，就是看不清驾驶座上的人。他们把

录像定格，一帧一帧看，一帧一帧分析，足足看了几千帧照片，看到眼睛都充血了。“这可比节目上难多了。节目上的照片虽然打了马赛克，但光线比较亮，脸部没有外物遮挡，没有噪点，角度也相对好辨认。而监控照片不但模糊，还光线暗，噪点多，脸的上半部分又被车遮挡，角度也很偏。”

终于，林宇辉说话了：“哎呀，我看到嫌疑人的头了！”他们瞪大眼睛盯着屏幕：“哪呢哪呢？头在哪儿呢？”林宇辉指着一团模糊的监控照片：“我看到了嫌疑人的脸型和一些基本特征，能够通过推理画出其他部分。不过，之前主要画中国人，这次是个挑战。”

他拿起画笔，画下了嫌疑人的眼睛。

>>人性光谱上的两端

如果一个家庭失去孩子，结果将会怎样？林宇辉当了大半辈子警察，体会太深了。找他求助的人里，有不少就是失去孩子的父母，他們拿着孩子年幼时甜甜笑着的照片，恳请林宇辉画出孩子成年后的模样，好让他们还能继续找下去。

那么多寻子的悲怆，林宇辉最难忘的，是吴世元、王正荣夫妇。1990年，他们6岁的儿子在火车站被拐走。夫妇二人就此辞掉工作，把女儿送回老家，带着全部积蓄踏上寻子之路。两年时间里，他们踏遍大江南北，却一无所获，绝望中他们开始互相埋怨，最终不堪承受自责、悔恨、痛苦，竟双双引燃自制炸药自杀了。在以如此极端的方式告别人世前，他们给孩子留下一封信，说了一句“对不起”。女儿长大后，发誓要完成父母遗愿，找到弟弟。2015年，在一家寻子网站上，她发现一个和弟弟容貌相似的人，便不顾一切找过去。然而，以当时的技术，确认血缘关系必须要有父母的DNA才行。她咬咬牙，转身奔回乡村，决意开棺提取父母的DNA。全村哗然，掘父母的坟，你这是大不孝啊！面对满村亲族，她说：“让我父母看到他们的儿子回来了，是我最大的孝。”

说到这里，林宇辉的声音戛然而止。静默中，他的眼神偏到了一侧，仿佛在看着遥远的乡村。

然后，他的眼里堆起不自然的笑意：“哎呀，这个故事我讲过好几遍了，怎么再说还是难受呢？抱歉！抱歉！”他冲记者笑着，提起壶，去烧水。他没发现，那只壶里，其实没水了。他只是，

借机背过身，抹了把眼泪。很难想象，经历过无数刑事案件的老警官还如此容易动感情。他的朋友也说：“老林，你真是最不像警察的警察，警察得粗犷一点。”看着林宇辉噙着泪水的眼睛，再看看他画的嫌疑人克里斯滕森的眼睛，这种对比太过强烈，简直就是人性光谱上的两端。

克里斯滕森今年28岁，2013年本科毕业后到伊利诺伊大学香槟分校物理系读研究生。他读的

凝聚态物理专业是伊大物理系最好的专业，全美排名数一数二。读书期间，克里斯滕森当了3年零7个月的助教，也连续3年得到优秀助教称号。2017年5月，他拿到硕士学位证。在那之前1个月，章莹颖刚刚到伊利诺伊大学香槟分校学习；在那之后1个月，章莹颖坐上了克里斯滕森的黑色轿车，就此失踪。

今年4月，克里斯滕森曾经上过一个成人社交网站。网站的首页这样写道：“这是一个关于绑

缚与调教、支配与臣服、施虐与受虐的社交网站，它就像Facebook一样连接你我， 但比Facebook

更有趣。不是吗？”在“新手绑架课程”论坛里，克里斯滕森浏览了“完美绑架幻想”和“如何策划一场绑架”两个帖子。这样的一个网站，竟然在全球拥有500万会员。而比它更黑暗的网站，还有很多。大量犯罪通过这些网站进行。

就在林宇辉画出克里斯滕森画像后，今年6月29日，克里斯滕森竟然参加了一场声援章莹颖的

祈福活动。活动上，他还向人描述“理想受害者”的特征，甚至在现场指出了几个符合这些特征的人。FBI联合反恐特遣队成员罗杰斯称，一些犯罪分子会出现在受害人葬礼或守夜仪式上，“有可能他们只想确认，‘嘿，看看我做的事情，我让所有人都聚在一起悼念我的受害者！”

