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极限

2017-06-09赵松

花城 2017年6期
关键词:意念宇宙人类

赵松

0

碰不到一个人。

1

“……这个完美的时代里,工作已非谋生手段,而纯粹只是消遣。除了农业,所有生产都由人类中心网络系统控制的智能机器人在地下几百米深处的密闭工厂里来完成,在地球的表面,我们能看到的就是大自然的美景,而没有任何工业痕迹……坐在家里,所有食物和生活用品都会无限量供给,你只需对着那个联合政府提供的生活服务器说出:我要……人,从头到每个器官,四肢、皮肤,都可在衰老或损坏后更换,基于人的基因……当然,这也意味着只要你愿意,就可以更换整个身体,只保留头,甚至只保留大脑。而最新的科研成果,则使人类终于摆脱了身体的束缚,只需将大脑保存在脑体生活中心,通过网络即可以实现一个人的全部生活与存在。也就是说,假如有人厌倦了以身体来存在的这种传统方式,随时可向人类管理中心申请“脑存在方式”——通过审批后,他就会被送到指定的地方,取出大脑,置入独特的全密闭脑仓,留下的身体则会被冷冻封存起来,直到哪天此人厌倦了“脑生存状态”,申请恢复身体生存状态时,再给予复原。首批志愿者的实验证明,“脑人”的生活是异常富有创造力且丰富多彩的,人类从未如此自由地存在过。在我们这个社会上,传统的人、更换过器官的人、更换过身体的人、脑人,当然也包括各种级别的高智能机器人,网络虚拟人,等等,正在共同创造地球作为宇宙中最为灿烂辉煌的文明体的巅峰时代。”

“……生育孩子也已不是夫妻的事,而是人类繁育中心的工作。任何人,不论男女,都已省去了生育功能,因为他们随时可以申请拥有一个孩子,当然,这需要等待,因为限量配给制——人类必须保持一个明确约定的规模,不能多,也不能少。只有某个人向人类存在中心申请不再活下去并已确认其死亡时,人类繁育中心才会制造出一个孩子。少一个,补一个,就这么简单。更为人性化的是,对于那些申请不再活下去的人,人类存在中心也会提供两个选项:一是直接同意其终结生命;二是将他/她冷冻起来,由他/她自己设定时限,等到时限到了,智能真空冷仓将自行启动解冻程序,将此人恢复常态并唤醒,随后,如此人仍决意死,就会如愿以偿。按最初的设想,至少五十年内不会有人思考死亡的问题。而后,也许将会逐渐出现少数决定去死的人。也许,还有很多人会选择冷冻选项。那时将会出现第一个繁育人类的高峰期,随着很多人选择死亡,那些期待孩子多年的人将会得偿所愿。”

2

越是愚蠢的行为,就越是会被扬扬得意地说出来……银河深处,N类太阳系里,第六颗行星的那九个月亮,你总是称它们为“超级喜剧明星小团体”,因为它们表面都是厚达千米的冰层,个个看上去都是那么的晶莹剔透、喜气洋洋,实际上又冷冰至极,每次见到它们虽说只有短短的几分钟,但都会有种被它们那无与伦比的喜感所淹没的感觉……直到看到我们的那颗月亮,这种感觉才会被某种无法描述的乏味与尴尬的感觉所取代,它已在一百多年前就被人类掏空了,变成了人类以及机器人的永久墓地。只有在这里,人类祭扫先人的仪式作为古老的习俗被耐心保留着,从人类繁殖中心生产出的第一批人开始,每批人的成人礼都在这里举行。地球上已没有任何人类的历史痕迹,所有精挑细选出来的作为历史证据的实物与样本都被完整地保存在月球海位置下面几百米处的巨大空间里——人类历史博物中心。掏空月球导致的月震会有规律地发生,经过能量转换装置的处理,这种震动的能量会被转化为一种钟声,不时在月球表面回荡。这种声音会被另外的装置清晰地传达回地球,在周日的早晨、中午、傍晚和午夜各播放一次,每次一分钟。科技的高度发展,使地球上只有两类人,一类是野心勃勃的,一类是无所事事的。前者不断去推动科技发展,更深入地探索宇宙,发现类地星球,创建移民基地。而后者就像观众一样,尽管也在参与其中,却并没有真的做出什么有实际意义的事。他们不需要做什么深刻的思考,无论是对于世界,还是对于人本身,都是如此。他们要做的似乎也就是享受这漫长的生命存在过程,不需要担心死亡会随时降临,对于他们来说,没有什么是困难的。他们常常也被称作旅行者。因为他们总是会被飞船送到某个新的基地,去体验那里的生存环境,略有了解之后,就再次离开,回地球修整一段时日,更换了一些器官之后,再度启程。因为所有的交通工具,以及所有的可更换的人类器官,都是智能化的,也就是说,当你出了问题时,无论是有意的还是无意的,都会被监控中心立即发现,并以最快的速度进行救治——急救中心的飞行器总是会在几分钟内抵达你身边,将你带回去,在最短的时间里修复你。从这个意义上说,对于人,真正困难的,是结束。

