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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萍

2017-06-03陈琳

阳光 2017年6期
关键词:春兰小红老三

陈琳

阿萍是一个还算挺拔丰润的女人。此刻李发根正在她身上充满激情地涨红着脸,他脸上的五官都因为用力过猛而歪斜了。自从阿萍在那个夏夜把身子亮给他之后,在他眼里阿萍就不仅仅是这家名为“香菜馆”的小饭店的老板了,而是他的女人,这已是铁定。这个让他向往了多年的寡妇,终是在他的面前现出了原形,这使他有了发自内心的成就感。他觉得自己重新站立起来了!

这是一个燥热的下午,行道树上的知了发出令人烦躁的声音。

他们肉搏的战场就在小饭店不足二十平米的阁楼里。阁楼原先堆了一些杂物,清理出来后先是李发根一个人住,沈大庆来了之后,便又加了一张床。

阿萍丈夫病死之后,为了儿子,她咬紧牙关把自己封闭了起来,如今,她能让李发根在她的身上搞来搞去,除了她自己身体的苏醒,根本的是她十分在意李发根的手艺。在阿萍的心中,这家小馆子是她的命根子,是她和儿子的未来。

那时候,在楼下,坐在一边儿玩手机的女佣春兰笑嘻嘻地对正在拖地的沈大庆说,咋这般使劲呢,受刺激了?要不我让你也撒撒劲。

沈大庆是李发根从小一块儿长大的哥们儿,多年前,他花了六万块钱买来的那个贵州山里的女人跑了之后,大庆就成了孤家寡人。后来大庆在井下弄伤了腿,走路有点儿一脚高一脚低,矿上就让他去了食堂。大庆在食堂专给李发根打下手,李发根的手艺好,在领导们的小餐厅当大师傅。

大前年矿上闭坑,在井下干了二十多年的大庆正好能夹进提退的扛子,于是便办了手续。这天李发根回矿上看老父母,见在马路上晃荡的大庆,就说跟我去城里弄几个烟钱如何?大庆说也好,省得我闲得卵子都长草了。

此时, 沈大庆不耐烦地瞪了春兰一眼,说:“你给老子滚远点儿。”

春兰敢这样挑沈大庆的神经,原因还是在于大庆。大庆来店里帮工不久,竟着了魔似的迷上了春兰,这个来自内地H省乡下的少妇几乎让大庆到了整夜难寐的程度。 终是,在那个下午,在后院,他看着正在洗菜的春兰,看着春兰被紧身牛仔短裤包裹得鼓鼓的大屁股,他把自己所有的坚持一下子打了个粉碎。他刚把双手摁上去,春兰就来了一个快速的转身,一把抱住了他,于是,后面的事就成了顺水行舟。

春兰非但没有滚,反而贴到大庆的身边,用胳膊肘轻轻地碰了一下大庆,说:“庆哥,我手机费快没了。”

大庆头也没抬。

春兰又用身子碰了碰大庆,说:“庆哥,我手机费快没了。”

大庆直起身,看着春兰,邪笑一下后说:“想让我帮你充?”

“嗯呐。”春兰媚笑道。

“滚一边儿去吧!”沈大庆推了一把春兰,把手中的拖把往地上重重地一摔,便大步走出了店门。

没防备大庆会来这么一手,春兰险些摔倒。她气恼地冲着出了门的大庆大叫起来:“你个没良心的,提了裤子就不认账了,你等着!”

此时,楼上李发根的脸紧贴着阿萍的脸,声音显得有些虚弱地说,阿萍你真好,我要帮你做出一个大饭店来。阿萍你信不信?

阿萍没出声,只是用双手不停地摸着李发根的光头。这样的话阿萍虽说耳朵都已听出了老茧来了,可阿萍还是会生出些感动,她知道他是真心的。

李发根坐在阁楼的床沿上喘着粗气,他点了一根烟,边吸边看着阿萍穿衣服。看着看着不由得就想起了在矿上食堂时的一些事,虽是掌勺师傅,却是临时工。之所以成了临时工,完全是因了那个叫汪小云的臭婆娘。

那时,阿萍在食堂作小工。阿萍是老公病亡后矿上照顾她才进食堂作小工的。在矿上,工亡和病亡是有本质区别的。病亡的,顶多是子女由公家支助养到十八岁,再给一点儿人道主义的救济或是补助。

日子一天天地过着,说不准是从啥时起,李发根的心中就有了这个清清秀秀的女人,但他又告诉自己,顶多也只是想想而已。

李发根的前妻汪小云是矿上的一枝花,那时候在矿上的煤销科当出纳。当初怎么就嫁给了井下跟班电工李发根?汪小云到离婚的时候仍然没有想通。她最后的解释是李发根孔武有力的身板吸引了她,她以为这样高大结实的男人才是真男人,除此之外只能认定自己当初是脑筋搭错了弦,出现了暂时性短路。

结婚的第三年,他们开始争吵,原因是汪小云不想生孩子,而李发根坚持要她生孩子。吵来吵去就把汪小云的心给吵硬了,把汪小云的魂给吵走了。汪小云宁愿让那个来矿上做煤生意的秃顶吴老板弄来弄去,也不让李发根碰一下了。吴老板虽说比汪小云大十多岁,因为有钱或因为会装扮,怎么看都要比天天钻到煤井里去的李发根有气质。

吴老板是老客户,和煤销科的人早就打成了一片,汪小云结婚时他私下里送了一对玉镯和一条镶了一粒蓝宝石的项链。虽说偷欢的事做得也算隐秘,可天下终是没有不透风的墙。李发根怎么也难咽下这口恶气,终是在那日吴老板来矿上时,李发根用斧头劈了他。要不是吴老板躲得快,他的脑袋准定会分成两半,这一躲,李发根的斧头差不多是落了空,不过,多少还是有收获的——吴老板左边的一只耳朵让斧子给削飞了。如此,李发根就只能去吃牢饭了,而且要吃七八年。牢中的日子才过了小半年,汪小云便来到了监狱办离婚,李发根干干脆脆地在离婚协议上签了字。汪小云收起离婚协议像是拿到了藏宝图一样匆匆地离去了。之后,李发根再也没有见过汪小云。

李发根是坐满了牢期才出来的。要不是在牢里参加了监狱组织的工作技能培训,有了一门灶台上的手藝,他回矿后就不会进食堂作临时工,也就不会和阿萍有什么瓜葛。

日子就这样昏沉着过了一天又一天,虽说昏沉,因为有阿萍,却也能让他心底里有一小撮希望的火苗在摇曳,直到那天阿萍的身影在他的面前消失了,那火苗一下子就像没了油的灯芯。他知道阿萍去宁州讨生活了。阿萍曾说过要出去讨生活,在食堂干小工所得的千把块工薪,糊口还能马马虎虎,过两年儿子就要上大学,她得出去搏一搏。

阿萍走后李发根又在食堂混了几年,他一直指望能被矿上补招成合同工,没想到却是闭坑关门了,出台的所有政策和方案都和他无关,有关的是他必须自己去找活路。在他的心中填满了被人拋弃的忿忿之情时,阿萍上门来了。

墙上的那台旧空调多少还是管用的,才抽了两支烟,身子就凉了下来,他穿上衣服下了楼。见春兰在玩手机,便说:“你是来干活的还是来清闲的?”

春兰说活儿都让庆哥干完了。

这时,沈大庆抱着一个西瓜进门来,李发根就骂了他一句:“真他妈的贱骨头!”

沈大庆说:“半斤对八两,咱谁也别说谁。”说完,便抱着西瓜去了后厨。

春兰觉得没趣,也一声不响地跟了过去。

阿萍从楼上下来,至玻璃水箱边,看了看养在水箱里的鱼虾,对李发根说:“鲈鱼没有了。”

李发根起身,出门,骑上电瓶车奔菜场去了。

阿萍在收银台前坐下,拿过一叠菜单,一笔一笔地往账本上入账。阿萍对这一块儿的事绝对细心。

儿子石小松走了进来。儿子在一家什么信息公司上班,名气蛮好听的,七七八八一扣,拿到手的工资才两千出头一点点,不够他花半个月的。

儿子一进门,阿萍就知他是来要钱的。不是要钱,儿子几乎不来店里。其实阿萍是很想让儿子在店里边帮忙边从李发根那儿学手艺的。在阿萍看来,这样既可以少请一个帮工,又可以让儿子今后有讨生活的本事。阿萍曾把想法同李发根说过,李发根认可她的想法,却又说可惜了,终究是大学生呢。阿萍把想法同儿子一说,儿子说老妈你是不是神经搭错了?阿萍自然不想强迫儿子,可儿子这样没根没落的,终究不是个事。

石小松一开口就向她要三千块钱。

阿萍本能地说:“要那么多钱干啥?”

