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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级森严的水

2017-07-29

南都周刊 2017年13期
关键词:惠山陆羽张岱

陆羽在《茶经·五之煮》中说:“其水,用山水上,江水中,井水下。”其他并没有多讲,但是,我们经常听说的陆羽品评“天下第一泉”是怎么回事?而且,“天下第二泉” 无锡惠泉,可是哺育了伟大音乐作品《二泉映月》啊。如果世界上没有这个“水单”,“二泉映月”的“二”就只能被解釋成“二胡”之“二”了,那音乐会的门票怕是不好卖了吧?

陆羽的品水出自唐朝张又新的《煎茶水记》,里面讲了一个故事,很惊人。官员李季卿在赴任的途中维扬见到了陆羽,李季卿很久之前就听过陆羽的名字,欣然邀请同行。在扬子驿吃饭前,李季卿说:“陆君善于茶,盖天下闻名矣。况扬子南零水又殊绝。今日二妙千载一遇,何旷之乎!”就是说不能浪费这个机遇了。

李季卿让一个严谨诚信的士兵携水瓶到南零取水,陆羽这边备好了最好的茶器严阵以待。士兵取水归来,陆羽“用勺扬其水”说:“江水倒是江水,但不是南零水,像是岸边的水。”军士分辩道:“我驾船深入江中,几百人都见到了,敢虚绐乎(怎么可能有假)?”陆羽一声不响,将水倒掉一半后,用勺扬了扬剩下的水,点头说道:“这才是南零之水矣!”士兵听此言,吓得跌倒在地,许久才承认回岸边时因颠簸,水晃出一半。怕不够,用岸边的水加满,没想到识破了,感叹:“处士之鉴,神鉴也!”举座皆服。然后李季卿向陆羽请教各地水质优劣,于是有了传世的二十等水。其中,庐山康王谷水帘水第一;无锡县惠山寺石泉水第二;扬子江南零水第七;雪水第二十。

张又新这个故事一千年来传诵不绝,但信的人不多。宋朝大家欧阳修就专门写了一篇《大明水记》,认为名单中“江水居山水上,井水居江水上”的排列方式与陆羽自己的“山水上,江水中,井水下”原则不符,他尤其觉得“其述羽辨南零岸水,特怪诞甚妄也。水味有美恶而已,欲求天下之水一一而次第之者,妄说也。”水有好坏,但精确到可以给天下的水打分,狂妄了。

《唐书》记载,李季卿宣慰江南,有人推荐陆羽,召之。陆羽穿着棉麻类的茶服携带茶具进来,李季卿看不惯不穿名牌服装的人,很是轻慢。陆羽也很不高兴,回去便写下了《毁茶论》。真实的历史总是让人无语。

主修《新唐书》的欧阳修也爱茶,但他的爱我们能感觉到是一种历史学家的爱。如果要在这种爱之前加上一个限定短语,我猜应该是“太阳底下无新事。”

陆游在《入蜀记》中记载,当地官员史志道送给他谷帘水(就是排名第一的庐山康王谷水帘水),陆羽赞叹:“真绝品也。甘腴清冷,具备诸美。前辈或斥水品以为不可信,水品固不必尽当。至谷帘泉,卓然非惠山所及,则亦不可诬也。”

也就是说,张又新的说法当时是被排斥的,但陆羽认为至少名单排列顺序是有些道理的。

明代田艺蘅的《煮泉小品》也是研究水的,他认为“泉非石出者必不佳”,这与陆羽的原则暗合,田艺蘅还从更早的《楚辞》中找到根据:“饮石泉兮荫松柏”,也就是说,要饮就要饮“石泉”。而且饮法有讲究,泉水“流远则味淡,需深潭停蓄以复其味,乃可食。”

明人张岱根据这个理论,讲了个新故事:他曾拜访当时著名茶人闵汶水,于是就有了万古流芳的如下交谈:

余问:“水何水?”曰:“惠泉。”余又曰:”莫绐余!惠泉走千里,水劳而圭角不动,何也?”汶水曰:“不复敢隐。其取惠水,必淘井,静夜候新泉至,旋汲之,山石磊磊藉瓮底,舟非风则勿行。故水之生磊,即寻常惠水犹逊一头地,况他水耶!”

这里讲的是名列第二的无锡县惠山寺石泉水。第一次读张岱这篇《闵老子茶》,读者都会受到程度不同的惊吓。但从以上罗列的历史资料看,张岱此文的真实性我觉得可疑。首先,故事结构太像,连欺骗这个词与张又新都是用“绐”来表达;其次,“淘井”的说法与《茶经》相似:“又水流于山谷者,澄浸不泄,自火天至霜郊以前,或潜龙畜毒于其间,饮者可决之,以流其恶,使新泉涓涓然,酌之。”陆羽这段文字引用率不高,可能是因为“潜龙畜毒”这个迷信说法遭到了欧阳修等大家的冷遇。张岱是运用文字的大家,将历来品水的文字融会贯通,才创作了这篇湛然一新的杰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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