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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风歌

2017-05-31秦羽墨

鹿鸣 2017年5期
关键词:田埂大风火车

秦羽墨

风来自秋天深处,呼呼地刮着,它每刮一次,稻子就变黄一层,仿佛风中含有某种颜料,由一双看不见的手涂抹大地万物。等到大风刮过几遍,扬起枯黄的树叶,村庄便浮在了一股浓酽的谷香之中。父亲说,乘天晴把田水放干,春天撒下的鱼苗要一条不剩地抓回来,抓完鱼才好收割。湘南喜欢在稻田放鱼,治虫的同时也生产美味,每年秋天,稻子成熟前后正是抓鱼的好时节。大个的鲤鱼,肥美而恬静,我们喊它禾花鱼。抓回来,晒到七成干,然后,抹上辣椒粉和山胡椒,放在坛子里腌好,能吃小半年。我是最爱坛子鱼的,不等父亲把话说完,便自告奋勇跟着去。

梯田地势陡峭,沿着坡一层层叠加上去,田埂狭长,蜿蜿蜒蜒没个尽头。陡坡常有大风刮来,就着地势直上直下,非常莽撞。父亲在田里忙活,我站在田埂上,单手提撮罾,努力观察里面的动静。那年我大概七八岁,个子很矮,人也瘦小,照他们的话说,“铁老鼠”,死不长,永远只三泡水牛屎高。恍惚的瞬间,风陡然变大了,我像一片树叶被刮落下来,落到了下面的田埂上。好在并没造成丝毫损伤,落了地,傻愣愣地杵在那,既没动,也没喊,依然保持原来的姿势。倒是父亲,抬起头时,发现我被风刮落了那么远,一贯粗鲁、大男子主义严重的他,刹时面容失色。风要是更大一点,或者弱一点,我落下来的位置就不会这么好,很可能摔在石头上——那些田埂都是石头垒起来的。如果那样,定然小命难保,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或者侥幸。后来,父亲不让我再跟去了,他说,我的身子还太柔弱,抵御不了外面的野风,得长到足够强壮,能像风一样奔跑,当你跑得比风还快,就不用怕它们了。到那时,再带你来抓鱼,父亲如此说道。

至今为止,我还尚未见过比蒿村更崎岖不平的路。它们窄而险,颠簸,并且曲折漫长,筑路的人似乎在有意考验人的耐力与技巧,行人常常如履薄冰,非要保持一定速度,才能平稳前行,就好比骑自行车。因为产量过低,村里人最大限度拓宽栽种面积,田埂被削得窄而薄,很多地方成了刀背状,大风经过的日子,行走其上需小心翼翼,身体瘦弱如我,稍不留意便危机重重。但父亲例外。活到他这个年纪,风已经吹不动他了,风能吹走的只是那些属于他的时间,最终,每个人都是在风中老去的。

春天,选个晴朗的日子进村,你会看到这样的情景:三五个孩子在野外奔跑,他们腋下都系有一根布带做的长绳,由大人远远地牵着,这让孩子们看起来与天上的风筝无异。那些绳子为防止意外拴上去的。这时,你终于明白为什么有那么多文章把孩子形容成飞在天上的风筝,而风筝的线永远攥在父母手里,那是从学习走路的那一刻就注定了的。与秋冬季节不同,此时的风充满了善意,像亲密无间的朋友,提供了父母之外的另一种搀扶。