石小松闷闷地说:“有用。”

儿子每次要钱都是这么一句话,再问他就不答了,狗脾气像他死了的爹。阿萍从流水中数出两千块钱,拿在手上,看着儿子欲言又止。石小松一把夺过了钱,说老妈你别这样拉着脸,总有一天我会还你的。

说完转身大步走了。

阿萍愣在那儿,狗小子,怎么说话呢?儿子要钱的次数愈来愈多了,阿萍猜测儿子是有女人了。

每个星期天的下午,阿萍都会去城东的菜场和她的表哥孙松结账。孙松在菜场做家禽生意,阿萍舍近求远让他往店里送货,除了照顾他的生意,更主要的是找个由头能和表哥孙松说说话。

表哥和阿萍不同村,隔着一道山梁,有七八里的山路。表哥大阿萍九岁,阿萍打小就和表哥很亲近。表哥在乡中学读完初中后就跟着他爸离开了这个窝在大山里的村子。

初中毕业,阿萍没有考上县里的高中,阿萍并不难过,反之还有些高兴,没考上高中就意味着父母要少许多压力少许多辛苦。大哥一个人在外读书,几乎已把这个家读空了,况且阿萍知道自己根本就不是读书的料,要不是父母逼着,要不是初中是国家的义务教育、花不了多少钱,她绝对是不会去读的,每天要走十几里的山路呢。在家帮父母干了半年活,这年春节一过,阿萍就跟着村里的几个小姐妹去了东莞,进了一家节能灯厂做工。

那年的正月初八,表哥来到她家做客。表哥把事情说了,父母让阿萍自己拿主意。阿萍还没表态,大哥抢了话。大哥说这事能办,说阿萍如果头脑发热弄个打工仔回来,还不如嫁一個吃国家饭的矿工牢靠。大哥已经在省城的一个单位工作了,大哥在家人的心中就有了分量。大哥这么说,阿萍就觉得大哥很懂她。

阿萍是个俊妞,在外打工,身边一直有讨好她的男人。阿萍心明眼亮,才没像那些姐妹一样头脑发昏和那些怎么看都是没前途的打工仔好来好去,甚至去做不要脸的私房外室,一不小心还弄出打胎的事来,伤心又伤身。在阿萍看来,这些来自天南海北的男男女女以及她自己,就是在水中漂着、无处扎根的浮萍。阿萍不想一辈子漂着浮着,阿萍要找个能扎根的地方。何况,能和表哥在一个地方,也蛮好。

阿萍来到矿上这年是二十岁,阿萍和表哥介绍的对象石国华结了婚。石国华大阿萍九岁,在矿上作采煤工,是表哥的队长。石国华是正式工,是国家的人,生老病死都由国家管,一辈子也就安生了;表哥则是轮换工,和矿上签个三五年的合同,如果愿意干,还可以续签。说白了,像表哥这样的轮换工,在矿上就是卖苦力挣几个钱,同她在东莞打工时的性质是一样的。

和石国华结婚后,日子总体来说还算过得安稳,只是丈夫在夫妻事上总是让青春勃勃的阿萍过不了瘾。丈夫在她身上折腾得虚汗直冒的时候,阿萍常常会不由自主的想到表哥。这样很不道德,可阿萍还是会去想。转年夏初,阿萍就有了儿子,儿子的名字是阿萍取的,为何有个“松”字,只有阿萍自己知道。

合同期满之后,表哥最后还是决定离开。表哥说干了这么多年,能保住好手好脚是老天对他的保佑,总不能在井下干到死吧?表哥说我要换个活法。

表哥带着一家四口还有他的老父母转了一大圈儿,终是在宁州安顿下来。也正是表哥的鼓动,阿萍才有勇气来到宁州开店。

阿萍以为她和石国华的日子会这样不温不火平稳地过下去,不料石国华得了肝癌,在医院里躺了八个月后,走了。

丈夫是得了恶病死的,这样的死比在井下出事故死还要倒霉,出事故死算工亡,可以享受国家的优抚,而病亡几乎是什么也没有。于是,她和儿子的人生就完全不一样了。

想到了儿子,阿萍的心中仿佛有一块大石头压着。

从表哥处回来,阿萍没有直接到店里,她先去了租屋——老娘半死不活地躺在家里呢。

想想也实在是气人。兄妹三个,到末了老娘还要她这个做了寡妇的人来管。大哥自从娶了个城里的女人之后,那根男人的脊梁骨就成了一根软塌塌的皮条。小妹在广东打工,瞎了眼,嫁了个来自大凉山、穷得叮当响且也是在打工的男人,因为超生,还罚了一笔大款,欠了一屁股的债。没辙,父亲死后,国华说把老娘接出来吧。

一进家门,见小松的房间门开着,阿萍至门口,就看见儿子吃着面包在电脑前打游戏。

“你怎么不上班?”阿萍走到儿子身边,有些不悦地问。

石小松头也没抬,边继续着他的电脑游戏边说:“我不想干了。”

“咋就不想干了?”

“没干头。”仍旧继续着他的游戏。

小松以前同阿萍说的大都是谎话,在什么信息公司工作,早已是老皇历。这个所谓的信息公司其实就是一个专发虚假广告和垃圾电子短信的公司,他弄不清老板是靠什么营利的,但他知道这样的公司很不牢靠,迟早要出事的;之后,他又去了一个小广告公司干了一段时间,末了还是被劝退了,原因是他拉不到广告;再之后,他被一家房地产公司聘为售楼员,底薪两千,销售提成百分之二,这应该是不错的行当,干得好的话一年挣几十万是大有可能的。也是奇了怪,无论他怎样的努力,每个月的销售量总是没法和那些漂亮的售楼小姐比,更让小松气恼的是,有时候他正在和客户谈着,某个女同行过来搭上几句话,客户就跟着她去了,气得他只能干瞪眼,连个屁都放不出来。

同行是冤家,同事是对手,走遍天下都是如此。他的女朋友叶耘一针见血地说。又说,你本就不该入这一行。

听了叶耘的话,小松有些迷糊。

叶耘却是一语道破天机,说美女经济你晓得吗?

叶耘自然不会告诉小松,为了业绩她们能同客户上床,更不会说出那次为了二十套房的一个大单,她让购房的那家公司的副总折腾得在医院躺了五天,可终究是拿到了三十万元的提成。也正是这笔钱,才使她父母为她哥造起房子,才娶到媳妇。父母拼全家之力让她读书,从而跳出农门,这个债她不能不还。

人世间从来就没有免费的午餐!走出校门已经三年的叶耘,对此已是认识深刻。

房地产在一二线城市没完没了地发烧,烧得人们连起码的心智都没有了。宁州终究是个三线城市,却是挤着十几家房地产公司,想不火拼都难。

面对现实,小松听从了叶耘的话。

现在,小松在卖保险,和售楼一样,这个行当也是山重水复。小松不想做这份工作,可不做这个又能做什么呢?到工厂去打工吗?小松常常会想起矿上的那些矿工,想起自己的父亲,想起在富士康跳楼的那几个和自己年龄相当的人。

也有过去省城闯闯念头,可一想起曾有过的四处碰壁,还有贵得吓人的房租,就却步了。让小松迷茫和揪心的还不仅仅是这些,要糊口不难,而未来似乎看不见。

小松从心底厌烦了睁开双眼的每一天。

打打电脑游戏蛮好的,它不会让你去多想,还能有刺激。

“咋就没干头了?”阿萍问。

“干和不干都是死路一条。”小松显得不耐烦地说。

阿萍一时摸不着头脑了。

其实,小松是受了刺激。房子、车子,他做梦也没想过的事,叶耘想了,还在昨夜同他说了。如今有多少女人不想这些呢?

放在电脑边上的手机响了。小松边接电话边起身往外走。阿萍只听出是个女人的声音,阿萍估计是小松的那个女友。阿萍看着儿子急匆匆地出了门,出了小院。阿萍萍想叫住儿子,却只是张着口,没发声。

阿萍自然想不到电话中的那个女人把小松叫去是为了宣泄。是的,宣泄。一单生意黄了,为了这单能提成七万块钱的生意,叶耘把自己豁了出去。可最终还是让她的同事——那个在行内有大姐大之称的刘莹横刀立马给截走了。叶耘恨不得一刀劈了那个狐骚的娘们儿,却只能把苦水往肚子里吞。叶耘知道,她得罪不起那个女人,更斗不过那个女人,除非自己不想在这个行当里混了。

宣泄的最好方式就是让身体彻底燃烧,于是,她在小松的身上像浇了汽油一样地燃烧了。天黑了,他们的身子也空了,他们在一家小餐馆填了填肚子,然后进了一家迪厅,闹腾了几个小时后,他们骑着电瓶车又来到了宁州城郊的青阳江边,他们在江边的青石板台阶上坐下,边喝着他们带来的啤酒边看着月光下无声地流动着的江水,没有一句话,就这样一口一口地喝着酒。

喝光了一瓶酒之后,叶耘站了起来。叶耘是个身材很好的女人,凹是凹,凸是凸,整个儿一个S形,两条腿圆润修长,特别是此刻,她举起酒瓶,摆出一个类似手榴弹投掷的姿势,几乎要让小松着迷了。叶耘把酒瓶抛了出去。酒瓶抛出去的时候在空中划了一道弧线,优美地落地,发出一声脆响。与此同时,叶耘骂了一句:“去他妈的吧!”

然后,她仰起头,伸出双臂,努力伸向天空,仿佛要把星星摘下来一般。她对着夜空,开始大声地念念有词:

有长者说,不要前行了。

前方被高山挡着,险峻陡峭。

热心人说,就地返回吧,

山的后面除了荆棘,还有清苦和寂寥。

若停止前行,压在内心的问号,

会被时间腐蚀,生锈,

被悔恨和恐惧缠绕。

小松拿起手机,拍下了这如诗如梦的影像,小松 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自己的眼里竟是有了泪水。

躺在躺椅上的老母亲此时口齿不清地叫了起来。

除了中风,母亲的小脑萎缩也是愈来愈厉害,无药可治。死不了,也活不好,还很磨人。这半年来,连大小便都不能自控了。母親怎么就成这个样子了?阿萍常会想到母亲过去的情景,那是一个多么要强的人啊!

