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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索肉体和灵魂的文学
——访美讲演稿(上)

2017-07-15北京残雪

名作欣赏 2017年1期
关键词:残雪肉体建构

北京|残雪

人的灵魂和肉体是小宇宙,它的结构即宇宙结构。我所探索的是一个本质的世界,而不是公认的固定的现象世界。正因为怀着这样的野心,我的实验文学的方法、规律和原则都与过去时代的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大相径庭,因为关注点已经完全转移了。具体来说有以下这些特点:

一、我的小说不再像现实主义一样描写个性,或“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我认为那种描写涉及的是表面的现象世界而不是本质世界。一般来说,我的每一篇小说都是一个谜,你可以把它称为“残雪之谜”。也就是说,小说要揭示的是“残雪”这位艺术家的艺术自我之谜。谁来揭示?由读者来揭示。小说中的所有人物其实都是一个人,这些角色共同构成了残雪这位作者的艺术自我。这些角色处在艺术自我的各种层次上,通常主人公是比较表层一点的,越是次要人物,他(她)们所处的层次越深,表现越隐晦,越难以捉摸。次要人物往往属于深层的本质自我。我认为新型的文学需要训练、培养它的读者,如果没有经历训练和培养,初次遇到残雪作品的人会感到很大的排斥力,他们被排斥在这种作品之外,一筹莫展,最后只好放弃。也许有的读者会问,所有的小说只写一个人,不是太狭小了吗?请注意我说的是残雪的艺术自我。越是深邃的肉体和灵魂,便越是宽广复杂。最好的艺术家代表了人类,也代表了大自然。他(她)的最为个人化的活动却具有最大的普遍性。我们可以用天空、海洋、千年岩石等来比喻这种实验文学,每一位这类作家和艺术家,都具有一个神性的自我,他们长年累月、不知疲倦地以各种形式和形象反反复复地描绘着这个伟大的自我,使这个自我成为了一种信念。而其实,这个自我的面貌不就是大自然本来的面貌吗?

二、我的小说的结构也非同一般。它所描述的,不是众人公认的那些“事件”或社会历史之类,而是艺术的自我在演示自身在现实中的可能性。其方法类似于表演艺术,是灵肉自身追求实现美好而矛盾的人性的合一,也是在大自然观照下人性矛盾的极致发挥。很多时候我喜欢以城市边缘的郊区为背景展开我的故事,以便更好地体现人类文明与大自然风景的融合;还有一些时候,小说的背景暧昧而陌生,为的是将“物我不分”和“灵肉抗衡”的原则贯彻到作品中去,使作品的张力加大;并且在所有的小说中,我的年代的划分以及人物的个性特征都与公认的表层区分无关,它们的设定只根据一件事,那就是艺术的、灵肉的、自我的需要。这样的小说便冲破了常规叙事的各种限制,使作为作者的表演者获得了更大的自由度,并形成一种“跟着创造力走”的局面。结构的奥秘就在创造力里面,因为这股力量的内部是有机制的,这个隐藏的机制会给予作者创造的方向,并以其严密的逻辑操控着人性图案的成形。这个机制就是人性的机制、大自然本身的机制。艺术家感到了大自然的这个理性加感性、精神加肉体的矛盾机制,所以才能运用这个机制来进行自由的创造。在这个层面上可以将我的小说称为哲学实验小说,它既是演示一种东西方文化相结合的新型哲学原理,也是用艺术家自身的肉体来做实验,看看这个生命体的张力有多大,能达到什么层次的创新。这种文学的原则就是:日日新,月月新,年年新。因为只有创新它才能存活。

三、读我的实验文学不能像读现实主义文学或讽刺小说那样,对于作品中的人物或背景去进行一般性的善恶区分。这种作品的最大特点就是作品里面没有任何恶人,所有的人物都以各种不同的方式流露出人性之美。即使读者看到的对那些肮脏、劣等的人物的描述,也是在以反讽的方式揭示残雪的艺术矛盾自我的张力,他们以含义深邃的表演来衬托出艺术自我之美。读这种小说要破除思维的常规定势,用读者自己的生活体验去反复地同作品中的人物进行那种哲学或形而上学意义上的沟通。因为对于残雪来说,人性就是也仅仅是善的和美的,假、恶、丑的事物不属于人性。假、恶、丑的出现是因为人身上的人性机制废弃了或没能启动所导致的。我可以在此宣称,残雪从早期写作一直到今天,所描述的全部是人的精神之崇高与人的肉体之美妙。对于读者来说,也许最大的问题在于磨砺自己的感觉,并训练自己的理性。要到现代主义文学以及那些有现代性特征的文学(如《圣经》故事,但丁的《神曲》,莎士比亚的悲剧,塞万提斯的《堂吉诃德》,歌德的《浮士德》,卡夫卡的《城堡》,博尔赫斯的短篇小说等)的大海中去游泳,感受这种与海洋合为一体的自由感。多年来,我作为一名老练的读者在这个方面深有体会,并写下了大量的文学评论。当我们身处海洋之时,我们身上久经磨炼的理性就会让我们悟到天堂的方位,因为这个天堂是时时刻刻同我们在一起的。天堂在世俗中,或者说,天堂在“地狱”中,我爱这个地狱。

