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黄厚江，全国著名特级教师，江苏省首批教授级中学高级教师，全国“三新”作文教学研究会理事长。全国中语会理事，国标本苏教版教材主要编写者。专著有《论语学人》和《红茅草》等。

●捉鬼

那天是星期天，麻溜一大早就背着粪兜出去捡粪去了。麻溜是小伙伴中捡粪的高手，哪家的狗在什么地方拉屎，他清清楚楚。他常常是时间最短，捡的粪最多。这天早上雾很大，所以就多花了点时间，回来迟了一点。在路口遇到三瓜，三瓜神秘地告诉他：“昨天夜里，癞爱武的老婆被鬼迷住了，鬼把她带进了大淖里，差一点淹死，还好，那个潭不深。人们早上找到她时，只剩下头在上面，脸色全白了，只剩下一口气。”

麻溜走到庄子中间，果然看见庄子中间的大巷上有很多人围在一起。

“这可是真见鬼了！”小脚五奶奶说，下巴还在不停地抖，“几十年都不听说这样的事了。”

“哪儿来的鬼！”杀猪的九佬不屑地说。

“喏，你不要不信。”五奶奶很严肃也很诡异地说。

“就是的，”有人应和，“已经是命大了，如果再陷得深一点，小命就没了。”

“鬼？鬼就在家里。”游神翻着泥螺眼神秘地说。他说话时，如果眼睛不动还好，如果眼睛一动，就只看到眼白，看不到一点点黑，也就不知道他在看人还是看天，当然更不知道他在看谁。

过了几天，传出消息，说真的发现鬼了。

“真的，一尺多高，看不到头，有时候是两条腿走，有时候是四条腿跑，跑得飞快，还有时候能一跳跳远很远，就像飞，身上穿有白色花点点的衣服。你不知道，那家伙跑的时候有多快！”背枪的小六子逢人就讲。麻溜似乎感觉到了他們在说谁。他浑身一凛，但什么也没有说。

那天夜里，他忽然被广播里紧急集合的通知吵醒了。

麻溜睡不着，悄悄穿了衣服溜出了门。出了庄子，向人声吵嚷的地方奔过去。吵嚷声是从学校西边那片玉米地传过来的。一大帮人已经将玉米地包围了，有几个人手里晃着电筒，还有人手里举着自制的火把。

人们散开一条线，由大淖边向东进行拉网式搜索。因为向西是大片大片的淖，鬼一旦进了大淖，谁也没有办法，而向东是庄子，庄子东边是一条南北的大河，也就是大盐河。

没有船，谁也过不了。他们相信，天一亮，这鬼就没处跑了。

麻溜从庄子里出来，迎着拉网的队伍走过去。只见西面是密密的人影，许多晃动的电筒光，使晃动的人影显得特别阴森可怕。

麻溜是个胆子很大的孩子，可今天他觉得自己似乎在发抖。他担心麒麟，他觉得他们说的鬼太像麒麟了。美国嘴子说了之后，他就觉得是。他不知道麒麟在不在玉米地里，能不能躲过他们拉网一样的搜查。麻溜心里没有底。他走到玉米地中间之后，不敢再向他们走去，就伏在一块田坎边上，看他们一边吵嚷一边向这边搜索。突然，他看见前面一个黑影向他窜来。他本能地伏下身子，将身体紧贴着地面。

“噗”的一声，一个东西重重地落在他身上。他用手一摸，毛茸茸的，一看是麒麟。

麒麟打了一个滚，爬起来就要跑。

“麒麟！是我。”

这时，麒麟也看出了麻溜，可它还是要跑，麻溜一把将它拉在怀里，顺着一条沟向北跑去。来到一条河边，在一棵大树边上找到一个洞，这是他有一次挑猪菜时无意发现的。当时他看到这河边有几棵肥肥的浆浆菜，就准备去铲，可是浆浆菜靠水面太近了，他就一只手吊着树干，身子横在水面上，一只手去拔。就在这时有一只兔子从树干下的洞里飞窜出来，跑了。这兔子可真狡猾，要是它自己不出来，谁也发现不了这个洞。麻溜用手伸进去探了探，这洞居然是拐弯的。麻溜将麒麟放在洞里面，拍拍它的脑袋，摸摸它软软的鼻子，叮嘱它：“待着，别动。”麒麟乖乖地钻了下去，麻溜又在洞口撒上厚厚的草，自己撒开腿向东南方向跑去，民兵队伍以为是谁发现了目标，一起跟着包抄过来。