果然又是尿了一身。

让阿萍稍感欣慰的是母亲的感觉还有一些,尿湿了之后还能呜哩哇啦地叫,阿萍最怕的是有一天母亲成了一个无知无觉的傻瓜。阿萍每天都要从店里往家跑两三趟,一旦真的那样的话,阿萍恐怕是什么也干不成了。

把母亲弄停当后,阿萍边洗着母亲换下来的裤子边想着儿子的话。她想不通儿子怎么会说出那样的话来。顿时就让内疚的情绪围裹了。说起来,她这个当娘的也是缺心眼儿的——儿子长大后,娘儿俩就没有坐下来好好地说过话,儿子在想啥,她一无所知。

看样子,儿子是碰上闹心的事了。

后院传来哗哗的水声,沈大庆知道李发根又在后院冲凉了,这是李发根每天必做的一件事,也是坐牢之后养成的习惯。尤其是冬天,李发根将冰冷的水大盆大盆地往身上淋着的时候,沈大庆就特别羡慕。他娘的,就凭狗东西这样的体魄,怎能不三天两头地要搞女人呢。不用多想也猜得出阿萍这娘们儿准定是美得要上天。要是自己也有李发根这般的蛮壮,就能把小红那里的三个妞挨个地搞过来。自然,这只是想想而已,当真去做,是不行的。否则,小红会把他看成一根鸡毛。

大庆来店里不久的一个夜里,收工后觉得无聊,一个人在街上晃荡,经过小红的足浴房门前,被小红软磨硬泡拽进了足浴房。享受完小红的服务之后,大庆觉得自己重生了。

从饭店到小红的足浴房只是过一条街的路程,直线距离不足五百米,大庆却不常去。大庆只是想得难受的时候才去小红那儿,大庆去小红那儿从不空手,如果空手的话大庆就觉得很没脸皮。自然,大庆也是知道小红不舍得花钱自己买好吃的,大庆心疼她。

大庆把几只红烧猪手装进塑料食品袋后,轻手轻脚的正欲出门,却听到了李发根的话。李发根说你他妈的又拿店里的东西,你给我掏一百块钱出来。沈大庆一缩身,抬脚就蹿出了门去。

进了“小红足浴”的门,门厅内空无一人。大庆知道小红和姑娘们一准是在里面干活。于是,大庆就在靠墙的那条半旧的长沙发上坐下来,无聊地把目光投向放在门口收银台上的那台二十五寸的旧电视。

电视里正在演着一部韩剧,那几个丫头最爱看的就是韩剧,小红则没多少兴趣。小红喜欢赖在沙发上,翘着屁股专心地在手机上找她感兴趣的文章看,而看得最多的是那种讲怎么成功的文章。

大庆有次对小红说那些都是鬼话,成功要是那么容易的话,他们就不会写这样鬼扯的东西了。小红说鬼话也是话,看看总比闲着好。这让大庆觉得小红不单单是个白净清秀、细腰大奶肥屁股、性感得让人流口水的女子,小红还是一个有头脑的女子,于是在心里更是加上了几分对小红的爱惜之情。

就在大庆被一种像有荆刺扎在肉里隐隐作痛和莫名的焦灼弄得很难受时,小红挽着一个光头中年男人从里面出来了。

“这不是那个那个谁……谁……谁吗,哈哈,没想到你老小子也好这一口?阿萍晓不晓得?”中年男人说。

大庆的脸一下子热了起来,一时不知该怎么说了。

“今儿个表现不错,这个月的份子就交一半吧。”王老三掐了一下小红的脸显得很大气地说。说完,王老三心满意足地走了。

直到王老三的身影消失了,沈大庆还在发怔,王老三会光顾小红这儿,要不是亲眼所见,实难相信。王老三是这块地盘上的黑老大,明面上他还是个有产有业的大老板,他开的那个娱乐城里,漂亮的女人整排整连的。

见大庆这个样子,小红就说,有啥奇怪的,简单,人家是来换换口味嘛。说完冲大庆展开了明朗的笑。 沈大庆打开快餐盒,递到小红面前说:“猪手,你最爱吃的。”

小红接过快餐盒,拿起一只猪手就啃起来。

小红啃猪手的时候,大庆就很老实地坐在小红身边。见小红吃得香,大庆便有了一種他认为是幸福的感觉。

小红的家在C省西部的一个山里的小镇上,有三个姐和一个弟。父母为了生个儿子,四处漂四处躲。说起来小红是由姐姐们带大的,其实就如一株野草。十六岁就出来打工,据她自己说转了大半个中国,才在这里停了下来。打工五六年基本上只是挣个糊口的钱,后又在歌厅里作了两年坐台小姐,虽说是被老板和领班的大姐大拿去一大半,却也挣下了一笔,有了这笔钱,也就有了为自己打算的本钱。思来想去,下了好大的决心,才开了这个小足浴房。足浴房既做正经生意,也做不正经的生意,全凭顾客的喜好。

大庆有次劝小红,说不要打擦边球,公安逮住了就得倒霉,何况对身体也不好。

小红便笑大庆天真。说你看过那个动画片《猫和老鼠》吗?那猫抓老鼠活脱就是一个玩儿,找乐子。其实呢,所谓的扫黄,就是拉着一面大旗找乐子,同时弄点儿小秋收,所以呢,你扫你的我干我的,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也不想想,公安如果较真,我们又咋能干得了?

小红说她们也不想做不正经的生意,可只做正经生意的话连房租都交不起。

大庆是真心待小红,大庆最想的是和小红说说话,自从那夜的事之后小红就不收大庆的钱了,她对大庆心怀感恩。

那夜收工后,被春兰弄了一肚子气的大庆一头扎进了小红的足浴房。

春兰又向大庆借钱了,大庆已经借给她两万多了,这回大庆不想借了。不是大庆没有钱,大庆每月的退休金加上阿萍给的工钱差不多有五六千,吃住又在店里,大庆几乎不花钱。大庆之所以不愿再借钱给春兰,是因为他觉得春兰根本不想还钱,而且还有那么一点儿理所当然的意思。见大庆是铁板一块,春兰便硬是从大庆的衣袋里把六百块钱给掏了去。那时候,店里有食客在收银台上结账,大庆有气有火都不好发作。

一进小红的足浴房,就见小红脸色发白蜷在沙发上。沈大庆见状背起小红就走。一时打不到出租车,就直接奔跑着去了医院。

急性盆腔炎,要不是赶得快,还真是有点儿悬乎了。小红在医院住了一周,沈大庆每天收工后都去医院陪小红。从医院出来后,大庆还高价买来两只农家土养的老母鸡,让李发根给炖了,吃老母鸡的时候,小红哭了,哭得稀里哗啦。

从此后,小红把大庆当成了亲人。有时候叫沈哥,有时候叫大庆哥,有时候叫庆哥。其实不光是小红把他当亲人,足浴房的三个小姐都把他当亲人。既然是亲人,沈大庆就觉得有关照她们的义务了。于是,常常把店里的吃食弄点儿出来,给她们吃。

这让沈大庆很有成就感,却让李发根对沈大庆深恶痛绝。李发根对大庆说你他娘的用老板娘的东西去拍小姐的马屁,你咋会是这样的贱人一个,老子从前是看走眼了!你得掏钱,不然我就剁你的手了!沈大庆说你想剁你就剁吧。气得李发根想真剁他,没辙,刀剁在砧板上,吼一声:“滚!”

把事情说给了阿萍,阿萍听后,淡淡一笑,说:“大庆这人心善,你是晓得的,算了,也没什么好东西,随他去吧。”

阿萍的话让李发根的心里一下子像着了火,真是个好女人啊!

美好的猪手让小红过了口腹之瘾。她也想天天吃好东西,可她只能卡着自己。卖笑卖力卖肉卖身得来的那几个钱是为了未来的人生打底子的。她和她的姐妹们不能一直做这样的行当,这一点她和她的姐妹们都清楚。

见小红吃完一只猪手之后不再吃了,沈大庆就说:“咋不吃了?”

小红说:“给她们。”

大庆就后悔没多拿点儿,大不了照李发根所说补钱就是了。就愈加觉得小红的心肠是真正的好,很无私。

大庆在这个夜晚就和小红聊天,说他自己几次在井下遇险的事。

大庆觉得自己心情已经舒服多了,也觉得时间差不多了,便起身要走。小红却是不让他走。

小红说:“你每回来了就走,你是不是厌烦我了?”眼巴巴地望着大庆。

大庆想了想,说:“那……不走了。”

小红很甜地笑了,说:“不走了。”

大庆将脸紧贴在小红的脸上。

……小红睡着之后,他仔细地看着小红的脸。愈看愈难过。这样的一个女子,在条件好的人家里,还需要父母亲宠她,但是她却早早出来打拼卖命了。她把含辛含泪受欺受屈所挣的钱,大部分汇给了家里,让母亲有钱治病,让弟弟继续学业以便将来出人头地。她从来没有感到委屈,好像自己做的一切都是应该。要不是家庭拖累,她可能已经实现了自己的想法,开一间店铺,不论卖什么,都要比现在这样强,有尊严地活着,而最让大庆心疼也是最哀怜的是她如此委屈着自己,却不能向受了她恩惠的家人吐露半点儿。

天蒙蒙亮的时候大庆轻轻地把发麻的手臂从小红的脖子下面抽出来,然后,悄悄地走出了足浴房。

宁州的清晨,空气清新,晨练的老人迈着麻秆一样的瘦腿在大街上慢跑,洒水车唱着曲子喷着水在街上驶过。

沈大庆一点儿也不觉得困,他回到饭店的阁楼,看到李发根竟然已经醒了,用似笑非笑的神情望着自己。

通常情况下,清算好店里的流水之后,阿萍就会提着保温饭盒回家,饭盒里是李发根为她母亲专门烧的饭菜。说是家,却是别人的,只是付了租金人家暂时让你住住而已。因是旧城中的老平房,租金也就便宜,一个厅堂加上三间卧房,一个月才八百块钱。阿萍之所以舍近求远租下这房子,主要是看中这房带着小院,尤其是这小院有一口老井有一株有些年头的桂花树,有了这样的小院,她的母亲就不会天天闷在屋子里了。

已经搬到城南那个叫“丹桂园”的高档小区去的房东对阿萍蛮善意,无论周围的房租怎么涨,他却是一个子儿都不涨,还说只要这房子不被政府所拆,你就放心地住着,而阿萍担心的也正是这件事。这个老城区拆,是迟早的事,因此阿萍愈来愈有了一种脚没落地的感觉。

自然是想买房的,有了自己的房,家才是真正的家。

在宁州,虽说房价要比大城市便宜,可一套百平米的房子,少说要得要七八十万,算上装修,就得上百万。手上是有三十多万了,可这笔钱马上是要用的。隔壁的音像店,这几年生意做得实在是跟“王小二过年”一样,基本上是靠偷着卖点儿色情光碟和书刊才把店面死撑着。那天,音像店的孙老板对阿萍说做满租期之后就要关门,说阿萍你盘下来,把店扩一扩我看蛮好。一语点醒梦中人。阿萍和李发根一合计,认定这事能办。

阿萍已经和房东说定了,盘下门面,两边一打通,店面就大了,再重新装修一下,整个店也就旧貌变新颜了。李发根说要做大做强,也许强不到哪儿去,可做大些,只要下了功夫,不见得是有多少难的事。她绝对相信李发根的手艺和他在厨艺上的钻研劲儿。

给母亲换洗的时候,阿萍的心情恶劣到了顶点。悲哀和无奈之情像网一样把她罩住了。

她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也只能这样叹口气而已,还能怎样?好在身边有对她死心塌地的李发根,不然这日子还真的没了意思。

阿萍开始洗衣服。

洗衣服的時候她才忽地觉到她已有好几天没见到儿子了,他在弄啥呢?想到那天儿子冲她的那些话,隐隐的担忧就爬上了心头。

她决定等儿子回来就好好地同他谈谈。

儿子一夜未归。

儿子走进阿萍的视线,是三天之后的午后了。

这天午后太阳明晃晃的,知了的叫声从马路上那些叶片宽大的法国梧桐树上掉下来。沈大庆在后院洗着那些盘碗瓢盆,春兰在前堂打扫,忙了一个中午的李发根则是只着一条三角裤在后院往自己的身上一遍又一遍地淋着凉水,阿萍和往常一样在收银台后面清着中午的流水。

就在李发根在阁楼上换衣服的时候,石小松走到阿萍面前,隔着收银台,在他的目光中,可以清晰地看到阿萍的头上已有了几根白发,像几根银丝一样。这不由得让石小松的心往下沉了沉。但他还是说出了他犹豫了几天矛盾了几天自己跟自己斗争了几天的话。他的话一出口,阿萍就惊得睁大了眼,仿佛不认识他似的。

阿萍看着石小松,说:“买车?你咋会有这个念头?”