3

飞船距离地球還有三百光年,Joy在卵形睡眠舱里醒了几分钟。醒来时,感应投影束已根据她的意识指令在她的角膜上逐一呈现飞船的飞行数据、方位坐标,以及附近星系情况,当然也包括飞船的飞行路线,第九宇宙速度下的飞行姿态……若是简化为十几秒的过程,看起来就会很像一片叶子从树上飘落,当然你也可以理解为像一片叶子以同样的姿态动作从地面飘回到树上,而实际上,准确地说,其实更像是一个乒乓球在太空中看似随意地不断借力跳跃,而每一个弹跳点就是一个星系引力场的最佳切面上的核心点。她原本可以起来去公共空间里转转的,但想了想,还是算了。这样的旅行在她的经历里已是司空见惯,早就毫无新鲜感可言了。三百光年的距离,飞船的飞行时间相当于地球上的三十小时。对于Joy,其实就是闭上然后睁开眼睛的过程,被系统唤醒之前,她在另一个世界里。在过去这106天里,她几乎百分之九十五的时间都处在睡眠状态里。她给自己预设的唤醒点只有九个。现在,是最后一个。

4

去老N那里。对私人飞行器轻声发出指令时,她多少有点儿恍惚,一时间甚至没能想起上一次说这句话是在哪一年。有十年了?其实她可以立即询问飞行器系统,调出当时的影像资料,只需要几秒钟就能找到答案,但她并没这么做。她宁愿搜索自己的记忆。记忆当然是模糊的,但也会有清晰的时候。最先浮现脑海的,是一台造型简约之极的卵形舱,它确实就像一个巨型的蛋,无论是材质还色泽,都像极了,甚至根本都找不到开启的缝……它的直径有两米,宽一米。十分钟后,她已出现在老N工作室的门外。识别系统早在她从飞行器里出来时,就已通过了验证,在她走上台阶时就为她打开了工作室的门,甚至还出乎意料地播放了一首她最喜欢的歌曲,一百年前曾流行过的《某时》。

这个工作室的外形,其实有点像当年悉尼歌剧院的微缩版,当然仔细看就不像了,倒更像是几个半透明的玻璃蛋壳。老N喜欢没事儿时待在南侧的那个最大的厅里,那里视野开阔,白天可以眺望无边的原野,而夜间则适合仰望广阔的星空。经过长长的走廊时,她没有闻到任何熟悉的气息。来到那个厅的门口,门自动开了。她停住了脚步,那把仿生躺椅的靠背上露出那抹灰白凌乱的头发,他好像在打盹。这是他的习惯,每当出现最佳透明度的夜空,可以观看更多的星辰时,他就会在這里松弛地打盹。他说在这种时候,他总能听到它们的声音。当然,这指的是它们放射出来的射线波在太空深处相遇时所发出的微妙荡动的声音,在他听来这显然比世界上曾经存在过的任何音乐都要动听百倍,当然也要看心情,否则的话也可能是更为乏味的。

她慢慢地转到了他的面前。茶几上已泡好了她喜欢喝的来自人马座卫星实验基地种植的绿茶。他闭着眼睛,没戴眼镜,呼吸均匀。她坐下,在那个洁白的卵形沙发里,继续打量着他。跟上次见到时相比,他明显衰老了。作为地球上为数不多的选择自然人生存模式的人之一,在她眼里,他的衰老显得有些触目惊心。因为这么多年以来,她没见过几个自然衰老的人。她看到的都是些不会老的人。在很大程度上,这个社会现在只有“年轻人”。而像老N这样选择自然人生存模式的人几乎极少会出现在人们的视野里。跟三十年前一样,跟十年前一样,她依然年轻、貌美,浑身上下的任何细节都是如此。她看着他的脸庞,看着那些明显加深的皱纹,还是会有些伤感,或者,也可以理解为某种莫名的触动。在这样的一个社会里,如果一个人还能保留些许自然人的状态,那就是在面对另一个真正的自然人时会被莫名地触动吧?要是用脑波理论来解释,就是出现了脑波异动中的峰峦景观,而在脑波检测仪的屏幕上,则可以看到类似于地壳巨震期间峰峦起伏的场景。他曾告诉过她,人在这种时候的感受力、直觉力、想象力、超感力都是最为强烈的。