“散开！散开！扩大包围圈！”癞爱武用喇叭筒喊着。

等他们追到了玉米地边，发现麻溜站在那里。

“麻溜，你半夜来干什么？”癞爱武很严肃地问。

“看你们抓鬼。”麻溜说。

“倒会凑热闹。”有人说。

癞爱武看了麻溜一眼，继续带领人们四处搜罗，却再也找不到鬼的影子。

等所有人都走了，田野里又恢复了平静。三个巡逻的也不知钻到谁家去睡觉了。麻溜又顺着那条沟找到那棵大树，找到那个洞，拨开草一看，麒麟还伏在那儿，看到麻溜，才将头抬起来看着麻溜，麻溜从那双纯净的眼睛中看到了惊恐。

“麒麟，别怕！麒麟，别怕！”麻溜这时就像一个安慰孩子的母亲，用手轻轻拍着麒麟的头。麻溜仰身躺在河坎上，把麒麟揽过来。麒麟乖巧地将头放在他胸脯上。这时，麻溜才感觉到，夜里还是很凉的。天上没有月，星星似乎也离得很远。偶尔有流星划过，很快地一闪，就隐没在海一样的天空。躺了一会儿，麻溜意识到天在渐渐亮起来。他忽然想到，天亮了癞爱武再带人拉网怎么办。是的，这样下去，麒麟迟早会被发现。他低头看看麒麟，麒麟也正抬头看他。

“不行！麒麟不能给他们抓走。给他们抓走，麒麟非死不可。”

麻溜这样想着。想来想去，他觉得只有一个办法。

“走！麒麟，跟我回家吧。”

●小院子成了麻溜和麒麟的快活天地

麻溜家和麻溜读书的小学靠得很近，隔着一条小河。小河上有土坝，可以走过去。麻溜家是河那边第二排房子的第二家。

麻溜家的房子和庄子里绝大多数人家的一样，三间向南的主屋。主屋东头，稍微退后一点是三间简易矮小的茅房，茅房两头是两间猪圈，中间是茅缸。主屋西南面，面向东的是两小间厨房。在厨房的北面和主屋的西面有一小块空地。麻溜爷把它围成一个小院子，里面堆着草堆和杂物。小院子的北面和西面都用土坯墙和外面的巷子隔开。在主屋和厨房之间有一个用杂树棍子钉起来的简易的门，门并不锁，只是随意一拉，挡一挡鸡和狗。夏天的晚上，麻溜和他爷，还有哥哥，都在里面洗澡。麻溜有时候在里面练功，也有时候让和他要好的人一起在里面玩，举石担，练摔跤，练打拳，翻跟头，拿大顶。当然，不是特别要好的，是不让进的。

麻溜决定，将麒麟带回家，就藏在这小院子里。

麻溜抱着麒麟，弓着腰，贴着玉米地里的排水沟向东跑，他怕万一遇到那些巡逻的民兵。当然，他自己不怕，他们没有人能追上他。可他们有枪，当然他们没有人敢对他开枪，但麒麟不行，所以麻溜跑得很快。平时抱着麒麟，觉得并不重，可不知是麒麟长大了，还是自己累了，他跑得很吃力。好在麒麟很乖，任由麻溜抱着，它都一动也不动。

他们到家时天还没有大亮。爷和妈妈还都没有起来。庄子里很静，偶尔从别处传来谁家早起刮锅的声音。

将麒麟藏在哪儿呢？这让麻溜很为难。就放在这小院子里，肯定不行。家里人肯定很快就会发现。麻溜抱着麒麟，在小院子里转来转去，突然他对着草堆想到一个好主意。有一次，他和小伙伴们玩官兵抓强盗，他在生产队的大草堆里弄了一个洞，钻进去之后，又在洞口塞了一点草，结果所有人都没有找到他。他在里面美美地睡了一觉，到了天亮才出来回家。

他轻轻放下麒麟，拍拍它的头，叫它不要动。然后走到草堆边看了看，草堆是紧靠西北角堆的，上面的草都已经伸到围墙的外面，就像屋檐一样。麻溜看了看，想了想，走到草堆的边上，将草堆和北面围墙之间的草一把一把拉了出来，渐渐地掏出来一个能钻一个人的洞。将麒麟抱进去，觉得有点小，又掏出了许多草。再把麒麟抱进去，觉得还算不错，便把拔出来的草送到厨房的灶门口去，又将自己挑给家里猪吃的野菜拿一点来，塞进洞里。拍拍麒麟的脑袋，叫它待在里面别动，然后用草将洞口挡住。怕麒麟钻出来，又搬了几个树根堆在洞口外边。觉得一切都妥了，才搓搓手，抖了抖已经湿了的小褂子，把栅栏门拉好。进屋去，钻上床躺下。