“我咋就不能有这个念头?”石小松有些生硬地说。

“你说你买车做啥用?”

“跑业务方便。”

“你现在骑的摩托就不方便吗?”

“那不一样,车是车,摩托是摩托,完全不在一个档次。”

“你们公司的人都是开着车跑业务?”

“也不全是。妈,我又不要好车,十几万的就行。”

“这么大的人了,说话也不过过头脑,十几万,是小数吗?你以为你妈是在开银行呀!妈问你,你一个月能挣多少?”

小松不语了。

“你那点儿工资我看连油钱都不够。老实告诉妈,是不是你的那个女友同你说了什么?”知子莫如娘。阿萍判断,十之八九儿子是让那个姑娘吹了耳边风了。

“反正你得帮我买,现在是车,以后还有房。你做了这些年的生意,这点儿钱不会没有吧?”来到店里之前,他就估计母亲不会同意,所以才找了个由头,可这由头不管用,只能豁出去了。买车的主意的确是叶耘出的,却也是他所想的,开着车出去跑业务,绝对要比骑着摩托体面得多,而体面很多时候就是实力和资本,会给你带来机会。

“要是没有呢?”

“不可能。除非你是存心不想你儿子好了,存心让儿媳妇也飞了。”石小松嬉皮笑脸地说。

“要是这样的话,她想飞就飞吧。小松,你也老大不小了,有些事你该看得明白的。当儿子,别只想着自己,也该为你妈想想,她容易吗?”李发根换好衣服从楼上下来时,听到了阿萍母子的话,他原本不想多嘴的,可他太了解阿萍了,经不住儿子的逼和求,阿萍肯定会应了石小松这个不懂事的小子的。再说,阿萍那几个钱他们都商量好了,是要用在扩大店面上的。

“没你的事,你少插嘴!”石小松对母亲和李发根的关系一直在心里不痛快,只是觉得这老小子在替母亲卖力,更怕伤到母亲,就让自己憋着。而现在,他显然是来搅事了。

“你李叔说得没错,是你的她跑不了,不是你的,怎么着也没用。一辆车就能拢住她的心?这事你信吗?”阿萍盯着儿子说。

“拢得了拢不了另说,不买的话,就没得说了。老板娘你挣钱还不是为了咱小松?”春兰不适时地说。

阿萍瞪了一眼春兰,说:“干你的活儿。”

春兰悻悻地一边去了。

李发根有些后悔自己不识相,便不声响地坐到了一边。

他点起一支香烟吸着,看着这母子俩。他真怕阿萍会松口,那样的话,把店开大开旺的希望就会落空,这关系到他和阿萍的未来,也关系到小松的安家立业。

最终,阿萍还是回绝了小松。小松备感意外和失望。他硬着头皮把母亲的决定告诉了叶耘。叶耘只是浅浅一笑,然后淡淡地说,想过你妈为啥不同意吗?你妈是对你没信心呢。

石小松走后,李发根走到阿萍面前,说看样子你是要向儿子低头了?阿萍笑笑,我看你是白和我混了。

正说着话,就见三个民工模样的人,各背着一根铁棍,走进店来。汗水在他们的脸上闪着一层弱弱的萤亮,他们身板结实,个个皮肤棕黑,一看就是终日露天做重活的人。

那个高个子大汉把铁棍往地上很有力地一杵说,谁是沈大庆。

阿萍和李发根一时有些发怔,俄顷又相互看了一眼。

没想到,沈大庆自己竟从后厨跑了出来说,谁找我谁找我。

高个子大汉指了指春兰说,我是她老公,沈大庆睡了我老婆,这笔账不能不算。

春兰一下子低了头,缩到了墙角。

沈大庆傻眼了。麻烦来了,而且麻烦还不小。

李发根看看缩着脖子的沈大庆,有些幸灾乐祸地冲大庆笑笑,然后问高个子大汉,你想怎么算?

高个子大汉抡起巴掌,狠狠地抽在了沈大庆的脸上。沈大庆一下子觉得脸上着火了。

高个子大汉对沈大庆说:“给你两条路,一、你和我老婆睡了几次无法查证,哪怕是睡了一百次,我只要赔款两万。二、用铁棍把你的老二敲下来。你选吧。”

李发根带着不屑的冷笑,说:“朋友,你没发烧吧,你老婆,谁能证明?况且,就她,两万?是西施还是杨贵妃?想讹人?!”

见边上的两个汉子围向了李发根,阿萍急忙上前扯开李发根,又冲春兰厉声地说:“别摆个死相了,过来,你自己说清楚!”

春兰缩在那儿,头也不敢抬。

“她全说了。” 高个子大汉说。

“全说了,没来由的她会说什么?我说这位兄弟,你见过一个女人偷人养汉了,还会告诉自己的丈夫这样的事吗?”阿萍笑眯眯地说。

高个子大汉一时卡了壳,气恼地一把拽过缩在一边的春兰,说:“臭娘们儿你说清楚!”

春兰指指沈大庆,哭丧着脸说:“他说,他说。”又说,“大庆你就实说了吧,你睡过我你不能不认账,他会打死我的。”

大庆低声说:“又不是白睡的,她从我这儿拿过好多钱了,说是借,可她从不说还,我也没打算要她还。”

只听得一记脆响,高个子大汉一巴掌把春兰扇倒在地上,又踹了她一脚,怒道:“钱呢?是不是又给你娘家了?”

春兰不语。

高个子大汉忖忖后对沈大庆说:“一码归一码,你狗日的睡了我婆娘,你就不能白睡,怎么说你都给我戴了顶大绿帽了,你得给我精神赔偿,五千块,少一分这事没完。”

见李发根似乎又要发作了,阿萍赶忙拦了他。阿萍把李发根往后拽了几步,说你就别给我添乱了。然后,从收银台的柜子里数出两千块钱,至高个子大汉面前,很严肃地说:“他俩的事,只有他俩自己知道,你们夫妻是咋回事,用不着把这层纸给捅破了,想给自己留个三分脸面呢,就把这两千块拿了去,否则,我只好报110了。”

高个子看看阿萍,又看看随从的两个人,再看虎视着他的李发根,显出很不情愿的样子收下了钱,然后,冲春兰恶恶地说:“你等着!”

之后,高个子大汉转身就走。

至门口,有个随从说,这就走了?

高个子大汉一脚踹了过去,说你狗日的傻呀,见好就收。不提老板娘报不报110,就看那个铁塔样的伙计,动起手来,咱这趟恐怕就白来了。那家伙,一身的杀气。

阿萍把钱给高个子大汉的时候,李发根心痛了一下。于是,一脚踢向缩着身子蹲在那儿的沈大庆。

阿萍要把春兰工钱结了,让春兰走人。春兰看看沈大庆,很希望他能为她求个情,可大庆只是一直垂着头。春兰只好自己向阿萍求情,春兰说原本是不想也不会把和大庆的事说出来的,只是因为那天她买了几件衣服,被她的老公注意了并且揪着她的头发又打又踢盘问不止,这才招了个一干二净。她说她不想丢掉这份活兒,说丢了的话回去就没命了。

阿萍说,活该!我不留你不全因为这件烂事。

春兰怯怯地问,为啥?

阿萍说,你是个欠揍的傻×!

春兰一屁股坐在地上哭了起来。

大庆的心软了,为春兰求起了情。李发根也帮腔,对阿萍说你不会真想让她回去被揍个半死吧?况且一时三刻也找不到人来顶。

阿萍和李发根对了对眼,然后冲春兰没好气地说,后面干活去!又对大庆说:“那两千块从你工钱里扣。”

李发根的老父亲打来电话,让他回家一趟。他问什么事。老父亲说大事。老父亲说是大事,那肯定是大事了。果然是大事 。

他竟然还有一个儿子,一个已经十五岁的儿子。

当他从老父亲手中接过儿子的近照,他的头脑一时空白了。

怎么可能?可照片上的这个阳光小子,又让他在心中本能地认定了这个事实。这小子活脱脱的就是时的翻版,几乎是一个模子套出来的。

父亲说小云回来了,就在她妈那儿住着,说是过几天就走。让你回来,不光是让你知道你有儿子,我想你必须得和小云见一面,这么多年过去了,当年的恩怨该翻过去了,是不?

他去见了汪小云。面对已经发胖、且略显憔悴的汪小云,他很吃惊,那个他记忆中的女人,像花一样的女人哪儿去了?

