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公子

1

这天傍晚，一个青年和尚在一个壮年汉子的搀扶下，跌跌撞撞来到一处山庄。

他一屁股坐在院子里的长凳上，大口喘气，惊魂甫定。

就在半天前，他经历了人生中最为恐怖的一幕。

有多恐怖呢？把你换做他，简单描述一下就是：

你带着两个小兄弟在深山走路，突然掉进了妖怪的陷阱。一群状貌狰狞的妖怪跳出来，把你们绑进洞里。两个兄弟在哭喊中，被剖腹挖心，剁碎尸体。

一个老虎模样的妖怪吃了他们的四肢，熊罴模样和野牛模样的两个妖怪分食了他们的头和心肝，小妖们一拥而上，啃掉了剩下的骨头和肉。

只听得啯啅之声，真似虎啖羊羔，霎时食尽。

半天前，和尚经历的就是这么个事。

他都看见了，很害怕，差点吓死。

万幸有个叫太白金星的老头救他逃跑，路上又遇到这个姓刘的猎户，这才跌跌撞撞跟他来到家里。

2

夜色渐深，猎户一家忙里忙外准备晚饭，和尚站在院子里远望群山，愁容满面。

他是唐人，带着两人去西天取经，结果还没出大唐，三分之二的团队就进了妖怪肚子。

往西还会有妖怪吗？接下来的路要怎么走？

他的脑袋里暴风骤雨，不过肯定会想起来两件事。

一件是他临行前那场堪称国礼的送别。万人空巷，前呼后拥，大唐皇帝一口一个御弟，双手敬他一杯掺了土的酒，殷殷期盼：宁恋本乡一捻土，莫爱他乡万两金。那时，他通体放光，意气风发，给渴望的皇帝许下三年便回的诺言，打马而去。

另一件是在法门寺和众僧们的夜谈。那些和尚认为西行之路山高水远，路多虎豹，所谓峻岭陡崖难度，毒魔恶怪难降。质疑的声音一时四起。

那时，他心比石坚，不屑一辩，只是以手指心说：心生，种种魔生，心灭，种种魔灭。然后在一片“忠心赤胆大阐法师”的啪啪点赞中，倒头睡去。

他曾经真的以为，童话里都是骗人的，世界上没有妖怪，即便是有，那也是人心在作怪。

3

晚饭是煮得烂熟的肉。

猎户把热气腾腾的大盆往桌上一端，原本的好意，让和尚作了难。

他自出娘胎，就做僧人，从没沾过荤。虽然他早已饥肠辘辘，可吃荤，是要违反纪律的。

猎户也有难处，他家世代打猎，吃素是什么玩意？他从没听说过，按照他的饮食习惯，就是采些竹笋、木耳，也要用荤油煎食，家里仅有的两眼锅灶，都油腻透了。

于是，一个说：不吃饭怎么行？一个说：三五天不吃饭，能忍。一个说：饿坏了怎么办？另一个说，饿死也比被猛兽吃了强。

你看，如何拒绝一个热情又耿直的boy是门很深的学问。

好在猎户母亲走了过来，她看见了这个青年和尚眼里的坚决，也看穿了他胃里的饥饿。

她说，你们不要争了，这个事情，交给我。

4

猎户母亲先是点着一堆火，招呼儿媳将锅从灶上取下，烧掉锅上的油腻，然后又取来水，把小锅洗了又洗，刷了又刷，在確定没有一丝油星之后，把锅重新放回灶上，再倒满水，烧到翻滚，最后，把开水舀了出来。

这样就是一口干净的锅了。

她让儿子采来榆树嫩叶，煎了榆叶茶汤。

她让儿媳舀来黄粱粟米，煮了黄米干饭。

她还翻出贮存的干菜来，煮熟切丝，加了个菜。

猎户母亲用一口干净的锅，给青年和尚做了一顿极洁极净的茶饭。

和尚默默地拿起筷子。

这顿饭，用眼下流行的说法，温暖了他的胃，也温暖了他的心。

5

当赞歌消失于长安街巷，荣耀也只在紫金钵盂上残存微光，这个青年和尚在荒山野岭的深夜里，再次审视自己最初的梦想。

他可以西去，他以前说过，这一去，定要到西天，拜佛求经。

他也可以东归，他以前想过，我此去真是渺渺茫茫，吉凶难定。

向左走还是向右走，他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纠结、徘徊、举棋不定，直到被山村老妇的一顿饭彻底融化。

再险恶的地方也能沐浴人世的温暖，再危险的地方也能寄存内心的平静。

西行有妖，也有真经。

一个人面对未知，要做的不是痛苦、犹豫和挣扎，而是接受、改变和适应。

在唐朝的黑夜，一顿洁净的素食决定了一个青年和尚出发的方向。

这，就是他和他的“深夜食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