一连好几天过去了，再也没有鬼的消息。

“鬼就是鬼，说没就没了。”有人说。

有人问游神：“你天天半夜三更到处闲逛，有没有见过鬼？”

他还是不阴不阳地说：“该见鬼的人才见到鬼。什么是鬼？鬼就是人，人就是鬼。”

这几天麻溜的心里总是很不踏实。他一放学就跑回家，有时候课间也要溜回去看一两次。他不放心麒麟，他怕麒麟不习惯，怕它待不住，自己跑了。也怕有狗钻进去和它打架，还怕他爷万一要劈树根干什么，所以，麻溜一有机会就跑回家。好在老师也没有布置什么作业，学校的活动麻溜也不参加。自从那次挨批判之后，什么活动也没有人让他参加，他什么活动不参加也没有人管他。

麒麟真的很听话，躲在里面一点声音也没有。到了晚上，爷和妈妈都睡着了，麻溜就悄悄地开了门出来，关了小院子的门，把麒麟放出来。只要麻溜一叫它的名字，麒麟就会用头在里面拱开挡着的草，有时能把挡在外面的树根顶得晃动起来。麻溜一挪开树根，扒开挡着的草，它就会从里面蹦出来。先是伸出弯弯的前腿，然后后面的腿一用劲，整个身子就窜了出来。出来之后，先是扑向麻溜，将两个前腿搭在麻溜的肩上，劲很大，有时候能将麻溜推得向后退好幾步。麻溜便用头抵着它的头，也让它向后退几步，它便放下前腿，在小院子里撒着欢，然后伏在麻溜带回来的嫩草旁边吃着草，麻溜便蹲在边上看它香香地吃着草，听着它用舌头把草卷进嘴里，发出轻微的声音。

等麒麟吃完草，他们还会在小院子玩耍一会儿。有时候就在小院子里兜来兜去散散步，麒麟就在麻溜的脚边绕来绕去；有时候，麻溜会用两只手搭着它的前腿走来走去；也有时候，他们就一起蹲在草堆的边上，将身子倚靠在草堆上，麻溜就搂着它的头看着天上圆圆的月亮想心思。等时间差不多了，麻溜会熟练地清理一下草堆洞里一些枯草和麒麟拉的屎，然后再放一些青草进去。只要麻溜用手指指洞口，说：“麒麟，进去！进去！”麒麟就会乖乖地进去。不过进去之前，总要在麻溜腿子边蹭来蹭去；进去之后，还要在洞口看着麻溜，那双孩子一样的单纯的眼睛，一直看着麻溜用草将洞口遮挡严实。

不上学的时候，麻溜除了早上出去绕着庄子拾一圈粪，白天出去挑一篮猪菜，其余时间都待在家里。大人们都下地干活之后，他就把那扇用树棍子钉的门关起来，将麒麟放出来，让它吃自己挑猪菜时带回来的鲜嫩的草，陪它在小院子里玩一会儿。

这样的日子麻溜很开心，但总是提心吊胆的。他担心麒麟迟早会被发现，尤其是爷，因为他是经常到院子来的，而且他是个特别细心的人。

●麒麟意外被发现了

让麻溜没有想到的是，麒麟没有被爷发现，却被美国嘴子知道了。

自从“组织”被揭发，自己被批判之后，麻溜就不再和小伙伴们一起玩了。遇到了麒麟之后，他心中只有麒麟了。只有美国嘴子一直找机会要和麻溜说话，可麻溜总不理他。看他凑过来，麻溜一瞪眼，美国嘴子就停住了脚步，讪讪地走了。可是美国嘴子总是千方百计地找机会往麻溜身边凑，和他套近乎。

这天晚上，麻溜正和麒麟在小院子里玩，隐隐觉得，树棍门外似乎有人。他突然拉开门，门外站着的是美国嘴子。

麻溜呆呆地看着月光下的美国嘴子，发现美国嘴子的牙齿那么白，眼睛那么亮。可是，麒麟让美国嘴子看到了。麒麟傻傻地看着麻溜和美国嘴子在月光下嘀咕，不时还摇摇头、摇摇尾巴，还把耳朵在麻溜的腿子上擦来擦去。

“这是什么？”

“鬼！”

“什么？你别吓我。”美国嘴子脸色有点发白。

麻溜只得告诉美国嘴子实情，并要他发誓决不能透露秘密。

“如果我说出去，”美国嘴子指着天上的月亮说，“就天打五雷轰。”

“这一回，我相信你。”麻溜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