他这样想的时候,突然觉到了心猛地抽缩了一下,一种无法言表的隐痛顿时扩散到了全身。

他们面面相觑,沉默中的尴尬让李发根不停地搓着手。

还是汪小云主动打破了沉闷。

她说和你离婚的时候孩子已经三个多月了,我想打掉的,我算着应该是你的,可我又吃不准。我希望是你的,这样的话我也算是对得起你了。我做下了浑事,能让你有个后,也算是一份补偿吧。况且老吴也不让我把孩子打掉,他认为是他的,他老婆一连给他生了两个女儿,他很想有个儿子。

老吴不做生意之后便和人合伙投资办厂,不知怎么弄的,没两年就垮了,欠了一屁股债。我一直住在县城,等着老吴离婚,可直到儿子四岁了他还是拖着没离。厂垮了,又找不到能上手的生意做,他的性子就变得很躁,没来由的就会冲我发火。有一次还拿儿子撒气,骂儿子是野种。我们开始是吵,后来还相打。我知道不能怪他,四岁的儿子怎么看都不像他。我开始萌生了要离开他的念头。他离不了婚,我得想想我的今后、儿子的今后了。可我还是犹豫着,直到他老婆打上门来,我不走也得走了。我先是去了省城,后又去了温州,末了在义乌落下脚,几番折腾后在小商品市场弄了个卖儿童玩具的摊位。这其中的事就不说了,有因就有果,很公平。只是这些年苦了儿子。想过回矿,也想过把孩子送回来,却是心中有道坎怎么也过不了。这回之所以回来,我想了很久。我已无法回避也必须要让儿子知道他的父亲是谁,尽管儿子从未提过这件事。

汪小云苦笑笑说:“我害你吃了牢饭,现在我还你一个大儿子,是不是扯平了?”

真的扯平了吗?多日来,他的眼前常会出现汪小云苦笑的表情。现在,他的眼前又现出了汪小云的那个苦笑。

阿萍的话此时又在耳边响起,阿萍说,什么扯平了,发根,你欠她一辈子的情!真没想到她会如此重情重义。要说呢,当初的事,你也是有责任的。她为什么会和别人好上,你在自己身上找过原因吗?你想过她为何现在来找你吗?

阿萍让他尽快去义乌认儿子。

李发根出事的那年,阿萍失去了丈夫,儿子才十岁。在阿萍看来,世上最金贵的就是儿子。要是没有了儿子,作人也就没了味儿。发根对她的心思阿萍是相当明白的。在阿萍看来,也正是这心思,李发根才会心甘情愿死心塌地在她的这个小店做大厨。否则,凭他在灶台上那高超的十八般手艺,在任何一家大饭店,一年都可以有三四十万的收入,而不是阿萍给他的一年六万。虽说他们经常有男欢女爱的床笫之事,随便得像夫妻,可终究阿萍现在还不想同他成为夫妻。对李发根阿萍在心中有一波一波的感激之情,却是没有带着爱情成分的那种感情。阿萍觉得像现在这样处着,是最好的。成了夫妻后,就没了现在这样的一层玻璃隔板,许多事八成就会变了样变了味儿。不过,阿萍在心中还是有些惴惴的,她知道照现在这样两个人不清不楚的混下去,和李发根成为夫妻,是迟早的事。否则,她实在是太负于他了。李发根横空出来了一个儿子,她是真心地为李发根高兴,同时,阿萍又有了隐隐的担忧,她似乎看清了汪小云的良苦用心——儿子实则是汪小云套向李发根的一根绳套——她和李发根前半生是冤家后半生还想做回夫妻。儿子是一定要发根去认下的,至于发根会不会钻进汪小云的绳套,阿萍相信主动权在她这里。

李发根懂得阿萍话中的含义。和阿萍相处了这么些年,对于阿萍他又怎能不知?

他迟迟没有动身去义乌,而阿萍却在催着他去。

如果说去不去义乌这件事只是让他心烦和一时举棋不定的话,那么每月被王老三抽份子钱的事着实是让他备感受欺,恼羞得砍人之心都有了。

昨天午后,王老三手下的几个混混来到了店里,又从阿萍手上敲走了两千块所谓的份子。他们似乎是定好了日子,一到月底,他们就来。算起来,这几年他们从阿萍手中已经敲走了六七万块钱了,这不仅仅是钱,更是他在灶台上所流的汗水!这汗水进阿萍的口袋,他很乐意很情愿也开心,可阿萍一点儿也不反抗就这样让王老三们敲走了,他很痛心很愤怒自然也很无奈。

王老三的大名叫王子华。多年以前,宁州的江湖有三霸,王老三的势力最小年纪也最小,江湖上人称三哥。后来,那两霸都让政府给灭了。王老三也吃过三次牢饭,可每次在里头只住上两三年,就出来了,不久,他竟然又会东山再起。坊间传说王老三背后有人。

这样的街痞,大恶不作小恶天天有,就像一群绿头苍蝇,在你面前飞来飞去;就像一群吸血的蚊子,时不时地来叮你一口。他们有大把的时间和大把的精力同你阴着阳着地耗下去,而任何一个店家则是怎么也耗不起的。

干这种不上台面的事王老三基本不出面,王老三怎么说也是個体面人,他开着一家大大的娱乐城,还有一个工程公司,据说宁州的土建工程有一多半掌控在他的手上。

也是个午后,王老三带着三个手下来到了店里。王老三他们一进门,李发根就知是来者不善。李发根牢牢地记得,这一天正好是他们的店开张满半年。头天夜里打烊之后,阿萍让他炒了几个菜,庆贺他们在此站稳了脚跟,阿萍把放在柜上一直没卖出去的那瓶标价为三百八十五块的五星口子窖给开了。

当王老三要阿萍出份子钱的时候,李发根闷声不响地左手提一把锋利的菜刀,右手提一把砍骨刀从后厨阴沉着脸走出来了。

王老三见了,竟是笑眯眯地对阿萍说:“妹子,你那伙计是要哥的命呢还是要他自己的命?”

阿萍见状,脸一下子白了。她几乎是从椅子上弹起来奔到李发根的身前,低声却又严厉地说:“回去,别给我添乱!”边说边用力把李发根往后厨推。

李发根在牢里没少和王老三这样的货色打交道。怎样对付他们,李發根心中有谱。在李发根看来,只要你比他们狠,比他们不要命,他们就会在你面前成为软蛋。问题就在于你是良民,守规守矩,少了一份狠劲儿宁愿委曲求全也不会去玩命,如此在气势和心理上就已输了,也就助长了王老三这种货色的张狂。李发根很明白,以恶对恶才是出路,正如《好汉歌》中唱的一样,该出手时就出手。

阿萍却是死力地把他往后厨推。他的性子是宁愿不要命,也不甘受欺受辱。为了阿萍,他只好硬生生地忍住。他退到了后厨的门口,在门框上靠着,冷冷地盯着王老三他们。

然而,那天最令他恼羞的不是王老三这些人渣,而是阿萍。

阿萍一脸灿烂地笑着,又是递烟又是泡茶,还甜腻腻地一口一个三哥地叫着。那个王老三竟然捏住了阿萍的手。而阿萍呢,则是由着王老三又捏又摸。那时候,李发根瞪圆了双眼,只觉得血直往头上冲。

王老三说:“三哥我实在是太忙,今日抽空才来看看妹子,不怪吧?当然,妹子的店一开张,门脸都没热乎,我们就来,那肯定也是不好的。这半年下来,我看妹子的生意做得蛮热闹的,想来是要在这块地盘上热闹下去了。我看也该热闹下去,在三哥的地盘上,有三哥罩着,不赚个盆满钵满哪能行。也许妹子你早就晓得了,在三哥的地盘上做事,三哥肯定是要给你们彩头的,你们也是要认下这个彩头的,不然,有个什么三三两两的事生出来,就别怪三哥不讲情面不关照了。妹子,你也是看见了的,在这块地盘上,只要是老子你三哥罩着的店家,那是家家风调雨顺,生意做的稳当。反之……”王老三刹住了话口,很有意味地笑了笑。

尽管阿萍的手给王老三摸了捏了,尽管阿萍又被王老三拉着坐在了他的大腿上,尽管阿萍使出了女人的阴功,末了,还是让王老三敲走了两千块。

王老三他们走后,李发根对阿萍忿忿地说:“我忍不了了!”

阿萍冲他冷冷一笑,说:“忍不了?有种的话,你把狗杂种给治了!治不了,就得破财消灾,往后就别在我面前干嚎!”

李发根思来想去寻不到一个治住王老三的法子。沈大庆说除非把狗日的东西给灭了,一劳永逸,为民除害。要灭了王老三,不是不可能。只要瞅准了时机,手起刀落,就成。可成了之后呢?

王老三偶尔也会带三五个狐朋狗友来店里吃饭,是专门冲着李发根研制的店里的招牌菜蟹黄狮子头、六味毛脚蟹、九转大肠堡和八鲜豆腐厢而来的。吃饱喝足,一分不少地付钱,很文明的样子。

看来去义乌认儿子的事只能先放一放了,儿子就在那儿,是自己的,跑不掉的,迟认早认没关系。他担心的是自己的这次义乌之行,恐怕会成为汪小云和儿子的俘虏,情感、道义和责任上的俘虏。责任是一定要负的,可在情感上,他不可能再接受汪小云了。这一点他十分清楚。他的心在阿萍身上,这已经是事实。如果儿子想让他和汪小云重续前缘呢?如果汪小云一定要拉他上船呢?他会不会动摇?

李发根在这个闷热的夜晚走到苗青的鲜林水果店的门口时,水果店内通亮的灯光让他觉得有些刺眼,他本能地向店里望了望,店里没有一个顾客,都这个时辰了,谁还会来买果子。苗青之所以还开着店门,显然是还想着卖些雪糕、冰棍、冰激淋这些冷制品,那个大大的冰柜就放在水果店的进门处左侧,和柜台紧挨着。

李发根原本只是望一眼就走过去的,却是收住了脚步。李发根以为自己看错了,定眼之际,便不由自主地朝水果店走去了。

李发根看见了柜台后面不仅坐着苗青还坐着王老三。如果要确切地表达那就是王老三坐在凳子上,而苗青坐在王老三的大腿上。苗青正在和王老三调笑。

苗青是个大美人,在这条街面上怎么说都算是个人物,可惜结婚才九个月,她的男人因为捣弄假币数额巨大,被判了十七年。据说弄假币的事她也有份儿,不知怎么的她被拘了一段日子后就出来了。她没和丈夫离婚,这一点让李发根很是感慨。无儿无女且才三十出头的她,如果不和男人发发骚,那实在是不正常。可她和王老三这狗杂种这般当街嬉戏,是不是太不要脸了!而王老三呢,他妈的老牛吃嫩草竟然吃得这般张扬,这般理所当然,凭什么这狗东西能这样?