5

三十年前的那个晚上,在这里,面对那台他新研发出来的蛋形仪器,她有些茫然。他为她讲解了它的主要功能。一种功能,是以人体为界限的,你躺在里面后,仪器启动,你就可以实现通过自我意识进入到自己的体内,像最微小的细胞那样在身体里做无尽的漫游,最后可以在脑部皮层沟回里找到那些涉及到各种记忆的快感节点,你想要的任何快乐情境,或者是各种虚拟的戏剧情境,都可以在那里实现完美体验。还有一种功能,是向外的,以宇宙为限度,你可以借助自己的意念实现在现实中不可能的全宇宙之旅,能以光速无法比拟的速度抵达你的意念所能捕捉到的远远超出人类实际探测范围的任何星系。它的原理?当然是他一直在研究的磁场弦变理论。简要地说,就是人体本身所拥有的磁场虽然微小之极,但与宇宙中的任何一个星体磁场在本质上其实是一样的,再往大了讲,与整个宇宙的磁场也是一样的。在磁场弦变理论里,有一个重要的原理,即:物理质量不再是决定磁场关系的最为关键的要素,在某个点上,一个沙粒般的物体,可以凭借其磁场与整个宇宙的磁场发生共振效应,实现瞬间信息置换。也就是说,从这里到那里,从一微米到几百亿光年的空间距离,在这种置换方式里将不再受任何意义上的时空单位的局限,一个意念可以即刻抵达任何宇宙中的任何一点。她记得当时在讲解的过程中,他还提到未来的升级方向,也是最为困难最吸引着他的一个研究方向,简要地说,就是实现人脑基本能量及相应信息的完全转移。

6

当初她之所以没接受他的邀请,进蛋舱里体验一下,只是因为她觉得自己可能对他产生了某种无法理解的依赖心理,这个刚刚决定以一个自然人的状态活到人生终点的男人。她一时没能分清的是,瞬间刺激到她的神经的,到底是他这个出人意料的选择,还是他那非凡的思想力以及发明创造力,或是兼而有之。自从更新了整个细胞系统,并更换了心脏之后,她就追随着时尚的脚步开始了长达三年的漫游。她在Z星系中的卍字大火星上的移民基地里度过了三个半月,作为志愿者参与了新人种繁殖计划里的多数环节,并贡献了自己的几颗珍贵的卵子,一年后她将再次到这里见到属于她的“孩子”,跟他一起生活一年,以便接受进一步的研究……据负责此事的专家介绍,这种新人种是专门用于人类探索那些并不适合传统人类生存,但仍有其它生命迹象的星球而设计的,他们有着超过人类百倍以上的环境适应和生存能力,而且其大脑也有别于传统人类,几乎是从诞生那一刻开始就已百分之百地开发完毕的……只是为了防止他们成为人类的敌人,每个新人的脑干中都被植入了直径只有一微米的超微芯片,如果任何一个新人试图摆脱为其设定的任何模式,那么这枚芯片就将发挥致命的作用,随时可以阻断其大脑的正常思维。她对这些并没有什么兴趣,甚至还有些反感。

此后她还作为志愿者参与了另一个更遥远些的类地星球上的宇宙导航式驻留站落成后的首批体验者计划,并顺便接受了半年的培训,获得了在那里工作的资格认证。当然她并没选择留下。因为她的兴趣仅仅是体验一下而已。她还要继续体验其他的地方,其他的生活方式。在大学那几年里,她的选修方向是“地球磁力场与行星轨道变迁史”。在论文答辩会上,她认识了N教授。当时他作为最后一个发言者,对她的论文进行了毫不客气的批评,同时也指出了其他教授没有发现的一个亮点,关于她在论文结尾处的一个猜想:在每次南北极磁极互换的过程中,如果有体积达到地球百分之一的小行星经过地球附近,并且距离刚好在365万公里时,地球轨道就会发生偏移,而这样的现象在地球诞生以来至少发生过十三次之多。一亿年以来地球生态系统的每次巨变,很可能就是源于最近的那次轨道偏移。N教授在批评时指出,她的思维其实存在两个系统,一个是常规系统,导致了她写下这篇论文的绝大部分内容,而另一个,则是非常规系统,造就了论文结尾部分的猜想。答辩结束后,她很自然地跟随N教授出来,并共进晚餐,随后又应邀来到了他的私人工作室。当他直率地询问她是否愿意成为他的助手时,她犹豫了。离开前,她坦白地解释了自己不能接受这个邀请的原因,主要是她不想从事一个没完没了的工作,而只想到处走走,体验不同的生活。在她准备离开之前,教授把她带到了新研制出来的那个卵形舱体面前,告诉她,你在这里面就可以让你经历你想要的任何体验。结果出乎他的意料,她还是拒绝了。