永远不要忘记警惕，有这样一群恶魔在人间游荡。

>>“正义不会轻易到来”

近日，林宇辉在公号上发表了一篇关于章莹颖案的文章，最后一句话写道：“希望真相早日水落石出，正义早日得以伸张。”

已经進行的两次聆讯过程中，克里斯滕森几乎一言不发。他的代理律师是香槟市副市长汤姆和他的儿子。儿子埃文称，按照美国司法程序，要对证人进行交叉盘问，目前这个环节还没有开始，警方也还没有找到“确切证据”证明克里斯滕森有罪，人们获得的只是“政府希望证明的单方面说法”。 而且，嫌疑人打算实施无罪辩护。

虽然FBI认定章莹颖已经遇害，但尸体仍未找到。根据美国法律，如果章莹颖在庭审结束前被证明已经遇害，检方会以谋杀罪起诉克里斯滕森；如果审理后嫌疑人被判谋杀罪，但章莹颖生还，可能会改判谋杀未遂，如果审理过程中的证据仍然成立，可能不会减轻刑罚。即使法庭判决嫌疑人死刑，也将有一个新的陪审团专门审核是否应当判处死刑，而不会依据受害者家属的意愿判决。

章莹颖案的这些进展，林宇辉都在密切关注着。他今年59岁了，大半辈子从警经历，让他深

知现实世界中，正义不会轻易到来。自从他在《挑战不可能》中亮出“绝活”，全国各地公安机关请他去协助破案的函，在他的办公桌上垒成高高的一摞。林宇辉对《环球人物》记者说：“真的是‘像雪片一样飞来！”

这些案子，多是十几年甚至几十年前发生的重大刑事案件。歹徒年轻时作案，逃窜多年后容

貌大变，时间流逝越久，案件侦破难度越大。刑警们期望林宇辉根据歹徒年轻时的样貌，画出他们中年时的样子，为办案提供帮助。

林宇辉最近接手的一个案子发生在7年前——2010年，广东顺德一个高档小区发生入室抢劫杀人案。歹徒藏在阳台上，等受害人一家熄灯睡去，才脱鞋进屋，先从厨房里拿了一把刀放在桌上。歹徒翻东西时弄出了声响，女主人听到后开灯一看，惊恐地发现屋里站着个陌生人。男主人闻声出来，歹徒抄起手边的酒瓶砸在他头上，一只眼睛当即受伤。女主人见状，上前拼命，歹徒拿起刀向她砍去，女主人当场死亡。保姆以为是夫妻吵架，走出来劝架，歹徒向保姆连砍3刀，保姆身受重伤，却死死护住了身后6岁的孩子。最后，嫌疑人乘电梯逃离了现场。

“这个案子就悬起来了，其间换了两任公安局长，两任刑警队长，但谁也没忘记这个案子。前段时间，他们请我去给嫌疑人画像，我见到了男主人和保姆。男主人一只眼睛失明了，他流着泪抱住我。我是他们眼中的‘神探，是他们的一个希望。我综合监控视频和他们回忆的细节，画出了歹徒的长相，他们很惊讶，保姆说：‘太像了！就是他！下巴再稍微短一点。经过排查，警方发现了几个相似度较高的可疑人员，但已经过去7年了，只是长得像还不行，必须要有更明确的证据。”

林宇辉很敬佩那些刑警。“他们平常笑呵呵的，但一聊起案子，就会瞪起眼睛说：‘也许我们这一代刑警退休了，没抓着人，但我们有下一代、再下一代！只要他还活在地球上，就不会放过他！”

>>让死者“开口说话”

在刑侦圈内，林宇辉成名于2009年的一起大案——“青岛市2·8杀人碎尸案”。至今，他都记

得那天的每一个细节。

“塑料袋被一层层解开，出现在我面前的是一颗女人的头颅：黄色的头发被褐色干焦的血黏在一起，皮肤干燥萎缩，满脸刀疤，鼻子已被砍去，几颗牙齿外呲，即便在冷库里依然散发阵阵恶臭。”林宇辉回忆道，“我当时的感觉是这个人死不瞑目。因为两只眼瞪着，死得太惨了。那不是我第一次和尸体‘亲密接触，但损坏腐烂到这种程度的头颅却是第一次见。”

林宇辉与这颗头颅对视了近5个小时。晚上几个朋友叫他吃饭，点了一桌子海鲜，端上来，他的胃立刻翻江倒海，只能一趟趟往洗手间跑，吐到饿极了，还是吃不下。

这颗严重受损的头颅给林宇辉带来不小的挑战。“法医给我提供的死者年龄范围较大：因为她

镶了牙，有可能是年纪较大的女性；但她染了头发，穿衣打扮也比较时尚，也可能是一名年轻女性。”