尽管这个王老三长得也算高大,说话的时候带着一脸的假笑,可那张尖长的瘦脸还有外八字的浓眉,滴溜溜直转的三角眼,李发根第一眼见了,就知道这个人不是什么好鸟,绝对是个心狠手辣的家伙。

李发根似乎一下子明白了为何这条街上只有苗青一家水果店。原来苗青这娘们儿是有靠山的!看来是自己把苗青想简单了。

那么阿萍的靠山当然是他李发根了,是的,他李发根理当是阿萍的靠山。否则,他就不是一个男人,就会被阿萍看得扁扁的。他的耳边响起了阿萍的那句愤恼的话:“忍不了?有种的话,你把狗杂种给我治了!治不了,往后就别在我面前干嚎!”

一定要把这个王老三给治了!

思来想去,他还是决定先向公安举报王老三。这是正道。

王老三看到了李发根。

王老三显得很热情地说,这不是阿萍饭馆的那个谁谁谁吗,看你的样子,好像触了霉头了?

王老三朝李发根招手道:“过来,过来,老子有事同你说。”

李发根说:“我也有事同你掰掰。”说着就到了大冰柜前,立在王老三和苗青的面前。

王老三说:“那行,你先说,老子今儿个心情不错,有耐心。”

李发根说:“你吃过牢饭,我也吃过牢饭,我长记性了你咋就没长记性呢?你就不怕再进去?”怎么就说出自己坐牢的事了?也许是被潜意识所驱,想告诉狗日的,老子也是从那里面出的,老子不怕你。

王老三来了劲,说:“你也吃过牢饭?哈哈,那咱俩可以作兄弟了!你说你一个厨子,为啥吃牢饭?”

李发根硬硬地说:“砍人!”

王老三说:“那肯定是没把人砍死,不然你早被毙?了!兄弟,我晓得你的意思。老实同你说,老子是没办法,老子有一帮子兄弟跟着,要饭吃,在老子的地盘上,搞不到饭吃,那还不如死?了,老子的地盘当然是老子作主,你说可对?”

李发根说:“你开着歌厅娱乐城,开着大公司,大老板了,如此小儿科下三烂,你不觉得掉价?”

王老三哈哈一笑说:“一年下来有好几十万,掉卵子的价!换作你,会舍得?”

李发根说:“夜路走多了就不怕碰上鬼?”

王老三递根香烟给李发根后,很认真地说:“在老子的地盘上老子怕个卵!对了,本来这几天要去找你们的,目下正好先同你说说。老子反复思维过了,还得走正道,这个正道就是参股,老子已选好了一些店家,你们家算一个,你看这个想法好不好?”

李发根盯着王老三,说:“好个屁!”他真想上去三拳两脚把这个王老三好生地修理一顿。但他忍住了。此时,他坚定了要向公安举报王老三的决心,他得尽快发动大家签名。他相信朗朗乾坤总会有正义的。

“兄弟,老子同你讲,这年头不与时俱进那是不行的,要与时俱进,就得革新我的工作方法和经营方式,参股搞搞市场经济,是大势,是必须,必须你晓得吗?” 王老三一本正经地说。

此时,苗青轻拍了一下王老三的光头,对李发根说:“晓得三哥头顶为何不长毛吗,聪明绝顶呢。”

王老三大笑了起来。

阿萍从泰康医院回到家的时候,母亲歪着头流着口水似睡非睡地躺在门厅里的那张竹制的躺椅上。入夏以来,阿萍每天在出门之前就会把母亲从床上弄到这张躺椅上。躺椅离门有两米左右,这个位置透亮、通风,能有个把小时晒到太阳。

有天晌午,阿萍回来,母亲竟是躺在了地上,大小便弄了一身。阿萍边伺弄着母亲边流泪,不自禁地对傻傻的母亲说:“娘啊,我的亲娘唉,你如此这般,是前世作了孽呀还是要把我给磨死呀,夫死娘瘫儿又和我扛,我的命咋这么苦啊!”

她一趟一趟地去劳务市扬,一次又一次地走进那些家政公司。

前些日子,当她在一家家政公司咬牙开出包吃包住四千一个月的工资时,那几个在等雇主的女人竟然无一个人响应。

在她走出这家家政公司时,那个一直坐在办公桌前不声不响的长发姑娘追了出来,对她说如果她肯出五千五的话,有个大嫂愿意接下这单活。

长发姑娘说出的价格,阿萍实在接受不了。五千五,抵得上儿子石小松两个月的底薪了,于是就在心中又责怪起儿子不听话,非要在外头混。儿子要是愿意到店里来做,一边跟发根学手艺一边管店,她就有更多的时间照顾老娘了。

虽是很失望,却从那姑娘这儿得了个信息,如此,今天午间生意一收场,她便打的去了城西才开张不久的泰康医院。

这是一家和某慈善基金、市民政局、市社保局合作,以康复、理疗和临终关怀为主业的民营医院。当阿萍走出医院的大门时,心情大好。怎么能不好呢!她可以让母亲住进这家医院了,进了医院,她给母亲买的新型农村合作医保就起了作用,医院给她估算了,一个月顶多自付两千块上下,同样是出钱,在医院有医生护士照料着,比请保姆强十八倍了!

出门之前,阿萍把母亲抱回了那个小房间,把她安顿在床上。然后,扣好了床栏。这床栏是为了防着母亲从床上翻下来专门装上去的。弄停当后,阿萍叹了口气,对无知无觉躺着的母亲说:“明天,就送你去好地方了,有人照顾你了,我能做到的也只有这些了。”

正至厅屋的门口,手机响了,是表哥打来的。

阿萍回家时压根儿没想到石小松就在他的房间里,在阿萍接电话的时候,石小松无声息地开了门,靠在房间的门框上,一声不响地看着她。

接完电话后,阿萍一脸的愁容,自然也在心中对表哥有了抱怨。

表哥要向她借十万块钱。

这么大的事,表哥应该早点儿同她说的。要是在半个月前,她兴许还能凑给他,而现在,她已经把手中的那笔钱用出去了。她盘下了隔壁的音像店,向房东交了第一年的租金,施工隊也进场整修了。施工方的意见是停了业,两边一起合着整装,效果好。发根说不能停业,即使客人少点儿也比停下来强。于是,就和施工方商定先把音像店那边弄好,再翻修老店。音像店和老店只隔着一堵墙,到时候,只要开扇门,两边就连成了一体。

表哥的忙她是要帮的,也是没法推脱的。

表哥一直想让全家在宁州这块地盘上安营扎寨,把他和那个穷山村相联的根须割断,最好是能连根拔起。

表哥的大丫头嫁到城郊的青塘村,亲家是村主任,费了点儿周折之后,把表哥一家的户口落进了村里,还帮表哥弄了一块宅基地。阿萍问表哥,说你苦做了这半辈子,连个三五十万也没有?表哥就有些生气,说亏你还是自家人,这样的话也问得出来?

阿萍不想让表哥失望,可这笔钱怎么去弄呢?找发根?照目前的情况,她实在不想和发根再扯上钱的关系。找大庆?她相信只要她开口了,大庆一定会给她面子的,可她真不愿欠这个人情。说白了,大庆只是个帮工。

忽然就想到了李发根那天同她说王老三要参股的事。她不愿王老三来参什么狗屁的股,然而被王老三算计上了,想躲是躲不掉的。不退则进,那好,就明打明地算吧。阿萍在这时作了一个决定,豁出去了,只要能让王老三拿出一笔真金白银,先解了表哥之难,以后的事,再说。

这时在她身后石小松开口了:“看来我妈还是有钱的,对不?”

“你在家呀,也不照顾一下你外婆,你也太过分了,让我咋说你好!咋的了,这般死相?”阿萍沉着脸问,“咋没去做事?”

“辞职了。”石小松说,他存心要气她。的确想过辞职,可辞职后又能去做什么呢?叶耘那天对他说她也不想干了,想和小松一起开个网店。小松没表态。小松知道只要他一认可,叶耘肯定要逼着他拿钱,另外,网店已多如牛毛,早就没了做生意的空间,弄得不好就得赔本。

“咋又不做了?”

“没意思。”石小松说,“反正都是白费劲白忙活,都是空的。”

儿子的话让阿萍有些茫然。

“妈,看起来你很操心我,我也相信你的操心是真的。”石小松转了话锋,有些沉重地说,“可是,我显然还没有一个外人在你心中有分量。”

“胡说八道。你咋能这样说?”阿萍说,“外人,什么外人?”

“你们的通话我都听到了。”石小松苦笑一下,说:“我想买车,你不肯,说没钱。行,既是你的儿,我不会为难你强逼你。可人家要造房,你却是来得爽快。人家的事就是事,你儿子的事就不是事,你真是我的好妈!”

“这是两码事。”

“是吗?”石小松说,“全当我是屁话。”说完,头也不回地出门去了。

阿萍想叫住儿子,却是失去了张口的力气。

阿萍来到店里的时候,两个警察还没走。确切地说是一个民警和一个协警。中年民警姓张,是东城派出所的副所长,年轻的协警姓吴。

见了阿萍,他们把来意重新说了一下。

阿萍听后,有些不相信。

“你当真做了这事?”阿萍问李发根。

李发根点点头。那个姓张的民警从文件夹中抽出一张纸递给阿萍,说:“你看,是实名举报的。信寄到局里,局里转给了我们。”

阿萍接过信,看完后,说:“这上面说的事,是事实呀。”

姓张的民警收回阿萍手中的信后,认真而严肃地说:“来你们这里之前,我们已经走访了街面上的一些店家,他们有的否认,有的没有证据,这样我们的工作就很被动了。你们既然举报了,我们很希望你们能提供证据,依法办事,没证据怎么行?你没来之前,我们和他俩在谈的就是证据的事。他俩说了许多,却是没有一点儿凭证。怎么会一点儿凭证都没有呢?”

阿萍说:“这样的烂事,怎么会有证据?王老三他们明敲明夺的,難道还会给我们写张收条?我说警察同志,你们是管这一片的,王老三他们干的坏事不可能一点儿也不知道吧?”

姓张的民警还是认真又严肃地说:“我说了,要依法办事。口说无凭,只能是疑罪从无。我们也知道王老三不是个东西,可没人向我们提供真凭实据。”

李发根有些懊恼地说:“你们要什么样的证据?”