我在这里想举莎士比亚的悲剧《袭利斯·凯撒》为例。对于这部悲剧文本的阅读,我在博尔赫斯文论中只言片语的启示之下,发现了一个崭新的艺术境界。由此我相信,只有以这种全新的立场和方法来阅读经典文学,才是新世纪纯文学阅读的方向。我曾在中国发表过对这部悲剧文本的评论,我在评论中写道,莎士比亚在这部悲剧中表演的,并不仅仅是表面的历史事件、善恶冲突、某种文明的建立等。这是一部同时上演的两幕剧,在前台的幕后的黑暗中上演的那一幕才是事件的本质。这个本质演出所凸显的是人性本身或艺术本身的矛盾冲突和升华的壮观场面。从这种立场和高度去看这部悲剧,剧中所有角色都是崇高的,他们每一个人都在演绎着一桩伟大事业中的某个阶段、某个方面,他们相互映衬和支持,用自身的血肉将美和自由的“罗马境界”昭示于大众,从而启发人民同他们一道来追求这种艺术境界、宇宙境界。勃鲁托斯在悲剧中是崇高理念的代表;凯撒则是英勇的人性矛盾的表演者,他以牺牲自己的肉体来使理念在现实中得到实现;凯歇斯则类似现实中的艺术家,他集善恶于一身,但他总能通过高超的技巧使两极的冲突以出人意料的方式达成抗衡。如果读者能看懂这个深层的演出,剧中的所有台词便获得了一种妙不可言而又深入肺腑的渗透力,你的灵魂将被震撼,你将在震撼中领悟“做一名现代人”意味着什么。现代剧演绎的是人类的,也是宇宙的矛盾,它绝不是那种没有答案的“为迷惑而迷惑”的后现代剧,它的崇高理想是在矛盾的突破与升华中展现出来的。所以阅读这类作品不但要有迷惑感,还要不断地产生“恍然大悟”的整体感和超越感。当我们在超越中赋予了各种情节以崭新的、创造性的含义时,我们就与大自然合为一体了,我们通过与作者的沟通获得了我们自己的新的自我。

四、我的实验文学是一种召唤,它希望唤起读者一道来参加我们大家的表演活动,并且希望每个读者发挥自己的独特性来创造属于自身的文学图形。因为这种特殊的文学是通过每一位读者自身来完成的,如果读者不参加表演,我的作品就是未完成的,它就得在黑暗中继续等待。那么,什么样的读者有可能被这样的作品唤起表演欲望呢?成为这种实验文学的读者需要一些什么样的素质呢?我通过自己多年的阅读实践总结出这样一些经验:它要求读者具有高度的敏感性,既要对物质性、肉体性的事物敏感,也要对精神性的事物敏感。也就是说,对于作品的内容与形式都要敏感。除了先天素质的要求之外,我们还可以通过训练加强自己这方面的素质。我自己的经验就是深入阅读西方那些有现代主义元素的文学,比如我前面提到的那几位作家。此外,西方经典哲学的阅读对于解开这种实验小说之谜也是很有帮助的,因为顶尖级的文学已经同哲学合流,这类文学本身就已是深奥的哲学。我们要像读哲学书一样来读这种文学——好几遍、十几遍地来阅读。文学作品的阅读带给我们肉体的敏感性,哲学则带给我们严密的逻辑性。而阅读我的这种极端的实验文学,两种素质缺一不可。所以我的这种实验写作绝不像后现代主义那样要抛弃理性,它反而是要在阅读实践中加强逻辑思维的训练。只有那种能够将逻辑推理贯彻到情感描述中去,并从中看出事物的图型来的读者,才有可能解开《圣经》故事之谜,莎士比亚悲剧之谜,塞万提斯的《堂吉诃德》之谜,但丁的《神曲》之谜,卡夫卡的《城堡》《美国》之谜,博尔赫斯的短篇小说之谜,卡尔维诺的《假如一位旅行者在冬夜》之谜,布鲁诺·舒尔茨的《沙漏标志下的疗养院》之谜,鲁迅的《野草》之谜等。缺少了逻辑性,读者的感受总是碎片化的,充满迷惑而又不能突破迷惑,因而达不到一种整体的大喜悦的幸福境界。当今世界文学思想的谬误就在于,认为初级的迷惑阶段就是阅读的真谛,人只要停留在那个阶段就可以了,不要去追求解谜或升华,因为实验文学是无解之谜,是非理性之谜。这种思想以后现代主义为其代表。我的看法同这正好相反,我认为我的每一篇作品都是一个谜,但这个谜是有谜底的,只不过读者要找出谜底就要付出艰苦的劳动;当然在同时,他也会获得很高的回报。我这样说倒不是要卖狗皮膏药,而是我多年里头通过艰苦的阅读所得出的经验,并且我自认为我的文学具有与那些经典作品类似的品质,所以阅读的方法也相似。