7

这个女孩的果断,令N教授颇为意外。但她能感觉得到,这个意外丝毫没有影响到他的心情。他盛情地拿出自己珍藏的一饼百年老茶,说这个茶叶产自月球海种植基地。说实话她并没有喝出这茶跟之前喝过的陈年老茶有什么本质的不同。也是在那天,她知道了教授的选择,以一个自然人的方式走向生命的终点,而拒绝了两百年内不死的选项,在那一年,全球只有三百个人做出了这样的选择。她不是个好奇心强烈的人,但她确实有点想知道,他为什么要做出这样的选择?是出于对人类生活的厌倦,還是因为过于相信尚未完全证实的“灵魂不灭理论”,试图彻底摆脱肉体的束缚,成为真正意义上的自由人?可是,当她终于下决心去问的时候,他的回答简单得让她无语。他告诉她,灵魂跟肉体一样,只是人类的一种幻象,而造成这种幻象的根本问题,则是由于人类完全没有意识到,灵魂作为一种基本能量的存在,如何在本质上是不灭的,又如何得以通过人的存在显现为无可争辩的事实。他之所以会有如此的选择,说到底,只是由于在他看来,灵肉二元必选其一的逻辑其实是没有任何证据的,一个人选择长久地活下去,或是活到某个年纪就死去,都可以不需要任何理由。为什么需要理由呢?所有的理由,在本质上其实都是为那些不知道生命、能量与存在究竟是什么的人准备的误区。只要需要,他完全可以是一粒灰尘。

8

自从老N在三十年前提出“地球磁场阶段性紊乱理论”之后,他就在人们的视野中消失了。据权威消息称,导致他隐居的真正原因,其实是他提出的“极限理论”受到了普遍的质疑甚至是百年来最强烈的批判。所谓的“极限理论”,是指他认为在人类探索宇宙的进程中,对于能量的过度需求将会使人类陷入突然出现的能量极限点,具体些说就是将会导致整个太阳系能量场的意外坍塌,而这一坍塌所产生的连锁反应的后果,则将是整个银河系能量场的异动与间歇性紊乱。由于人类探索宇宙所建立的所有太阳系外基地都处在银河系里,这种间歇性紊乱将会造成所有基地因能量异动而忽然毁灭。这一理论也因此而被视为绝对不能接受也无须讨论的异端邪说,遭到科学界的普遍抵制,并促使人类科技发展中心提出动议,禁止这种理论以任何方式传播和研究,并获得了地球联合政府的批准。但政府下达的禁令中最后强调,此禁令虽为无限期,但并不限制N先生个人进行相关的研究,只是禁止他以任何方式和渠道发布相关研究的信息而已。同时,他之前发布的所有研究成果都被人类科技系统毫无保留地删除了,但备份被允许储存在绝密的档案数据库里。其实,令人们不安甚至恐慌的,是他的研究中隐含着这样一种观点:人类到目前为止所有的科技研究,尤其是对宇宙的探索与所谓的开发,都是盲目而又无意义的。在他看来,人的灵魂作为一种基本能量如果不能被真正发现其存在的实质与规律,也就意味着根本不可能理解整个宇宙能量的存在规律。对于他来说,尽管佛教思想在某种意义上已然触及了这两个规律的界面,但仍然属于人类意识层面的触及,而不是超越后的本质能量意义上的觉醒。说到底,人并不是宇宙存在的前提,尽管宇宙无疑是人的存在的前提。这也是为什么人类至今无法理解物质世界之外的存在意味着什么的根源。现在的宇宙,过去的宇宙,甚至将来的宇宙,仍旧只是诞生于人类脑海里的存在。

9

“……在宇宙中,从能量场的角度看,每个星系都像个气泡。对人类而言,它们是极其强大的,可是在整个宇宙的层面上,它们又都有其脆弱的一面。一星系里的所有星球都是这个气泡里的小气泡,就像人的脑细胞一样,作为一个能量场,人也是个气泡,只不过,是宇宙中最为微不足道的一种而已。一个气泡,无论它有多么的渺小,在破裂之后,能量也不会消失,而是会找到另一个仍然存在的气泡,即使不是‘找到,也会在游离中的某个瞬间自然而又被动地被纳入到另一个刚诞生的气泡里。只有那些有能力去‘找到的能量,才可以是‘永生的。”