姓张的民警说要看得见听得清拿得起放得下铁板钉钉的东西,比如录像、录音之类,这样就铁了。你们不是都有手机吗,拍个像录个音应该能做到的。有了这样的东西,我们就可以找他了。

这太笑话了。王老三他们来敲竹扛,还能容你录音拍照?阿萍觉得张姓民警的话根本就是狗屁不通。

警察走后,阿萍问是谁的主意。沈大庆说我说这样没有用是他一定要这么干的。

阿萍没好气地冲李发根说:“几十年的饭白吃了?!”

李发根一拳砸在桌子上。的确,几十年的饭是白吃了。

他彻底明白了他去找那些店家签名时,为何只有五个人敢签名的原因了——开澡堂的徐老板还很认真地劝过他,说别自己跟自己扯卵子!

王老三的入股战役进行得很顺利,顺利得让他有些不相信。王老三选中的都是把生意做得风生水起的商家。这些商家涉及五金、家电、手机、建材、灯饰、茶楼、旅馆等行业,还有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水饺店。

其实,搞入股的主意是苗青出的。

苗青是王老三很在意的女人。王老三对于女人是从来不在意的,弄上手的女人他想咋整就咋整,她们受不了他的整,跑了,王老三也无所谓,这年月只要有钱,就不愁整不到女人,想整多少就能整多少,想整什么样的就能整什么样的,甚至宁州大学的女生都能整得到。

初始,阿萍的店没有入王老三的眼,因了他自己对阿萍的欣赏和那个不怀好意的念头,他甚至已经决定连份子也不收了。可苗青坚持要他去入股。苗青说任何行当都有兴有衰,只有做吃的这一行,才是细水长流。又说咱们去入股不是冲那个店而是冲那个厨师,他才是摇钱树。苗青说我估计要不了几年,他们就会开出分店。

那天午后,在阿萍的店里,王老三向阿萍讲了他和苗青商定的第一套方案。他和其他几家谈定的也是这个方案,即免收三年的份子,用这免收的份子钱作为入股,并持股四成。王老三的话音刚落,就见那个李发根扬着手中板斧样的砍骨刀,冷笑着对王老三说:“空手套白狼,想得挺美,信不信,劈了你!”

王老三先是一惊,继而又大气从容地笑笑,说:“劈了老子也是这个事!”

没想到,李发根真的将刀劈了下来,要不是王老三的一个手下眼疾手快一拳打向李发根,使他后退两步,那刀肯定劈在了王老三的头上。挨了一拳的李发根怒发冲冠,举刀乱砍。于是,椅倒桌翻,一片混乱。

在后院和春兰一起洗着碗盘的沈大庆听到动静,立即奔了出来,见状,想也没想地就去抱住了李发根,大声叫道:“你是不是还想进去呀!”

王老三已跳到墙角,他靠在那儿看着手下和李发根对阵,他没想到这个厨子会动真格的。想到刚才被手下阻掉的那一刀,不禁胆寒。太悬了!老子是求财的,犯不上丢命。

正要令手下先撤之际,却见阿萍立在李发根面前,怒声道:“先把我劈了,行不?!”

众人皆惊。

李发根和阿萍对视一眼,然后一拳打在还抱着他的沈大庆的背上。沈大庆叫了一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阿萍的举动着实让王老三意外,反应过来后,他向手下打了个手势,于是,他们便不声不响地溜了。

“你到底想干什么?!”阿萍拉过一把椅子,坐下,盯着李发根说,“你是想把自己毀了,还是想毁我?”

前几天,阿萍已经把她的想法告诉李发根,他不赞成,但他答应无论如何都会忍住。可他还是没有忍住。

“明天你就去义乌办你的事。”阿萍说,“要么就走人!”

阿萍清楚,王老三不会就此罢休的,这事还得自己和那个老流氓周旋。

这么一闹,反正又要装修,阿萍干脆来了个歇业。李发根无颜以对阿萍,他知道这回是真的伤了她的心了,于是便去了义乌。

那天阿萍的行为还真是让王老三有些钦佩,甚至有几分感动,要不是她挺身而出,后果想想都让人怕。他不是怕伤了谁或是死了谁,他怕由此而来的某些麻烦,要摆平这些麻烦,是需要银子的,而且那些人往往是狮子大开口。这一点他太清楚了。

王老三决定拖着,他一连多日没去苗青那儿,他猫在娱乐城的办公室里。没想到阿萍却找上门来了。

阿萍说:“在三哥你的地盘上,不给你面子肯定是不行的,可三哥要是不出点儿真货,好像也太欺负人了吧?你说,如果有人到你这里来玩空手套,你会咋着?”

“那要看是什么人。能捏住你能掐死你的人你不干也得干,而且还会想法子送上门去求人家来入伙。”王老三点上一支香烟后,很认真地看着阿萍说,“妹子,你不是糊涂人,这世道你肯定看得明白。老子也不瞒你,老子活得不见得比你们轻松。妹子,讲真话,老子也是要舔人家屁股的,不哈巴哈巴地去舔那些人的屁股,想在宁州混出个道道来,那是做白日梦。把他们的屁股舔舒服了,他们就会罩着老子了,老子再罩着你们,大家平安。所以,你们得配合我搞好这个转型发展。”

“那是当然,否则我就不来和三哥协商了。三哥要是真心看中我的小店,干脆,你拿出二十万,我们五五分成,长期合作。”阿萍心中的底数是十万,而且必须要得到十万,有这十万,就对冲了头几年给王老三的份子,况且表哥还等着她的钱呢。

“妹子,看来你是要和三哥犯劲了。”王老三看着阿萍笑眯眯地说。

“我一直以为江湖老大都是豪气冲天的,没想到我面前的老大原来也是这般的小气,看来我是有眼无珠了。”阿萍一脸微笑视着王老三。

王老三又点起了一支香烟。面对这个长得和许晴很相像的女人,还有那迷人淡定的微笑,让他的全身像爬满了毛毛虫一样。王老三一直对阿萍心痒痒着,只是觉得这样的女人可能是只刺猬,不太好下手。在女人这件事上,他一向不愿过激,过激了,也就失味了。

“妹子,你也别拿话激我,三哥我对妹子这样的女人,一向欣赏,可他娘的这是生意,跟大气小气没关系。”王老三想了想说,“哥今日就给妹子一个机会,干脆,我们来赌一局,猜骰子,你要是赢了,我就依你的,怎么样?”

阿萍犹豫了一会儿,点点头。反正横竖都是一刀。

王老三让手下拿来了骰子。

王老三让阿萍摇。摇定后,王老三让阿萍先猜,阿萍让王老三先猜。王老三很有意味地看看阿萍后,选了小。

结果,是大。阿萍不敢相信自己竟然有这样的好运气。

王老三一本正经地说:“老天向着你,那就照你说的办。”

王老三想这个女人即使是只刺猬,迟早也会剥了她的皮,成为他砧板上的肉。

在阿萍摇定的时候,他已经听出了大小点子了,这方面王老三是高手。

秋天已经逼近。

一阵雨一阵凉,几场雨下来,暑气就淡了。“香菜馆”的装修已经完工,不仅店堂宽敞了,门面也大了气派了,“香菜馆”几个字还用上彩光灯,醒目耀眼。

那天黄昏,王老三来了,是一个人来的,自从他把二十万投给了阿萍后,这是第一次来到店里。四处转了转后,他对阿萍说,妹子看来你三哥那天输得蛮值的,日后哥就等着你说的那个双赢了。王老三问阿萍几时开业,说开张那天他带众弟兄来捧场。阿萍说那就太谢谢三哥了。又说也不急这一时三刻的,得把油漆味散散,再招两三个厨子和女佣。

阿萍没想到王老三真甩给她二十万。直到和王老三签合同的时候,阿萍才顿然明白,那次赌,王老三是存心让她赢。除了不可更改的五五分成,王老三看她的目光,王老三那看不出来的真笑还是假笑,都让阿萍觉得自己已落进了一个看不见的套子里。不过,事已至此,阿萍也就不去多想了。不管怎么说,她终是帮表哥解了燃眉之急,还让自己的手上多了七八万的活钱。

阿萍和王老三闲扯的时候 ,李发根却是躺在阁楼的床上生闷气。他从义乌回来后,阿萍就把事情全告诉了他。他气得屁都放不出来了。他们很厉害地吵了一架。已经好几天没有说话了。

尽管已成不可逆转的事实,可他在心里仍是无法接受王老三入股,他一百个不愿意自己一盤菜一盘菜烧出来的辛苦所得一半归了王老三,他已经下了狠心要同王老三一了百了。阿萍说强龙难斗地头蛇。狗屁!难斗就不斗了吗?他很赞同《亮剑》中李云龙的一句话——无论敌人有多么强大都要敢于亮剑!即使是个死,也要亮剑!他对阿萍的行为一百个恼怒,他觉得阿萍不仅卖了自己还卖了他。然而,阿萍的一句话如一盆冰水从头上浇了下来,使他从头冷到了脚从皮冷到了骨。

阿萍说:“这店是我的,我是老板你是伙计,你还不是我老公!”

此时,躺在床上的李发根把那个已经甩出去的念头又捡了回来,这个念头就像一根牛皮筋一样箍在他的脑壳上——是走还是留?那几天在义乌和儿子相处的情景不禁历历在目,在火车站临别时,汪小云那略显凄婉而又期待的目光,还有火车徐徐开动时儿子从心底呼出的那一声“爸爸”,都让李发根觉到了他的心在一阵一阵的紧着,有种隐隐的无法言说的酸楚和像针刺般的疼。

他一直坚定不移地以为他在阿萍那儿是有像坦克一样的分量的,是阿萍的支柱和靠山,原来却是狗屎一堆!