五、我的实验小说是通过拿自己做实验写出来的。这句话的意思就是说,我将自己的自我看作一个矛盾,这个矛盾的基本区分是精神与肉体的区分,在这两个对立面的区分之下,又有许多更细的区分,每一区分都可以看作矛盾的一个层次的形式。所谓写作,对于我来说就是调动起自我的全部力量,让这些以基本对立面为底蕴的部分相互之间进行搏斗,在搏斗中达到辉煌的分裂,也达到更高层次的抗衡。一般来说,这些区分的部分总是以人物或小动物来表现,有时也以事物来表现。不论以什么来表现,那都是艺术家自身的精神和肉体的表演,是灵魂与肉体这一矛盾事物中两个对立部分的互动,这种互动是搏斗,也是搏斗中的协调和达成的抗衡。这种矛盾的图型就是残雪实验小说的哲学图型,它是全部残雪小说的根和底蕴。只有看到了这个底蕴的读者,才有可能将自己的生活经验和阅读经验转化成当下阅读的新图型,创造出属于自己的,但又是由我的小说所激发出来的一个文学世界。我认为顶尖级的实验小说都具备这种功能。那么,既然我的小说是一个能动之物,有能动机制,这种小说所要求于读者的,也就是最大的主观能动性,这个主观能动性又要与肉体的客观能动性相结合(肉体的能动性由感觉操控)。这就是说,读者在解谜之时要像一名最敏锐的侦探一样,在感知事物和逻辑推理方面都具有超强的发挥,只有如此才能与作品内的那个矛盾机制产生互动,从而进入一种与作者所经历的类似的情境(但又很不一样),在那朦胧的情境中去分辨、去综合、去建构他自己的理想王国。这样,读者的疆土就会同我的文学疆土连接起来,并且二者的艺术自我都同时得到了延伸。这是一种高难度的阅读,这种互动的阅读适合于那些勇于迎接挑战,热衷于提升自我素质,将创造视为生命的第一要义的勇敢的读者。

六、“摧毁”“破除”“毁灭”和“非理性”是后现代主义的几个显著特征。从尼采精神的消极面发源的后现代思潮并未给世界思想界带来多少积极作用,而且也没能做到真正摧毁腐朽的传统势力。因为这种思潮从根源上对于人类是没有信心的。我的审美观和世界观却是致力于建构的。我认为整个大自然(或宇宙)是由人类建构起来的,是人的大自然。人和大自然同体,又是自然的最高级的器官,因为有了人才建构起了自然。艺术家的每一种创造都是在建构大自然,而不是毁灭她。毁灭的艺术是层次不够高、生命力不够强大的颓废艺术,而不是充满了理性精神的生命艺术。颓废艺术是没有前途、只能自生自灭的;我所属的这种生命的艺术则具有自身新陈代谢的机制,能够在批判中不断生长,在创新中壮大。这种新型文学将理性与感性的能量以最为自由的方式发动起来,使千年沉默的岩石开口说话,又让最为卑微的贫民成为创世者,它是历史上最具有建设性的文学。对于它来说,“颓废”“冷漠”“绝望”这类负面的情感性词语与它无缘。即使它的内容中有绝望,那也是为了激起更大的热情,去撞击那黑暗的世纪之门,由情感建构起来的文学是倚仗自己身体的新陈代谢来发展的,这个身体就是同大自然相连的质料体和精神领域。所以只要我们还在建构,生命就处在旺盛的活跃之中,而身心二者的健康旺盛,又增强着我们对于大自然的信念——一种喜悦的信念,幸福的信念,而不是那种有很大机械性的信仰。我之所以反对后现代主义,提倡歌颂生命的审美观,是因为这种审美是从大自然的自由意志出发的,这个意志也就是人类的自由意志,而这个意志的核心就是创造和建构。我自认为我的作品中充满了自由的风范,而这种风范又是创造力和建构力的表现。生长,创造,建构,突破,升华,对称,这就是我的审美实践的关键词。大自然给予了人类这种审美实践的能力,我们便感到了自己有将这种能力发挥出来,建构一个美的世界的义务。所有的自然儿女都应该来做这件事,而艺术家作为人类中的先知,更应将这种实践活动做到极致。