10

这段话,是她在飞船中唯一一次实现与老N的意念同频的时候听到的,以至于她会觉得这更像是一个梦里发生的,因为毕竟再也没有出现过类似的经历。而“意念同频”的说法,其实是她多年前在老N的一篇文章里发现的。但是此时此刻,站在他的面前,面对仿佛熟睡中的这个人,这个生命有限的人,她所想的可能并非是要求证这种说法的真实性以及原理是在什么意义上生成的,而且看起来她也并不急于要探讨什么话题,尽管在此之前,她的脑海里或许已经浮现过很多不同类型的问题。现在她只想坐下来,在他的侧面,那个卵形的沙发上,静静地待着。透过那巨大的半球型玻璃窗,她看到澄净的星空正以前所未有的状态展现在那里,看上去就像是从未看到过似的,是初次为她而展开的全新视界……她已经历过无数的星系,见证过无数壮观的星系景象,但跟眼下这个遥远的星空相比,似乎都不值一提了。所有的星辰都是如此的渺小,闪烁着微妙而又极为有限的光芒,仿佛每一颗随时都有可能会熄灭,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满足于这样的一种距离感和观看的状态。而且,在黎明的出现跟他的醒来之间,并没有哪个显得更重要一些。她偶尔也会仔细观察一下眼前的这位老人,这个有一天会死去的男人,在很大程度上,她知道他的理论或者说思想还不是她所能完全理解的,甚至可以说,她还不能完全相信他的判断的基础层面是完全成立的,但那又怎么样呢?这丝毫不影响她愿意这样平静地待在他的身旁,哪怕他可能明天再也不会醒来,突然就停止了呼吸。时间仿佛是静止不动的。虽然她能感觉得到天色的细微变化,夜空的颜色是以极为缓慢的方式逐渐变淡的,但她仍然觉得时间是近乎静止的状态。也就是在这样的时刻,她忽然感觉到,他的意念出现在了她的脑海里,就像黎明时海面上出现的一只海鸥,远远的,在灰白波浪的表面闪动。

11

其实,他的意念是无形的,正像她的脑海此刻是空。他的意念是某种类似于气息般的存在,是某种波,一阵阵、一圈圈地荡开在她空空的脑海里。她并未因此而让意念与之立即对应。就像观察星空一样,她近乎无意识地观察着他的意念的无形浮现。外面,幽暗墨绿的原野正逐渐显露模糊的轮廓,在远处,森林边缘开始浮现之前,一只大鸟正慢慢挥动着有白边儿的翅膀震动湿漉漉的黏稠空气掠过原野。她能清晰地感觉到他的呼吸,平稳、缓慢而又细微。她意识到,这只大鸟其实也是他的意念的化身,是他的意念投射到她的脑海里的某种“虚像”,以验证她的思维状态。她能回应什么样的意象呢,除了原野与星空的复合为一?于是她的脑海里有的就是原野与星空的融合体,它们都是半透明的状态,因此才会如此自然融合,原野即是星空,星空也是原野,现出淡淡的紫色调……而那只大鸟,就像一个暗淡的光斑,正缓慢地消隐其中。她好像听到了远处传来的很多鸟的鸣叫声。这时候,她注意到,他的身体轻微地蠕动了一下。几分钟后,他醒了。

12

“我好像睡了很久了……”

“有多久呢?”

“大概是我们那次意念相遇之后吧,我就睡了,连点梦都没有。”

“我一直以为那是我的梦境里发生的……”

“其实你不确定。”

“嗯,是,不确定。”

“但也就那么一次,谁又能把只发生了一次的现象视为真实呢?”

“是。”

“给我说说你这次的事儿吧。”

“没什么可说的啊,所有的都是雷同的,没什么新意……跟我同行的,都是些装了义体的家伙,要么就是跟我一样更换了很多器官的,余下的都是些智能机器人,按照中心系统设计好的程序指令思维、行动,像古老的年代里那些跟着导游在各种毫无意外的景点里瞎转悠的人们,说着同样的话,想着同样的事,发出同样的声音,连气味儿都一样……”

“哈哈,这也是意料中的啊,难道之前你会有所期待?”

“没有,只是又一次强化了这种感觉而已。”

“你不喜欢重复……”

“早就烦透……”

“可你还是不认同我的理念。”

“……”

“有什么新想法么?”

“呃,我想明天,就发出申请……”

“关于什么?”

“申请成为跟你一样的人。”

“有可能么?”

“试试看吧……”

“在他们看来,没什么区别。”

“按法律规定,我有权重新选择存在方式。”

“哦?”

“可以自然死去……”

“然后呢?”

“然后……在死之前,做你的助手……”

“助手?這是他们禁止的选项。”

“我可以做你家的服务人员,因为你是……老人。”

“然后呢?”

“然后,跟你一起做研究。”

“他们要是发现了这个,会把你流放到外星系的某个星球上。”

“我无所谓。”

“要是我没猜错的话,地球上无处不在的监控系统,要是有一小时失灵,你就会选择自杀,对吧?”

“……”

“可惜,这个几乎不可能。可怜的人类,丧失这种选项有一百年了。”

“这是个无效的话题。”

“好吧,要是我告诉你,这监控系统的设计,我年轻时也是参与过的,我早就掌握了让它有限失灵的方式,你会让我帮你如愿以偿么?”

“……不知道。”

“这样的话,你的自杀就会显得不那么自然?”