也许是该好好想想,做个抉择了。

阿萍来到了他的床前,阿萍定定地看着他,欲言又止,然后就骑到了他的身上。

酣畅淋漓之后,阿萍侧过身,把温开水一样的目光落在李发根健壮的身体上,又伸出一只手,在李发根胸部那两块隆起的肌肉上轻柔地一下儿一下儿地用指甲划着。

每次阿萍在他胸上的这样的动作都会让李发根沉醉,他幸福得一塌糊涂,所有的向往就会像彩蝶一样飞舞。

看着他平稳均匀地起伏着的胸脯,阿萍知道,这个男人身上那点儿血性,作为女人,她在情感上绝对是希望男人有血性的,可在理性上,她又很清楚,在这个讲和谐的社会,在这个人人都在讲挣钱的时代,血性和孔武,便成了一种危险品。她不需要他的血性,她需要的是他的手艺。这几天,尽管他们没有说话,阿萍却是十分清明地感觉到了李发根的心绪,她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她轻柔地贴着他的耳根对他说:“我不能没有你。”说完她把自己压在了他身上,双手环住他的脖颈,将整个胸脯挤在他的脸上。

这天下午,阿萍从康泰医院出来后便直接去了城南的劳务市场。母亲住进康泰医院后,阿萍每个星期至少要去医院两次,尽管医院的护理工作总体而言还是不错的,阿萍还是要把母亲的身体上上下下擦拭一遍,然后,坐在病床边,和母亲说会儿话,其实更是她在自言自语,让自己的心情释怀一下。

阿萍已经来劳务市场两次了,新店开张,光靠李发根一个人掌大勺肯定是不行的,新添的两个厨子已经敲定,把春兰辞退后,店里所需的三个女佣仍是没有着落。不是人家开价高,就是她看不中。要是今天再招不到,阿萍决定听取发根的建议,去矿上走一趟,在那些家属或是下岗女工中,也许会有合适的人。只是阿萍实在不想去矿上招人,熟人往往不太好管,这是常识。

才走进劳务市场的大厅,手机响了,是城西派出所打来的,让她把石小松领回去。

没顾得上多想,阿萍便打的急火火地赶到了城西派出所。

昨夜,石小松和女友在一家名为“七欣天”的川味菜馆吃了分手饭之后,一个人就在街上瞎走,他说不出自己到底是什么心情,他只觉得心被抽空了,觉得眼前很迷蒙。

后来,他来到了江边公园,坐在江岸的石阶上,看着江对面新区的闪烁灯火,听船来船往的声响,似想非想。

喝光了从岸边小店买来的一打啤酒之后,他便什么也不再想了。他的身子一歪,躺在了石阶上,像死过去一样。半夜里,巡夜的两个联防队员发现了他,问了半天也没问出个所以然,身上也没个证明身份的东西,于是,便把还迷糊着的石小松架进了派出所。石小松在派出所的滞留室里美美地睡到午后。

办完了手续,母子俩一前一后地走出了派出所。一路上,阿萍推着电瓶车,慢慢走,她希望儿子跟上来,她觉得这一路上正好和儿子好好地聊聊。可石小松就是耷拉着脑袋死皮塌塌和她保持着十几步的距离。

阿萍的心中满是内疚,她想儿子如此作贱自己一定是碰上了过不了心坎的大事。她的心抖了一下。

回到家,石小松悶头闷脑的就要进他的房间。

阿萍说你给我坐下,你难道就没话同我讲吗?

石小松没吭声,看了一眼阿萍,扯过椅子,坐下,冲冲地说:“有啥好说的,说了也是白说。我的事你少管,也管不了。”

阿萍在儿子的对面坐下,目光温柔地看着儿子说:“管得了管不了另说,妈现在让你好好地说一说,行吗?”

石小松犹豫了好一阵子,终是把事情说了。

阿萍听后,用疼爱的目光凝视着儿子,温婉地说:“一次失恋,就让你成了这副样子,要是碰上更大的事呢?儿子,这点儿事都看不明白,看来你的书是白读了。”

顿了顿,阿萍接着说:“表面上看她的离去,是因为你兑现不了她的要求,其实不是。”

石小松看了一眼阿萍。

“依我看,你的女友之所以要离开你,和你断交,根本的是你没能让她看到一丝希望,你至今一事无成,无方向无目标。你说她凭什么要和你好下去呢?”

石小松垂着头,无言以对。

沉默了一会儿后,他说:“妈,你说的我都知道,可现实呢,打工,打工,再努力都是白搭。方向和目标我当然有,那又有什么用?权、钱、人脉,我一样都沾不到,空中造楼吗?其实,我觉得自己就是一叶浮萍。”

“看来我儿还不糊涂。”阿萍收回了温婉,用严肃的语气说,“没权,没钱,没人脉的人多着呢,难道不活了,不去争前途了?儿子,你父亲走的时候,你才十岁,我要是像你这样泄了气,你还能这样顺风顺水地长大?儿子,抱怨是没有用的,有用的是你要立志要自信和自强,要有一技之长,先安身立命,才能追逐你的目标,不能安身立命、脚踏实地,那么所有的都是空想。儿子,你现在最要紧的是放下身段,摆正自己的位置,做一个像你发根叔那样有真本事的厨师也挺好。难道不是吗?”

“说来说去你还是要我去当个厨子?”石小松有些恼愠地说。

“不可以吗?”阿萍带着微笑看着儿子,“都说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所谓状元,就是在一个行当里有真才实学有真本事的人。你只要是这样的人,无论干什么,都是在谋生创业,挣得做人的资本。”

石小松有些诧异地看着阿萍,他真不敢相信,在他眼里平庸又市侩,世俗得不能再世俗的母亲,竟然会说出这番话来。她说的有一定的道理。

“儿子,别小看妈的这个小饭店,他于你就是一个创业的平台,一块能让你扎根生长的土地。”

“妈,看来你是满心想让我做厨子?”石小松苦笑了一下。

“你不是说自己像浮萍吗?不想学手艺不想创业,那你就去报考政府公务人员,那也是一条很好的出路。否则,你只能是而且永远是一叶漂在水面上的浮萍。”阿萍起身,意味深长地看一眼石小松说,“你自己好好想想吧!”说完,阿萍大步地出门了。

也是在这个午后,沈大庆送小红到了火车站。

头天晚上,小红来电话让他去她那儿。他已经有些日子没去小红那儿了。他的母亲先是住院,挺了一个星期,还是没挺过去,办完丧事,昨天刚从矿上回来。

他一进小巷,就见小红站在足浴房的门口,月色和灯光混合在一起映照着小红,那样子显得迷蒙又肃穆。

他走到小红身前,问她出了什么事。小红看一眼他,笑一下,然后挽住他的手臂就往店里走。

小红去关门时,沈大庆才觉到了异常。关好门后,小红朝沈大庆又微笑了一下,说都散了,不做了,我要回去嫁人了。

小红告诉沈大庆,说是家里给她说下了一门亲事,家境一般,那人有手艺,在县城给人家做装修。

沈大庆有些发蒙,小红要走了,小红说走就要走了!小红要嫁人了,这是很好的事,可他心里好像空空的。

小红环住了他的脖颈,身子紧贴着他,仰起头,温情脉脉地对沈大庆说:“庆哥,今夜你要像一个爱人一样地睡我。你睡我,死劲地睡我,往死里睡我!”

沈大庆很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不可控地颤抖着,他深吸了一口气,抱起了小红。

到了里面小红睡觉的那个小隔间,沈大庆把小红放倒在床上。他很温柔,仿佛真的是对待自己的爱人。沈大庆不停地抚摸着小红,但是却没有实质性地进展下去。小红以为这是沈大庆的前戏,这让小红从内心生长出了从未有过的舒畅,觉到了愈来愈浓的甜蜜之感正一层一层地在围裹着她。在这样缓慢的进行中,小红不停地说着话,她说她要在县城开一个卖小五金和装饰材料的店,从此以后我就是一个好女人了,我还会是个好妻子好母亲,我一定要好好经营自己的店……

沈大庆没有进入小红的身子。

沈大庆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要进入到她的体内,不想进入她是因为她从此要新生了,要作人妻和人母了。

她从背后抱住了沈大庆,把脸贴在沈大庆的后背上,哽咽地说哥呀哥你这是何苦呢?

沈大庆无言以对,他转过身紧紧地把小红抱在了怀里……

沈大庆把小红送上了火车,上车前,沈大庆把一张存有三万块钱的卡硬是塞给了小红。火车开走了,沈大庆觉得自己的身上似乎掉下了一样东西。

他们是同时拿起电话的。他们之间隔着一层玻璃。

就在沈大庆送走小红的第三天的子夜,省公安厅从外地调来了上千名警察,突然在宁州市展开了一场声势浩大雷霆般的扫黄打黑行动,一夜之间,宁州大大小小涉黄涉黑的人物差不多都进了法网。警察行动后没俩月,宁州官场大换血,大头小脑的,好些人都倒台了。

王老三在这年的十二月底被关进了三面是山的这座监狱——茅岭监狱,他已经在这里关了十个月,他在这里得吃满十三年的牢饭。

阿萍看着王老三说:“还好吗?”

王老三朝阿萍无奈地笑了一下,说:“我以为是苗青来看我了,做梦也没有想到会是你。”

阿萍说:“她没来过?”

王老三摇摇头,又问阿萍:“她怎么样了?”

“店已经关了。我好久没有见过她了。对了,你一定不會想到,听说你被抓了,街上好多家店都放了炮仗。”

“你也放了?”

“你说呢?”

“你不会,我晓得你的。”

王老三的话让阿萍微怔了一下。 当时,发根和大庆也买来了炮仗,阿萍把他们臭骂了一通。

“照理呢,都这把岁数了,该是不能再作来作去的,可你呢,还以为自己真的是老大,就像那些被逮进去的贪官污吏,不知天高地厚,忘了这是共产党的天下,不停地作,不依不饶地作,翻着花样地作。都说作死作死的,一作准死。你呢,这下好了,终是把自己作得要在这里把胡子都坐白了。”

“你来就是为了跟我说这些?”

“也不全是。三哥,我是来告诉你,你的股份我会照算,一分不少,保证你出去时有足够的养老钱。”

王老三无语,只是定定地看着阿萍。

陈 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煤矿作家协会会员,已在《江南》《雨花》《阳光》等报刊发表三百多万字作品。现供职于浙江长广集团。《天上有个太阳》获1993—1996年度浙江省优秀文学奖,中篇小说《殊途异归》获浙江省作协《东海》文学奖。曾获第四届、第五届、第六届全国煤矿文学乌金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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