对蒿村而言,孩子们撒丫子奔跑的春天,才算是真正的春天。

据老辈人讲,当年,正是一阵大风把我们吹到这里来的。那也是在春天,老祖宗拖家带口,顺着东南风从江西不远千里跋涉而来,当他们走到此处,已身心俱疲,他们看见了遍地的蒿草,娇嫩葱茏,碧绿如油。对他们而言,这不是荒芜,而是无处不在的希望,那些草,浓密,鲜活,生机勃勃。一个地方能让蒿草长这么好,也一定能养活一村人。于是,老祖宗停下脚步,放下家当,在原本被杂草占据的地方开疆拓土,从此,子孙延续,烟火不熄。直到秋天降临,蒿草老了,被风一吹,满头白絮,纷飞如雪,大家才发现,那些蒿草可能也是被风吹到这里来的,落地生根,随遇而安。它们从来没有暗示什么,也没有告知什么,民众低贱如草,在内心做了某种认定。古人在“民”前面冠一个 “草” 字,力量十足,不可谓不是伟大的语言创造,“草民,草民”,就像蒿草一样,随遇而安,沿风息止。说到底,为我们指路的并不是那些草,而是来自命运深处的风,谁也无法抵御,谁也无力反抗,要做的只能是顺从。在这个被风吹来的村庄,我们与风结下了不可言说的友谊,很难说,那些路是为风准备的,还是为人准备的,似乎只有风才能行走其上,或者,要走得像风那么快,才能稳稳当当。我知道那是村里人在向风致意。这是一群感恩的人,如果没有那场风,也许我们至今还居无定所,四海飘零,所以,当人们安定下来之后,首先把路让给那些南来北往的风。

从出生那天起,我便接受这样一种教育:快速走路,快速办事。风里来雨里去的人们,每天出门,行迹匆匆,行路的艰难改变了人们的性格,大家做事总是心急火燎,生怕把什么事情落下了。这是一村闲不住的人,被搁在季节里的活催促着。表面看,我们生活得慌乱而莽撞,初来乍到者,见此情形,难免会流露诧异的神色,他们不知道,这里的人早已习惯这种节奏,很少跌倒过。春夏季节,村里到处是打赤脚和穿草鞋的人。我们的行走方式过于费鞋,不管是胶鞋还是运动鞋,都穿不了几天。因此,像编织草鞋这种陈旧技术得以在村里流传。在这里,就连牲畜都是急性子,耕田太慢的牛很难在村子待下去,至于狗,要是跑得比人还慢,它的狗命也就不长了。村里很少有老人在乡间行走,他们已经失去了让自己保持不被摔倒的速度,只安心待在家中,没人愿意在路上跌倒,一旦摔死在外,照村里的习俗,是不能进大门办丧事的,那意味着,死后会成为孤魂野鬼。

所有孩子都是在奔跑中长大的,一刻不停朝成长的方向奔跑,直到站立不稳。那次被风刮下田埂的经历,使我清醒地意识到,自己还不足以在大风呼啸的旷野中行走,用父亲的话来说就是,腿杆子还不硬。

大人说了:“走得远才长得大。”有一段时间,我特别渴望长大,个头赶上班里的春海,他比所有人都高一截,在班里称王称霸,想揍谁就揍谁,而我永远又黑又小,真的像他们说的那样,像一堆黑牛屎。

大人又说:“我过的桥比你走的路还多。”我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于是,不放弃任何锻炼自己的机会。

外婆家和我们隔一座山,五六里山路,上岭下坡,外加几道林子。每年大年初二,我们都要去给外婆和舅舅拜年。那時一到春节,地方电视台每天七集连播《射雕英雄传》、《霍元甲》、《再向虎山行》等武侠剧,小小的14英寸的韶峰牌黑白电视机,早上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开它,这在每个孩子心中都烙下了一个武侠梦。每回出门拜年,我和哥哥总在家里把一集电视看到结尾,趁播放片尾曲的间隙,以最快的速度,飞奔而去,翻山越岭去给舅舅拜年,我们不想错过任何一个片段。大雪封门的日子,行走在雪地的我们像仗剑天涯的侠客,寒风与冰雪从来无法阻挡我们的脚步,它们只会增加内心的豪情。一边在雪地上飞奔,一边高唱:“寒风萧萧,飞雪飘零……”《雪山飞狐》的主题曲,每一个字都不会记错。最快的一次,只用了不到一刻钟,到舅舅家时,新的剧集刚刚开始。