“对,这一点,我承认。”

“啊,自然而然地去死,这确实可以被视为一种单纯的……理想。”

“这只是个最简单的愿望。”

“做助手呢?是表示你愿意接受我所做的研究,甚至作为实验者体验我的研究成果?比如……”

“灵魂能量的转化……”

13

回到自己的住处时,已是次日午夜。之前她在老N那里睡着了。当然,是在吃过老N做的早餐之后。吃惯了各种太空食物,她发现自己的味蕾对于这种日常人类手工烹饪的食物明显有些迟钝,但她觉得自己喜欢这种简单的东西,每一样都是具体的,而不是那种完全不需要辨别它是什么的膏状能量物质。她能清楚地感觉到胃对于这顿早餐食物的本能排斥。她几乎是强迫它接受这一切的。像个自然人一样活着,看来不是件容易的事啊。确实,她知道自己实际上并不喜欢这早餐食物的味道。但她仍然不动声色地吃下了它们,一点都没有剩。老N把餐具收走之后,她几乎立即就在沙发上睡着了。还有什么能像瞬间深度睡眠这样更能让她避开任何不适的方式么?没有。

她坐在窗前,看着外面漂浮的各种螺旋形建筑,还有快速穿梭于其间的那些小型个人飞行器,它们看上去毫无变化,尾部闪烁的小灯在一闪而过时就像流星一样,会在她的眼睛里留下可以延滞两秒钟的印象……有时候,她会觉得在自己的感觉中有那么一块极薄的甚至极为柔软的玻璃,这些延滞的印象一个个就像飞蛾撞到玻璃上留下的毛茸茸的斑点,它们不断地浮现,逐渐填满,然后不断重叠,就像在玻璃上长出了一层绒毛,这时候她会觉得有种奇怪的温暖意味出现。她有时会觉得在自己的身体里还隐藏着其他一些这样的布满绒毛的东西,遮蔽着记忆中的某些界面,只是不知道它们是如何出现的。这一直是她怀疑的地方,在她的记忆里,十六岁之前的几乎都是混沌不明的,这个分界线是如此的清晰,十六岁,此后的记忆是如此的多,在它们的映衬之下,之前近乎空白。她曾经想过要以什么方式来打开那些遮蔽的东西,但出于某种懈怠或犹疑,她只是浅尝辄止。说到底她并不想面对一个完全无法预料的深渊般的存在出现在自己的过去,没有过去又怎么样呢?对于一个已然换掉了大部分脏器的“人”,本身就是失去了很多过去的存在,也不差那些了,不是么?发生过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还没发生的。重要的,是还有什么将会发生,不可预料的。而可预料的一切,都是没有意义的,尤其是在这个完全被高度设计规制化的世界里。因此有时她也会怀疑,留在自己脑海里的那些记忆,是不是都是真实发生过的?尤其是上大学之前,也就是十六岁到二十岁之间那一段,因为它们显得太过清晰有序了,密度也过大了,而二十岁之后的记忆则明显要凌乱无序得多,其中还有很多模糊不清的甚至空白的。

吃早餐的过程中,老N提到,如果她愿意,他们的合作将会是可以持续很久的,超乎她的想象的,自然而然的,在目前这个世界还不曾有过这样的完美合作。但他并没有继续详细说下去这个构想的具体内容。她也没有追问。沉默了片刻,她忽然想起似的问他,你喜欢海鸥么?他面无表情地吃着最后一块面包,过了一会儿,才回答道:“它不会进入陆地的空间,而只在它的领域里……这在我看来或许有点类似于某种象征,但实际上不是,它对于我来说没有什么特别的,也没有什么启示性,但对于某些人来说,就不同了……当他们中的某一个发现它并凝视它的时候,在其脑海中就会产生类似于幻觉的意象,把它看作是某种意念的现形……但假如这是个意念导致的形象,那也仅仅是个带有暗示意味的节点,与某种能量的出现有关,而这种能量能否出现,取决于当事人被唤醒的程度。只要那人还没有被真正的完全的唤醒,一切就只不过是幻象而已,就像一个梦,随时都会化为乌有,在一次最简单的醒来时什么都不会留下。”