画像第二天一早就要拿出来，整个重案组都在等他。林宇辉画到凌晨3点，在众多草稿中选出了两幅，可他总觉得不太满意。他迷迷糊糊睡了一会，睡得极不踏实，总是梦见自己手持画笔站在血淋淋的头颅前，惊醒了无数次，仿佛死者在呼喊：“你要替我伸冤啊！”“也许噩梦给了我某种启示，清晨6点，我爬起床画下第三幅头像，是一个40岁左右的女人。就是她了。”

到了3月初，与死者同住一个小区的吴小兰（化名）看到寻尸画像，心里咯噔一下，“这不就是那个失踪的邻居吗？”她马上给当地公安局打电话。警方迅速赶到小区，死者丈夫对自己的犯罪事实供认不讳。原来死者与丈夫感情一直不和，还曾公开包养情夫。2008年12月的一天，死者提出离婚，两人大打出手，丈夫终起杀心。林宇辉说：“很多犯罪分子杀人后给死者毁容，

認为这样死者身份就无法确认，警方不可能追查到凶手。我们刑侦模拟画像师的作用，就是根据这些残破腐败的尸体为死者画像，给办案人员一个指引，让死者‘开口说话，让死者瞑目。”

这一案距他“入行”只有6年，当时刚进入刑事侦查局工作的林宇辉，从电视上看到模拟画像能帮公安破案，就想，自己学过人物画，能不能尝试？“那时国内做这行的只有几个人。我向领导申请去学模拟画像，领导非常支持。为了练习画像，我曾有1000多天没参与一起案子。”

那时，模拟画像完全没有教科书和资料，林宇辉一上班就拿着画夹去火车站、农贸市场这些人多的地方画画，一待就是一天。同事有时碰见他，他就说：“我来接个人。”“后来他们发现我经常‘接人，大家再碰见就笑一笑，心照不宣。”

踏入这行后，林宇辉觉得挺孤独的。刑警办案，几个人凑在一起谈案情，你一句我一句，案子也许就有眉目了。“但我是一个人的队伍，我画像时问别人：‘你觉得怎么样？人家说：‘我不懂， 你是专家，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有时候画出来觉得跟嫌疑人差距挺大，也很失望，但还是得自己琢磨，推敲。”

现在，林宇辉都有条件反射了，对面走过来一个人，他马上就能在心里画出来，回家后也能

画在纸上。这几年，他画了7万张人像，看人的侧脸画正脸，看儿童的照片画长大后的相貌，复原高度模糊的照片，复原高度损坏腐烂尸体的头像，从头部骨骼推理出面部长相……“我是刻骨画像。”如今，林宇辉就是这一行的“活教科书”。他去警校教模拟画像课，总会先给学生“提个醒”：“第一，你不能想着学几年就能成名，我五六岁跟着爷爷学画，如今快退休了，才画出点成绩；第二，你得先问问自己是不是打心里喜欢这个行业，如果不是，你坚持不下来。”

正如李昌钰所言，电脑模拟画像也是迅速发展。科技又会冲击这个“年轻的行业”吗？林宇辉说：“电脑模拟画像和手绘画像都不可能与真人完全一致。受害人受到惊吓之后就看了几眼，怎么可能说得很准确？但手绘画像的优点是容易让人产生联想，我们在辖区排查时，群众一看手绘画像，马上会想，谁是不是挺像他的？电脑模拟画像呈现的效果是照片，群众第一反应是，我认识不认识他？不认识，也就不会联想到身边人了。”林宇辉也会用电脑画像，但他很少用，“我是技术人员，其实就是工匠。很多人以为匠人走到最后依赖脑子，其实是手。电脑软件用多了，拿画笔的时候就少，放下容易，再提起来就难了！”就是凭借这手上的功夫，林宇辉画出了克里斯滕森的画像，画出美国电脑所不能，他也走向了国际舞台。今年5月，林宇辉在李昌钰等人的引荐下，成为国际刑事科学法庭的会员。上千名会员中，只有极少数中国人，而在刑事画像领域， 林宇辉更是亚洲唯一。此外，林宇辉也正在接受国际刑警组织的考察，接下来有可能加入国际刑警组织画像组。

一个人的队伍，只要走得好，便会越来越壮大。林宇辉这样的“鹰眼”多一点，再多点，克里斯滕森那样游荡在人间的恶魔得手的机会就少一点，再少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