七、我的实验小说的实践从某个方面来说,也可以看作将中国文化同西方经典哲学与文学融合起来的一种实践(虽然西方经典文学与经典哲学的追求并不完全一样,内核也很不一致)。我通过三十多年的创作实践,发现了西方经典中文学思想与哲学思想的分歧,我又作为一名具有中国文化底蕴的作家,窥破了西方哲学的一个致命的弱点以及它的发展的瓶颈。所以在今天,我投入到了一种新的建构的事业当中。我以我三十多年的文学实践作为底蕴,在批判西方经典哲学的误区的基础上,开始一砖一瓦地建构我自己的既是艺术的又是哲学的王国。我的这种别出心裁的建构由于我自身的古老中国智慧的优势,也由于我对于西方文化的熟悉而显得特别得心应手。并且我的作品在众多的作品中总显得特别空灵,具有一种咄咄逼人的气势。我想这同我自觉地运用异域的文化来对照自我,并在这种观照之下深入地进行钻研、探讨、批判自我,并最后建构起一个全新的,既非中国型也非西方型的自我有直接的关系。当今世界思想的潮流是艺术与哲学思想合流,西方与东方思想结合,而我的实验文学的实践,正好就体现了这种大融合的趋势。并且我的哲学观认为,只有真正的融合才会有真正的独立与个性。一个封闭、孤立的,难以交流或没有交流渠道的作品就谈不上独立性和个性,因为个性只能在共性中实现出来。你不同外界交流融合,你的那个生命体就无法生长,就会在隔绝中渐渐枯萎干瘪。两种文化你说你好,我说我好,互不买账的态度是没有前途的。只有将对方看作自己的可能性,在交流中既融合又分裂,既各自突破又共同提升,才能真正保持独立的个性。这是辩证法的高超技巧,我由于在创作中运用了这种技巧,所以作品才能给人以耳目一新的印象。我一贯认为,一味地固守传统是守不住的,越顽固狭隘,传统在你那里就流失得越快。只有向外扩展自我,才能汲取新的养料,从而创造性地继承、发扬传统。

八、我将我的全部小说写作看作我所建构的哲学观的实践性证实。就我自己来说,我的小说实践和我的哲学理论的建构二者是相互映照、相互证实的,它们之间的通道来来往往,从未有过一方吃掉另一方的情况发生,反而是相互促进,相得益彰。我的哲学是我的小说的形式,我的小说则是我的哲学的“体”或内容。所以从一开始,我的这种以自己的生命体作为实验场的小说就不是要“描述”表层的现象世界,而是要建立一个庞大的世界观。只不过在我创作的早期,这个世界观因其新奇和隐晦,一般人难以窥破其真谛。人们习惯于用已有的文学范式去“套”我的小说,其结果是对它的那些解释都显得风马牛不相及,至少也是难以解释得通。我想,既然我的小说从整体上来说是一个新事物,那么读者就必须在阅读以前要做好充分的准备。他必须抛开自己以往所受过的那些古典文学范式的训练,首先将自己的感知的触角全部张开,在我的文学领域中去反复地获取那些质料性刺激。在这样的实践之际,读者先不要忙于下结论,而要一遍又一遍地细读原文,并耐心地等待自己的感觉成形。要相信, 在自己与作品的互动中是会发现某个进入的渠道的;还要相信,这种特殊的小说之谜是有谜底的。说到底,我们的生活中不就有很多不解之谜吗?为什么解不了那些谜?是因为我们还不具有一颗艺术的心灵,以及在艺术的海洋中游泳的高超技巧。“残雪之谜”也许是当今最难解的艺术之谜之一,因为它是宇宙之谜,也是艺术的核心之谜,它被我设定为来自大自然的终极之谜。如果读者细读了原文之后仍然解不了谜,那多半是因为他为理解这种新型世界观所做的准备还不够充足,他还有待于在文学和哲学这两个领域中更努力地操练,获取更多的灵感。不懂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自以为什么都懂了。将终极哲理与小说的质料体描述结合得如此天衣无缝,并应和着新世纪的时代呼唤的作品非常稀少。残雪的“野心”是要建构现代人的心灵与肉体合一的新世界,于是所有以往的艺术和思想的规律在她的作品中都被再造了,并获得了意想不到的新的功能。读者要熟悉这种功能,就得经历思想上和肉体感知上的“万里长征”,但这类世界观的转型会使读者发现自由之路。这是我的信念。