14

房间里,有盆形状奇特的仙人掌,这是大学时一位植物学家赠送她的生日礼物。此人已在十年前选择了脑人生存模式。这盆仙人掌的生长状态很是奇妙,其形态是由很多个球茎构成的球形,已有一人多高了,但达到这个高度之后就再也没长大过,每年它开花一次,每次可以持续一个月,每个小球的顶端都会开出一朵深红的花,刚才她还特地数了一数,现在总共有六十四朵花在盛开中。她把它的全息影像发送给老N,但他始终没有回应。由于迫切想知道关于这盆仙人掌的情况,她到网络上去拜访了那位已然是脑人的植物学家,并跟随他参观了由他掌控的当地最大的植物研究基地,位于地下一千米的那个空间。在仙人掌科的空间里,他告诉她,这种仙人掌是他设计出来的一种类型,它的有趣之处,在于它其实是个数学模型,而不仅仅是个生物种类的样态。他的声音围绕着她,他的形象是全息式的,站在那里,像个半透明的物体。它会死么?她想了想问道。“当然,”他答道。“它会跟它的拥有者的生命实现同步……比如,如果那个人是自然人,那么它就会自然地伴随着那人的生命由盛到衰,直到死去。假如那个人是选择了器官替换的人、义体人,甚至是脑人,那么它就不会这样了,就像再也不会变化一样,在抵达了一个体积之后,始终保持同样的状态。”要是我恢复自然人的生存模式呢?她问道。“我已经答复过你了,”他说道,“它会自然地伴随着你,直到你自然死去,它也会同步。”这是不是说,它在本质上其实就是一个程序?“你当然可以这么去理解它,”他说。“但我建议你最好把它视为一道数学题,你是解答者,不管你使用什么样的计算方式,只要你得出了答案,那它就会是那个答案的状态……”

15

Joy的申請通过了。她可以恢复自然人的模式了。也就是说,她可以重新拥有那些不用再替换的器官了,包括心脏,它跟其它器官一样,是完全按照她的基因生成的。但为此她要等待一个月。她并没有把这个消息立即告诉老N先生。她想等这一切变成现实之后,再去告知他。在这一个月里,她仍旧正常的跟他保持着联络,但并没有去探望他。在他们的交流中没有出现任何与合作有关的内容,这样做是为了避免信息的走漏。她对他讲述的,只是些过去太空旅行中的经历,尽可能的只是些描述,而没有任何思考成分。有一次他忽然想起似的问她申请是否已经通过了,她说还没有,这个审批程序还是相当复杂的。他还是认为她应该重新考虑一下这个选择是否合适。她表示她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我要做的准备工作,”他语气低沉地说,“已经完成了,现在就等着一个合适的节点出现了……想想这个,我就感到欣慰,内心平静……这是一种类似于幸福即将降临的感觉,要是你能再次遇到我,在你的脑海深处,就会发现一切都是宁静的,被某种光所充满的……要是你看到了海,会发现那并不是海,也没有海鸥,你是自由自在的,没有什么力量能掌控你的意识,你甚至不需要有意识,你的意念甚至都不需要再做任何意义上的验证,它可以包容整个宇宙,或者说它就是宇宙本身的投影……从这一刻起,我们的合作就开始了,真正地开始了,那时你会明白,我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选择,以及我所研究的一切到底是什么……”或许是出于转移话题的需要,她让他看那盆仙人掌上面开满的花朵。显然,他对它并没有什么兴趣。过了一会儿,他语气有些疲惫地说,有点像自言自语,而不是对她说话,“我知道这种植物模式,它的创造者,曾是我的校友,是位数学天才,同时也是位罕见的植物学家,他创造出的每种植物,都是道数学题……他跟我谈起过你,那种谈论的方式其实远比谈什么更让人有兴趣,他希望你能选择持续的模式,而不是我这样的,他认为我对你有误导,虽然我从没有这样做过,但他认为这是某种精神层面的暗示,我没有做,但相当于做了,甚至比做了更严重……这是你为自己制造的一个悖论,他嘲讽了我。这也是这么多年来他唯一一次嘲讽我,要知道,他可是个老好人啊。即使是他变成脑人之后,也是如此,总是那么的善解人意的,一个人……”

16

离开自然人模式恢复中心的手术室,在观察室内她又待了一周,经过繁琐的检查,确定一切正常之后,她才被允许离开。她感觉自己就像经历了一次新的出生过程。在手术之前,她唯一的要求,就是不要采用全身麻醉,而是让自己头脑保持清醒,可以通过手术进程显示器观看每个手术细节,看着每个内脏器官的替换。手术过程是在完全自动化状态下进行的,那些机器臂的动作准确无误且迅速,整个手术时间只用了半个小时。从此以后,她的时间将是异常清晰的,而不再会是无比漫长的。死亡会逐渐走来,直到某一天,某一时刻,拥抱她,收容她的所有。这种感觉实在是之前无法想象的,也是此刻难以用语言描述的。在手术前一周,她告诉老N,她要再做一次例行的旅行,这一次的目的地,正是那个“超级喜剧明星小团体”,因为其中的第三颗的冰层上出现了一道长达几公里的裂纹,据观测,其他几颗也可能会大概率地出现同样的现象。这个情况并不是她虚构出来的,而是确实发生的。老N几乎立即就回复了,他说他听到了它们的声音,“这是宇宙中很少会出现的曲式,无与伦比的创造力,不是人类所能做到的,我把它们录下来了,等你回来,就能听到了……当然,现在我并不想发给你,因为我们还是需要给它们留一些想象的空间……只有这样的声音,才拥有缓解人类本质痛苦的能量,我甚至都想用它来创建某种宗教了。”此刻正是中午,她在钻进小型飞行器之前,听到了来自月球的钟声正在四处回荡,通过遍布城市而不见其形的高保真音响系统,它们无所不在,无孔不入,在她抵达老N那里的这几分钟里,她甚至觉得连自己的身体也是这钟声的最微不足道的一个组成部分。