然而,想通过奔跑快速长大的愿望并没实现,我的个子还是同龄人中最矮的,打架时,沾不到便宜,挨揍的回合居多,落得鼻青脸肿回来。即便如此,挨了揍也不向人说起,不像别的孩子,受了欺负就给父母打小报告,我只希望有朝一日,找回面子,完成复仇。

大个子春海就坐在前排,我和同桌不堪其扰,决心反击。在操场上体育课,我俩一个绊腿将他放倒,趁其不备,一顿老拳落在他的脑袋上,将他痛打一番,打完,抽身就跑。等他爬起来,我们早没了影。春海想找机会报复,在学校时,我俩形影不离,又因为老师在,他很难找到下手的机会,放了学,又跑不过我们。好几次眼看要追上了,最后还远远地被抛在背后,气喘吁吁,累得像头牛。从此,他终于有所忌惮,收敛自己的行为。

那回,放学路过杨家寨,山边的园子里躺着一颗颗西瓜,硕大而醒目,散发着诱人的气息。当地很少有人种西瓜,大家把持不住,一个个跳进了园子,却不知有人在篱笆背后等着。几个同伴当场被抓,唯有我幸免于难。据他们的描述,我当时跑得奇快无比,一下就没了影,追我的人在后面直叹气:“他妈的,跑得比老子还快,是块做贼的料!”事后,同伴纷纷对我竖起大拇指,被抓的人要让家里大人领回来,很没面子,我这才知道自己已经跑到比谁都快了。因为那件事,还意外获得了去县城赶集的资格。

从村里到县城要步行二十里,多半是山路和田埂,那么远的路,来回手里都有东西,大人自顾不暇,小孩走累了要人背,他们是很不情愿带的。逃逸事件之后,我被认为脚力可信,不会成为大家的拖累,破格允许跟随大部队去县城。那天,在回来的路上,遭逢大雨,等到雨过天晴,时间已经很晚,没到村口天就黑了。路上分不清谁是谁,只见身影憧憧,杂乱的脚步声迅疾如风在耳边响起,所有人都不由自主跑了起来,希望能赶上夜饭,免得家里担心。大家跑得很快,也很努力,可最终还是没能如期赶上夜饭。他们只会在山路上跑,一辈子跑得最远也不过是村子到县城的距离,一层无形的铜墙铁壁将他们困住了,所有人都在山里打转转。祖祖辈辈生活在这里的人,好像从没想过别的可能,他们最大的希望也只是想在一天之内完成从村庄到县城的折返。那个疲惫而带有一点悲剧色彩的黄昏,使我第一次感到方向的重要性。

有别的可能性么?或许有的,只要你想。

终于,有两个孩子开始了另一种奔跑。他们一个往树上跑,一个要跟汽车比快。沿着树往上跑的是哥哥。那天,他站在一棵曾挂满黄澄澄果子的酸枣树下,树上的酸枣被同伴摘得差不多,只剩几串位置最高、个头最大的,大家望枣兴叹。不甘放弃的他,发誓要摘到最顶上的那几颗,于是,大胆地爬上了危险的高度。他确实成功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只是下来时,高兴过头,小腿被半截的树茬扎了一个洞。他是被同伴背回来的,血沿路滴了一地,草木为之变色。进了家门,不但没得到安慰,反而被父亲狠狠甩了一巴掌,因为他的不安分,才遭此横祸。跟汽车赛跑的是弟弟。他觉得自己是跑得最快的人,当他看见飞驰而过的汽车,突发奇想——它们为什么跑得那么快,要跑到哪里去,去干什么。他想和汽车比比速度,结果没跑多远,踩到滚圆的石子,摔了一跤,脚踝的白骨都露了出来。他一瘸一拐地回到家里,同样遭到父亲一顿训骂,只是父亲没打他,全家人都被那块露出来的白骨吓住了,他自己倒是一声不哼,像是受惊过度,忘记了喊疼。两兄弟想跑出新花样,结果却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大家谈到这两兄弟的时候,忍不住哈哈大笑。“两个蠢宝!”他们这样形容。你一定猜到了,我所说的两兄弟就是我和哥哥。那两个伤疤一直留在我们身上,成了我们一生摆脱不掉的耻辱。二十年后,再回到村庄,依然能听到这两个故事,我们作为笑料的主角被四处流传。