九、在经典哲学中,人类的语言被描述成逻各斯,也就是理性精神。而我的小说在这个方面全盘颠覆了经典哲学的区分。对于这种实验小说来说,语言不再是通常所指的逻各斯,它转化成了一种肉体性、质料性的功能,它的所指象征着黑暗大地母亲的形象,当然这个肉体或地母仍然要通过感性精神来表达,只是这种表达不再是逻各斯的那种明确的表达,而是朦胧、模糊,充满了暗示性、寓言性的层次丰富的质料意向性表达。但我的黑暗地母的语言又绝不是非理性的——如后现代所描述的那样。相反,我的黑暗地母的语言里头渗透了理性精神,它是逻各斯语言的质料图型版,逻各斯语言则是这种艺术型语言的精神图型版,二者互为本质。所以我要在此强调,我的实验小说的语言是有理性精神的内涵的。它似乎飘忽不定、捉摸不透,但它又是内部有机制有规律的。只有悟到了这种语言的深层结构的读者,才有希望领略黑暗地母之美,并在与文本的互动中进行自由的表演。从我作为读者的经验来看,需要长时间地沉浸在这类文学的语感中去冥想,在冥想中调动你的生活经验,发挥肉体性的想象力,这样你就有可能发现,语言也是一个矛盾。这个矛盾机制的启动,既要倚仗你的情感生活之原始冲力,也要依仗你的逻各斯的分辨之力。两种力相互扭斗和制约,旋出一种意想不到的图案,这图案不但包含了你的全部感知体验,它还呈现出你的空灵的理想追求。这就是质料性语言的魅力,这种语言是逻各斯的基底,是因为有了它,我们人类才有了生命体,精神才能从生命体上升华。黑暗的地母自身不能说话,但人可以替她说,人通过“说”体现出来的这个她,就是人自己的身体之体现。但在几千年里,人们在“说”的当中忘记了这个母体的存在,用“说”本身取代了她,这就是发生在思想界的事。我的实验小说是一种呼吁,它呼吁人们返回由地母所支撑的自身的肉体,将生命体的地位提升到形而上学的高度,与精神平起平坐。

由此便形成了这种实验小说的另一特点:所有的人物描述,对话,背景描述和事件描述全部指向语言自身所包含的那个美的理念,描述成了描述活动自身的描述,叙事活动本身构成叙事活动的理念,语言的层次在这种活动中一层一层地展开又聚拢,形成美的图型,人性的图型。我们中国俗话所说的“醉翁之意不在酒”就有点接近于这种境界。我的小说的语言所要表达的是那个本质世界,是人性矛盾中两个对立面的殊死搏斗与抗衡共存。一般的读者很难注意到这种黑暗的深层的画面,深入进去的读者也比较稀少。也就是说,我们的读者需要一种语言方法的训练,需要加大原始的冲力,以冲破旧有的逻各斯所指的钳制,提升逻各斯的层次。如果读者不能从这类实验小说中读出(建构)一个新的世界,一个更高的境界,一个同我们所熟悉的王国对立的深层的语言王国,那很可能就是他还没能充分展开自己的感觉,将自己的理性思维融入这个感觉,以此来发动属于自我的这个语言机制,从而达到自身语言体系的创造性生长——语言作为自然事物是在生长中展开的。但是怎样来进行这种语言的训练?多年的经验告诉我,唯一的方法是到大海中去学习游泳。也就是说,多读经典文学与哲学,活学活用。不但要读,还要不间断地写下自己的感受,形成思维的连贯性和感觉的凝聚力,让自己的词语获得生命力,让它们与自己的日常生活的体验融为一体,成为创造性的、有建构力的活的语言。在反复的训练中,词语会自然而然地形成层次,向终极的理念凝聚。与此同时,词语自身也会生出更多的触角,这些触角指向人性之谜,以多姿多彩的形象凸显出谜底的各种版本。这两种活动就是一种活动,它向读者和作者双方指出了新型语言的广阔的发展前景。目前在世界文学界认识到这一点的作家和读者还很少,能深入进去进行探索和研究的人就更少了。我的作品在这方面是向读者和作者们发出的一个呼吁。

(本演讲稿已经作者本人审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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