17

这个建筑里的所有窗户都处于封闭状态,不但光线无法进入,各种信号也无法进入。当她看到老N时,发现他看上去虽然目光炯炯,但整个人的感觉其实是疲惫不堪的。他们跟往常一样,坐在各自的沙发上。喝着他泡好的茶,她不知道话题该从何说起,只好选择沉默的状态。而他也似乎没有想要先说点什么的意思。就这样,他们一直坐到黄昏时分。最后,还是她先说话了。

“您还是决定了?”

“嗯,你呢,也是吧?”

“是。”

“我们能改变什么呢?”

“让它们……发生吧,对吧?”

“您好像还有什么要告诉我,对吧?”

“对,但也没那么重要……”

“没关系,不要担心我,说吧……”

“我找到了那段记忆文件……”

“谁的?我的?好吧。”

“我把它们物归原主,放心,政府是不会发现这个的,当然你也要保密才行,不要有什么异常反应就好。”

“不会的,放心。”

“我们也可能会失败,概率是百分之二十……”

“那又怎么样呢?结果会有什么区别么?”

“我们的试验工作会被政府监控系统发现……”

“然后呢?”

“我们会被流放到不同的星球,尤其是我,再也不会死了,因为他们会禁止我死,为我换上各种人造器官……让我不再是个自然人。”

“我呢?”

“你也一样,他们再也不会接受你的申请了……”

“对你是残酷了点……对我却没什么不同。”

“好吧。”

她按照他的要求,来到了那个卵形舱旁边。它随即开启了,她躺了进去,舱盖缓慢地合上了。她根据他的指令,进入了深度睡眠状态。在潜意识里,她看到自己的大脑变成了一个完全敞开的世界,就像一个完全包裹着大海的陌生星球,没有海浪,没有风,也没有任何鸟类的迹象,没有边界,什么都没有,只有灰色的光亮在海水表面轻轻闪烁……随后,她感觉意念在下沉,透过深深的海水,抵达了地壳下面,进入了地心,而那里并没有岩浆之类的东西,那里只有一个并不算十分巨大的圆形空间,但那里已被并不耀眼但很温暖的光所充满……没过多久,那些光开始颤动起来,裂变成无数微小的蜂类,每个都颤动着亮金色的翅膀,发出细小的并不让人厌烦的嗡嗡声……最后涌来的是一个婴儿诞生的场景,那个母亲表情痛苦地注视着这个新生儿……随后她被带走了,而婴儿则被直接送到了别的地方,那个建筑物显然正是人类繁殖中心的所在,它的外面是几千公顷的森林……那个婴儿逐渐成长为一个小姑娘,在活动室里一动不动地待着,独自出神,因为窗外有个人在朝里面观望,她记住了他的样子,他像是偶然途经这里,若无其事地凝视了她一会儿,就离开了……这个人就是后来她大学里的那位植物学专家……每一年里发生的一切都跟电影一样在不断地浮现着,以至于她都来不及细看,但她知道它们再也不会消失了,只要她回想,它们就会随时出现在脑海里……等到那些温暖的光再次出现时,她意识到,自己马上就要醒来了。

18

她从卵形舱里出来,发现老N躺在沙发上,好像正处于半睡半醒的状态。她蹲下身子,注视着他的臉。他睁开了眼睛,眼光暗淡地看着她的眼睛。

“发生了什么意外么?”她问。

“会有什么意外呢?”他自言自语道,“我想我已经把绝大部分的……都传输给你了,很顺利。”

“你感觉到了?”

“嗯,但这也不能算是意外。”

“你知道了,我也跟你一样了……”

“嗯,一个自然人。”

“也会自然地死了。”

“是啊,可是,我也相信,你会继续我们的试验的,对吧?”

“在我死之前?”

“我的意思是,我相信你会比我做得更好……”

“更好?”

“嗯,这是意料之中的。”

“为什么你不会觉得我也可能什么都不做?”

“这是个赌局么?”

“……我跟你说过的,我其实就是想自然地死,没有别的愿望……”

“你确信现在的你,此时此刻的你,就是之前的那个你么?”

“确信……也不算……”

“你其实知道的,这是不需要辩论的……我不是之前的那个我了。”

“你跟我不一样……”

“天马上就要黑了……你看那大翅膀……”

“你先休息一下好么?要我把那些封闭的窗户都恢复开启状态么?”

“好。”

“你看,天还没有黑呢……你能听到我在说话么,嗯?”

2017年6月28日

责任编辑 杜小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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