他们在笑话我们的时候,并没想过几年后哥哥和我都能考上大学——村里有史以来仅有的两个本科生,出自同一个屋檐下。

离家求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开学恰逢春运,县城只是个小站,去省城的车次只有凌晨一点的一趟,火车停三分钟就开,人多得能挤出屎来。是那种绿皮火车,最为破旧,最为简陋,同时也最为拥挤。整个车站被南下打工的人挤满了,一票难求,好不容易买到票,上火车也难于登天。经常因为人太多,车干脆不停,呼啸而过,对旅客视若无睹。

有时,即便火车进了站,因为人太多,打不开车门,只能强行爬窗子进去。有本事爬进去的,就走,没那个能耐,只能耽搁在车站,等候下一趟。这一等,很可能是好几天。这时,多年形成的奔跑能力有了用武之地。每次,还没等火车停下,我们便风一样跟随火车奔跑,瞧准哪一节车厢空间大一些,相对松缓一些,穷追不舍,火车停下来,就从那个相对容易的窗口爬进去。那几年,我们将上学称作“跑火车”。

也有跑不上火车的时候,这种情况只出现过一次。其他人就没有我们这么幸运了,他们在“跑火车”这项竞争活动中完全不是我们兄弟的对手。当火车开动,夜色中,看见那么多人垂头丧气的被抛在身后,我知道,这个午夜时分的小县城,很多人将迎来一个不眠之夜。

每每看到我们兄弟“跑火车”成功,而他们只能哭丧着脸回去,无奈等候那趟不知何时才能到来的车次,他们这才意识到我们过去的惨痛失败并非毫无意义。密不透风的车厢里,人群相互厮磨,烟熏味、汗臭味、婴儿的啼哭,所有这一切令人感到五味杂陈,没有人知道,我们曾为奔跑付出过怎样的代价,每次“跑火车”成功,脚踝上的那个伤口就隐隐作痛,只是不敢伸手去触摸。

毕业后,在城里工作,城里没有田埂、山路供我奔跑,也不用再忍受求学时那种舟车煎熬,可一想到什么事,不管兴奋,还是难过,就忍不住想跑,一种无法抑制的冲动。楼梯过道,或者小区里的花坛,都能成为潜在的场地,那一刻我像一个疯了的人。旁人体会不到那种焦虑与快感,认为我真疯了,吓得躲到一边,掏出手机,准备报警。他们不知道那是属于一个人的狂欢,早年埋下的种子,在拼命生长,似乎只有跑成一道疾驰的大风,才能宣泄心中的拥堵之物。

回老家过年,坐在火车上,窗外世界如一条直线飞驰而过,我发现自己跑得太远了,就算坐火车都要一整天。这些年,我与村庄背道而驰,在相反的方向上奔跑着,彼此不相往来。

提着行李进村,看见一群孩子如同当年的我,在路上行走如風,追追打打。真担心他们会栽跟头,在身上留一个终生抹不掉的伤口。当然,更令我担心的是,有一天他们像我一样,在路上跑得太远,想回来就麻烦了。我叫住其中一个,朝他喊道:“小心点儿,可别摔着了!”那个孩子回头看了看我,满脸疑惑,并未理会,末了,还大笑起来。离开村子十几年了,他们都不认识我。只是那笑声让我感到熟悉,我听出来了,那是本地人对外来者的嘲笑!让一群成长中的孩子停下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劝说一个村子改变它长久以来的习俗,无异于自取其辱。命运是一股大风,最终,我只是随风荡泊,无力反抗,望着不远处的家门,我也不由自主地跟在孩子身后跑了起来。

风在耳边呼呼地刮着,一如从前。

乘着大风离去的人,又跟随它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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